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妮
前段时间,俞洪敏有关女性择偶拜金引起社会道德滑坡的言论在网络上引起滔天唾沫星子的时候,我很谨慎地发了一条朋友圈:俞洪敏越描越黑,一个社会堕落还是向好,是多种因素造成的,道德水平、制度设置、时代精神、主流意识、社会共识……都是重要因素,女人的择偶标准,是一个时代价值排序的具体体现,本身就是结果,而不是社会堕落的原因,俞洪敏的错误首先是逻辑错误。我只说俞洪敏的逻辑错误,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观念错误是明显到不值得讨论的问题。有意思的是,在朋友圈后面留言的,清一色都是女性朋友,而且义愤者众。男性朋友对此保持了高度一致的沉默。朋友圈跟微博不一样,朋友圈里都是熟人,大家在朋友圈里发言比较慎重,对于不赞同或者不好表态的事情,一般不会说出来,而是采取沉默或者回避的方式。沉默其实是一种不表态的态度。
这是个很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在梳理这个事件的过程中,我发现了隐藏在生活中的价值分裂。我朋友圈里多数人从事写作、媒体、出版等行业,不乏这些行业的精英人士,应该算得上是这个社会的智识阶层,平时在关涉其他问题的时候,价值分裂并不严重,比如制度,比如对重要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判,比如对当下社会问题的评判……在许多重大的问题上,都差不多能够形成共识。用时髦的话来表达,大家在很多重大的问题上都能同频。但在关涉女性意识方面,却撕裂严重,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
我非常疑惑,为什么在女性意识上形成共识这么难?
在俞洪敏引发网络口水大战之前,还有一场来势汹汹的 “ME TOO”运动,这场由美国蔓延到法国再蔓延到中国的运动,由高校女生罗茜茜实名指正北航教授陈小武发端,两位知名女作家以实名指证的行动参与其中,把运动推向了高潮,但随即引来某些著名公知的贬抑和怒怼,公知的贬抑和怒怼引来大量赞同的声音,本來是争取女性权益的“ME TOO”,变成了对被骚扰侵害女性的大批判,大量的脏水泼向了这些勇敢发声的女人,而被实名指证的那些男人,获得了广泛的同情。“ME TOO”运动后来草草收场,参与其中的女性,除了留下惊鸿一瞥的勇气,并没有像在美国“ME TOO”运动中,向媒体实名指控好莱坞大佬韦恩斯坦的艾什莉·贾德那样,因站出来的勇气收获了尊重和感谢。这场虎头蛇尾的“ME TOO”运动,比俞洪敏事件更有说服力,它把我的疑惑变成了结论:因为女性意识形成共识的难度太大,迄今为止,女性意识还远远没有成为社会共识。
成为社会共识意味着,在这个有共识的领域,已经有了某个价值尺度,某种判断标准。而在一个没有共识的领域,价值尺度的混乱毋庸置疑。《甄嬛传》的狠毒女性受到女人的追捧,追捧甄嬛的女人,在生活中基本都是张雨绮的粉丝,当张雨绮持刀砍伤丈夫的新闻上了热搜的那天,女人们像过狂欢节一样兴奋,一片“厉害了我的姐,要钱有钱要貌有貌想踢谁就踢谁看谁不顺眼滚蛋”的呼声。这一派女人追求的女性解放,不是平等,不是和解,不是包容,而是把男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宣泄和解恨,是对男女地位互换的自慰式想象。与此同时,《娘道》套上一件传统女性的马甲,鼓吹无自我无底线无尊严的女性价值观,收视率却一路飙升。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是时尚剧《我的前半生》,用许多时尚元素,包装了一个虚假的女性自强的励志故事,一个问题缠身能力缺失的女人,仅仅依靠一个男人的爱情,就实现了人生逆转。子君虚弱无力自艾自怜的形象,却莫名其妙打动了无数女人的芳心。《我的前半生》热播那段时间,地铁里都能听到女人在感叹:我怎么没有遇到贺函那样的男人?骂过《娘道》里对女人的矮化,转过身却对《我的前半生》里同样被矮化的女人充满艳羡……这三个例子有足够的代表性和说服力,可以用来佐证当下生活中女性价值观的混乱和女性意识的倒退。
在女性意识觉醒和发展已经走过百年历程之后,这样的混乱和倒退,很叫人不安。
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国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变迁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新文化运动在反传统反儒教反文言的旗帜下,聚集了那个时代的精英,反传统和追求科学民主,成为一个时代的共识。民国女性搭乘这趟反传统的顺风车,走上了女性意识觉醒的道路。在追求民主与科学的社会共识下,一些西方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理论著作被翻译介绍进来,成为民国女性共享的精神资源。民国女性的女性意识,不仅体现在那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当中,还体现在那个时代女性的日常行为当中,甚至可以说,民国女性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女性意识,比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更加鲜活和丰满。《伤逝》里的子君是没有出路的女性,生活中的萧红、丁玲、林徽因、王映霞们却能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女性的形象立足。