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贤 吴静波
1937年秋,南京。
这天傍晚,天气出奇的闷热,天空中布满了阴霾,整个南京城都被笼罩在阴影里。街上显得很安静,可这安静只是暂时的,因为一道刺眼的闪电随时会撕裂长空,暴雨随即也会倾泻而下。然而,撕破天空的不是什么闪电,而是刺耳的警报。
凄厉的警报声响起来了,飞机在南京上空低空盘旋。飞机进行了猛烈的扫射,城市的许多地方响起了隆隆的防空炮火声。没有经验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应该离开街道躲藏起来,而是四处乱窜,大街小巷顿时一片混乱。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女孩们纷纷跑进了地下室与防空洞。
地下室里阴暗而潮湿,少女美琪捂住耳朵,蚊子也像成群结队的机群,“嗡嗡嗡”,向人们发动猛烈的进攻,美琪娇嫩的肌肤上已被叮咬得到处是疙瘩。她由捂耳朵改为捂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墙角一跃而起,逆向而行,拼命地拨开人群往外挤。
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校园里非常安静。草坪上、林阴道上铺满了皎洁的月光。
美琪开始向上帝祈祷,希望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个夜晚。然而,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平静只是暂时的。此时此刻,上帝离金陵古城非常遥远。
果然,警报声又响起来了。美琪躲进树丛中,看到有灯光在照来照去。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认定校园里有间谍,间谍正在用手电筒给日机指示轰炸目标。
日机又开始狂轰滥炸了,一枚炸彈在美琪不远处爆炸,一堵墙轰然倒塌。她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美琪像一只惊弓之鸟,在树阴里度过了难熬的一夜。月色倒是朦胧而幽美,但她一直在担惊受怕,倒不是怕自己被炸弹炸死,而是担忧她的白马王子——国军少校程仲楚的安危。
过了子夜,月亮隐去了,深邃的夜空中一尘不染,繁星闪烁。美琪的眼睛始终睁着,将夜空的美丽尽收眼底。感谢造物主,至少还有这么一片静谧的星空。美琪明白,中国空军正在进行着顽强的阻拦与抵抗。
次日凌晨,美琪早早地来到了学校附近的鼓楼教堂,做起了祷告。教堂里来做祷告的人比平时要多出几倍,大家的心愿似乎是一致的,祈求逢凶化吉,战火不要继续蔓延,和平的福音传来,家人能够平平安安。
街头巷尾正在建造更多的防空壕,局势似乎越来越紧张。一天似乎也变得很长,时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不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再清楚是哪一刻,人们的饮食起居受到了严重的影响,甚至是黑白颠倒,有时是日当夜,有时是夜当日。常常在睡梦中,人们会被飞机的引擎声、炸弹的爆炸声、尖厉的警报声及高射炮的轰隆声惊醒,然后开始在防空洞里钻进钻出。
反正学校也无法正常上课,美琪于是决定去找程仲楚。她像是变了个人,连日来表现出的紧张和痛苦情绪,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镇定自若,甚至心情愉快地加快了脚步,因为在她看来,自己应当很快就能见到心上人了。爱,总会给人带来无穷的希望与愉悦,特别是像她这样天真无邪的少女,天使一般的可人儿,生命中总是充满了许多不切实际的美丽幻想,纵然像虚无缥缈的梦境,也能给她某种安慰与力量。
可是残酷的现实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境,等待她的竟然是一个可怕的冷酷梦魇。疾速行走在街上,她注意到似乎有更多的商店关了门,并出现了更多的防空壕和防空洞。人类正迅速返回到洞穴时代。与上海相比,首都南京相对宁静。在上海,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人们都能听到枪声和轰炸声。据《中央日报》报道,上海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一批又一批英勇的国军将士正在为国捐躯,这让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美琪又痛楚又担忧。
空气中已能闻到秋天的气息,还有弥漫着的浓烈的火药味。日军会像他们宣称的那样,轰炸所有的机场、军事中心和通讯设施,事实上当下的中国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日本飞机已光顾过武汉和长沙,近来厦门、福州和广州也遭到轰炸,并且还会继续下去。美琪听到中国飞机在头顶上飞过,但没有日本飞机。她想南京暂时没有遭到轰炸的原因,应该是那些飞机都集中到上海去了吧。
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无眠之夜,月光照着这个六朝古都,美艳极了。月光也照着美琪,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眼中已噙着晶莹的泪水。找了整整一个白天,却连程仲楚的影子都没找着,一抹浓重的阴影笼罩在她心头。身逢乱世,谁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测明天会怎样。白天在教堂里的那些耳熟能详的赞美诗和祈祷,其苍白的程度也并不亚于那些月光。
美琪不知不觉来到了玄武湖畔。湖面非常开阔,无论是烟雨迷蒙,阳光明媚,还是眼下的月色氤氲,都是绝世的美景。可是,她无心欣赏。湖风带着丝丝凉意,吹乱了她的头发与衣衫,她心头惆怅,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月色洇在水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夜深了,空气显然凉透了。少女美琪不可能知道过了月华似水的今晚,明天将是怎样疯狂而悲惨的一个末日,整个南京城都将湮没在一片血海之中。
这次离开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琪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去。如果在这个大屠杀的前夜,玄武湖的寒水收留了她,那倒也质本洁来还洁去,保住了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身。然而,一切的一切,远处若有若无的枪炮声,还有半空中若隐若现的心上人的影子,似乎都在阻止着她往湖水中跳,渐渐地,东方就露出了鱼肚白。
可就在那一刻,美琪差点儿弹跳起来,天哪,自己的下身,裙摆下方,已是红艳艳的一片,将脚下的芳菲草地染红了。“大姨妈”初次来探望少女了,都说女子的红潮跟月亮有关,也不知道昨晚的月亮有没有泛红,也不知道这香艳的洪水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堤的,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来自少女的身体。美琪一身民国女学生套装打扮,淡士林的上装,黑色的裙子,她拎着后摆,这时候她真想冲进湖水中将自己水葬算了,至少可以将自己这具艳尸洗个清清爽爽。
美琪的脸色一直苍白着,直到日出东方一点红,湖水中彩霞缤纷,如火焰般燃烧起来,她的脸才涨成了紫红色。她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她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走,就是走向了阴森森的人间地狱,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一场噩梦。她一阵惊悚,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尖叫起来,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她想掉头逃走,可来势何其凶猛,如同钱塘江的八月大潮汹涌而来,她一个弱柳娇花般的女孩子,除了被湮没被碾碎,已别无选择……
此时已是冬天。国军少校程仲楚提着一只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皮箱,随着逃难的人群,急匆匆地行走着。远处依然有枪弹呼啸,依稀的枪声、弥漫的硝烟、横七竖八的尸体,足以证明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已经拉开了序幕。
经过三个月的狂轰滥炸,南京城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偶尔仍有日机超低空飞行,在半空中呼啸生风,掷下一连串的炸弹,爆炸声此起彼伏。
他一脸的刚毅与阴鸷,对这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对那些难民也表现出出奇的冷若冰霜。他一身带有血迹的国军军装,看似漫不经心地提着手提箱,实际上提箱子的手捏得紧紧的,似乎那黑箱子里装有惊天的秘密或者价值连城的宝物,甚至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一百倍。那他的黑皮箱里到底装有什么,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猜测得出来。
一个年轻的女子横在程仲楚面前,她用手将裙裾微妙地往上一掀,任春光乍泄,一截白玉在阳光下晃了一下,那意思似乎在向行人表示,将她带走吧,谁将她带走她就是谁的,她愿意为对方做一切事情。
这的确是一个不该进入程仲楚视线的女人,他因此视而不见,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兵荒马乱的,像这样的逃难女子多如牛毛,谁又顾得了谁呢?
可就在程仲楚与年轻女子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年轻女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有些恼火地回头瞪了她一眼,可这回眸一瞥,他的身心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这是怎样的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她棱角分明,眉眼极尽妩媚,眼眸中水汪汪的,楚楚可怜。他想伸手推开她,却有点儿于心不忍。她已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单腿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他将她带走。他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她扶了起来。
年轻美貌的女子叫嫣然,她见程仲楚答应了自己,真是喜出望外。
程仲楚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是青楼里的风尘女子,还是知书达理的名媛淑女。不过,他并不当一回事儿,萍水相逢,顶多是逢场作戏而已。可嫣然就不同了,她像是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放。
说来,程仲楚接纳了嫣然,在潜意识里还有个原因,就是嫣然与他的女友美琪居然长得有几分相像。看上去,嫣然似乎比美琪大几岁。
他催她快走,可她始终双脚生钉似的一动不动。
他于是问:“你这是怎么啦?”
她却一声不吭。
他又问:“你到底走不走?如果你不走,我可就走了。”
她依然一言不发,两行冰凉的泪水早已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一时之间,程仲楚急得手足无措。
她终于开口了,说:“好人,我饿了。”
程仲楚怔了怔,就带她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要了两碗鸭血粉丝煲。
他刚要动筷子,见她已经三下五除二,将她自己的那一碗哧溜哧溜地吃了个底朝天。他又好气又好笑,将举起的筷子又放下了,将自己的那一碗也推给了她。她毫不客气,又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嫣然饥不择食、放开肚皮饕餮时,青石板铺就的巷子口传来了一阵狼狗的狂吠声,随即窜过来一队日军特种兵,为首的那个陆军中佐叫野藤影佐。只见他挎着一把东洋刀,牵着一条大狼狗,正朝小巷子里疾追而来。随后是一位漂亮的日军女军官——特高课长风子中佐。
日军依然在屠城,可要是将这支特种兵派遣军仅仅理解成是来残杀中国人与奸污中国女人的,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是来执行特别任务的,也就是正在寻找一个不慎丢失了的黑匣子(里面藏有一份绝密的微缩文件档案,这个绝密档案是日军顶尖级的军事计划,事关整个在华战局的最后成败,也决定着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
这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计划呢?野藤影佐与风子中佐也是雾里观花,作为日军中下级军官,他们也就是奉命执行任务罢了。
几乎同一时间,日军在南京的临时最高指挥部里,正在紧急召开由最高层参加的特别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主要人员有日军陆军司令官柳川平助将军、凉子机关长、皇协军头子汪柏旦,金陵黑社会头目鹤顶红也特邀列席了会议。
柳川平助向凉子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份代号叫“天神”的计划。
凉子起立,“嗨”了一声,这个有着“帝国第一枝花”美誉的东洋魔女与冷血杀手,底气十足地向司令官发了毒誓,找不到那份绝密计划,她就提头来见。
凉子嘴上虽然强硬,可内心却一点底儿都没有。偌大一个南京城,要找到一个微缩档案,眼下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日本兵如洪水猛兽,已不可阻挡,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南京城,尸横遍野,一片血雨腥风。正在日军眼皮底下的程仲楚与嫣然已成惊弓之鸟,特别是嫣然,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一具艳尸。
眼看着日本兵追过来了,想要溜之大吉显然已不可能,嫣然灵机一动,对程仲楚说:“我们装死吧,反正到处都是尸体,这已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程仲楚点了点头,将黑皮箱塞进尸堆里,自己卧在它的上面。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居然躲过了一劫。
危机解除后,程仲楚从尸堆里爬起来,悻悻然道:“老子也算是死过一回了。”
嫣然一笑,幽幽地说:“应该说是我们。”
他们相视一笑,继而仰天大笑。
程仲楚说:“别太放肆了,要是让东洋鬼子听见了,他们杀个回马枪,那我们就麻烦了。”
嫣然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是男子汉就别老是死呀活的,国难当头,要死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给祖宗长个脸。”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军人,也是一条血性汉子。”
程仲楚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不语,眉宇间有暗愁凝结,眼神中顷刻之间写满了忧虑,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看得出来,他的胸腔内燃烧着仇恨的烈火,还有痛苦的烈焰。
天空又低又灰,被鲜血与火海映成了一片暗红。远处紫金山的方向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烟霭,近處教堂钟楼的尖顶上也被浓烟所包围,时隐时现。满目疮痍,一片凄凉,那种欲说还休的悲苦与苍凉,当亡国奴的屈辱与伤痛,在程仲楚心头压抑着,像丛林中潜伏着一头猛兽,随时都会咆哮着冲出来。活着,仅仅是活着,国将不国,活着又有什么趣味?但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他们必须活着,必须活下去。
不远处几声枪声乍起,他们意识到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必须尽快逃出南京城。那时候,日军如狼似虎,如铺天盖地的蝗虫,难民、国军溃兵,如潮水般汹涌,城里城外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鸦群一样地喧嚣与聒噪着,一片狂乱。
又一批日本兵挡住了去路,程仲楚和嫣然只得躲进教堂附近的墓地里,度过了一夜。
墓园里松柏极密,遮天蔽日,可墓园的上空时有飞机声轰响,枪弹声更是尖厉,呼啸生风。几十座十字架静穆无声,十分沉重。整个金陵古城也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园。教堂里的神父没日没夜的祈祷声苍白无力,面对成群结队的东洋野兽,上帝也无能为力。
玄武湖那边又在杀人了,日本兵用绳子将一群中国男人绑在一起,押到一块空地上残杀。他们看那群男人的手脚,发现上面磨起了硬茧的便认定为军人,拉出来就开膛破肚,余下的则遭活埋或浇上汽油烧死。那群挨子弹挨刺刀的中国男人没有一点儿血性,他们麻木、乖顺、模范地遵守着刑场上的纪律,最多也只是像猪被屠杀时那样号叫几声,像绵羊被宰割时那样呻吟几回,却没有丝毫反抗的迹象。也有女人跪下来替自己的男人求情,更有妓女脱下裙子讨好日本兵以求生路……
嫣然让程仲楚脱掉军服,他就从一具男尸身上剥下了一件棉布长衫换上。
嫣然提议先去国际安全区避难。
程仲楚摇了摇头,说:“刚才遭残杀的那些人,就是从安全区的方向抓来的。别说是当兵的,无辜的市民,就算是僧侣,他们也会下毒手,老人与小孩也不放过!”
随后,他们来到了长江边。
程仲楚问嫣然:“你会游泳吗?”
