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六种

2019-06-11 00:27郑保纯
长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艾蒿白花

郑保纯

益母草第一

七八月回老家荡路,算不上一个好主意。我出门跑步,要么是早上五点,天已放亮,小澴河里下鳝鱼的人都已经查遍篓子,将盘曲的大小黄鳝塞到摩托车斗里,突突突去涂河集赶集去,河堤上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排练出盛大的仪式,将伏天的太阳由东边的大别群山里捧出来,金丸跳出金神庙村的树影,就炙手可热,光华万丈,将稻田与棉田里流动的一点点夜凉驱散一净,你总不能戴着草帽跑步吧,不想晒成非洲小伙,六点钟就得打折返,回家托蔽于空调的清爽。晚上七点出门的话,太阳还斜斜地悬在舒家塆大澴河堤上呢,昏头涨脑地闯进万丈金光里?或者稍等片刻,撞入条条飞舞的蚊柱?沉沉暮紫、粥粥星空,还有在蝉蜩与蟋蟀的鸣叫里提灯赶路的萤火虫,这些都是美的,但在蚊虫堆里跑出一身热汗如瀑,还是令我望之生畏,要痛下决心才行。

所以一连数日的雨天,就显得特别可贵。在三楼的躺椅上翻书、抽烟、喝茶,听着白雨飘打屋瓦,雨水哗哗悬垂在屋檐,梦露泡影一般,浮沤阳台,风吹动枫杨与水杉的树冠,将西南方稻田的泥腥气味吹入门框,这样藏在无意识中的乡村雨气,真是久违了。等到雨脚稍停,将智能手机插在牛仔短裤的口袋里,撑着黑伞出门,由村巷走到队部,再由梅家塆的长坡走上小澴河堤,雨水在大大小小的沟渠里,携着鱼虾泥鳅欢快地流淌,天上的乌云一垛接着一垛,散聚无常,鲸奔象舞,谋划着下一场白雨。这样的盛夏,好像被雨水中止了片刻,蝉又开始叫,白鹭又开始飞,作物与树木,吸足了雨水,又开始恣意地膨胀生长。你这个返乡客,又可以看花识草,将自己弄得像普里什文与梭罗附体似的,他们的感官与六识,博物学的本领,多么了不起,而你,也只有一个装入了各种APP的手机罢了。

远处藕塘里亭亭的荷花不用说,就是棉田里的棉花,其实也挺好看的,有一点像木芙蓉,轻绡粉缬,发到朋友圈里,含露带怯;稻花也不错,嫩绿细碎,玉雕粉琢,有清雅的香气,但它们粘惹上实用之后,就很难得有审美的立场。你将视线转向河堤上下的野草,一片片的小雏菊,随风起伏的狗尾草,一汪汪白花花的蛇床,结紫黑籽粒的垂序商陆,你能由无穷尽的无名植物里,辨识出来的几种,好像是由满天的繁星里,认出来的那几颗星星。这也没有关系,它们本来就是无名无识的,生长在天地之间,从前是没有文字来描述它们的。文字本来就是多余的,勉强的。

这种紫色的野花应该是最近几年才传入本地,没有紫娇花那么娇艳,也不像飞廉草浑身是刺,与马鞭草像,但马鞭草的花瓣是细细的轴突,我查过“形色”,原来它们就是益母草,一片一片地生长在白杨林下的河曲里,将舒家塆大澴河以下的堤坡弄成了一片片紫色小草原。益母草又叫溪麻、野芝麻,细长的叶子、钟形的花萼,像的,又叫九重楼,它的小紫花一层一层开上去,的确也是八九重的样子,福建人将它叫鸭母草,是因为它展开的嫩叶很像鸭子的羽绒吗?之所以定名为益母草,大概是最后由中医们试验出,它的确是可入选妇女之友的良药——可催进产后子宫的收缩,治疗痛经、闭经、月经不调。眼下的乡村日益沦为荒野,妇女孩子们的伊甸园,当然,是长满荒草的伊甸园,不同的野草重新返回,或者滋生出来,不同的地域,拥入的野草,并不一样,我去年夏天在黄陂县的一个村镇,看到大片的荆条,荆之楚之的标配,我们老家就没有。

雨天固然是好,但也有麻烦,大小澴河里管雨的龙王兴之所至,常常忘掉关上阀门,这时候,大雨持续三五个日夜,河里就会水位暴涨,平陆连江,当日蜿蜒如鳅鳝的河流会涌现成为浑黄凶暴的巨龙。这时候,我们在堤上散步,会有一点心惊胆战吧:洪水会冲破河堤,涌入到我们的“伊甸园”里?园中的渍水排不出来,会淹掉拐上高速的铁路涵洞?因为堤面被洪水淹没,平时在河洲里啃草的黄牛水牛,都挤到堤面上来,将黑乎乎的牛屎糊得到处都是,还得小心那些游累了在堤边休息的肥绿水蛇,穿雨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我们继续往前走,在舒家塆那棵堤边的大枫杨树下,在早晨七八点钟村里升起来的炊烟里,那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还在哭。“这个老婆天天哭,迟早要将眼睛哭瞎的。”老婆的意思,是老得很厉害的婆婆,堤下舒家塆里端着早饭的中年女人叹息道。

