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艳玲
以布罗代尔的历史观视之,新文化运动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对于它的理解与诠释绝不能囿于孤立的时空。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锋,胡适曾将其视为“中国特有的文艺复兴”,它是中国近代化的必然产物。中国的问题很大程度上是文化的问题,近代中国特有的社会政治现实将所有的文化问题凸显出来。新文化运动代表了近代文化自觉发展的最高阶段,直接形塑与导引了近代中国文化的发展与转型。
近代中国的文化自觉离不开救亡图存的思想启蒙,“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19世纪中叶以来,由于近代中国的内忧外患与西方文化的侵入,当时的民族文化开始进行文化反省。从林则徐的《四洲志》、梁廷相的《海国四说》、魏源的《海国图志》、姚莹的《康輶纪行》、徐继畲的《瀛环志略》,打开了中国人开眼看世界的历程。而伴随其间的是国人的文化自觉,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制度上感觉不足,最后到文化上感觉不足的文化反思过程,经历了从感性的文化自觉、理性的文化自觉、再到马克思主义的文化自觉阶段。新文化运动就是近代文化自觉过程中的关键一环。
首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认为西方器物文明胜过中国传统器物文明,开始效仿西方技术以求在器物层面自救,这就是追求“坚船利炮”的洋务运动。此时,虽然迫切需要了解与模仿西方文化,但仍认为自身文化在精神文化层面全面占优,从而形成了一定的文化惰性。“师夷长技以制夷”也只能停留在器物技术方面,这是一种被动的模仿的物质文化方面的文化自觉。
其次,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认为西方制度文明胜过中国传统制度文明,开始借鉴西方制度以求在政制层面自救,这就是戊戌变法运动。此时,虽然从学习西方的器物层面深化到学习西方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等制度层面, 但仍然坚持“中学为体, 西学为用”,仍试图在保持天国皇权的前提下进行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改革,并未逃脱“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原始目标,也只能停留在政治之“治”方面,而无涉政治之“政”方面,这是照搬的机械的制度层面的文化自觉。
无论是洋务运动还是戊戌变法运动,无论是器物文明还是制度文明,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国问题。面对西方文化,时人的态度是“西学西法,非不可用,但当与我相辅而行可已”。然而,这种“合而言之则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的主张,被甲午战争的炮火击碎了。辛亥革命精神在于否定自身、自我革命的文化自觉,这是一次理性的本体的文化自觉。推翻帝制而代之以共和的革命精神,虽然推翻了传统文化的政治根基,但却不能解决传统文化的新生。仍然囿于“自由为体、民主为用”,这是一种理性的外在的政治文化自觉。但是这次文化自觉使中国旧民主主义时期的民族文化自觉意识达到全新的高度。孙中山的民主共和观念和文化思想为以后的文化选择和文化创新奠定了更为坚实的基础。
“从器物上感觉不足”只是文化自觉的感性认识阶段,“从制度上感觉不足”是文化自觉开始走向理性认识阶段,但“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才是真正开启了彻底的辩证的文化自觉,这就是新文化运动。文化自觉开始从“外在冲击”走向“内在转化”。面对“古今之议、新旧之争、东西之辩”的文化碰撞,新文化运动做出了全面而直接的回应。
新文化运动真正成为全国性运动的发端,始于文学革命的倡导;而文学革命的倡导,始于白话文。“这是一场自觉的、提倡用民众使用的活的语言创作的新文学取代用旧语言创作的古文学的运动。”用胡适的话说,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它与以往不同的是它是完全自觉的、有意识的运动,因为“新语言、新文学、新的生活观和社会观,以及新的学术”就是他们的需要。新文化运动初期,主要是在文学和道德两个领域取得突破。这就是所谓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
说到新文化运动,不得不提到胡适。胡适以一篇《文学改良刍议》,拉开了“文学革命”的序幕。没有与西方文明的接触,就不可能有中国的文艺复兴,这次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是“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结果。胡适在这里,就应用了他从西方借鉴的实验主义与进化论思想探讨中国的文学革命。陈独秀给予了高度评价:“1.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2.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3.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面对西方文化的侵蚀,无法回避的“古今之议”促成了“整理国故”,整理国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非要完全推翻一切中国固有的文艺作品,它的真正意义,不仅表现在要建设中国的新文学观,而且表现在通过整理国故来重新估定传统价值。“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当时,在对待“国故”的态度与方法上千差万别,可以把那时的知识分子群体分为“泥古”“疑古”“考古”和“释古”四派。从1919年下半年开始,胡适连续发表《古史辨》《论国故学》《新思潮的意义》等文章,号召“整理国故”,正式打出了“整理国故”的旗帜。“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这是化黑暗为光明,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化神圣为凡庸,这才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承担着双重角色,可以说既是要历史地承载着引进、传播新文明的开拓者,又是要适时地重构、改造旧文明的革命者。而中国文化向何处去的问题,成为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毋庸讳言,新文化运动及其之前的近代化运动,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近代中國的社会问题。新文化运动虽然对封建的文化、伦理和道德进行了反思、批判,但仍类属于资产阶级文化反对封建主义文化的斗争,是资产阶级的精英知识分子的“文化革命”。首先,它既脱离近代中国问题的现实国情,又无视近代中国问题的历史渊源,没有客观而全面地正视中国的文化问题。其次,它也仅仅是停留在思想文化领域的革命,还是传统的“文以载道”的伦理革命,脱离政治斗争,妄图通过思想领域中的“除魅”来解决近代中国的问题,这是不切合实际的。最后,它对于西方文化认识不够理性,反对旧思想、旧道德,倡导民主、科学无疑是正确的,但盲目崇拜西方文化,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是无法认识到西方文化本质的。新文化运动一时间走入了迷惘。
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化运动开启了一段崭新的文化旅程,从而将新文化运动引向纵深层次。1917年的“十月革命”,指明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展方向,宣传与传播马克思主义成为新文化运动后来发展的主流。1919年杜威与罗素的到访,胡适秉承杜罗的思想,发表题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为之正名。蓝公武发表《问题与主义》、李大钊发表《再论问题与主义》回应胡文。从而引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问题与主义”的文化论争,这实质上就是有关新文化运动的道路之争,“问题与主义”之争深刻地预示着新文化运动分途和转换的演化趋势,这也是新文化运动发展成熟的标志。从此之后,由资产阶级自由派知识分子引导的文艺复兴,走向马克思主义新文化。近代中国的文化自觉开始步入成熟阶段,文化思潮开始由民主主义转变为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既为新文化运动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思想内容,又为新文化运动的道路选择提供政治武器,从此新文化运动的发展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是有中国特色的“文艺复兴”,但它并不像近代西方文艺复兴运动那样,是文化自然发展的产物,而是“古今之议、新旧之争、东西之辩”的文化碰撞的产物。新文化运动摆脱传统的“文以载道”的窠臼,开始了以文化为本位的主体自觉。新文化运动引领与形塑了二十世纪以降的中国的文化发展,为当代中国的文化自信提供了思想与历史的准备。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博士。本文系2015年度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胡适文化启蒙思想研究”〔15ZXD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徐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