嫣然说:“会。但现在已是寒冬腊月,泅渡过去恐怕不行。”
城里城外的杀戮依然在继续,大街小巷都血流成河,整个南京城已成了恐怖的地狱。回城里恐怕也不行了,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水,他们心神不定,眼神也恍惚,担心日本人追到江边来。
嫣然走过去,掬起一捧清凉的江水,清洗了一把脸。
程仲楚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清水洗尘后的嫣然竟是如此俏丽,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他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恋人美琪,心头不由一阵阵绞痛。
他们沿江而下,终于找到了一只打鱼的木船,在船工的帮助下,他们渡过长江,来到了上海。
1937年冬,上海。
嫣然上身挺得笔直,这使得她的脖颈往上伸展了许多。她的头微微往前探,目光定格在程仲楚的箱子上。她是在用目光探询箱子里的秘密,也许是什么祖传的宝贝。
程仲楚意识到了嫣然目光中的疑虑,脸色骤变。尽管她看上去像个淑女,一头披肩长发,淡青色的绣花旗袍,一双黑色皮鞋,特别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始终有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看不出她有什么邪念,可他還是反感她对他的黑皮箱产生兴趣,哪怕纯粹是出于神秘感或好奇心。
嫣然是个敏感的人,她也意识到了程仲楚的情绪起了变化,便赶紧缩回了脖颈,放松了身子。
他们流落到了这里,宛若风雨中漂泊的浮萍,今天不知明天的命,不知道人生的下一个站又在哪里。这倒也不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彼此又没有把窗户纸捅破。
程仲楚似乎并没有善罢甘休,冷冷地扫视了嫣然一眼,那意思是向她发出警告,如果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那她将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人,彼此完全可以随时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嫣然似乎无地自容了,她真想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程仲楚没有发现,她眼含珠泪,显然已经被轻度伤害了。她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因为她从日军架设在空中的无线电广播中听到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声音,日军占领了国民政府的总统府。1937年12月13日,是所有中国人最不幸的日子,是中华民族的国耻日。她的脸上滴下了两颗冰凉的泪珠,他也一脸肃穆,内心极为沉重。他又隐隐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叫嫣然的女子,似乎不是等闲之辈。她到底是什么人?他重新打量了一下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仲楚忽然生出要摆脱嫣然的念头。怎样摆脱这个浪漫多情又充满好奇心的美少女,倒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缠得那么紧,更要命的是,他的内心似乎对她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更多的是怜悯。她就像是自己的邻家小妹或者说亲妹妹,乱世佳人,风雨中的浮萍,何况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纠结了一阵子后,他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上海也不太平,战火纷飞。与南京沦落为屠宰场相比,上海倒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国军十九路军曾于1932年奋起反抗,与日寇生死血战。尽管在1937年上海先于南京沦陷,被日军的铁蹄残酷地蹂躏了,但中国军人的那种不甘当亡国奴、奋起抵抗的精神却浩气长存!
他们站在黄浦江边,看着江水缓缓地流逝,白茫茫的一片。钟声一记一记地敲响了,听上去十分悠扬,又似乎不祥,钟声将他们的心都掏空了。
有时候他们甚至想,国家都成这个样子了,中国人被杀,被奸,被烧,被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是,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去做,而且是必须去做,那就是复仇。
他们并不知道,上海也有了日军的最高司令部,也有了他们的梅机关,柳川平助、野藤影佐,风子、凉子,汪柏旦、鹤顶红他们也随迁来到了上海。他们奉命必须尽快找到那个不慎丢失了的黑匣子,因为有线报,中方谍报人员极有可能在上海某个地方接头。
江边外滩的寂静,是被时断时续的枪炮声衬托出来的,这个繁华的东方大都市一天到晚冷枪不断。上海滩与世外桃源是两个反差极大的对立世界,十里洋场没有真正的宁静可言。程仲楚他们对这枪炮声也早已听习惯了,听耳顺了,不就是枪炮声么。
他本想打听点儿什么,比如她的家世、经历什么的,可想到他极度反感她关注自己的黑色皮箱,推己及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会跳舞吗?”
嫣然非常惊讶,一个军人,都到了这种处境,居然还惦念着跳舞?莫非他曾是个花花公子?抑或是个国难当头也依然醉生梦死的家伙?不错,这是在大上海,有百乐门歌舞厅,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可那也不一定要涉足欢场啊?真想不通,他现在怎么还有这种兴致?
嫣然的眼神霎时变得空洞起来,像夜空那样的神秘莫测。想到她自己的特殊使命,她又恢复了一脸的庄严,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不管怎么说,程仲楚要去百乐门找乐子,也是他的自由,自己又是他的什么人?有什么权力去干涉他的行动?
问题是,他真的是去寻刺激寻欢作乐的吗?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个深沉的男人不像是那种寻花问柳的浮浪子弟,他此次提出要去百乐门歌舞厅,肯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走着瞧吧!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百乐门歌舞厅。
梦幻般的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灿若星空的天花板、玫瑰花图案的地板、浪漫的爵士音乐、光滑如镜的弹性舞池,仿佛在诉说着夜上海的绚丽与繁华。
嫣然陪着程仲楚,一袭绿旗袍让人以为她是一棵绿葱。青春葱茏的少女,在这万紫千红的欢场里,似乎也成了一枚衬映红花的绿叶了。
不久,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响亮的高跟鞋声,随着如潮般的掌声,一个风华绝代的曼妙少女高调登场了。这个当红舞女叫陈曼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嫣然对她的第一印象。
陈曼丽穿着绣着牡丹花的大红紧身旗袍,乌光水滑的大波浪披散在后背上,一身华美,国色天香,脸上还泛着几分酒意,白里透红,艳惊四座。可是,她并没有径直走到台上,去唱她似乎永远也唱不厌的《夜上海》与《夜来香》。相反,她将那只鳄鱼皮包往肩膀上一搭,扫视了一眼众宾客,脸上似笑非笑,眼中还冒着冷气。她一双三寸高的高跟皮鞋“笃笃笃”地高敲过去,竟像踩高跷似的,又像击鼓传花一样,将自己传过去,跺得通天价响。
一路上,她朝众宾抛出几下眼风,几个飞吻,惹起一阵接一阵的喧哗与骚动。她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却不将自己这盘秀色可餐的美食端上来。她摇摇摆摆地径直来到那扇玻璃门口,一把甩开,一晃便朝化妆室里闪了进去。
陈曼丽一甩玉臂,将手中的提包摔到化妆台上,一屁股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痰。
她顺手取过一瓶法国香水,打开了就往头发上身体上乱洒了一阵,满满的一瓶香水泼洒了大半瓶,然后面对着那面镜子端详着,发起怔来。
陈曼丽不是那些眼浅的小舞女,积攒起一小箱子珠宝,最后买块棺材板,或者找个有钱的主儿从良了。她是大牌,她不中彩谁中彩?
她的嘴巴突然一咧,龇牙咧嘴地露出了满口白牙,脸部的肌肉一抽搐,脸上涂抹的浓脂艳粉差点儿就要掉下来。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撞见了鬼似的。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门口出现了几个腰挎东洋刀的日本军官,为首的就是那个陆军中佐野藤影佐与特高课长风子,还有汉奸头子汪柏旦、流氓头子鹤顶红。
凉子没有出场,她一身和服,戴着大号墨镜,陪着司令官柳川平助,坐在楼上的贵宾包厢内。
野藤影佐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陈曼丽脸上轻轻地滑了一下。随后,他抽出东洋刀,用手指慢慢地滑过去,并将刀放在化妆台上。
那晚,陈曼丽被东洋刀逼着来到了舞池中心,为“大日本皇军”唱起了曲子,唱了一曲又一曲。
舞厅里升起的女声清唱,歌声清冽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落,犹如天使的泪珠。这群惯于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丧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与回归一二了!
陈曼丽不是不想死,也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她要等一个人前来接头,尽管她并不知道前来接头的人是谁。她的公开身份是舞女,是交际花,实际上,她是国民党军统高级特工,奉戴老板的密令,来截取一份日军的绝密情报。
程仲楚并不是陈曼丽要等待的那个接头人,他来百乐门也不是来寻求感官刺激的。他来歌舞厅,是想刺杀野藤影佐等人,为他心爱的人报仇。
陈曼丽那天独自舞了一会儿,曼妙的身子像蛇一样扭动,她那天跳的是伦巴舞,这次是跳给自己看的。她的舞姿优雅至极,又似乎在发泄着某种压抑、屈辱与痛楚。日本人不仅要她跳舞给他们看,还打算让她出任中日亲善形象大使!如果真的那样,那日军的报纸一登,她的公开身份就堕落成了汉奸,就会在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会遭同胞唾骂,人人得而诛之。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哪怕是为了某种使命打入日军内部,她也不愿意背此黑锅。
她已经决定了,今晚就来个金蝉脱壳。至于接头取情报的事,等有机会再说。可是,百乐门里里外外都是日本人,她一时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正在陈曼丽一筹莫展之际,二楼包厢里忽然传来几声枪响,接连有日本人脑袋开花,倒在了地上。顿时,百乐门枪声大作,到处都是尖叫声、呼喊声,大家躲的躲,逃的逃,场面一片混乱。
陈曼丽大喜,赶紧随着拥挤的人流跑出舞厅。然后,她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回住所,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一个黑皮箱,一溜烟从后门跑了出去。
上海,已令陳曼丽压抑窒息。作为一名国军特工,她是不会临阵脱逃的,可作为一名舞女,她那张天使般的面孔已经被脂粉污染了,风尘女子终究是风尘女子,再清凉无尘的歌声也无法救赎她自己。再说,日本人已经盯上她了,他们是决不会放过她的。暂且离开上海,去杭州躲躲风头,如何?
日军果然开展了全城大搜捕,车站、码头、机场等交通枢纽都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大街小巷贴满了陈曼丽的大幅画像,她已经成为日本人的头号追击目标,凉子等人认为陈曼丽极有可能就是绝密情报的接头人。
陈曼丽不敢明目张胆地住客栈,她用重金买通了一个三轮车夫,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夺路狂奔。她坐在车子里,禁不住滑下了两颗冰凉的泪珠。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居然还有那么一丝儿留恋。好在杭州也是个大都市,钱塘自古繁华,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谁让自己生不逢时,碰到这么个倒霉的时代呢?战火纷飞,乱世中的一个弱女子,能保住自身这条小命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明天能不能活着还不知道,活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是祸是福是生是死她都认了。要说真正揪心的,就是至今还没有找到那个接头人,没有完成党国交给自己的神圣使命。
陈曼丽最终逃离了上海,出现在逶迤的山道上。她心有余悸,潜意识里还有着那种莫名的恐惧。一路上到处都是远走他乡的难民,也许是这些难民掩护了陈曼丽,使她能够在日寇的魔爪下侥幸脱身。
事实上,程仲楚与嫣然也混在难民队伍中。那天百乐门的刺客当然就是程仲楚了,他本意是想杀掉野藤影佐的,谁知被野藤影佐的随从们发现,他们就挺身而出,挡住了程仲楚射出的子弹。眼见事情失败,程仲楚只得慌慌忙忙带着嫣然逃离了上海。
枯叶瑟瑟地响着,风在低声呜咽,长长的队伍像一条丑陋的虫子在蠕动。
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尘土飞扬,日军的马队飞奔而至。陈曼丽急忙闪身到一块岩石背后,继而窜进林子,藏身在丛林中,连大气也不敢出。
透过枝丫间的缝隙,陈曼丽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情景,日本兵勒住马头,在人群中搜查当过兵的男子。
一个女子跪了下来,央求日本兵不要拉走她的男人,当即被东洋刀砍了脖颈,血淋淋的头颅滚到山坡下。她的男人号叫着,朝手握东洋刀的刽子手扑过去,也挨了一刀,一命呜呼。
日本兵开始在人群中挑选女人,被抓走的妇女们发出凄惨的叫声。
时间似乎凝固了,陈曼丽脑子里一片空白。
日本人走后,带走了他们需要的花姑娘,难民们继续往前拥。
到了一个岔路口,陈曼丽犹豫不决起来,是跟着难民们一起走呢,还是独辟蹊径?如果继续随着大流,说不定还会碰到一路追杀的日本兵,被强暴被砍头被掳走,什么样悲惨的结局都有可能发生;如果独来独往,这荒山野岭的,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就会迷路,说不定就会喂狼!
她最后选择了一个人走,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是安全还是更不安全?她已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
行至天目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将这漫山遍野的青葱笼罩得一片银装素裹,妖娆瑰美。
这天目山一带,多的是大树,成片成片的,还有一株大树王,现在它们全被暴雪包围了。
令陈曼丽感到非常奇怪的是,雪野上留下了两行脚印,看上去还是新鲜的,踩上去似乎不久。莫非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传说中的野人?她不由一阵惊怵。
陈曼丽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她之前,已经有人行进在这大森林里了,他们就是一样落荒而逃的程仲楚与嫣然。
眼前除了白雪还是白雪,时空似乎消失了,一切都被撕裂成无数的碎片,纷纷扬扬地飘洒着。陈曼丽用嘴哈着淡白色的雾气,雾气在脸上弥散开来,凝冻成冰珠挂在眉毛睫毛上,晶莹水亮。她后悔起来,照这样下去,如果找不到吃的住的,准得冻死饿死。她的小皮箱里倒是有不少金银珠宝,还有几件更换的衣裳,可在饥肠辘辘时不好用来当饭吃。她的肚子开始饿了,人也走累了。
正在一筹莫展时,陈曼丽眼前突然冒出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披着黑色大氅的壮硕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陈曼丽一怔,很快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可能是遇到山匪了。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山大王冷笑虎?
来者的确是冷笑虎,他将陈曼丽带走了,在此之前,程仲楚和嫣然也落在了他手中。一下子弄到了两个绝代佳人,冷笑虎笑了,他想,今天天目山总算长眼睛了,有两个风华绝代的美女送上门来,还有一箱子金银珠宝作陪嫁。眼见着嫣然似乎已经名花有主,冷笑虎便指着陈曼丽,说:“你,留下来做我的压寨夫人吧。”
陈曼丽希望眼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幻觉,或者只是她身逢乱世,无数个噩梦中的一个,然而这恰恰是事实。她想夺路狂奔,逃之夭夭,可这只是幻想。她一声冷笑,说:“你拿走我满满一箱金银珠宝可以,但想要得到我这个人,做梦去吧。当然,你大当家的可以使横,但你永远得不到我的心,如果你硬来,我就一辈子恨你!”