那天我们由舒家塆下河堤,趟水经过何砦村的时候,遇到另一位中年女人,她认出我是“国平”家的老大,和我妹妹在初中做过同学,与我攀谈了半天,她是回家来看洪水的,判断要不要将两个孩子接到孝感城里去。她神秘地问我:“你知道那个老婆在哭什么吗?”是呵,几乎每天早上,我们经过那棵枫杨树的时候,都可听到她“数过”的悲迓腔。

“她哭她做军官的儿子,有一天,也是澴河里发大水,儿子由部队坐飞机回来,在孝感十五军的机场下飞机,坐吉普车回来,妈妈在做饭,他一个人去看水打旋,沿着堤坡往水里趟,就在那个杨树下,被水卷走了。妈妈被叫出来时,一盘瓠子刚放盐,都没炕熟。”

那片堤坡,往下,我读初中时,也常来玩,一片沙滩上,种满了开水瓶大小的白萝卜,这次洪水来之前,我看到栽白萝卜的地方,已经扩展成为益母草的花原。花原之上,原来还藏着这样一个故事。

“你看那个坟,水泥封的,碑,大理石,是部隊派人来修的,上面还有五角星。”何砦的女人戴着草帽,紫黑的圆脸,啧啧地说,她羡慕的,公家人嘛。

白花菜第二

白花菜算野菜?我妹妹第一个就不会同意。虽然种在田头地角,但毕竟也是在正经的菜地呵,夏天里,隔几天去掐一大把回来糅制成咸菜,等到八九月,让它们余下的花枝结出荚果,留取细密的种籽明年再种,这是一般种白菜、苋菜、波菜、红萝卜的路数,哪里野了?“那你想想山墙下的菊芋,想想挂在榆树上的瓠子,想想院子里的南瓜,想想村里的麻雀,我们家逃走的猫,想想塘里的鱼,这些,都算是‘家的吗?”我与妹妹磨嘴皮子,获胜的几率并不大,自小就是被她降输了唉。妹妹在陶盆里糅白花菜,想了半天,回答我:“你说的这些,说家里养的吧,性子又野,说是野生的吧,它们又不太像,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唉!又怪到我读书上,好像我读书,也将自己读野了。

将已经着花的白花菜梗切碎,太嫩的话,就是一泡水,太老,又像嚼树枝似的,妹妹不放心我,要自己去菜園掐,切好了堆在陶盆里,二三十年前,我们就在用的陶盆,和面,做米酒,做咸菜,淘米,与前几天我在西安半坡博物馆看到的红陶盆的形式、颜色并无区别。加多少盐,妹妹也是驾轻就熟,一层一层地将墨绿的汁水挤出来,将渍盐的菜团放到保鲜袋,一半放进我们刚刚买回来的冰箱里,另外一半,用筷子一点一点塞进三个农夫山泉矿泉水瓶子,拧紧瓶盖,她下午会带到朋兴集的申通快递店,寄到南宁我父母那里去。我给他们寄桃子、萝卜、白菜什么的,他们都会打电话抱怨快递费贵,不划算,但白花菜一样,豆腐底子一样,他们不会抱怨的。孝感人吗,走到哪里,都忘不掉过年炸的豆腐底子,伏天里腌的白花菜,如果一定要再多加几样,还有黑白菜、红萝卜、米酒、麻糖?这些有没有,倒也无所谓,我妈在小区里跳完舞回来,会在微信里语音留言说:“小红,白花菜下饭,我又多吃了一碗!”

会在由集装箱、菜鸟驿站、快递小哥的摩托车的接力中坏掉吗?这么炎热的夏天,全国上下一盘棋……其实并不会,经过三两天腌制的白花菜,取出来炒鸡蛋,炒油盐饭,绿褐色,苦味消褪,清涩辛香,味道刚刚好。之前父母在老家,讲到村里不懂厨艺的傻子,讲得最多的“梗”,一是城里回来的将小麦认成韭菜的学生:让你去夜雨剪春韭,结果是割一把绿油油麦苗回家,气得他老子掀桌子打板凳;一是地主家的少爷听说白花菜好好吃,结果去掐新鲜的白花菜回来炒肉,白花菜固然是像苦瓜一样,苦不能食,将好好的五花肉,也弄得苦无下箸,肉多金贵呵,也跟着糟蹋了,结果地主妈舍不得,在碗柜里放了几天,又忽然变得好好吃!所以说,白花菜的味道是会变的,它的性子野吗,像菊芋一样,新鲜的菊芋并不受待见,它们必须在盐的加持下,经过一段发酵,才能变成珍味,而这个秘诀,一条美味的叙事弧,也只有我们本地人才晓得。对,这个本地人,应是扎根在泥土与日常里,读书不多,也不游手好闲的家伙,我?唉,在妹妹看来,以前是,现在不是,修正主义——在南宁的父亲也许会补一刀。

