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相申
“我觉得自己是替罪羊、发泄口”
当地时间2018年12月8日上午10时30分,聚集在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和巴士底广场上的“黄马甲”越来越多,他们高喊着“马克龙下台”“黄马甲的凯旋”等口号。
在法国南部港口城市马赛,70岁的退休公务员席维雅·帕洛马走上街头。她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上街抗议,每个月退休金1248欧元,只能依靠四个孩子资助我。真丢人,活到这把年纪还得跟孩子讨要。”
老人说,她的四个孩子也不富裕。“黄马甲”大多来自退休人员、未具备享受社会福利资格的打工者,还有极少数极右翼人士和政客。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骚乱:抗议者身穿黄马甲,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约定时间,自发地走上街头。组织形式上,他们既无领导者,也不与政党、工会或者行业协会挂钩,连左派与极右派别也都罕见地走到了一起。实际上,多数参与者并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
这种情形下,法国政府要与“黄马甲”谈判困难重重,因为很难找到运动的代表。
“抗议已经变味了,浑水摸鱼的人太多!”华商丁强在巴黎从事服装销售已有19年。2018年12月7日晚上,接到巴黎警方的通报后,丁强早早地打烊并将门窗上的铁皮卷帘放下。
不过,就在跟3名店员一道忙碌归置店内货物的时候,丁强停放在马路边上的汽车车窗被砸,现金、银行卡、护照等悉数被盗。
法国“第一夫人”布丽吉特的侄子让-亚历山大·托涅经营的巧克力工厂更是众矢之的。托涅在法国北部的巧克力店遭到冲击,一些示威者打破了商店的橱窗,吓坏了销售人员。
一些“黄马甲”还在社交媒体上声称,巧克力工厂实际控制人是法国总统马克龙,并威胁烧毁工厂。托涅对《巴黎人报》很委屈地辩解,“我觉得自己是替罪羊、发泄口。”
“这些打砸烧小团体大部分被极右派激进团体成员渗透、教唆、操纵。”巴黎警察局新闻发言人透露,“在被捕的103人之中,有四分之三以上来自外省不同的城市,这些人有点离群索居。”
“狼已开始混入羊群。”丁强说,为躲避警察的搜捕,一些参与打砸抢的激进分子已换上“黄马甲”。
前三轮的抗议示威中,大多是和平的抗議者。其间,也不乏破坏分子穿着黑色的衣服,肆意喷漆、焚烧汽车和破坏凯旋门。这些行为已招致巴黎市民的普遍不满,“黄马甲”也从高峰期的28万人下降到13.6万人。
“我将永远接受抗议,永远聆听反对派的声音,但是我永远不会接受暴力。”在参加阿根廷G20峰会期间,法国总统马克龙说,“任何借口都无法为袭击国家官员、掠夺商店、威胁行人和记者以及亵渎凯旋门的行为进行辩解。”
法国警方严阵以待。法国政府调动8.9万警力应对示威,还罕见地调动有“凯旋门前的利剑”之称的法国国家宪兵特勤队,并部署12辆轮式装甲车巡逻,这是2005年巴黎骚乱以来首次动用该力量。
当地时间12月8日中午12时许,抗议现场开始出现大规模骚乱,示威人群中不断抛来砖瓦石块、自制燃烧瓶,警察则使用催泪瓦斯和高压水枪还击。
当天,全法六百多个城镇地区也爆发抗议活动。为防止示威者聚集,警察在各地的高速公路上设置路障,一些未能进城的示威者故意驾车在巴黎环城高速上“龟速”行驶,造成交通大面积瘫痪。
部分抗议示威演化为暴力袭击。2018年12月8日,法国西南部新阿基坦大区首府波尔多,一名抗议者试图将一枚手榴弹扔向警察。不料,手榴弹却在他的手中爆炸。
一段现场视频记录下惊险的一幕。肇事者捧着自己的右手发出惨叫,这名男子随即被送上救护车。
2018年12月10日,“黄马甲”骚乱的“第四幕”已退却。笔者看到,从凯旋门到香榭丽舍大街,“浪漫之都”依旧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打碎的商店橱窗、燃烧后的汽车残骸依旧冒着白烟;巴黎歌剧院附近老佛爷和春天百货仍旧关门停业,整个街区每天面临着1000万欧元的损失。
电商是唯一的赢家。法国《费加罗报》报道,43%的法国人以网购代替出门购物。
频频触动“平民的奶酪”
“黄马甲”抗议的导火索是油价。2018年10月24日,一名为库塔尔的汽车修理工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短视频,公开呼吁公众穿上黄背心,抗议燃油税的上调。
“因为工作原因我在法国各地跑,每到一处我都能看到黄背心。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能认出我。这太奇妙了……我没想到,这会引发这么多人的响应。”库塔尔颇为自豪地说。
2018年1月1日以来,法国柴油价格涨了6欧分,汽油涨了3欧分。按照法国政府原定的调税计划,2019年1月1日将上调燃油税。
这一政策在奥朗德总统时期就已酝酿,初衷是减少法国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并为可再生能源投资提供资金。