冷笑虎也是冷笑一声,说:“我才不在乎你恨不恨我!这天目山是老子的天下,等我倆生米煮成了熟饭,恐怕你感谢我都来不及呢。”
回到山寨,冷笑虎当众宣布:“兄弟们,马上给我张灯结彩,三天之后,我要与这个大美人拜堂成亲!”
陈曼丽气得七窍生烟,她一生气,就更显得风情万种,楚楚动人了。尽管她当过舞女,身份是间谍,可她守身如玉,至今还是一名黄花闺女。
冷笑虎正要对陈曼丽动手动脚,忽然有探子来报:“大当家的,东天目山那个新四军女游击队长尕大红,带着阿紫姑娘闯山寨来了。”
冷笑虎眉头一皱,心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来凑热闹,想来她们是搅局来了,看来这好事要黄了。
尕大红闯进寨子,朝天开了两枪。
来者不善,冷笑虎不得不赔上笑脸,对这位姑奶奶他可不敢得罪,如果他真的要来硬的,说不定这只母老虎会带着游击队来攻山呢。
不速之客尕大红反客为主,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寨主的椅子上,眼神冷冷地逼视着冷笑虎,一声不吭,不怒自威。
冷笑虎背心都发凉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脸孔像喝了烧酒一般涨得通红。
尕大红开口说道:“冷笑虎,小鬼子要从天目山借道进攻杭州,你答不答应?”
冷笑虎一听不是为压寨夫人的事来的,心里一松弛,想了想,说:“尕大姐,这事我也听说了。他狗日的小鬼子是想在老虎头上搔痒呢,我不怕他们!”
尕大红说:“你千万不可轻敌,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都沦陷了,蒋介石都去了武汉,打算逃到陪都重庆去了。”
冷笑虎冷笑了一声,说:“既然如此,那杭州沦陷也是迟早的事。日本人只是借道而不是攻山,我只想在西天目山逍遥自在,国军也好,共军也好,日军也好,无论谁占领了杭州,都与我没关系。既然日本人想借道,那我就借给他们好了!”
尕大红一听大怒,她猛地一拍桌子,弹跳起来,大声吼道:“冷笑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还有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血性?”
冷笑虎又一声冷笑,说:“尕大姐,你们新四军有民族气节,你尕大红是条女汉子,为什么也躲在东天目山,不下山去打日寇?”
尕大紅强压怒火,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忽然笑了。
冷笑虎一脸茫然,禁不住问:“你……你笑什么?”
尕大红说:“前些日子,山里下大雪,我看到天上同时出现了日月经天的奇观,看来老天真的开眼了,天目山真的睁开了眼睛,一个是白太阳,另一个是红月亮。”
冷笑虎问:“那又怎么样?”
尕大红说:“这是天意,意味着天目山将要出大事。”
冷笑虎在心里发笑:恐怕是有贵人来到山中,这贵人就是一个大美人,我要娶她做压寨夫人了。
这时,山下传来了枪炮声。
冷笑虎盯住尕大红,怀疑是她带人来攻打山寨。
早有探子来报,鬼子的部队开始攻山了。
冷笑虎暴跳如雷,对弟兄们说:“狗日的小鬼子,我让你们知道我冷笑虎的厉害!兄弟们,都跟我打鬼子去!”
于是,那年春天,冷笑虎的弟兄们联合尕大红的游击队,在天目山与日本人大战了一场,血染山岭,如漫山的桃花盛开一样红艳。
日本人碰到了硬钉子,不得不改道从别处进攻杭州。
也许是因为在对日作战中,训练有素的陈曼丽与嫣然,还有程仲楚的有勇有谋,他们出色的军事素质与才能让土包子冷笑虎大开眼界了,冷笑虎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放弃了娶陈曼丽当压寨夫人的念头,将她当成了女神一样崇拜。
程仲楚他们那时还没有亮明各自的真实身份,以及身负的特殊使命。其实,嫣然就是陈曼丽要找的接头对象,原来她也是一名军统高级特工。跟程仲楚黑箱子里装着的玄之又玄的物件一样,嫣然的身上也带着一件极为神秘的东西,这一点嫣然自然谁也不会告诉。
尕大红将程仲楚等人的情况向上级汇报,很快就接到了上级的紧急指示:这三个人中,有一个人需要重点保护,她(或他)身上肩负着特殊使命,游击队最好将他们安全护送出境。
尕大红于是不动声色,“深明大义”地放走了程仲楚他们,并亲自送他们离开天目山,连夜绕过杭州城,向萧山、暨阳进发。
陈曼丽身着红色绣花缎面旗袍,嫣然身穿绿色印花真丝旗袍,她们并肩站在东白山的伏虎岭上,俯视着山下的桃源古镇。
尕大红他们站在不远处,阿紫在采野花,边采边唱山歌。
冷笑虎直言不讳地说:“我们这一路上护送,将你们送到了暨阳,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我们就此作别吧!”
嫣然幽幽地道:“大当家的,好不容易来到了西施故里,就不逛一回了?你们瞧,山下的那个桃源湖绿得像猫眼,那个桃源古镇,数十里油菜花开得正旺,还有虞宅的万松院,古色古香,远近闻名;西岩的龙潭飞瀑,凌空飞舞,说啥也是个梦幻之地,人间天堂啊!”
阿紫闻言,立马抱着一大束鲜艳夺目、芳香四溢的鲜花跑过来,大声嚷嚷道:“哇噻,这么好的地方,来了也就来了,不好好看看,岂不是冤枉了我的两条腿?”
程仲楚冷冷地问:“嫣然,你怎么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嫣然一笑,说:“那我就不瞒你们了,本小姐姓虞,就是山下万松院大宅里的人。你们也许不知道吧,有山的地方出将军,有水的地方出文人,我们桃源古镇有山亦有水,既出将军,亦出文豪,蒋鼎文将军、蔡元培校长,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呢。”
程仲楚叹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山川秀美,人杰地灵,到此不尽兴游一回,岂不可惜!”
嫣然做了向导,一行人下了东白山,绕过桃源,居然忘了长途跋涉的疲惫,朝万松院直奔而去。
途中经过了凤凰山,到了雄踞村村口,嫣然介绍说:“我二叔在国民党省政府里就职,目前,暨阳县政府已迁到了这大山深处的雄踞村,在吴家大宗祠旁边的一个宅院里办公。眼看天色已晚,去万松院要过五指山,翻东泉岭,途中有土匪出没,要不今晚我们就借宿在雄踞村中吧!”
冷笑虎听说有土匪,马上来了兴致。尕大红白了冷笑虎一眼,他才耷拉下了脑袋,别过脸去。
那天晚上,他们其实并没有进村去打扰别人,而是借宿在村口的青潭庙里。
次日凌晨,他们翻山越岭,朝南步行数十里,终于来到了幽谷深处的万松院古宅。
嫣然的亲小妹虞天香见了亲姐姐,真是喜出望外,遂与嫣然一起,陪着程仲楚他们将桃源古镇的景点游览了一遍。
白天游了还不过瘾,晚上借着月色,提着灯笼,他们继续一路游赏。
入夜的万松院藏在月色与灯影里。陈曼丽他们一行人都是人中龙凤,一个个眼神如刀,什么都瞒不过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纯属正常。也许因为一路奔波,白天又看了不少景观,他们的确太累了,加上当地人热情好客,晚餐时他们全都放开肚皮,喝了过量的番薯烧酒,于是一个个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有几个是在假寐,比如程仲楚、嫣然与陈曼丽,毕竟他们各怀心事,或各藏秘密。身在江湖,防不胜防,他们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半夜时分,有人掇着一盏煤油灯,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来。
来者是这万松院的女管家张嬷嬷,一个又老又丑的妇人,走路没有声音,形同鬼魅。
陈曼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枪,幸亏那张嬷嬷提着灯在楼上转了一圈后,又下去了。这之后陈曼丽再也没有合上眼,她怕夜长梦多,干脆披衣起来,守着她那只黑皮箱。
谁知第二天大清早,日本鬼子就进山扫荡来了。
这几天,日本人几乎天天来烧杀抢掠,淫辱女人。今天与往日不一样,野藤影佐、风子,还有那个汪柏旦,亲自带着日本兵来到了万松院,看来,程仲楚他们的行踪一直在日寇的掌握之中。
日本人将万松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炮手还架好小钢炮,机枪手也架好机枪,如临大敌。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像牲口一样被押到了村口的大樟树下。
野藤影佐叽哩咕噜地说着日语,像中了狂犬病毒的疯狗在狂吠,那个汪柏旦本来早就与这万松院中看家护院的王苟青勾搭上了,见他那比亲爹还亲的太君发了话,他就像老乌鸦叫一般嚷嚷起来:“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帮外乡佬?如果真的见着了,就千万别藏着掖着,该指认的还得指认,该举报的还得举报,免得到时候引火烧身,自己找死。”
张嬷嬷一听,禁不住蠢蠢欲动起来,刚张开嘴,话还未窜出咽喉又强咽下去了,因为她抬首之时,眨眼之间,已经瞥见了虞老爷那阴鸷的目光。张嬷嬷怕屎盆子扣到了自己头上,她再猖再狂,也不敢跟万松院的主人虞乾坤老爷唱对台戏。
不料,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凉子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凉子也尾随来到了万松院。连日军梅机关的机关长都惊动了,足见日军丢失的绝密情报的确非同小可。
凉子窜进人群中,用马靴狠狠地踹了张嬷嬷一脚,随即又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空地上。
还没容张嬷嬷多思多想,风子手中的东洋刀已经指到她的鼻尖上了。
凉子冷冷地说:“你,还有你们,全给我听好了!今天,你们要是交出了那几个外乡人,也就罢了,不然我们就屠村,将你们男的一个个全杀了,女的带走慰劳皇军。还有,将这房子一间间全烧了,连这万松院也一块儿烧了。野藤中佐,你说那几个外乡人会不会就藏在这大院子里呢?”
野藤影佐心领神会,厉声吼道:“统统的,给我进屋去搜!”
野藤影佐带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冲进了万松院,翻箱倒柜地搜查了起来,可是最终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
此时此刻,程仲楚他们正躲藏在万松院的地宫里,幸亏没有被小鬼子们发现,他们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天香一直在研究,诗词歌赋与黄金白银,风花雪月与油盐酱醋,到底哪个更重要些。她是将程仲楚当作自己的姐夫了,一天到晚姐夫长姐夫短的叫个不停,叫得嫣然心里慌慌的,脸上红红的,心情一片茫然。不知为什么,妹妹这样叫,嫣然并不反感,也没有去纠正。嫣然眼神迷离灵魂出窍的样子,虞家老爷虞乾坤看在眼里,上了心头,他将大女儿嫣然叫到房间里,询问她打算怎么办,她低头不语。天香趴在窗口偷听,朝嫣然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嫣然视而不见,始终一声不吭。
虞乾坤沉沉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嫣然站在斜阳里,余晖从笔架山上斜射下来,一缕一缕地静泄在她身上,女孩子的心一柔软,身子便有了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此时此刻的嫣然,与另一个自己,即与那个英姿焕发的国军女间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程仲楚发现了她,朝她走过来,嫣然装作没有看见,顾自走开了,他喊她的名字,她也装作没有听见。他一路小跑过来,她就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他终于追上了她,拦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她怎么啦,为什么要躲着他。她鼻子一酸,眼睛红红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陈曼丽在远处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日本人还会来的,冷笑虎与尕大红决定不回天目山去了,索性送程仲楚他们去武汉,甚至去重庆。
程仲楚他们感激涕零,但日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封锁得紧,现在想要离开,恐怕插翅难飞。看来,他们得在这里小住一段日子了。为了遮人耳目,他们悄然离开了万松院,潜伏在一个叫梅园的地方。
这天,冷笑虎和尕大红正在山上察看地形,忽然发现幽谷梅园的山坳口进来了一小队日本鬼子,大约二十来人。
这梅园可不是万松院,没有地宫可钻,可小鬼子是怎么嗅出来程仲楚他们在梅园的呢?莫非自己人当中有内奸?冷笑虎脑海中闪过触目惊心的一念,如果真有奸细,那这个奸细又会是谁?
尕大红见冷笑虎发愣,急道:“小鬼子都到眼皮底下了,你还在发什么神经?”
冷笑虎回过神来,一字一顿地说:“尕大姐,我们得想办法将小鬼子引开,决不能让鬼子找到程仲楚他们,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尕大红应声道:“你说的在理,我们这就行动,将他们往五指山上引。”
冷笑虎喝道:“走!”