不仅是制法与味道,白花菜的长相,其实也是野的。种在田头地脚,乱蓬蓬,无拘无束,特别像一种我们用来做扫把的茅草,只是白花菜苦涩味重,一闻就知道罢了。我去过的满世界,除了我们孝感市,我再没有遇到过白花菜,就是在我们孝感,大概也只有孝南区、云梦县、安陆市三地,原来安陆府、安州、德安府的区域有种植,就是老家所在的孝南区,一过京广线,到东边丘陵红土的“冈上”,比如我外婆家,也不会种白花菜。外地人吃不惯,比如一些人不喜欢荆芥、鱼腥草、芫荽之类?吴其濬在《古今植物图谱》里“白花菜”的条目,只写了一行,说明这种“野菜”长在江西,其味苦臭。唉吴状元,白花菜哪里苦哪里臭了,你这个河南侉子……

我自己分析出来的原因,觉得除了地域的区隔之外,大概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植物吧,白花菜太老太嫩,太枯或者太肥,都不算好吃,它可能也需要在盛夏的湿热里,很快地成长,这样的环境,大概也只有云梦泽边的湿地,我们七八月的酷热与豪雨交织的小气候,才能让它们爽利地生长出来,被妹妹们掐了一轮又一轮。与之相对应的是苋菜,它们长在我们的盛夏里,清腴可口,在北方或者更南方,都是少见的。苋菜又有白苋菜与红苋菜,我们老家的一种白苋菜,被行家称为“芝麻叶苋菜”,好处是它的娇嫰多汁,茎杆轻轻啪的一折,就断掉了,其他苋菜会长出来的筋络,它一丝一毫都没有。妹妹们去采摘这种白苋菜,也是像摘白花菜一样,摘取主茎周边的侧叶,等到主茎杆长到食指粗细,折断,加干辣椒炒食,其实是夏天下粥小菜里,与炒白花菜并列的第一名。这样的苋菜茎,如果放到瓮里腌制,就可以得到汪曾祺力荐的中国第一“臭”菜:腌苋菜梗。无论如何,这样的茂盛与娇嫰,可能只有在云梦土,云梦的三伏天烈日繁露里,才能够宠幸得出来。

大中午时,将三瓶腌好的白花菜装进车斗,妹妹要赶回孝感工厂里上班,一边戴草帽,一边要求我将陶盆里绿汪汪的菜汁倒掉,一边骑摩托车突突走远。菜汁稠绿,带着白花菜的苦香,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妹妹与姐姐,也常用这个陶盆,来挤揉桑叶,将一提篓桑叶的绿汁挤出来,来清洗她们的头发,据说,用桑叶水洗头发,可让头发又黑又厚。姐姐妹妹们现在头发虽然比我多,也日见枯干,但小时候,却是好的,乌发如云,可以扎两根很粗的辫子。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五月的桑叶,六月的芝麻叶苋菜,七月的白花菜,大概都有这样“沃若”的感觉吧。

金银花第三

津津有味谈完白花菜,接下来想到的,是金银花,这个有一点奇怪。一个是苦香好吃,一个是清香妙闻,一个实用,一个审美,被我联想到一块,大概是它们都开出细密的白花,都与姐姐妹妹们相关吧。

所以时间线要推回到四五月,三十多年前。天刚蒙蒙亮,我跟姐姐背着书包去上何砦初中的早学,朝阳在东边小澴河的堤树上兴起,将霞光投射在我们的后背。如果我们抄近路,走田野中间的麦田的话,会在乱蹦的蛐蛐土蛤蟆中,踢到一脚的露水,将力士鞋沾满草叶,谁在乎呢?麦苗正在扬花,气味清甜,麦田中间的野豌豆,豆荚已经鼓起来脸颊,稍后放学,可以顺便扯一把回家去了。小路由肖家坝村后面的荷塘边绕过去,坡上是藤蔓交缠的树墙,绕过肖家坝,就可以看到我们的教室,在一排挂着亮绿翅果的枫杨树与松果簌簌掉粉的杉树中间。