库塔尔认为,新政策“动了平民的奶酪”。当前,巴黎普通汽油价格在每升1.42欧元左右,优质汽油售价大约为2欧元。12月初,又传来电费将大幅上涨的消息。
过去10年间,法国电价上涨35%。巴黎人报还预计,根据法国政府的要求,法国电力公司(EDF)必须出售它生产的部分核电给它的同行,这可能导致2019年电费上涨2.3%,2020年再涨3.3%。
法国普通民众对能源的价格颇为敏感。2018年10月30日,法国能源事务调解人机构公布抽样调查结果,三分之一的法国家庭被迫限制自家暖气消费,9%的法国人声称难以支付能源账单。
“黄马甲”骚乱中断了法国政府的能源新政。2018年12月5日,法国总理爱德华·菲利普宣布,政府放弃上调燃油税的计划。法国政府还向交通业抛出橄榄枝:允许长途卡车司机加班费上调25%至50%。
“这是马克龙上台18个月以来首次做出U形大转弯。”英国路透社文章评价称,为了平息执政后的“最大危机”,法国财政已失去40亿欧元的燃油税收入。
让步并没有赢得“黄马甲”的掌声。一名在巴黎从事物流业的抗议人士对笔者说,“这远远不够,还不够塞牙缝。骚乱平息后,政府还会以另一种税的方式弥补燃油税的损失。”
燃油税已触发各界对社会福利的普遍不满。2018年12月1日,法国政府公布多项新政策缓和社会矛盾。这包括降低煤气价格,以及有条件供应安全套等福利措施。
法國是典型的高福利国家。自1981年法国首位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上台以来,多数法国人已习惯“少劳作、高福利”的模式。
法国的公共开支庞大,大约占GDP总量的56%,远高于德国的44%和英国39%。
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后,法国经济持续低迷,已无法支撑政府的高福利模式。多年来,财政赤字持续高于欧盟3%的标准,面临着被暂停成员国资格的处罚。2017年,法国财政赤字从3.4%回落到2.6%,仍是欧盟成员国中最后的达标者。
加征燃油税将有利于缓解赤字危机。根据法国政府相关数据,燃油税可以为法国政府增加20亿欧元的财政收入,这占国内生产总值的0.1%。
“劫贫济富”,法国民众如是批评马克龙的政策。2017年上台之初,马克龙总统曾留给公众“清新亲民”“改变旧世界”的改革者形象。随着减收“巨富税”、增加退休者税、房补一刀切式减少5欧元、燃油税等政策的出炉,马克龙频频触动“平民的奶酪”,被批评为“富人的总统”。最近的民调显示,马克龙的支持率已下滑到23%。
多年来,法国政府多次尝试抛弃“少劳作、高福利”的模式,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其内政改革也只能在“改革—争议—抗议—骚乱—放弃”的怪圈中流转。
骚乱在欧洲多国蔓延
“穿上黄马甲!去街头抗议燃油税上调!”巴黎的服装设计举世闻名,但“黄马甲”的创意则来自汽车修理工库塔尔。
服饰彰显着穷人与富人之间最直观的差别。最近的“黄马甲”骚乱期间,香奈儿(Chanel)和迪奥(Dior)等奢侈品牌首当其冲,巴黎街头已有多家高档商店遭遇打砸抢,而平民化的百货商店遭受的冲击较小。
“几十年来,富有的城市和贫穷的乡村发生较重的社会分化。”美国《华尔街日报》援引法国社会学者的话,“这也体现出后工业时代的绝望感,从2008年金融危机和财政紧缩后一直折磨着中产阶级和工人阶层。”
“黄马甲”运动正是对社会贫富分化的表达。近来,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发布法国家庭财产报告显示,有半数法国家庭占据财产总额的九成,而没有任何财产的家庭数量由2010年的10%增长到今年12%。
穷人主要来自三个社会群体:失业者、退休人员以及缺乏职业资格认证的工人。
社会阶层在两极分化中开始固化,这种差异也体现在对“黄马甲”的立场上。据法新社报道,有52%的法国人反对“黄马甲”运动,而支持者则为46%,二者旗鼓相当。支持者大多来自乡村和城市贫困人口,反对者群体普遍收入较高,他们受过高等教育,或是住在巴黎及其周边。
“在法国,距离革命冲动总是那么近。”西班牙《国家报》的文章评价说。普通的公共问题都可能触发争议和骚乱。
最近,社交媒体上突然出现支持“老鼠生存权”的声音,网上请愿书已获得2.6万人的支持。当前,“黄马甲”骚乱已让当局对任何公共话题畏首畏尾,灭鼠部门接到鼠情报告后不敢行动,导致巴黎街头的老鼠多了起来。
“黄马甲”触发的骚乱在欧洲多国蔓延。2018年12月7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爆发大规模示威,欧盟委员会总部附近的两辆警车被焚烧,一些示威者还向警方投掷物品、石块和鞭炮。
在塞尔维亚,一名反对党代表在议会上发出警告,“我们希望汽油价格正常。否则,贝尔格莱德和塞尔维亚的街道上就会出现黄马甲。”
“从明年起,我要让法国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在当地时间12月10日晚8时,法国总统马克龙发表电视讲话称,政府将实施四项社会恢复力改革措施,包括明年起最低月工资上涨100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