尕大红举枪朝日本兵连开了两枪,随后他们转身朝东泉岭的方向跑。
野藤影佐举着东洋刀挥舞着,一阵叽里呱啦地乱叫。日本兵随后就追,气势汹汹地朝冷笑虎他们扑去。
冷笑虎和尕大红凭借岭上的有利地形,居高临下,以一当十,与敌人展开了激战,接连击毙了好几名日本兵。可他们毕竟只有两个人,敌我力量悬殊,加上子弹很快就打完了,如果硬拼的话,势必会成为牺牲品。
冷笑虎沉吟片刻,与尕大红一合计,决定利用林子作掩护,一个一个地收拾日本兵。
冷笑虎与尕大红像幽灵似的神出鬼没,默契配合,利用短刀将日本兵一个一个地结果了。
野藤影佐的心开始发虚了,他怀疑自己上了当,被引诱进了埋伏圈,林子里到底隐藏着多少中国军人,他心里没有底。那种情形颇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面如土色的野藤影佐左右开弓,挥舞着东洋刀一阵乱劈。忽然,岭下又传来一阵枪声,原来是从梅园中闯出来的程仲楚、嫣然与陈曼丽断了日本兵的后路。他们在梅园听到了枪声,认定是冷笑虎与尕大红将敌人引开,引向了东泉岭,程仲楚他们奔出了梅园,在出口处犹豫了一阵子,最后选择向半岭上的日本兵发起进攻。
这样,日军腹背受敌,更是慌了神。
野藤影佐怕深山老林里潜伏着大部队,终于下令撤退,慌不擇路地溜之大吉了。
冷笑虎他们大获全胜,又有了精良的武器装备,一个个喜形于色。
可好景不长,很快形势就逆转了,岭下来了大批日本兵,足足有一个中队,领队的是驻暨阳城的日酋河野次孝中佐,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这家伙野蛮、冷酷,无恶不作,又十分好色。
看来,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想要重返万松院或梅园也不现实,倒是暂且躲藏在这荒山野岭中比较安全。
冷笑虎他们就藏身在一片桑树地里,凉气袭人,自有一种透骨的凉爽。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日军这次桃源镇过兵,就在万松院设了临时指挥部,河野次孝长期驻守,野藤影佐他们客居于此,日军是将万松院当成兵站了。进出大山均有重兵把守,就算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凉子他们得到了确切的情报,他们要追杀的几个人就在这深山冷坞里。也就是说,日军丢失的那份绝密档案,应该就落到了这高山密林里面。
再说,东泉岭之战,冷笑虎他们将自己的目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驻守在城里的河野次孝接到报务员送进办公室的情报,立即倾巢出动,大批人马分几路压境,直扑桃源古镇,将山坞角落头的虞村深谷围了个水泄不通。日军此行还有一个目标,就是搜寻消失了的国民政府县政府,并且他们已经有了线索,顺便也要将盘踞在雄踞村的县政府一网打尽。
果真藏有奸细,要不然日军就不会那么顺藤摸瓜,抓不到藤就摸不到瓜,他们也就不会那么猖狂了。一霎时也不可能知道到底谁是藏得很深的内奸,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又行不通,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先找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可又要你顾忌我,我猜疑你,防止内贼走漏了风声,将他们拱手交出去,那样就束手就擒了。
他们潜伏进了桃源畔的芦苇荡中,要是平日,这里残阳如血,洒在野芦苇上还真诗意点点,野鸭银鹭出没别有生机,如果是炎热的夏日,芦苇丛中自生凉风,人在其中会感到清清凉凉的,很舒心。可眼下他们无暇顾及什么诗意与凉爽,倒是阵阵寒意袭来,不寒而栗。
日本兵在漫山遍野地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手中牵着的狼犬训练有素,可不是吃素的,其嗅觉之灵敏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他们或蹲或伏在芦苇丛中的空地上,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现在他们已经是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是死是活那就听天由命吧。天香吓得要哭了,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压抑地抽搐着身子,连低声的啜泣与呜咽也没有。
天色渐暗,傍晚时分日本兵离开了,回万松院去了。程仲楚他们从芦苇丛中钻出来,没敢进村,就原路返回,过了东泉岭,上了五指山。这五指山五指擎天,民国时期出过一个叫吴贵法的土匪头子,实际上是一条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文武双全,可惜后来被小人与奸细出卖,被官军剿灭了。五指山上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美其名曰藏龙洞,深不可测,据说直通山下。当晚,程仲楚他们就进了这个山洞,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安顿下来。
他们约法三章,谁也不许出洞,大家必须在一起,绝不容许单独行动,就连大小便也得有人陪着监视。
洞里漆黑一团,他们不敢在洞口生火,怕火光泄露了行踪,就在山洞的腹地烧了堆火取暖,吃了点儿东西,由两个人一起轮流值岗,事实上除了那个少不经事的天香,谁也没有合上眼皮子。大家你防我,我防你,都怕被对方出卖,也就提心吊胆的,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这样一来,夜就格外的漫长,他们又冷又饿,咬紧牙关受着煎熬强忍着。
随后的日子里,他们不敢下五指山,就在山上挖些野菜充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搞到点儿野兔野麂之类的野味。
日本兵多次进行大规模的搜山活动,也没有发现程仲楚他们的踪影,便将怨气发泄到老百姓身上,他们窜到雄踞村屠了村,幸亏县政府已经安全转移了。虽然五指山上是荒凉的,山中的岁月是寂寞的,还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但毕竟还是平安无事,也算是万幸了。
最揪心也最伤人的就要算是彼此不信任了,到底谁是奸细成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众人的焦点不知咋的就集中到程仲楚的黑皮箱上来了,陈曼丽的那只箱子是公开的,那些金银财宝也就成了大伙儿一路上开销的主要经费,可程仲楚的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知晓了。
他为什么死死地守着它,从来不曾打开一回,也决不让别人知晓,那么神秘兮兮的干吗?
有人怀疑里头是日军的绝密档案,甚至有人猜测里面是一台发报机或一枚定时炸弹。
这日午后,程仲楚枕着黑箱子在林子里假寐,一个丽影晃了过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撩人的幽香。他睁开眼睛与她对视时,不由得心头一跳,眩晕了片刻。
来者是陈曼丽,她的脖子嫩白得像长长的花茎,他感觉到空气有些闷热起来,身体也有些燥热,他当时就感觉到这是个尤物,恐怕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她。她笑了起来,见平时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程仲楚,居然也会为之出神与发呆,便有了几分得意。
陈曼丽的目光最终落在他头底下的黑皮箱上,问道:“它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你能不能打开让我看看?”
“你真是多管闲事!”程仲楚恼火地说,眼神十分阴冷。说完,他拎起黑皮箱走了。
陈曼丽一阵愕然,又是一头雾水。不知咋的,她的心头隐隐作痛了。
为了找到他们要找的人与物,凉子他们是什么样的阴招损招都使出来了。数次搜山无果后,他们改变了主意与方式,想将程仲楚他们引下山来。
野藤影佐与河野次孝决定拿老百姓开刀,首先是找万松院里的女人下手。河野次孝本来就是个色中饿鬼,一听说玩花姑娘,他便来了精神,乐不可支,当日就进了院。虞家的两位大小姐不在,他就摸进了虞家老爷的几房姨太太住的小院子。
虞乾坤老爷的几位姨太太,平心而论,就数三姨太小桃红姿色最好,这个小妖精天生是个骚货,早年在抱香楼卖春,虞老爷见她色相颇佳,在一次寻欢之后又被她缠上了,就花了一百大洋将她赎了出来,也算是从了良。可是这个小桃红淫荡成性,在女管家张嬷嬷的怂恿与撮合下,很快就与看家护院的下人王苟青勾搭成奸了。
河野次孝踹开门出现在小桃红面前时,她吓得往后跳了几小步,瞪圆了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这个东洋鬼子。河野次孝叫了几声花姑娘,就朝小桃红直扑过去。小桃红一脸惊恐地躲闪着,脑海里一片空白,最后,她还是顺从地听任他将自己抱上了床……
其实,所谓的奸细,也并非子虚乌有。程仲楚他们一干人在桃源的行踪,张嬷嬷与小桃红是知情的,情报也是她们向日本人提供的,要说真有所谓的内贼,也就是她们。此外,还有那个看家护院的王苟青,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好话说尽,坏事干绝。也不是说透露程仲楚他们在万松院的消息对他们自己有多少好处,而是这个张嬷嬷实在耐不住寂寞,搬弄是非惯了,一天不说人家的长短,浑身上下就不舒服。
张嬷嬷这张该生毒疮的烂嘴,终于引火烧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松院一下子引来了大批的鬼子。
那个小桃红鬼点子也特别多,为了讨好日本人,她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将虞家老爷与他的几位姨太太,还有那些少爷小姐全绑上,沿山沿垅地去游走,引诱嫣然与天香姐妹俩出来,逼迫程仲楚他们就范。
小桃红的这一阴招还真够狠毒的,乃至让她得到了凉子的赏识,凉子觉得小桃红天生具有当特工的素质,如果经过专业培训,其能力绝不会在那个嗜好打打杀杀的风子之下。
河野次孝他们押着虞乾坤等人上了东泉岭,转向五指山进发,这帮姨太太、少爷与小姐,平日里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阳光不晒,风雨不侵,一个个慵懒无力,全是温室里的花朵,哪里走过这么远的山路,爬过这么陡的山坡?到了东泉岭上时,他们已经气喘吁吁,哭哭啼啼的,倒伏在地上寸步难行了。
五指山就在眼前,高耸入云,常年云雾缭绕,一看就知道此乃藏龙卧虎之地。前有高山峻岭,后有鬼子的刺刀,虞乾坤他们一张张被痛苦与绝望扭曲了的脸,也不知道挨了小鬼子多少次脚踹与枪托砸。
最让虞老爷叫苦连天、痛不欲生的是,河野次孝与野藤影佐他们一旦兽欲上来,就会轮流将几位姨太太与小姐拖进林子里发泄,甚至当着虞老爷的面干那事,真是丧尽天良。这些万松院里的金枝玉叶,除了小桃红假惺惺地干号一阵子,享受着本能的性趣之外,没有一个人不因受辱而痛苦万分的。甚至有一位烈性的小姐,宁死也不让一名日军少佐得逞,在以死相拼的挣扎与反抗中,竟抱着那个鬼子一起滚下了悬崖。
小桃红与河野次孝钻林子的次数最多,每次出来她都容光焕发,一脸的心满意足是掩饰不了的。昔日的青楼女子到底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当她像蛇一样与日本鬼子纠缠在一起时,那种叫床的功夫响彻云霄,令人叫绝,那种快意销魂的呻吟与喊叫,就连丛林外边的虞老爷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虞老爷捶胸顿足,老天爷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要受这种罪!
如果歇下来,那些女人就要一次次地遭到日本兵的糟蹋,如果继续往山上爬,却又没有一丝儿力气了,虞老爷他们感觉像有一把大锯在来回拉着,要将他们锯成两半,锯成碎末。
山风一阵一阵地刮起,虞老爷的心依然一阵一阵地刺痛。想起曾经的家,想起黑白分明古朴静穆的万松院,虞老爷感觉到眼眶里热热的,辣辣的,一眨眼,一串泪珠便滚落了下来。他忍着痛,含着悲,捂住了嘴,不想让别人听到他在哭泣,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老泪纵横的样子。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不能在这个时候哭,他必须忍住屈辱与悲愤,必须坚忍再坚忍,必须用最大的耐心去收拾自己苦不堪言的心情,收拾属于自己的那个残局。但是,他可以忍住不哭出声音来,却无法阻止泪水泉涌,他的双手抖动着,身子战栗着,泪水哗啦啦地流个没完没了,视线一片模糊。这就是家国之痛,这就是家国之恨,这就是当亡国奴的悲惨命运!
日军的诱捕行动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他们找不到他们视作生命的绝密档案,更加疯狂了。他们又非常自信,非常狂妄,进出这大山深处的各个关口都有重兵把守,谅程仲楚他们插翅也难飞。搜山无劳,诱捕无果,他们便决定严防死守,将各座大山封锁得严严实实,禁止村民们上山送吃的穿的,以便饿死冻死程仲楚他们。
日本人就在万松院安营扎寨,守株待兔。他们这样做,也是大本营授意的:只要困住程仲楚他们,让他们无法将绝密档案及时传递出去,随着战局的发展,他们手里的情报也就一文不值了。
那已经是1938年的秋天,满山的红叶映红了五指山的天空,程仲楚他们已经出了山洞,不过不是进去的那个洞口,而是后山的另一个出口。
他们已经安静下来,除了那个天真無邪的天香欢呼雀跃之外,所有的人都一脸肃穆,就连平日里俏丽活泼的阿紫此时此刻也沉默不语,他们都在为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们担忧。特别是嫣然,还得为万松院里的家人与族人着想,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当然,作为国军特工,她与陈曼丽一样,都在为如何完成戴老板亲自交付的重任而焦头烂额。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程仲楚在想他记忆深处的美琪,冷笑虎在朝思暮想着他的天目山,无独有偶,尕大红也在梦寐以求早日回到她的东天目山去。尽管如此,尕大红毕竟不能感情用事,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特殊任务要去完成。
那时候,程仲楚他们想去作为战时首都的重庆,其间打算绕道武汉,可是作为当时国内第二大城市的武汉,早已于1938年10月25日沦陷了,也就是说,此行得通过日寇的重重封锁线。经过反复商量,程仲楚他们决定先去武汉,再做他图。这样一来,他们得先走一段陆路,绕道回暨阳城,再搭乘火车。
毕竟是故土难离,谁没有乡愁?谁的梦中没有故乡的山川?更何况,在万松院中,还有嫣然那渐渐老去的父亲与母亲,以及其他家人。再说,她也不想把妹妹天香带走,无论如何,小妹必须回万松院。可是,眼下的万松院,已是日寇在暨阳县的临时司令部,如果现在将天香送回去,无异于羊落虎口。
天香又执意要跟着姐姐闯天涯,像她这样的年纪,正是做梦的时候,那种浪漫情怀嫣然也曾经有过。经过一番拉锯式的纠结,嫣然还是依了天香,决定带着小妹一起走,无论天涯海角,姐妹俩都相依为命,生死与共。
冷笑虎与尕大红更是肠中车轮转,特别是新四军的女游击队长尕大红,还得服从组织的安排,可她与党组织早已失去了联系,就像是失群的孤雁。也不知道在东天目山的兄弟姐妹们怎么样了?同行的阿紫眼睛哭得红红的,已经无数次央求尕大红早日回去了,可尕大红掂量了许久,觉得现在离去似乎还不是时候,如果不将虞嫣然、程仲楚他们送到武汉就顾自离去,她的心里会非常不安的。她将这种想法跟冷笑虎说了,冷笑虎也有同感,最后他们决定再送一程,干脆送到武汉再说。
一群人昼伏夜行,毕竟还没有出桃源古镇,还在暨阳地界。原路返回暨阳城当然不现实,他们就避开万松院与古镇上把守的日寇重兵,绕过日军的道道封锁线,从山间小道斜插到东白山,再经东阳县去武汉。
到了暨阳火车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一个后半夜,这是一个黑白组合的老火车站,规模不大,那种民国时期的味道很浓,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时光雕刻在这里的版画。站台上寒风萧瑟,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因为受到倒春寒的影响,冷风冷雨中夹着雪霰,寂静中似乎有了一种声音,似乎还有灵魂的骚动与不安。这种若有若无的声响,倒使得午夜的车站愈加宁静了。
真希望时光能够停止猫爪一样的脚步,真希望眼前的画面能够静止不动,跟着雨雪一起哭泣的是心,真希望眼泪也能凝结成为琥珀。这种感觉嫣然尤甚,小妹天香虽也在告别故乡,毕竟少不经事,又没有闯荡过江湖,对外面的世界似乎永远抱着那种天真烂漫的幻想与好奇,如青烟一般的乡愁对她来说,还是一个空白的概念,还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梦境。可对曾经沧海的嫣然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加上心无所属,魂无所归,少女情怀爱意盎然却找不到可以依附的对象,她欲哭无泪,心终成碎片。
汽笛一声催肠断,此时此刻的嫣然,想到从此又将成天涯孤女,真的想突然掉转头,携着妹妹的手,赤足朝桃源古镇跑去,朝那座同样是黑白世界的万松院跑去……
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武汉。
因为初来乍到,得有个安身之处,大家便商量着该怎么办。好在陈曼丽有不菲的珠宝,她又是个爽快人,便取出一部分,租了间院子,开了家旗袍店作为掩护。程仲楚与冷笑虎则在旗袍店旁开了个酒坊。
这日,阿紫在柜台上给一个顾客舀酒,忽然瞥见小巷子里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张脸竟然是手中牵着一条恶狗的鹤顶红。
阿紫立即将情况向程仲楚作了汇报,程仲楚也瞠目结舌,莫非野藤影佐他们也来到了武汉?这世界也太小了,地球转来转去,为何总是仇人相见?