树墙上正在开放的是芽芽碰,后来我知道它们是野蔷薇,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嘛,白粉蝶在单瓣的花朵上飞舞,与它们结伴的是小灰蝶与蜜蜂,花朵的气味,粉蝶的气味,都是微甜的,腻腻的,冲鼻子。这种粉腻的“结界”终于有一天,会被金银花清丽的香气破除掉。我们姐弟俩由林莽间走过的时候,姐姐会深吸一口气,说金银花开了,我抬头去看,就会发现细瘦的三四束小白花,点缀在油绿的藤蔓顶端,逆着点点光线,它们的香气,能够束缚住蔷薇的粉腻,一线幽香,钻入鼻翼里。这一线香气,似乎是夏天的开始,接下来,是第一支荷花开了,第一只蝉叫了,第一架蜻蜓飞来稻场了,第一只萤火虫在池塘边提灯,插下第一株秧,摘下第一朵棉花,第一次去池塘游泳,第一次吃新麦馒头,爷爷为割麦子磨出来的第一把镰刀寒光闪闪,打开期中考试的第一张卷子,老师们星夜用蜡纸用力刻写,油墨印出来的卷子,散发出清新怡人的香气……

姐姐会指使我摘花,她比我年纪大呵,还知道那么多我在学校捣蛋的秘密,我当然是要施展我爬墙上树的本領,去将那第一条开花的金银花藤折下来献给她。腿脚被挂到没啥,手掌扎进去刺,姐姐也会负责用缝衣针拨出来,怕的是树墙后面的人家。树墙往上的房子前面,有一口铸铁的压水井,问号一般的铁手柄,井栏有绿苔,井边有鹅,还有一条黄狗,它们的主人,是一个下肢瘫痪的女孩,后来我看到《孔乙己》,孔乙己背着蒲团用手走来喝酒,会想到她,听到张海迪的故事,也会想到她,她坐在草垫上,每天早晨,看着我们上学路过。她眼神有一点慢,年纪与我们差不多,只是她可能一天学堂的门,都没有跨进去过,也没有去放过牛,游过泳,摸过鱼什么的,她手撑着草垫,能够挪动的范围,大概就是水井周围的,散发着金银花香气的这么一块地方。那条负责任的黄狗,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在白鹅的鼓掌(翼)欢呼里,冲到我脚下,眼看就要将我的力士鞋叼到嘴里。救我的不是姐姐,而是那个草垫上的女孩,她喝住她的狗,脸上憨憨笑,露出来白白的牙齿。

前几天,我们出门去散步,大路不走走小路,由田野往肖家坝走去。盛夏时节,田园里的小麦早已收入仓廪与瓦瓮,棉花开得五颜六色,朵朵盏盏,与菜地、瓜地交错在一起,跳过我们布鞋的土蛤蟆褐色蛐蛐,已经进化了三十多个世代,其实也没啥变化。远处何砦初中已关闭十余年,枫杨与杉树长得更加壮观,怡然自处在荒草之中。肖家坝上的人家,井灶犹在,那个用手撑着草垫,率领着鹅与黄狗的女孩子,当然是不见踪影,她的卑微的一生,大概很早就掩埋在附近的一丛荒草之下吧,一个未婚的残疾女孩子,可能立坟头的机会都没有。不会有《四个春天》里大姐的待遇。绿暗绵密的树墙上,蝉鸣如织,将树墙变得像蝉声的新毯子,金银花已经过了盛花期,仍有零星的几朵开放,香味清淡,不敌蒿草汁勇猛的气味。我摘一朵给她看,在杭州的时候,我们也由高银巷的粉墙上摘过金银花。那一朵金银花夹在一本食谱里,被我们保存了很多年。

那时候,姐姐也会将折下的金银花养在窗台下的罐头瓶里,开头几天,一日三五次,换水很勤的,但这样的宠溺,很快也会过去,接下来,一两周之后,栀子花登场,这乡间夏日的正旦,会将金银花变成嫋嫋青衣。罐头瓶里的花瓣,在凋谢前,会变成黄色,呼应它名字里的“金”字,这样的黄,轻柔温和,其实也是有珍珠的润泽的。

艾蒿第四

八月是艾蒿开花时节,一串串细碎的小白花,破絮似的挂拉在叶片上,不好闻,也不好看的。之前我没有注意过艾蒿的花,就像种萝卜的时候,很少能看到清明节前萝卜开出的淡紫花串,八月桂花开了,也很少去关心它结出的黑墨的种籽,我们这些又实用又势利的家伙,观花赏叶,闻香吃果,哪里会去管植物的生生死死,春夏秋冬的细微变化。所以,可以吃的萝卜是“家”的,开花的萝卜是“野”的,所谓家与野,就是我们这些“多情”的人一点自私的移情罢了,有移情是“家”,无移情是“野”,多么的爱憎分明。回到艾蒿林,我们还不如蜻蜓呢,我们去澴河堤上散步,黄昏里,蒿草离离,薄翅蜻蜓在河堤上下的蚊柱里纷飞,吞食这一批同样刚刚离开水面的蚊子,为它们的交尾预备体力,累了,就休息在艾蒿林里,两个月前,艾亦柔止时,是这样,现在,艾蒿开花老迈,头发斑白,秋意初生,也不弃不离,并不介意它们浓烈而刚强的气味。秋风吹起来,艾蒿林枯黄,蜻蜓会卷飞去哪里?这个已经离题了,不管他。

