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一个人在江边散步,我是怀揣青山的人
要在这流水里留一个影子多么危险
——要把身体再探出一点去
流水也会收留亡命之徒,像收留那些
清白的月光
除了流水,一切皆虚设
这青山,这山上的花,这在风里摇曳的颜色
但是我多么想把这些虚设的事物
发给他看
我试了多次:镜头对不准虚妄
像我从来没有清晰过的生活
颤抖地蹲下,撕不去的从前,擦不掉的污痕
尽管这样
我还是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接纳更多的污垢,容忍更深的诋毁
这样我才配背起半山腰的那个泥菩萨
一步一步过河
就是说,没有被自己破坏的身体
一个夜里的危险分子补了西墙会拆东墙
一个人永远夹在两个时代之间
两个情绪之间
快活与罪恶之间
你不会知道一个女人会怎样蹂躏自己吧
更重的蹂躏会带来更重的欢愉
我落进了又一个春天里
春天真好
仿佛没有事物经历过爱情
我困在这个小房子里
我控制住自己不向自己的分身打过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分身
不鉆进自己的欲望
我有自己的修道院也有自己的红袖楼
我有自己的好地狱也有自己的
坏天堂
雨。敲打窗上的遮雨棚,响声喜悦
孤独浓稠,挥刀难斩。落叶般的横店村
悬在半空
我在他们中间却远离了他们:
一脸老旧的我的亲戚和邻居
这没有只言片语的日夜里
我能抓住上帝都抛弃我的一些时刻
而我还活着
世界没有少了什么,这馈赠啊
我将在模糊的等候里耗尽一生
像把身体里的永生一点点取出
放进尘埃
任由嘲弄
我还活着,在陡峭的爱恨上,陡峭的荣辱上
把锋刃磨钝
把秧苗打歪了,芝麻,大豆都歪了
一个屋脊仿佛也歪了,烟筒歪了
小花的尾巴歪了,一身毛歪了
她打开大门,池塘的水歪了
闪电歪得太快了
她想把一棵芝麻扶正
她的身体不是被雨打歪的
这块地种了许多年的芝麻了
这块地生出许多羞愧
“明年换一块地种芝麻
给他送去”
芝麻扶好了,她还在雨里站着
反正身体里的许多污垢
雨水冲不走了
是从菩萨掌心求一件袈裟
是以这具肉身堵一条天降之河
是一个刽子手
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膝盖跪出的血
有一次在家里。你说:没关系
呵,似乎你知道我正在惶恐度日
麻雀一样落下枝头追赶自己掉落的羽毛
有一次在武汉。我和东林闹别扭后
啜泣过后,你拥抱我,一声叹息
我猜半夜你没睡着,只是长江上的汽笛
都落进水里
怕听见的人华发又生
而昨夜,你喝醉了,蜷缩在床上
我帮忙你盖被子
却被你打了好多耳光
现在我在北京,亦庄,计算我和你的距离
想着我要跑多久,才能
迎接你的一记耳光
又怕你,举起了手不忍再落下
我们在村子里遇见了。蛙声跳在黄昏里
金银花举出细长的花蕾,来不及绽开
如一个个瓶颈
但是四月的村庄有幽香弥漫
一个人在她身披的枷锁上雕花
这枷锁上的花,是献不出去的
前些日子,我们在野外在星空下试图交出彼此
但是没有做到
我在这荒凉的肉体里独自悲伤
他拉着我的手,吻我的额头
他说:不要紧
是的,不要紧。他遇见了一个石头般的女人
我的每一个颤抖都有刺
是的,不要紧。我们还会在村子里遇见
那时候所有的芬芳归位成果
也许他会给我发一个图片:
他握着一个桃子,吃得正甜
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打开他的朋友圈
——他极少更新的朋友圈
像一扇隐在月光里的门
我每天在这扇门前徘徊,像一个老妪
他如果突然打开门呢
认识他以前
我莽撞地敲响过许多扇门
哦,我这个鲜花贩子
我这个把所有的雨水都变成玫瑰的人
这一次,生怕在他门前
弄出一点香气
去庙里的时候,鸟儿正在归巢
挂在它们翅尖的光线庄严又哀伤
草木深,不停拐弯的路看不到头
也看不到庙
群山盘旋。处处生出断送人之心
又拐了一个弯,我被绊倒了
菩萨!
我磕多少个头才能把一身尘垢
抖落于身后?
我磕多少个头才能让这座山上的泉水
擦净我骨头?
我要跪多久
才能让这雷霆从胸口出去,化一场大雨
浇在我白头?
我要跪多久
你才能降一道福祉跟在他左右?
我的鞋子丢了一只在昨夜
我们像盗贼一样潜进一片桃林
桃花不被偷,就结不出桃子
春天不干点什么就关不上门
星宿满天。巨大的寂静压迫着我们
他四处找一双眼睛,想把它遮盖
但是他的手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好吧
把这四平八稳的中年毁了,放到水上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唇上
好吧,把我们的灵魂挂到桃树上
好好干
但是当他的手放到我的乳房上,我尖叫起来
他飞跑起来,定是撞了鬼
我大笑起来
想着这个地方刚好可以打坐一回
今天他给我发微信:
妈的,你有一只鞋子在我口袋里
那么小,像个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