程仲楚冷笑一声,齿缝间冷风飕飕,他从心底里暗暗地骂道,狗日的,老子不找你们,你们倒是自己上门送死来了!他让阿紫守着酒坊,自己作了个深呼吸,随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他壮硕的身影出现在小巷深处,一个眼神扫过去,将目标咬得死死的。
午后的阳光蓬蓬勃勃,宛若瀑布从天河直泻而下。程仲楚穿过空无一人的巷子,转入熙熙攘攘的大街,最后来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
鹤顶红朝一栋大楼走去,楼顶上悬挂着白底红日的膏药旗,门口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着,大木牌上写着“大日本华中派遣军驻武汉中原司令部”字样。
程仲楚在日军司令部不远处转悠了一会儿,因怕引起日本人的怀疑,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酒坊,见众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了,或者说,是在恭候。
程仲楚一脸的冷峻与漠然,发出了狠话:“你们干吗那么看着我?”
尕大红实在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我问你,程先生,你这黑箱子里到底藏的是什么東西?为什么我们逃到哪里,日本人就追到哪里?是不是我们当中真的出了什么奸细?”尕大红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继续说,“当然,你,还有你们,也可以这么说,是万松院中,在那个鬼气森森的大宅院中,有老巫婆,出了鬼魅,出了妖精,出了内鬼,全是他们给东洋鬼子通风报信了,要是让我说,也是那句话,肯定有鬼,绝对有鬼,而且说他们口无遮拦地给日本人透露了消息,也绝对不算是冤枉了他们。”
冷笑虎冷不防打断了尕大红的话,说:“你既然这么说,那还东拉西扯什么?”
尕大红冷静了下来,幽幽地道:“可是我总觉得这内鬼当中,或者说这内鬼之外,似乎还有内鬼。”
冷笑虎瞟了她一眼,盯住她小声道:“此话怎讲?”
尕大红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其中肯定鬼中有鬼!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杭州,从杭州转道暨阳县城到武汉,小鬼子就一直跟得紧紧的?你们说,这群东洋恶鬼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的?他们又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后来,尕大红索性歇斯底里地吼叫了起来。
不料,这回冷笑虎就不再细声细语,而是扯着嗓子发出了吼声:“我说尕大红,你是不是肚中有屁迷了路?你说除了万松院中那两个一老一小的鬼娘们,还有那个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王苟青,还会有什么奸细?你们都给我听着,我冷笑虎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如果你们当中真有人成了鬼,给日本人通风报信了,现在就站出来,有种的就站出来!”
果然有人站了出来,却是陈曼丽,在场的人没有谁搞得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承认是奸细才站起来的,但有一点是事实,她一声不吭,径直朝门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谁知道这个陈曼丽到底是不是奸细,如果她真是的,那她为什么要出卖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嫣然不无担心地说:“如果她真是奸细,引狼入室,将小鬼子引来了怎么办?我们不能让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要不现在就将她抓回来?”
程仲楚摇摇头,否认了。
嫣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可是……”
程仲楚果断地作出了决定:“我们不能冤枉好人,草菅人命!什么都不要说了,跟上!”
陈曼丽踩着武汉的夜色出门了,这个耐不住寂寞的女子,总觉得自己的青春与生命中缺少点儿什么,或许就要一个优秀的男子来填充,可近水楼台不得月,程仲楚总是那么冷得像冰川。她想出来散散心,顺便也逛逛街景,也就一个人出来了。本来,她是想约嫣然一起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程仲楚吧,她们彼此之间好像隔着了一堵墙,不,是一座冰山。
陈曼丽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汉口积庆里,但见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建筑,紫青铜色的老墙,厚重而斑驳的木门,门楣上方有三角形的装饰图案,老式百叶窗,木制台阶,想来屋内光线十分昏暗……天哪,这里居然是日军的慰安所!
陈曼丽不由得一阵惊悚,双腿发软,瑟缩着站在那里,不停地颤抖。快跑,要是让日本鬼子看见了,那还得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个小鬼子就端着刺刀追了上来。他们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嚷:“花姑娘的,站住!花姑娘的,站住!”
陈曼丽却愈跑愈快,径直跑到了江边,江风带着丝丝寒意,径直往她的旗袍里面灌。
陈曼丽终于站定了,回眸一看,追兵已经不见了。她返身踅入一条长弄堂,以为这下他们就追不上自己了,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不料,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迎头拦截在弄堂口。她大吃一惊,转身一看,发现身后也站着一群日本兵,他们的刺刀在夜风里闪着幽光。看来,今日羊落狼群,除了束手就擒,已别无选择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小巷两头的墙壁上,竟然威风凛凛地站着两排人,一边是冷笑虎与尕大红,另一边是程仲楚与虞嫣然。
冷笑虎大声道:“程仲楚,我们来掩护,你们快救人。”
冷笑虎话音未落,就朝日本兵开枪射击。尕大红也举着双枪点射。他们企图调虎离山,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与火力。
程仲楚赶紧放下一根绳子。
陈曼丽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她抓住绳子就往上爬。不料,刚爬到墙头时,风子抬手一枪,几乎击断了绳子。眼看着陈曼丽就要坠落,说时迟,那时快,程仲楚一把抓住了陈曼丽。嫣然见了,立即别过脸去。
在冷笑虎他们的掩护下,程仲楚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陈曼丽拉上了墙头。
陈曼丽被一帮日本兵盯上,随后包抄、合围,充其量也是因为她是一位花姑娘,可她被救时发生了枪战,这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在野藤影佐他们看来,在大日本帝国的铁蹄之下,居然有人敢持枪打死皇军,劫走花姑娘,这还了得?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论胆量,论能力,敢在虎口拔牙的,不可能是一般人,最起码也是特工中的顶尖级高手!这是凉子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皇军不能颜面扫地,再说,至少得摸清楚他们的底细,都是哪路神仙,要不然,让他们在武汉成了大气候,岂不反了天?
次日凌晨,凉子随野藤影佐与风子来到出事现场。一问昨天追赶陈曼丽的那帮小鬼子,才发现逃走的女人竟然是在上海滩失踪的头号舞皇陈曼丽,营救的人中,居然有在上海百乐门暗杀野藤影佐的男刺客。他们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一度追截失踪的目标竟然又出现了;忧的是,国军间谍是否已将那份绝密档案传递出去了。若是传出去了,那就有大麻烦了!
“一定要在武汉消灭他们!再也不能让他们西逃了!”凉子恶狠狠地说。
凉子说话时,小桃红总喜欢站到她身旁,有意无意地想离她近一点儿,颇有点儿与风子争宠的意思。
小桃红是凉子从万松院里带出来的,因为得到了凉子的赏识,她就有些飘飘然,以为自己真的是大日本帝国的红人,甚至不自量力地想凌驾于风子之上。小桃红总喜欢出风头,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绝顶聪明,连堂堂的风子课长也不放在眼里了。而且,她还想让野藤影佐去代替河野次孝,让女人的生命开出合欢花来。这一切风子都看在眼里,她开始从骨子里嫉恨小桃红了。
经过地毯式的搜索,凉子他们终于发现了旗袍店和酒坊的秘密。于是,在程仲楚他们没有任何防范的情况下,日本人出现在了旗袍店和酒坊里。
两只皮箱都被搜出来了,凉子的目光如刀,冷冷地凝视了一会儿,她终于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定后继续凝视着它们,稍后才亲自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可是,凉子的心在顷刻间又冰凉透了,两只箱子里根本没有什么黑匣子,其中程仲楚的箱子里多半是书,也有几瓶好酒。凉子气得差点儿吐血,恨不得将那几瓶烧酒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陈曼丽的小皮箱内一样简单,只有几套衣服,还有一瓶香水。凉子再有修养,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她狠狠地一脚踹在箱子上。
无论是程仲楚黑皮箱内的神秘之物,还是陈曼丽小皮箱内的金银珠宝,他们都早已转移了,特别是程仲楚,早就将它藏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凉子找不到她要的东西,心中一阵一阵的刺痛,她依然深信黑箱子里绝不会只放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把他们统统带走!”凉子气急败坏地说,“我一定会让你们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一定会让你们交出我想要的东西!”
在审讯室里,野藤影佐与风子的头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子。野藤影佐离开风子时,将上衣脱了,连里面的白衬衣也脱了,这个狂妄的家伙来自日本九州,那里是个荒蛮之地,民风强悍,他以前上战场杀中国军人时,都是这样赤脯裸身上阵的。他朝陈曼丽他们走过去,待走近她们时,凉子喝了一声:“慢。”
凉子走上去,用日语朝他一番耳语,野藤影佐就改变了主意,转身朝程仲楚与冷笑虎走来。凉子更了解女人,因为她们的心肠总比男人要软。
野藤影佐打量了一番程仲楚与冷笑虎,猛地拔出军刀,将程仲楚逼到了墙角。他拿着东洋刀,在程仲楚的脸孔上慢腾腾地滑过去。
“你的,在上海百乐门就想杀我!你的到底是什么人?”
程仲楚淡淡地一笑,说:“我就是个中国人,杀日本狗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的是男人,也是军人,想杀我,打暗枪的不要。我们好好比一比!”
野藤影佐说着,转身绕到程仲楚背后,迅速地用力踢程仲楚的后腿,不料程仲楚稳如磐石,纹丝不动。野藤影佐又钩住程仲楚的一条腿,发疯般用力拉扯,可程仲楚还是泰山之石一般毫不动摇。
野藤影佐號叫起来:“八嘎!八嘎!”
两个宪兵蹿上来按住程仲楚,野藤影佐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将程仲楚扳倒在地,不料程仲楚很快就挣扎着爬了起来。
野藤影佐气得脸都歪斜了,他又转到程仲楚对面,用日语喝退了那两名宪兵,命令他们不许再插手。
二人对峙了几秒钟,冷笑虎意欲窜出来,却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日本兵用刺刀挡了回去。
野藤影佐突然咆哮着挥拳朝程仲楚打去,由于他长得矮胖,程仲楚身材壮硕,他只能打到对方的胸腹部。程仲楚没有躲避,也没有还击,在这种场合下,他不能这样做。野藤影佐满以为程仲楚根本不经打,一拳打过去他就会晕倒,三拳下去他就会死去,可是,事实上与野藤影佐的自以为是恰恰相反。
连打了数拳之后,野藤影佐的脖子后面开始出汗了,他移步绕到程仲楚身后,又一阵咆哮,然后一脚狠狠地踢在程仲楚的后腿上。程仲楚抬腿朝前踉跄着迈了几步,在嫣然与陈曼丽她们的尖叫声中,他恢复了平衡,又正面对着野藤影佐。
刑讯室里出奇的安静,野藤影佐将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他像一条中了狂犬病毒的疯狗,狂野之中仍难掩饰那一丝紧张。
嫣然她们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空气中散发着冷森森、阴沉沉的恐怖气息。
野藤影佐在裤腰上搓了搓满是汗水的手,向一名宪兵要过一根黑皮鞭,说时迟,那时快,鞭子已经没头没脑地抽打在程仲楚的脸上与身上。没过多久,程仲楚就被抽打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了。
随即,野藤影佐扔掉鞭子,又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去攻击程仲楚的腹部,一拳接着一拳地朝他猛击,一脚接着一脚地朝他猛踢。终于,程仲楚被打趴在地,动弹不得。
嫣然她们尖叫着想冲上去,却被日本兵明晃晃的刺刀拦在了一旁。
程仲楚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野藤影佐的拳头又挥舞着猛击过来了,他左右开弓,一拳接着一拳,全打在对方的头部,直打得程仲楚鼻青脸肿,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地面。
人群当中起了骚动,冷笑虎拼命地往外冲,却被日本兵的刺刀阵挡着。嫣然一直在尖叫,陈曼丽在心底里不停地祈祷,盼望程仲楚能快点儿晕厥过去,这样或许能少挨野藤影佐的拳打脚踢。
天香一直捂著脸,肩膀在不停地抽搐着,泪水汩汩地顺着她的手指缝隙往下流,看得出来,她始终在啜泣。
尕大红抓起冷笑虎的一只手,她仅仅是想抓住一样可以依靠的东西,她的手指已深深地掐进他的肉里,丝丝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的指甲。她的牙齿已切入下唇,沁出殷红的血丝,她咬紧牙关拼命地忍着,这才没有哭出声。
野藤影佐抬起腿又要朝程仲楚的面部踢去时,陈曼丽终于忍不住哀号了一声,颤声叫道:“住手!住手……”她的胸脯开始潮起潮落,起起伏伏之间,足见悲怆的情绪如同一条河流在她的胸腔间奔腾着,悲鸣着,回旋着,浩荡着。
见陈曼丽的防线终于全线崩溃了,眼看着她就要缴械投降了,凉子从骨子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她低沉而有力地下令道:“将她带走。”话音未落,她就转身走了。
两名宪兵走上前来,将还在轻微颤抖的陈曼丽押了下去。
陈曼丽睁大的眼睛与苍白的脸,都在显露着她的懦弱,这一点嫣然记忆犹新。其实,嫣然早就怀疑陈曼丽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接头人,她之所以迟迟不肯与她接头,并将绝密档案交给她,就是担心她的懦弱会坏了大事。再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即便将情报交给陈曼丽,又有什么用呢?