所以端午节前,母亲去田野里扯回来的艾蒿抱,大概是在它们刚刚成年的一刻,绿叶剪剪,根株修长,枝叶具足,气味辛香,就像水虿由河流里爬上来,成为蜻蜓,孑孓由湖荡里飞出来,变为蚊虫,蝉猴子由泥土里钻出来,变成神气的“秋铃”(蝉),像由金神庙捉回来准备阉割的小猪仔?像长出弯弯角的小牛?像准备往小母鸡背上跳的公鸡?它们已经长出了修长的尾翎。像十七八岁即将远行的少年人?走在人前,已经活脱脱是父亲的“形模”。所以作为“还阳草”的艾蒿,端午节前后采摘下来的药效最好,也是因为它与上面列举出来的事物一样,有着充分的“阳气”吧。母亲将这一抱“知慕少艾”的艾蒿挂在由厨房通往卧室的木门的门柱上,由它们风干,变成黄褐色,晚上我们在灯下吃饭,会闻到它的气味,父亲有时候也将红艳艳的“农历”册子挂在那根木柱上,那个农历,当然是主导着我们春夏秋冬耕作收获的“时间线”。

我后来弄武侠,看武侠小说,常看到一堆侠客为包治百病的神药打得头破血流,争得死去活来,这个会被我母亲笑话吧。在她看来,天下没有什么病是艾蒿治不好的,如果真治不好,那就去金神庙找更了不起的王大夫吧,王大夫也没办法,这个……天收你的时刻来了,也没得什么好抱怨的唉。所以,大侠们你们是为几把艾蒿打得鼻青脸肿么?我们兄妹几个,谁咳嗽,嗓子疼,“出蛾子”,妈妈会淡定地刷锅烧开水,由木柱上摘一撮艾蒿叶扔进锅里煎水,让我们喝下去,淡淡的苦味,加一点红糖压压。谁感冒,妈妈用嘴唇试试额头,烫得唉,也是这一碗神仙汤咕嘟嘟下肚。在外面被虫虫咬到,过敏,身上起“风疙瘩”,无非煎一大锅艾蒿水,倒到木盆里,由她一边抱怨,一边洗澡。之所以抱怨,除了我们的顽皮不小心,大概也是用掉了她好大一把艾叶吧!她作为母亲的“法力”,西 王母的分身,大概有一半,是艾蒿赋予,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法术,比如,连续的猛烈的咳嗽,也许得让爸爸去茅厕里,捞到最深处的石头,借助于它的阴寒,煎出恶魔一般的汤水。高烧不退的感冒,也许与遇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有关,妈妈会领着爸爸出门去“叫魂”,我有一年掉进粪坑里,她为了祓除我的晦气,执意要领着我去讨“百家米”,吃“百家饭”,不知道我现在吃上“公家饭”,与她的这一段作法有没有关系。我之所以成为“木剑客”之类的“大人物”,跟小时候喝了太多的艾草汤,洗了太多的艾叶澡,也有一点点关联吧?

我在武汉,每年端午节,除了在沈阳路市集上买一堆清水粽,也会顺便买一把艾蒿回家,郁郁葱葱,挂到阳台洗衣机上面的墙壁上,年岁既久,慢慢地也占去了一面墙。派上用场?有一次,沧海大哥在小区里汗水淋漓地野回家,手臂胸腹上也风疙瘩摆成长蛇阵,他百度去查过敏,看到被一碟花生酱误了卿卿性命之类的故事,自然是惊恐交加,觉得掉到又麻又痒的地狱,我自告奋勇煎了一点艾蒿水,用洗碗巾帮他擦了几遍身体,褐色的汁液未干,就被他妈妈送去医院打抗生素。艾蒿发挥了作用没有,像堂吉诃德打败大风车?谁知道呢?三十年过去,当今世界,抗生素才是“还阳草”,包治百病唉。侠客们请留意。艾炙馆好像也流行起来,年轻的姑娘们穿着粉红色白色的护士服,在袅袅艾条的仙气里接待被电脑、手机、办公椅、羽毛球馆弄得腰酸背疼的都市客。艾草性温,祛寒除湿,调理经络,培本固元,李时珍《本草纲目》郑重其事,由他的家乡蕲春县收集的“蕲艾”,在武汉的超市也特别有名。有用吗?我没有试过,这些作法的姑娘们,与童年时作法的母亲比较,可能还是要稍逊一筹。母亲有两道药引,是她们没有的,母亲对不死神药的绝对信任,向生病中的我们投注的焦灼又温和的目光,这些可能才是真正的“法”吧。