1949年以后,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下,女性意识和女性解放走上了一条看似非常光明的道路,似乎已经实现了真正的男女平等,实际上那个时代的男女平等是以抹杀女性性别特征和牺牲女性权益为代价的,就像芭蕾舞演员必须跟铁人三项运动员具有同样的能力来证明你是个合格的运动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政治领域的思想解放,大量西方哲学著作被翻译出版,其中包括了女性主义的理论著作,文学界以先锋文学的勃兴回应这个时代思潮的变迁。林白、陈染们以先锋文学的姿态在女性身体和欲望领域开疆拓土,在经历了多年女性特征和性别意识被消解之后,林白陈染们的女性身体和女性欲望抒写,对女性意识的再觉醒起到了不能忽视的积极作用,藉由对女性身体和欲望的书写,达成了部分有关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共识:身体和欲望,关乎女性的权益和尊严,女性的身体和欲望,是女性意识不容置疑的组成部分。但是,借助女性身体写作启蒙女性意识的道路,到了卫慧和棉棉们那里,已经落入只有泛滥欲望,没有女性尊严的穷途末路,再也难以为继了。进入新世纪之后,物质化进程以高铁的速度推进,生活形态的改变前所未有,乡村女性进入城市失去了土地和血缘的支撑,成为无所依凭的群体,城市中产阶层的崛起,出现了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全职主妇,独生子女时代的女性长大之后,成为接受婚姻模式相对困难的群体……相比物质领域和生活领域的巨变,我们的思想领域却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商业逻辑、金钱逻辑和意识形态互相作用互相抵消,价值观空前混乱。
我国女性意识的崛起和发展,虽然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却没有产生一部女性主义的理论著作,在女性意识发展的各个阶段,女性主义理论都是缺失的。我们国家的女性解放,从来没有获得过独立的理论支持。女性意识崛起和发展比较有成果的民国时期和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是刚好可以把女性解放装进当时一个大的社会共识当中,从而获得了某种支持。比如民国时期的反传统,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这个模式,跟西方女性意识的发展和女性解放的道路完全不同。在西方女性意识觉醒和发展的过程中,差不多每一个阶段都会产生具备哲学高度的女性主义理论著作:《女权辩护》《妇女的屈从地位》、《妇女与社会主义》、《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论妇女》《新妇女论》《母与子》《一间自己的屋子》《第二性》《女性麻烦》……这些女性主义理论著作,既是女性主义发展和女性意识觉醒的思想资源,又是女性解放的纲领性文件,对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解放的各种运动,都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女性主义理论的传播和女性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开展的过程,非常有助于推动女性意识成为社会的共识。女性主义运动取得的成果,包括女性的选举权、堕胎权等等,实际上是女性意识成为社会共识的结果。
我认真梳理过当代小说里的女性形象,我发现,即使在當代很多已经被经典化的小说里,要找出几个具有女性意识的女性形象,也不是太容易。我们文学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尤其是男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差不多都是缺少主体意识和人格尊严的,阅读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强烈的性别歧视感。
因为天然的性别原因,从写作以来,我一直在写女性的处境,我同时发现了书写女性处境的困难,尤其在处理当下现实题材的时候,除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读到的那些西方女性主义理论著作,我没有其他的思想资源,而那些西方女性主义理论著作,要支持我处理当下中国的女性问题,总有一点隔靴搔痒的感觉。当下生活的复杂性,已经远远超过了诞生女性主义理论的那些西方国家。而在有关女性意识的问题上,没有任何社会共识可以提供给我一个价值刻度。臃肿庞杂的生活,如果不能被思想照亮,不能被强有力的精神穿透,终究是一地鸡毛。从我的困难出发,我对当代小说里出现那么多令人不堪的女性形象,倒是有了能够解释的可能。相对于单薄的女性主义发展历史,相对于远远没有形成社会共识的女性意识,几千年男尊女卑的传统,是多么强大的唾手可得的资源啊。
当我们缺少理论依凭,没有精神资源,没有可靠的价值尺度,没有社会共识的支持,我们怎么能够在一堆斑斓狗血的生活里,塑造出令人信服的女性形象?保住我们已经在女性意识发展方面取得的可贵成就?
也许,这就是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的创作意义,用我们的每一点努力,去推进女性意识成为社会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