凉子也看出了陈曼丽的弱点,自然想利用她的弱点逼她说出一切。
凉子是个冷血杀手,也是个具有深度变态心理的虐待狂,她审讯陈曼丽不是在刑讯室里用刑,而是带着小桃红、风子与野藤影佐,还有一小队宪兵,驱车来到了武汉郊外的崇山峻岭中。他们将陈曼丽推到一个悬崖绝壁前,只见千仞深谷之下,水流湍急,似有虎吼,人一落下去,绝对难逃一死。
凉子冷冷地说:“陈小姐,看到那棵小松树了吗?我允许你抱住它,如果你能凭借它在悬崖峭壁上挂上十分钟,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但十分钟之内,你必须说出绝密档案的下落,比如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接受了什么任务,将跟什么人接头,接头的暗号是什么,还有你所知道的特工名单等等,要不然,十分钟之后,你将永远消失在这深谷之中。”
凉子的一番话无异于给陈曼丽下达了死亡判决书,让陈曼丽进退维谷,她要么与死神擦肩而过,要么被推下去葬身幽谷激流。这一阴招损招要有多残忍就有多残忍,就算陈曼丽有这个胆量在峭壁上挂上十分钟,就算十分钟到了不被推下去,那她也不一定能够支撑得住。如果要活命,唯一的选择就是变节投降,将一切机密和盘托出。
陈曼丽探身朝深不见底的峡谷中望了一眼,竟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擂着响鼓一般,激起了水汽氤氲在空际中,烟雾缭绕,看不见飞珠溅玉。她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自己坠落进山谷后,被撞在嶙峋的岩石上,被堙没在飞瀑湍流之中的情景,心中不禁一阵哆嗦。她出现了一种幻觉,仿佛进入了一种太虚幻境,心一横,居然朝那棵孤零零的小松树爬去。她身材颀长,身子凌空的那一刹那,姿势十分优雅。她紧紧地抱住树干,身体完全悬在半空之中。激流冲击岩石升腾起的水汽打湿了她的后背,她抱树枝的手又潮又湿,想死命地抱住却绵软无力,她浑身哆嗦,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他们站在悬崖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曼丽在挣扎,他们面无表情,冷若冰霜,那副见死不救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幸亏只是一个幻觉,陈曼丽想,这个美丽而阴毒的东洋魔女,妖艳而冷酷的美女特工,心肠怎么会如此狠毒!她美艳得像一株罂粟花,邪恶得胜过蛇蝎,人世间怎么会有此等妖孽!
陈曼丽真想抱住那个凉子一起跳下悬崖,与这个恶魔附身的东洋特工同归于尽,但这个有着东洋第一枝花之称的凉子非常警觉,这种可能性只能为零。陈曼丽自然不会屈膝叛变,逃之夭夭又不可能,蝮蛇在手,壮士断腕,除了英勇跳崖,她已经别无选择。她双唇紧闭,双目有神,神情淡定而坚毅,突然,她一咬牙,纵身一跃,凌空起飞,身子以极优雅的姿势跃入悬崖绝壁之下,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跳崖殉难,倒像是在高台跳水。
风子与小桃红随即发出了尖叫,凉子倒没有惊呼,但她的脸上也在瞬间显露出了震惊。
野藤影佐他们不约而同地奔过来,探身往下看,峡谷中的水声出奇的大,堙没了一切。
渐渐地,凉子他们的脸上变成了沮丧与黯然,似乎还有那么一种敬重与肃穆。
水声似乎还在摇撼着山峦,摇晃着凉子他们脚下的峭壁与岩石,让人觉得他们的身子也在颤动。
小桃红瑟瑟发抖,就算平时不可一世的凉子与风子,也一样的花枝乱颤。野藤影佐也不例外,这头狂妄至极的蛮牛在一个中国女子的壮举面前,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满脸憋得通红,看上去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凉子他们却感觉到特别的漫长。凉子细长的柳叶眉往上扬了扬,眼中闪过一道刀片似的冷光。她清了清嗓子,短促地道声“回去”,终于漠然地走了。
小桃红不甘落后,野藤影佐与风子他们也紧紧地跟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在回去的路上,双腿还在轻微地打哆嗦。他们像一群黄色的蚂蚁在山野上蠕动,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走。
凉子在小桃红的百般怂恿之下,作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决定,除了天香(为了留下一个把柄在手),其他人统统拉出去枪毙。如果黑匣子,还有绝密档案,果真还在他们手上,那么,随着他们肉身的消亡,一切也就成了随葬品消失了。凉子最终作出这样简单的决定,当然并不是因为小桃红出的馊主意,而是跟陈曼丽的跳崖殉难有关,陈曼丽之死,给了凉子精神上致命的一击,她的信仰,她的精神,在一段时间内几近崩溃。真没想到,中国人中尚有那么多坚贞不屈的人,之前对陈曼丽的错觉,原来是那么可笑。真没想到,这个倾城倾国的上海舞皇,这个水一样的女子,貌似软弱,实际上却那么刚烈。
如此说来,凉子决定枪毙程仲楚他们,带有明显的情绪化倾向,其实不然。事实上,这样的事只有风子与野藤影佐他们做得出来,凉子人如其名,冷得像一块冰,静得似一块玉。她想枪杀程仲楚他们是真是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点凉子非常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不是他们的头颅,不是借他们的人头来发泄自己的憋屈与愤懑,而是必须搞到那份绝密档案。绝密档案神秘失踪的事已经惊动了东京,据说天皇都震怒了。又有消息传来,天皇将派特使渡边段木郎来华调查绝密档案失踪一事,并且不久就要从东京启程了。这样一来,凉子肩上的压力就更大了。
凉子亲自导演了一场假枪毙的戏,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搞到那份事关全局的绝密档案。那只神秘的黑匣子到底在哪里,凉子他们现在依然是瞎子,而对于瞎子来说,这世界永远是茫茫黑夜,无边无际,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穿透黑暗的眼睛又长在哪里?
程仲楚他们被秘密地押送到了城郊的一片密林里,负责押送他们的是野藤影佐与风子。
假戏真做,野藤影佐他们演得非常逼真,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支国军小分队,看上去像是与撤离武汉的大部队失散的小股部队,后来就与日军碰上了,干上了。程仲楚他们趁着日本人“无暇顾及”,便你拉我拽地逃走了。
其实,程仲楚与嫣然眼尖得很,他们早看出这些所谓的国军是冒牌货,因为国军士兵穷,脚上穿的多半是陈旧破烂的胶鞋,甚至是草鞋,而这些扮成国军的日本兵清一色是崭新的皮鞋。识破了敌人的诡计,程仲楚他们心里反而踏实了,既然日本人是想放长线钓大鱼,那暂时就不会再动他们。不管怎么说,能逃出来总是好事,总比被日本人杀了要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管他们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呢?形势是在变化的,见机行事吧!
程仲楚他们于是若无其事地返回到武汉城内,回到了他们的旗袍店与酒坊。一切依旧,只是陈曼丽已经不在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每个人的心头都无比伤痛,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谁也没有说话。嫣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与惊吓,又想念朝夕相处了一段时光的陈曼丽大姐姐,还有留在日本人手里的小妹天香,便默默地流泪。
嫣然将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一整天,傍晚时才独自来到东湖畔。她穿着翠绿的带有竹影的旗袍,亭亭玉立,可她的脸上,她的眼中,完全是另一道风景,几许迷茫,几许伤感,几许惆怅。至于她的内心世界,更是别样的滋味,担忧、内疚、忧郁、伤痛,外面世界的运转她并不知道,陈曼丽到底怎么样了她也不清楚,是死是活,有没有叛变,这一切全是空白。一种莫名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万一陈曼丽真的变节,那后果不堪设想,作为军统的高级特工,陈曼丽知道的事情很多,弄不好就会让党国蒙受严重的损失。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个黑匣子,那个绝密档案还在她手里,没有轻易地交给前来接头的陈曼丽。毕竟事关重大,如果实在找不到接头的人,嫣然决定亲自送到重庆,亲手交给戴老板。
嫣然发现湖边还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正幽灵似的跟踪着,她知道他们是在盯梢自己,知道自己已经被跟踪了。她從心底里鄙视这帮狗特务,对自己的行动又十分小心,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当作闲人一个随意地出来散步散心罢了。不经意间,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程仲楚,他一定是不放心自己才跟来的,现在正朝自己走过来,这让嫣然有一丝感动,一抹温暖化作了泪水,在她潮湿的清澈的眼波中一闪一闪。
程仲楚与嫣然在湖畔徜徉,可他们彼此的心依然揪得紧紧的,他们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到了日军的宵禁时间,日本兵见人就杀,见到花姑娘就凌辱。
他们边走边谈,谈到了杳无音信的天香,也不知陈曼丽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遭殃,有没有变节,他们还谈到了撒退到重庆的蒋委员长,远在延安的毛泽东和他的《论持久战》。也许,国军撤出武汉是为了保存实力,目前不能计较一城一镇的得失,就像苏联放弃了莫斯科一样。可是,丧心病狂的日本人会不会放过重庆呢?会不会觊觎大西南的半壁江山呢?他们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尽管日军占领了武汉之后,以为国民政府已经降为地方政府了,日本人可以扶持自己的傀儡政府,并寻找到了新的代理人汪精卫,可是向来狂妄自大的日本人,欲置国军于死地的狼子野心并没有消失。
不知不觉中,宵禁的时间快到了,远处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走来,程仲楚他们恶狗远避,迅捷离开,悄然无声地走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曼丽醒来时,是在一个幽深的潭中,潭水本来是翡翠绿的,现在却被鲜血洇红了。说来也是她福大命大,她从万仞绝壁上往下跳,被一棵茂盛的树木挂住了片刻,又从树枝梢头滚落到了一片藤萝上,然后才坠落进涧底,这样,那棵树与那片野藤便起到了某种缓冲作用。恰巧她最后坠落的地方又是一个深潭,一片绿汪汪的清水最终接纳了她,救了她的命。
陈曼丽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似的,身子浸在冷水中,每一片肌肉都像是刀子在割一般,一阵接一阵的刺痛。她想挣扎着爬起来,可身子绵软无力,她想将肌体往水中浸泡得深一点儿,企图让温软的水来缓解痛苦,可每浸一寸,痛苦就加深一倍。她又将头往上探一点儿,将身体往上弓一弓,可冰凉刺骨的风似乎要剥了她的皮,痛楚更是几何级地增加。她竭力克制着这种痛苦,默默地流着泪,想让泪水将疼痛稀释得淡一些,她又强颜欢笑,尽可能地不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去想一些好一点的东西,甚至她还轻轻地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哼一支曲子。她想尽了种种办法,作出了种种努力,可来自肌体上的,来自心灵中的,那种双重伤痛依然有增无减。
终于从水潭中挣扎起来了,陈曼丽慢慢地爬到了岸边,躺在砂石上,阳光暖暖地晒在她的身上,筋疲力尽的她真不想再起来。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直到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的山道上有一队日本兵奔驰而来,她忍着剧痛,迅捷地闪身在一块岩石的背后。
那群日本兵居然朝水潭这边,朝陈曼丽躲藏着的地方过来了,恐惧一下子攫住了她,水潭中是血水,砂石上有血腥味,要是让他们发现了自己,那好不容易脱离虎口的她又要落入狼窝了。
陈曼丽很快镇定下来,有祸避不过,避过不是祸,一切听天由命吧。
那些过来的日本兵,原是天皇特使渡边段木郎一行,他们奉裕仁天皇的圣旨,前来督办最高级机密绝密档案失踪案的。幸亏他们行至水潭边的岸上时没有驻足,也没有去留意潭水是否泛红,不知不觉中已经绕道过去了。心有余悸的陈曼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好险啊,自己差一点儿又被带进了日军宪兵队,再一次下地狱。
此地不宜久留,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一定要找到那个神出鬼没的接头人,完成戴老板交给自己的任务。据说,委派自己来接头,那是戴笠钦定的,她也曾在他面前发过誓,一定不辱使命,否则提头来见。客观地说,她对戴老板有一种被信任与被重用的知遇之恩,知恩图报,忠于党国,这是她作为一名特工应有的优秀素质与崇高境界。不成功便成仁,据说特工的衣领里一般都藏有剧毒的化学药品,那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颗子弹总是为自己准备的,谁叫自己命中注定成了一名军统的高级特工呢?
陈曼丽打算暂时隐入寂静的林间,这山道之上,总能遇到背井离乡的难民与那些脱离了国军主力部队的散兵游勇,还有那神出鬼没的共产党游击队与新四军小股部队。不管是哪路神仙,只要是中国人,都会同仇敌忾,互帮互助。
陈曼丽跋山涉水,峰回路转,来到了一处高坡上。这里峰峦叠嶂,景致幽美,不远处的山谷中,还有一个庵堂,如果选择在这清静之地避世,看破红尘做个尼姑,或许可以远离战火纷飞,苟且偷安,保一生平安。她转身朝山下俯视,朝远方眺望,武汉城在苍茫的白雾之中,那里正飘溢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片刻犹豫之后,她果断地作出了新的选择,重返武汉城内,义无反顾地去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
此去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要通过日本人的层层封锁线,特别是要经过轮渡区,困难重重,陈曼丽最终以一个做旗袍生意的小商贩蒙混过关,来到了汉口老街,这里有着她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有着他们的旗袍店与酒坊。
她来到了旗袍店的那条老街街口,远远地看去,可以看清旗袍店还没有被封,还在正常营业,可是,门口周围有狗,几个黑不溜秋的探子总在那里转悠,幽灵一般。如果此时过去,万一被他们认出来,暴露了自己那就完了。陈曼丽想了想,就来到了一家当铺店,将手上的玉镯当了,随后在附近找了家老客栈暂住了下来。
如果不是野藤影佐的提醒,陈曼丽还不知道程仲楚是百乐门那晚的刺客。现在想来,自己要接头的人,莫非是程仲楚?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又晃荡起了程仲楚手中的黑皮箱,那么神秘兮兮的,莫非那里面真的藏着黑匣子?莫非那黑匣子里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绝密档案?难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高深莫测的接头人?难道女神竟然是他?