我们还喜欢河岸上胜利桥边的那一片艾蒿林。黄昏里,夕阳西下,晚霞燃烧在远处的汉十高速公路桥上,巨大的积雨云被染成金山银山,远远堆在地平线上,由某军用机场飞出的训练飞机三三两两在蓝天上盘旋,由天河机场起飞的客机银光闪闪地由高空经过,带着忙碌的乘客奔赴世界各地。枫杨与白杨列阵的河滩平原上,半人高的艾蒿林密密麻麻,绵延不绝,好像能供无数的田鼠、野兔与黄鼠狼游戏。黄蜻与蝙蝠飞舞在它们的白花绿叶之上,河流,荒滩,植物,动物,在盛夏蒸腾出来的千百气味混杂在一起,为艾蒿的浓浓辛香所主导,正是大自然配制出来的夏天的气息,我与她的乡土的气息,满世界独一无二。远处的肖陡公路边,奶奶与妈妈领着孩子们晚饭后出来散步,洗完了澡,穿着新衣服。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向我们跑过来,并不警惕我们这样的陌生人。我心里想,他们的澡盆里,会有艾叶调制的神仙汤,他们的脖梗里,也会被母亲们扑上滑腻清凉的“痱子粉”,“老马入和”,他们童年的盛夏,还会沉浸在母亲的巫术与艾草的法力里。我们的孩子,也会。

我们继续往前走,黄昏落幕,金星跳闪,黑暗中澴河幽幽发光,沉默在枫丹白露派的郁郁画风里。我们由附近的魏家河石桥过澴河,穿行在河滩湿地中间的曲折土路,河桥下石缝里的鳜鱼啪啪拍尾,惊动草丛中的戴胜鸟顶着花冠起落盘旋。我们举着手机,用虚白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路,再向路两边看的时候,一时目瞪口呆:在小路两边,梦境一般地密植着一人多高的蒿林,高粱一般,箭雨一般,气息凝结成墙,暗夜里绿如翡翠,令我们产生出错觉,好像穿行在海底交缠的绿藻里。一点点恐惧消散后,我们又惊又喜。这样自足而狂野的艾蒿,终于由人类的实用里摆脱出来,由李时珍《本草纲目》的伟大系统里摆脱出来,真正地成为“本草”——自我呈现的草,反身的草,有主体性的草,在它们的生态区位上达到鼎盛。是的,在母亲们的伊甸园里,欢迎枫杨,欢迎艾蒿,欢迎鸟兽鱼虫,自然而然地蕃育在四围的河堤之内。

卷耳第五

由保刚家的门前大枫杨树下土坡,向南,沿着一条小路,就可以走入我们村南的旱田,所谓旱田,是与西边的水田对应的,地势要稍高一些。我读陶渊明的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会想到这一块“南头地”,读“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会想到种水稻、油菜的“西头地”。八月立秋,南头地里,棉花可谓“碧玉妆成一树高”,盏花朵朵,棉桃结实,芝麻的钟形白花也节节开到了最高处,棉花与芝麻之外,是黄豆田、花生田,是一畦一畦的菜地,黄瓜茄子,豆角瓠子,辣椒番茄,土豆红薯,我自一口真气足,都在收获的要紧关头上。

二三十年前,这条田间的小路,会被各家各户,修整得平滑如绳,我在稻场学会自行车,升级的教程,就是沿着这条羊肠一般的小路,骑去魏家河村拜访同学。现在它当然是被吞没在种种杂草里,艾蒿、益母草、车前子,一蓬蓬垂序商陆,离离的狗尾草,新生的构树苗,交错纠缠在田埂上下,如同一首野花野草的交响乐,如同老巴赫以对位法演绎出数个声部,予我们这样叶公好龙的花草爱好者,赏鉴拍照,当然是乐在其中。今天的收获,是辨认出来一种细弱成簇,团成一片,高一尺左右,开出白色小花的野草,“形色”告诉我们的名字是“卷耳”。它熟悉而又陌生的样子,我凝视既久,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早春的时候,生长在荠菜旁边的“猪耳朵”嘛。

所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童年里,吹面不寒杨柳风的二月花朝,姐姐妹妹挽着竹筐,筐里放着小锄头,来“南头地”里挑野菜,目标大概是两种,一是荠菜,还未抽薹,鲜嫩可食,挑回家给妈妈炒菜,一种是“猪耳朵”,一寸之萌,娟娟可爱,会与糠麸混合在一起,浇开水拌好喂猪。因为是正牌的猪食,它占去了猪的“姓”,由刚刚回暖的大地上长出来,也的确如一丛丛细小的耳垂似的,好像在谛听旁边麦苗拔节的声音。有人说,春雨绵绵的晚上,麦苗拔节的声音是可以听见的,我可能是听力不好,没有听到过,相信“猪耳朵”们,一定是能听出来的。

