孙焘
与其感叹“时间去哪了”,不如珍惜每一刻的耳闻目见,提高体验的“浓度”。有了饱满的“为己”,也才能真正做到“为人”。
中国有一句被解读为“极端利己主义”的成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这句话源出于佛经,又与文化经典《论语》不谋而合。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是提倡“为己”的。这种“为己”相当于今人所谓追求自我成长、自我实现,在自我意识被压抑的文化环境中才被曲解为“自私自利”。孔子反对的“为人”,也不是与人为善,而是在攀比、盲从和迷信中丧失了自己,亦如庄子所说的“丧己于物,失性于俗”。问题是:人既然都想求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偏偏做不到“为己”?
何谓“为己”?任何生命个体都有自我维护的本能,但动植物不会把自己从环境中区分出来,不能超越本能,也不能有意识地长远谋划。人有“为己”的意识,可以自觉地发展自我,是以比一般动物的生存能力更强。然而,人的自保意识往往过强,反成了痛苦的渊薮。
维生要有长期稳定的物质供给,占有和积蓄都是必要的。但积蓄的意识过度,就会成为守财奴或购物狂。今所谓“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就是这样:价值只认“钱”,乐趣只在“买”,反而不重视“用”。这就是“丧己于物”。
其次,人还看重知识的武装。吸烟让身体放松舒适,但医学常识告诉你,吸烟危害健康。知识也是必要的,但过于重视知识,人吃饭就会食不知味,因为心思都在“营养”、“热量”上面。心思被知识占据,人会丧失身体的感受力。有医生朋友抱怨说,你问一个病人哪儿不舒服,他可能就答“我有糖尿病”。即便终于听懂了问话,病人却还是分不清楚自己身体是痛是酸还是麻。
儒家提倡“仁政”。“仁”不仅是一个政治学概念,更是表达身体感受力的词。胳膊或腿被压迫久了就会暂时失去知觉,就是“麻木不仁”。如果长期用符号概念代替真实感受,思想和行为也会麻木不仁,易走极端。现实中的懦夫往往会在文字符号构筑的虚幻世界里张牙舞爪,一些看似很有正义感的“键盘侠”对眼前的苦难和不公却视若无睹。
过度的积蓄、过强的讲究背后有一个内心动力:怕死。死为什么可怕?很疼吗?谁知道?人最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这件事,而是“不在了”。一旦死了,自己一生追求的、占有的、重视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要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己身有限,忽忽如白驹过隙。为确认自己的存在,人就會用“为人”代替“为己”,因为“人”比“己”的时空范围要更远、更大。自己真正活成啥样无所谓,重要的是在别人眼中显得风光。宁可心累也要攀比,这就是“失性于俗”。
有人希望让后人看见自己的名字。但许多忠臣烈女的名字写在史书里、刻在牌坊上,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性情、喜好和忧伤?泰山某处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是几个明朝太监立的。我休息时偶然瞥见,想他们也花了很大心力来筹划,但成千上万的过客谁会多看他们的名字一眼?后人不念今人,正如今人不念昔人。
或者,要把自己的希冀投射到其他人的生命中。有些家长可以为供养孩子省吃俭用,但期待孩子帮他们实现自己未竟的梦想和面子。孩子不能提出质疑,因为“我都是为你好”,否则就要一笔一笔地诉苦算账。
或者,要投入到一个大的幻象中。跟千百万人一起崇拜一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救世主,仿佛自己也就有了移山填海之力。但死亡焦虑也相应扩大了,敌人和危险似乎无处不在,看什么事都觉得背后有不可告人的动机。民族仇恨、宗教极端主义莫不与此焦虑有关。野心家们很会放大和利用这种情绪。
以上这些都是“为人”的表现,都让自己和别人生活在痛苦的轮回中,正所谓“天诛地灭”。如何从这种丧失自我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或许还要从自己的身体入手。身体是“我”与“物”,“己”与“人”的联结通道。一旦我们尊重身体的感受,就能知冷知热,推己及人。那些一味“为儿女奉献”的父母,多半疏于自身的冷热痛痒。儿女要表达孝心,花大价钱给父母购买吃穿用品多会落空。只要他们还没建立起善待身体感受的习惯,会偷偷地把你买的东西转卖掉。不妨从帮助他们不用止痛片敷衍疼痛开始,多鼓励他们表达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苦痛和欢乐。
最可靠的“存在感”就寄寓在我们的当下感受里。回想过去,那些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不是都带着气味、色彩、声音、触感、画面、表情?与其感叹“时间去哪了”,不如珍惜每一刻的耳闻目见,提高体验的“浓度”。在《哈利·波特》中,对抗黑魔法的“守护神咒”要配合着一种心法:回想让自己感觉最为温暖、愉快、自信的场景。可以说,能对抗死亡和绝望感的,正是人生中各种饱满的体验。这种体验形诸意象,就成了不朽的艺术经典;若还能点化他人的体验,则为立德。
“为己”就是在生命中积累起足够多的美好体验。这样到临死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说自己度过了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