这个惊天的发现让陈曼丽激动万分,再也无法平静下来。程仲楚壮硕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晃悠,往事如烟,点点滴滴,像放黑白电影一样在她眼前回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有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雾里观花,霧非雾,花非花,一切的一切,扑朔迷离,搞得她神经都要错乱了。可不管怎么说,陈曼丽总要试上一回,跟程仲楚接上头,彻底搞清楚他黑皮箱里的秘密。
机会总是人创造出来的,陈曼丽灵机一动,终于想出了一条引蛇出洞的妙计,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觉得此计可行,便决定立即付诸行动。于是,在宵禁时刻,在月黑风高之夜,借着夜色的掩护,又借着昏暗的街灯照行,陈曼丽冒着被日本人用刺刀穿胸的危险,来到了旗袍店门口,将一张纸条塞进了门缝里,上书“女神降临黄鹤楼,明天早上八点见”的字样。
完事后,她又迅速离去,那时乌云散开,露出了一弯残月,踏着迷蒙凄清的月色,她一路小跑回到了客栈,额头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深秋的黄鹤楼阳光明媚,四周安静得能听到微风吹动落叶的沙沙声。时间像猫的软足一样在悄无声息地行走,深一脚浅一脚。
隐藏在远处的陈曼丽目不转睛地望着黄鹤楼,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都提到嗓子眼了。
程仲楚到底会不会如约前来呢?陈曼丽心里并没有底,她来回踱了几次,翘首以待的她,内心始终无法平静,尽管如此,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镇静。
奇迹终于发生了,目标终于出现了,可让陈曼丽大跌眼镜的,来者不是程仲楚,而是虞嫣然。
怎么会是她?难道跟自己接头的女神是她?
正当陈曼丽一头雾水时,嫣然已快到黄鹤楼门前。她停下了脚步,朝四周望了望,目光像雷达一样搜索着陈曼丽的身影。
嫣然捡到那张纸条后,惊喜之状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来是陈曼丽居然还活着,这张纸条上的字嫣然认得,烧成灰也不会认错,确实是陈曼丽亲笔写的,那字迹不是别人模仿得出来的;二来是嫣然终于找到了接头的对象,之前她也曾猜想有可能是陈曼丽,但事关重大,不敢贸然下结论,再说对她也不放心,也就一直没有与她接上头。这回,嫣然本想带程仲楚一起来,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对恋人在逛公园,不管怎么说也好掩人耳目,可三思之后,她还是慎之又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说真的,嫣然对程仲楚也没有深入的了解,特别是对他那个黑皮箱,她也是心存疑问的。一句话,对他也是不信任的。做特工的都这样,防人之心不可无,见人疑三分,越是尖端的间谍,疑心病越重,乃至弄得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嫣然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不管是对周边的环境,还是对那个前来接头的陈曼丽。她绕了黄鹤楼半圈,转身往旁边的丛林中走去。
陈曼丽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嫣然一怔,显然她已经感觉到了后面有人。她将手伸进旗袍内,握住了手枪。
陈曼丽幽幽地道:“不用掏家伙了,是我。”
嫣然也听出来了,是陈曼丽的声音,她转过身,盯住陈曼丽,看了半天之后才道:“陈曼丽,是你?你不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吗?怎么,你?”
陈曼丽将手指放在上唇打了个嘘声,轻声道:“小点儿声,小心身后有狗。”
嫣然放轻了嗓音,刚想对接头暗号,转念一想,就改变了主意,问:“你是怎么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的?是不是那个女鬼子将你放了?”
陈曼丽眼眸里一下子闪烁起痛苦的神色,她不愿意被人触及伤疤,有意绕开话题,说:“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吧。真人面前莫说假,亮开你的真实身份吧,女神!”
嫣然又是一怔,随即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女神?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是女神还是……女神这个称呼太重了,我可承受不起。”
陈曼丽有些急了,脱口而出:“虞嫣然同志,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一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大敌当前,难道我们就不能携起手来并肩战斗吗?”
嫣然心头一热,正欲表态,忽然看到程仲楚大踏步地朝黄鹤楼的方向走来,一边疾速行走,一边东张西望,她一把抓住陈曼丽往旁边拖。
这时,陈曼丽有些恼火了,冲着她吼叫起来道:“啊呀,你要干吗?”
嫣然立即捂住了陈曼丽的嘴,随后朝林子外面努了努嘴,这下陈曼丽也看清楚了,程仲楚正急不可耐地在黄鹤楼前东奔西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或者什么物。
这下,嫣然与陈曼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点,这个程仲楚怎么跟得那么紧,她们前脚刚到,他后脚就跟来了?随后她们又想到了另一点,他的那只黑皮箱中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就在那一刹那,她们实在不忍心程仲楚这么焦头烂额地四处寻找下去,万一他真有什么急事在找她们,错过了机会那该怎么办?岂不要成为一桩憾事!于是,急不可耐的她们像是赛跑似的,争先恐后地朝黄鹤楼下跑去,没过多久,她们便如两匹骏马,几乎同时奔跑到了他跟前,娇喘吁吁的样子。
待他们终于平静了下来,程仲楚早已到了咽喉口的话就冲了出来:“嫣然,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嫣然一笑,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程仲楚问这话时,陈曼丽已经勃然变色了,暗自思忖间,心头早就掠过了一道阴影:“好你个程仲楚,你干吗只关心她,对我却视而不见呢?”
程仲楚這才发现了陈曼丽,他大吃一惊,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你们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天哪,你不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吗?”
此时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团散不开的迷雾,各自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不知不觉中,他们被日军哨兵的厉声吆喝震慑住了。
“八嘎!站住!”
两名日本兵的声音刚到,他们各自手中的枪上插着的那把刺刀几乎也到了程仲楚他们的胸口。
程仲楚他们站住了,本来他们也不是非上去不可的,想上楼去也的确是下意识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恶狗远避吧。
一路上,她们兴致甚高,问这问那,几乎要问得萝卜不生根了。毕竟,这黄鹤楼太神奇了,四周的风景又太幽美了,再说,如果能登上黄鹤楼,极目楚天,天地雄阔,武汉三镇尽收眼底,此时不上楼去,终究是一种遗憾。岂止是遗憾,简直是屈辱!黄鹤楼的景致果真风光无限,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美几乎是绝版的,已经深深地刺痛了他们的眼睛,欲说还休。更刺痛他们的是黄鹤楼上的日本旗子,还有那几个混账哨兵,以及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刺刀。不上黄鹤楼,问问总是可以的吧,于是她们就问起了关于这黄鹤楼的来龙去脉,神奇故事来了。
程仲楚一一作了回答。
在二人大惊小怪的惊叹声中,程仲楚突然刹住了脚步,惊得魂不附体。原来,一群日本兵蜂拥而来!
程仲楚岂肯甘心束手就擒,他什么也没说,赶紧带着二人逃跑。他们来到渡口,跳上渡船,拼命摇橹,一口气逃到了长江对岸。
汉阳临江酒楼上,三人开始沽酒买醉,嫣然还与陈曼丽赌了一回酒。尽管他们各自都打着小九九,但有一点都心知肚明,他们是在刀尖上行走,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嫣然与陈曼丽开始发酒疯了,嫣然一笑再笑,笑个没完没了。
陈曼丽则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姿态,她忽然泪水决堤,不停地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一阵微茫的琴声若有若无地飘来,像是从梦中飘来的,像是从古琴台那个方向飘来的。这古琴台离这里远着呢,怎么可能听到那虚无缥缈的琴声?分明是一种幻觉,一种幻听,一种幻境。可这不只是程仲楚听到了,陈曼丽与嫣然都听到了,那琴声中分明有女子的哭泣。程仲楚听到了美琪的哭声,嫣然听到了妹妹天香的啜泣,陈曼丽则听到了自己坠落悬崖的声音,自己的骨头碎裂的声音,自己的那颗心碎裂的声音。
一阵冷风吹来,窗子噼里啪啦地摇晃,他们的酒气也被吹没了,酒意也被吹醒了。
程仲楚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去救小天香了?”
嫣然闻言,一下子全清醒了,她立即弹跳起来,一蹦三尺高,连声道:“要得,要得!”
陈曼丽冷冷地说:“救天香,怎么救?我们现在连她在什么地方都还不知道!”
程仲楚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说:“听说小鬼子要在古琴台举行比琴大会,我们是不是该去凑凑热闹?”
嫣然冷笑一声,说:“这古琴台乃是伯牙为钟子期抚琴的地方,人家弹的是什么琴?古琴!人家弹的是什么曲子?《高山流水》!他小鬼子也配?什么东西!”
程仲楚脸色凝重,道:“说得也在理。可是,我们也不能容忍小鬼子在咱们的古琴台飞扬跋扈,胡作非为!再说,咱们不能输给那群东洋鬼!听说,这次日方亲自摆擂台的琴手是凉子机关长,他们举办这次活动是为了欢迎新来的天皇特使渡边段木郎。”
嫣然接过话茬儿,说:“你的意思是,咱们去搅他们的局?”
程仲楚站了起来,说:“也不仅是为了这个,听说,那个凉子还要让小天香出现在琴台上,他们是想拿她做诱饵,引诱我们前去救她,乘机将我们一网打尽。”
嫣然高声嚷嚷道:“怕什么?大不了咱们来个鱼死网破!咱们不能让小鬼子瞧扁了!”
不料,陈曼丽猛地拔出手枪,对准了程仲楚,放了一串长长的连珠炮。
“你说,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日本人派来做说客,好来引诱我们上当受骗?你向来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为什么你总是跟着我们,我们到了黄鹤楼,你也到了黄鹤楼,随后日本兵也就到了,包抄了我们,差点儿就包了我们的饺子。你说,是不是你将他们引来的?还有,你那个神秘兮兮的黑皮箱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这时,冷笑虎与尕大红也窜上楼来。
尕大红厉声喝道:“把枪放下!陈曼丽,你冷静点儿,把枪放下,你相信我,他是自己人!”
陈曼丽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你们别过来,我不相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他是不是女神,他的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是不是小鬼子的绝密档案?”
程仲楚发话了:“陈曼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不是日本人的间谍,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一个与小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国军人!”
陈曼丽眼睛一亮,说:“这么说,你就是女神?”
程仲楚摇了摇头,说:“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不是。”话音未落,他从衣服的夹层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军官证。
嫣然一手持枪,伸出另一只手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国军十九路军少校参谋长”字样。
十九路军,那可是一支英雄的部队,从这样的队伍中出来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孬种。嫣然终于收起了枪,将证件还给了程仲楚,和颜悦色地说:“程大哥,你能告诉我们,你那黑箱子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吗?”
程仲楚再次摇了摇头,闷声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那是属于我个人的隐私,对不起,无可奉告!”
尕大红也劝导陈曼丽道:“你就别为难他了。”
陈曼丽冷不防朝天吼了一声:“那咱们在古琴台上见。”说完,便转身下楼去了。
程仲楚也发了话:“街上到处都是日本人,又快到宵禁的时间了,陈曼丽有危险,快跟上!”
他们争先恐后地下了楼,很快追上了陈曼丽。
空旷的古琴台上,抚琴的是日军的梅机关长凉子。在不远处,天香被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守着,他们手中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也算是闪亮登场。
天香的近旁,除了日本兵,还站着小桃红。
在凉子抚琴的地方,相对之处也设了个琴台,上面空无一人。这两个琴台都是日军临时搭建起来的擂台,另一个古色古香的空琴台上,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抚琴。琴台之前放有香案,抚琴之人须焚香沐浴更衣,以显得庄严神圣。
陈曼丽的出现,使在场的日本人都大吃一惊,她不是被凉子所逼跳下悬崖摔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她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野藤影佐与风子如临大敌,都嗖地拔出了东洋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陈曼丽在刀光剑影中,一步一步地朝琴台上走去,摇曳多姿的她,轻移莲步,风情万种。
凉子也怔了一下,身子一阵哆嗦,手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古琴上发出了一个颤音。她瞥了一眼琴旁的东洋刀,随即又将目光收回,继续不动声色地弹琴。
一曲终了,琴台上下万籁俱寂。
现在该轮到陈曼丽抚琴了。只见她旁若无人地坐在古琴边,随后,那把古琴之上,就风生水起,飘出了风,飘出了云。
陈曼丽的琴声如清风拂过,似流水浩荡,将凉子刚才弹奏的曲子全压了下去。看着千娇百媚、倾城倾国的陈曼丽,凉子毕竟也是个精通琴艺之人,自然一开始就听出来了,她弹奏的是千古名曲《高山流水》。
陈曼丽的琴声戛然而止,凉子依然陶醉其中,如痴如醉,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说来,凉子与陈曼丽都是一等一的女子,都是顶尖级的特工,惺惺相惜,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也不为过。
许久,凉子才醒悟过来,正想下令将陈曼丽拿下,这时候,陈曼丽站了起来,大声向凉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让凉子他们将那个叫天香的小姑娘放了,她陈曼丽留下来。凉子知道了陈曼丽的这层意思,心里还真不是什么滋味,也许是因为陈曼丽的心地善良,这才是凉子永远也不可企及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的,这也是她们之间的差别与差距。
凉子拿起了琴旁的军刀,将刀慢慢地抽出來,刀光一闪一闪的,她的眼睛里顷刻间寒光四射。
凉子终于下了死命令,将陈曼丽抓住,与小天香绑在一起。
野藤影佐与风子他们得了命令,转身就朝琴台上扑去,他们要抓住陈曼丽夺得头功。
这时,藏身在人群中的嫣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先下手为强,他们掏枪与日军对决起来。
双方势均力敌,杀得天昏地暗。
风子疯了,野藤影佐也疯了,他们只顾杀敌。
凉子与陈曼丽决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阿紫与尕大红缠住风子厮杀,冷笑虎与程仲楚合力对付野藤影佐及一群宪兵,打得不可开交。
嫣然去抢小妹天香,天香早已经被小桃红抢先一步控制住了,见嫣然扑来,小桃红又将天香推给了风子,自己转身溜之大吉。
嫣然举起枪,击中了小桃红,小桃红即刻一命呜呼,倒了下去。
尕大红情急之中,举枪对准了日军的天皇特使渡边段木郎。凉子惊呆了,下令停止战斗,双方各持人质,剑拔弩张,对峙在一起。
日方由柳川平助作出决断,拿天香与天皇特使作交换。双方都拿着枪对着对方。最后,程仲楚他们领回了天香,日军也要回了他们的天皇特使。
不料,程仲楚他们还没有撤出古琴台,凉子就翻脸不认人了,她朝还在古琴台上的陈曼丽射击,嫣然想都没想,用身子替陈曼丽挡住了子弹。
嫣然捂着胸口倒下了,临死前,她从头发上拔下一只红色的发夹,颤颤地交给陈曼丽,颤声道:“女神降临,天下太平……”
天香惨叫着正要朝琴台上奔去,却被程仲楚拉住了。嫣然深情而幽怨地瞥了他们一眼,终于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凉子用日语歇斯底里地吼叫道:“八嘎!还不赶紧去追!要是放跑了他们,你们全提着人头来见我!”