“不盈顷筐”的原因,除了采摘的女子心如撞鹿地怀念“良人”,另外的原因,可能是初春的卷耳实在是太细弱了,得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滴地摘取,才能慢慢让筐子充满起来,这样的耐心,与放牛时,观察黄牛与水牛的肚皮时的忍耐,是可以等同的,姐姐有,我没有。怀想良人的女子,在戀爱里?新婚里?我猜她大概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采采卷耳”是赋比兴的“兴”,兴发情感,但也未必没有“比”在里面,春风多厉的田野上,卷耳又朴素又娟秀,又细弱又坚韧,与乡村的女子,是像的,它的叶片,有一点像耳垂,叶片上细小的绒毛,与她们耳垂、脸颊上的绒毛,也是像的,所以卷耳还特别有一点童贞的意味。

浇灌这一片田野的澴河与涢水(府河),是江汉的支流,在大别山以西的江汉平原,从前是屈原宋玉行吟的云梦泽国,在更早的西周春秋,是《诗经·国风》中的周南与召南。周公召公治理南方的公侯,采集民歌,有《周南》十一首:《关睢》《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召南》十四首:《鹊巢》《采蘩》《草虫》《采苹》《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麇》《何彼襛矣》《驺虞》。二十五首诗里,多半是情感真挚的情诗。郑玄孔颖达《毛诗正义》讲“以二国之诗,以后妃夫人之德为首”,是因为南方表现出在周召治理下温驯服从的“后妃之德”。这当然是扯淡了,就是在今天,去南方之南的西南山岭里,也能听到三苗九黎、百越南蛮之苗裔热烈的情歌,南方本来就是女性的,情感的,热烈的,桃花源的。

我们习惯了卷耳毛绒绒童稚的样子,不太认得它开花结果的成年样貌,也就不足为奇,这也像我们现在,在村庄里遇到回娘家的女人们,这些童年的玩伴,变得陌生而疏远,丈夫们长年在外面打工,留下她们在乡间劳作,照料老人孩子,生活的辛苦令她们显得憔悴苍老,嗓门如同雷鸣。就是这样,我坐在窗下,听她们在村巷里讲话的时候,还是能分辨出来,这个雷鸣般的嗓音,它曾经有过的清涩的童声,是我熟悉的。

那天我们继续往田野走,绕过蔺家台子的荒村,转向公路,路边已经有苍耳的果子田鼠仔一样抱生出来,招惹到它们,就会粘连在我们的裤子与裙角。卷耳与苍耳,并不是同一种野草。卷耳在石竹科的卷耳属,细叶,五瓣小白花,种子如豆。苍耳在菊科苍耳属,长得有一点像小构树,开淡紫的钟形小花,结出来的苍耳子花生米大小,有毒,可以榨油,自带千百钩须,衣物纤维惹上它,就很难拔除下来。

公路由南向北,由肖家坝的西边经过。在一个打理网购快递的小商店前面,紫红木槿花丛里,一群人在聊天,旁边有一张轮椅上坐着一位中年女人,齐耳的短发,大声地讲话,我认出来,她就是当年水井边,喝住黄狗白鹅,送我们金银花的小女孩。她并没有死掉,如我凭空猜想的那样,成为田野中的一个坟垅,而是活下来,一改当年的沉默,声音洪亮,心安理得,兴高采烈。

泽珍珠第六

今年认得的最美的野花,是泽珍珠,认得它的地方,也并不是在老家的田野上。我们在乡村生活之外,自然还要在城市求生,所谓“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在武汉作息,我早睡早起,主要还是为了清晨能在沙湖公园跑跑步。春夏间,沙湖周边的植物由疏离转向繁盛,湖岸边莲叶渐圆,起立成为朵朵风荷,湖岸之上的楼林,就像沙湖这只武昌之眼的假睫毛一样。

我解读的沙湖公园计划者的雄心,大概是要将它打造成一个湿地、池沼,在城市中心还原出云梦泽的雏形,除了梅、樱花、碧桃、木兰、海棠、木芙蓉这些四季轮流开放的名木奇卉,他们还特别种植有一些野花野草,除了湖边的芦苇、水葫芦之外,又特别引进了一个“中法野花种植”的项目,一片片种出许多我无法叫出名字的欧陆野花来,我用“形色”认出来的几种,最喜欢的是野亚麻,蓝色单瓣花,轻俏飞扬,真的是梦一样,其风致有一点像虞美人。但野亚麻是金发碧眼,虞美人是娉娉婷婷。还有一件,我也是喜欢的,他们由大别山里移来不少乌桕,长长短短立在水边,深秋里火烧火燎,显露出它们在山岭间的野性。营造者的“野化”方案,在我看来也是成功的,飞鸟用它们飞还的翅翼赞同,青蛙用它们的鼓噪赞同,亿万蚊子结成蚊柱赞同,朝晖夕阴里,人们聚集在这里,结成不同的社团锻炼与娱乐,其声势,比起我们在乡下,何止热闹百倍。与我们在乡下人烟渐少的桃花源比较,沙湖公园大概是一个人声鼎沸的乌托邦吧。