话音未落,凉子便一马当先,带着日本兵一路追杀了出来。
程仲楚他们边打边退,日军宪兵越来越多,凉子已经下令将全城封锁搜捕,就算是一只鸟也不能放出去。
程仲楚他们已经退进了汉口古镇老街,要是在和平年代,在平常的清闲日子,走进这样的老街,时光就停步了,心也就慢了下来。可时间并不能穿越,眼下正满城血雨腥风,日军追杀得紧,照这样下去,就算是插翅也难以飞出武汉。
陈曼丽灵机一动,提出有一个办法也许可行,尕大红忙问是什么办法。
陈曼丽说:“我们劫了街口的那几个日军军官,换上他们的服装,再弄辆军车什么的,也许就能出城了。”
尕大红说:“我看行。”
几个人赶紧行动,结果了那几个日军军官,换上了军服,迅速离去。
随后,他们又拦截了一辆军用汽车,冲出城门,消失在山道中。
他们驱车前往黄鹤楼之东十里许,这里有三楚第一雄峰洪山。在风景秀丽的洪山南麓,有武汉市唯一的皇家寺院宝通寺。旗袍店与兴隆酒坊是回不去了,他们就在这宝通寺里暂时栖身。
程仲楚在山坡上为虞嫣然造了个坟茔,天香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众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陈曼丽拿着那只红发夹,她知道这里面藏的是嫣然用生命换来的情报,也就是日军的绝密档案,她得想方设法将它送到重庆,亲手交给戴老板。
既然绝密档案有了着落,那么程仲楚的那只黑箱子里,肯定不会是绝密档案了。那里面到底藏着的是什么东西呢?这恐怕只有程仲楚自己知道了。
前段时间,程仲楚将黑匣子藏在了宝通寺附近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里,最近,他才将它取了回来。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灵魂,黑匣子里面的惊天秘密,不是什么情报,也不是什么珠宝,而是一颗心,一颗少女的玲珑之心!这颗心原是鲜活的,活生生地长在美少女美琪的胸膛里,可是后来被野藤影佐给挖了出来。南京大屠杀的前夜,野藤影佐看着被手下军官抓来的可人儿美琪,看着可心,就将她的衣裳撩了起来,在她的尖叫与挣扎中,将她的衣衫扒光,第一个占有了她的胴体。随后,野藤影佐又将她赏赐给了他的手下,她遭到了他们的轮奸。更灭绝人性的是,野藤影佐居然将美琪的心给挖了出来……
程仲楚将恋人美琪的那颗心藏进了一个黑匣子里,形影不离地带在身边。他将她的心从南京一直带到武汉,复仇的烈焰一直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从此他活着的唯一念头就是杀鬼子,亲手杀掉那个野藤影佐,替心爱的人报仇。现在,日本人将他的好友嫣然也给杀了,程仲楚的仇恨自然又加深了一层。看来,复仇的机会将要来了。
程仲楚在佛前替美琪与嫣然焚香祷告,他发誓一定替她们报仇雪耻,愿她们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安息。
陈曼丽、冷笑虎、尕大红、天香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程仲楚身后,他们一起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他们要离开武汉去重庆。
途中,他们将经过一个叫石牌镇的地方。
说来,所谓的日军绝密档案,原是一个浓缩的作战计划,包括如何以石牌镇作跳板,渡过长江,从陆地进攻重庆,还包括关于石牌镇的一张浓缩地图胶片。
程仲楚他们连夜出发,朝石牌镇的方向奔去。
这古镇石牌在湖北省宜昌县境内,位于长江三峡西陵峡右岸,是长江南岸的一个小村庄。石牌很美,从石牌望出去,景色幽丽,江山如画。长江西陵峡中的石牌,因峡江南象鼻山中一类似令牌的巨石而得名。长江因它在这里突然右拐110度,构成天然战争天堑,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1937年,中国军队淞沪抗战失败,12月南京失守。1938年10月,日军侵占武汉,国民政府被迫迁都重庆,险峻的长江三峡成为陪都的天然屏障。石牌下距宜昌城仅30余里,自日军侵占宜昌后,石牌便成为拱卫陪都重庆的第一道门户,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当时的中国,从湖北到四川还没有一条可以走车的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少有的羊肠小道也是险峻万分,高山大岭终于阻止了日本陆军西进的势头,而攻不到重庆,就断断不能停止中国绝死的抵抗。进攻重庆必须打通长江,而打通长江必须占领石牌。就这样,石牌这个当时不足百户的小村,便成为广阔的中国战区最关键的要塞。
重庆方面终于得到了日军的绝密档案,还有关于石牌的那张浓缩地图的胶片,于是从战略的高度重视石牌的布防,为防止日军由长江三峡西侵和拱卫陪都,中国海军于1938年冬在石牌设置了第一炮台,其左右有第一、第二分台,安装大炮共10尊,为长江三峡要塞炮台群的最前线。与之相配套的还有川江漂雷队、烟幕队等。驻守石牌的海军官兵共有100多人。由于石牌与宜昌几乎处于一条线上,要塞炮台的炮火可以封锁南津关以上的长江江面,极具威慑力,令敌望而生畏。为保卫石牌要塞,国民党军委会派重兵防守。
日军对石牌要塞早有觊觎之心。1941年3月上旬,日军曾以重兵从宜昌对岸进攻过石牌正面的平善坝,并以另一路进攻石牌侧翼之曹家畈。两路日军当时都遭到国军守军的严重打击,惨败而归。后来,日军不敢贸然从正面夺取石牌要塞,而是采取大兵团迂回石牌背后企图攻而取之。之后,就爆发了石牌要塞保卫战。
蒋介石对石牌要塞的安危极为关注,他不止一次地给六战区的陈诚、江防军吴奇伟拍来电报,强调确保石牌要塞。蒋氏指出,石牌乃中国的斯大林格勒,是关系陪都安危之要地。并嚴令江防军胡琏等诸将领,英勇杀敌,坚守石牌要塞,勿失聚歼敌军之良机。
在石牌外围拼搏战中,日军一度钻隙绕过石牌,冲到距三斗坪仅60里的伏牛山。第十一师师长胡琏立即命其属下将国旗插到最高峰上,并严令守军不得后退一步。他用电话告诫将士:“打仗要打硬仗,这一次一定要使日军领教中国军队的作战精神!”
由于守军意志坚决,日军久攻石牌不下,损兵折将惨重,士气和信心完全丧失,最后进犯石牌之敌纷纷掉头东逃。石牌要塞虽历经烽火,但仍屹立在西陵峡之滨,固若金汤,如同一座铜墙铁壁,遮挡与庇护着尚未完全被战火摧残的半壁江山。
石牌保卫战,中国军队投入兵力15万人,日军投入10万兵力,日军伤亡兵力25718人,损失飞机45架,汽车75辆,船艇122艘;中国军队仅伤亡一万余人取得战争胜利。石牌保卫战的胜利,实现了蒋介石“军事第一,第六战区第一,石牌第一”和“死守石牌,确保石牌”的军事目标,它挫败了日军入峡西进的美梦,粉碎了日军攻打重庆的部署,遏制住了日军肆意践踏的铁蹄。它是抗战的重大军事转折点,西方军事家誉之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最后结局产生了深遠的影响。
程仲楚他们也参加了石牌保卫战,与他们对决的自然是凉子他们。
盼星星,盼月亮,如今为美琪报仇雪耻的机会终于到来了,程仲楚找的第一个复仇对象当然是直接参与残害美琪的野藤影佐。这条喜欢咬人的东洋狗,逮谁咬谁,咬住谁就决不撒手,咬死了美琪,还将她的心给挖了出来。现在该轮到将他的心挖出来了,程仲楚早就发下了毒誓,一定要亲手将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心黑肝,是不是狼心狗肺!
狭路相逢勇者胜,程仲楚被一大批日军堵截在一个山头上。
程仲楚想,狗日的,老子不送你们下地狱,你们倒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在大战打响之前,程仲楚曾经焚香祭拜过美琪的心,再次发誓一定要剜了野藤影佐的心肝,来祭奠她的亡灵。这回,程仲楚不疯也得疯了,因为他感到了美琪的那颗心依然在跳动,他听到了那跳动的声音。他还听到了那颗心在嘤嘤哭泣,听到了流泪的声音,他还听到了那颗心在汩汩滴血,听到了滴血的声音。那曾经是他深深地爱着的少女,是他深深地爱着的一颗心,用他的生命,用他的灵魂。
程仲楚今天是彻底疯了,他没法不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被魔鬼控制着灵魂的疯子,一条周身被狂犬病毒所浸泡的疯狗。
野藤影佐脱光了上衣,拔出了东洋刀,歇斯底里地号叫着,朝冷笑虎他们猛扑了过来,冷笑虎正要迎战,程仲楚说让他来收拾这条恶狗。
程仲楚故意将野藤影佐引过来,又闪身在一旁,避过了他的锋头。野藤影佐不仅是条疯狗,还是一头脑子进了水的蠢猪,他狂妄自大,赤膊上阵,凭着一股叫武士道精神的蛮劲,高擎着一把锃亮的东洋刀,一阵乱砍乱杀。
程仲楚避过了数招,便举着一把大刀迎战,主动发起攻击,与野藤影佐单打独斗在一起。渐渐地,野藤隐佐败下阵来。程仲楚终于将他击倒在地,将手中的大刀搁到了他的脖子上。
野藤隐佐号叫道:“快杀了我!杀了我!”
风子举着东洋刀冲杀过来,被尕大红与阿紫截住厮杀。
程仲楚眼中冒出了绿色的火焰,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女友美琪受辱的情景,被残杀的情景,被剜心的情景,他忽然狂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利刃狠狠地戳进了野藤影佐的胸膛……
风子见了,急忙扔下尕大红她们,高举着军刀劈头盖脸地朝程仲楚砍杀过来。这个风子其实也是个疯子,她和野藤影佐一样疯狂。风子与凉子不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和野藤影佐是同一类型的人,同一个世界的货。同为战争的机器,侵略他国的恶魔,他们在共同的杀人生涯中产生了畸形的恋情,或者说风子疯狂地爱上了野藤影佐,见自己心仪的男人被杀,还被掏出了心,风子这回真的疯癫了!
随后就发生了混战,风子直奔程仲楚,尕大红与阿紫愣了片刻,赶紧从背后飞奔而上。眼看着风子手中高高扬起军刀就要朝程仲楚脑门上砍下去,陈曼丽凌空起飞,径直迎着一道明晃晃的军刀扑去,风子的东洋刀不偏不倚地刺穿了陈曼丽的胸脯,陈曼丽慢悠悠地倒了下去。程仲楚猛地转过身,陈曼丽就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闭上了她那双清澈而美丽的眼睛。
风子手中的军刀再次举起,眼看着又要往程仲楚砍下去,她身后的尕大红与阿紫早已手起刀落,将风子拦腰砍成了两截。
狂怒的程仲楚一下子凌空起飞,又从半空中落下,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将日军特种兵杀得片甲不留。敌我双方开展了激战,在这次战斗中,阿紫壮烈牺牲,天香也被日本兵残害。
在激烈的混战中,皇协军的汉奸头子汪柏旦,还有那个地痞流氓鹤顶红,全死于乱刀乱枪之中,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至于那个梅机关长凉子,没有来石牌镇参战,因为在1939年的秋天,她奉命护送天皇特使渡边段木郎回日本去了,此后再也没有来中国。
就在那个秋天,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风和日丽,气象万千。程仲楚带着冷笑虎、尕大红来到林子里,将美琪、嫣然、天香、阿紫一并葬了,让她们入土为安。不管是她们的肉身、心,还是衣裳,都不过是灵魂依附之物而已。现在,她们也该安息了,就让她们的灵魂化作天上的彩虹,升入天堂吧!至于那个陈曼丽,也真是福大命大,风子的军刀没有刺中她的心脏,她竟然又保住了一条性命。
料理完美琪她们的后事,程仲楚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在,他们一帮人只剩下程仲楚他们几个。
程仲楚、陈曼丽、冷笑虎至今还蒙在鼓里,尕大红将一切和盘托出,程仲楚与尕大红在相视一笑中,热情地握住了手。原来,那个壮烈牺牲了的虞嫣然竟是受延安派遣,打入国军内部的中共党员,东天目山女游击队长尕大红则是受新四军党组织的委派,一路上护送虞嫣然与程仲楚他们的。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也该归队了,尕大红得到了上级的指令,继续动员并护送程仲楚等人去延安。冷笑虎见他们都要去革命圣地延安,以为那里比天目山好多了,再说他见尕大红也丢下她的东天目山一起去了,便认定那一定是个好地方,至少比他的西天目山要强千百倍,于是他二话没说,也跟着他们一道北上而去。
?吴瑞贤声明?由本人创作的长篇小说《千柱屋谜案》入选今古传奇2018年8月份推出的全国优秀小说选获奖作品集,该作惩恶扬善,弘扬正义,人物及故事情节纯属虚构,是一部正能量的推理小说,一经发表,便在广大读者朋友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好评如潮。但是,读者中也有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作为虚构的文学作品,文中的地名不应是真实的地理名词,而应是虚拟的空间符号。还有,发表于《今古传奇》2018年第7期的《水葱儿》也有类似情况,并在无意中将几个人物用了斯姓。本人经三思后,也觉得尽管《千柱屋谜案》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与千柱屋当地无关,但以东白湖镇千柱屋为地名确实不够慎重,是不合适的,故向千柱屋的居民朋友们真诚地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