有一天我跑过湖北大学家属楼后的池塘,在一片正在朝阳中开放的垂丝海棠下停下来,吸引我的,倒不是娇媚崇光的海棠花,而是花下草丛里,好像一夜之间生出来的一种白花,它们单株开放,聚合有一点像蒲公英,半尺来高的样子,总状花序,白花密集,每一株上,大概有二三十朵簇生在一起,朴素平易之外,又特别的精致有序。我喜欢的是它的花瓣,珠白,温润,简单,好像是刚刚结构出一朵花的样子,再不愿多花一分力气,多走一步,去求新求变求美,与野亚麻虞美人的俏丽,自然是没有办法比较的。哪怕不学野亚麻的色,它有金银花栀子花茉莉花的香气,也不会如此藉藉无名,让我只好掏出“形色”来请教吧。“泽珍珠”这个名字多好听,在湿地里,开放出来的有着珍珠光泽的小白花,在繁盛的海棠花丛里,高高低低,有疏有密,像另外一首朴素的曲子去配合似的。它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星宿菜”,大概也与眼前这样星星点点银河一般的花海有关。《本草纲目》的介绍,是泽珍珠“性味”辛、涩、平、苦,也是女人们活血调经的良药。

我由“星宿海”里摘了二十来枝泽珍珠,捏在手里继续跑步,自然是引得路人侧目不已,唉,这大概是三言二拍里爱花成痴的灌园叟秋先才会干的事情。回到家,洗完澡,找出一张宣纸,将这二十来枝泽珍珠裹好,去“菜鸟驿站”,寄给彼时在外差旅的她,我想她收到打开宣纸的时候,这几十根野花,多半也会枯萎掉,但泽珍珠干枯的样子,也会是平实好看的,珍珠的光泽,还会在。两三天后,我看到微信里她拍出来的照片,她将它们放到水杯里,泽珍珠们得到水,又重新舒展开,宛然回到它们在朝阳清露里的样子,虽然说不上“神女应无恙”,起码也是清溪小姑,神韵犹在,点点珠光,温润黄白,由我掀起的一场无妄之灾里,稍稍振作,重生过来。

因为有千里寄野花这样的花痴事件,以后每次跑过那片星宿海,都不免会多看几眼,泽珍珠的花期很长,陪伴了池沼上三四月各色名花的兴起与凋谢,期间我还看过三叶草的花海,紫云英的花海,在乌桕树与水杉树林里,都不错,三叶草是太雅致,紫云英是太热烈,皆不及這一片珍珠光芒的“星宿海”,倒是有一天,我看到三叶草花海上,一棵苦楝树开出的淡紫花冠,紫玉莹莹,让我徘徊好久,苦楝花也有着跟泽珍珠一样朴素无华的光。

“五一”之后,公园里的园艺工人们勤快起来,唉,五月也是我们这些大学老师最勤快的时候,勤快的多巴胺上头,难免就会折腾。有一天早上跑过星宿海,就看到一位全副武装的中年男人,工装裤的背上背着电机,右手伸出割草机的飞镰,墨镜,戴耳塞,网球帽,帽子的后檐里,露出来他束的小辫子:一位朋克风的除草师大哥,气定神闲地,踏晨露,清理繁花尽谢的海棠树下的泽珍珠花海。我想不出劝阻他的理由。第二天再去跑步的时候,星宿海当然是大地茫茫一片真干净,其他路边的野花,已经结出豆荚的野豌豆,带小钩蒴果的窃衣,打出白絮伞的蒲公英,开花的一年蓬,狗尾巴草,都被勤快的朋克除草家消灭掉了,我想这位大哥,一定有在老式理发店里,由理发师咔喳咔喳剪去他小辫,刮尽他下巴上庄严地蓄出来的浓黑的胡茬的快感吧。

可是,野花呢……在推进“中法野花种植项目”的沙湖公园,叶公好龙的公园,还是逃不掉园林的美学的轮回吗。好好的大观园,只许留公子小姐,不许有丫环仆役……我们在城市里希望的野性,大概就是:将鲸鱼抓进水族馆,将油菜花种进校园,将老虎狮子关进动物园,将乡村的草木移进公园,将国外的花草归化到园圃,由城市的泥地里长出来的飞鸟、甲虫、野花野草,我们其实是拒绝的。

六月我准备返乡,之前最后一次去沙湖公园跑步,奇迹是:那一片被朋克大哥攻灭的星宿海上,泽珍珠的花海又兴起了,虽然每一株都比之前要矮小,花序也疏落,但依旧星星点点地生长出来,在海棠树下的晨光白露里,漾出点点珠光。

我已经不太爱赞叹这个了不起的重生奇迹了。也算妇女之友的泽珍珠,它的归宿,应是老家大小澴河堤里的桃花源,它应该与益母草、艾蒿、白花菜、金银花、卷耳们,一起去重建一个女性的、身体的、野性的、荒芜的、繁盛的新的家园。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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