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云
在20世纪的中国艺术界,张大千无疑是一位最具传奇色彩、最具国际影响力的绘画巨匠,其绘画成就之高、趣闻之多、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在中国美术史乃至世界美术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张大千的一生不仅在绘画、书法、金石、诗词、收藏、鉴赏、美食、旅游、摄影、园林、敦煌学等众多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甚至他的法号、“大风堂”斋名、须髯、着装、为人、情感等等,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所以,在张大千身上有写不完的东西,他犹如一座宝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今年5月10日是张大千先生诞辰120周年的纪念日,之前,每遇大千先生重要的节日,笔者都会应邀撰写相关纪念文章,但总感觉到他的身上有写不完的东西,每每让笔者欲罢不能。
● 艺术成就 雄视百代
从中国美术史看,张大千的绘画艺术绝对是一个奇迹,其传统功力之深、技法画路之宽、题材风格之广、成就影响之大,实为世所罕见(图1)。正如黄君璧先生的评价:“张大千是非常人。”所以,誉他为“巨擘”“巨匠”“大师”,实在是当之无愧。若要细细评价张大千的绘画艺术成就,笔者用“三度”来概括,即有广度、难度和高度。
所谓广度,是指张大千堪称一位绘画多面手,山水、人物、花卉、走兽、翎毛、鱼虫、书法、篆刻、诗词等无所不擅。他曾说:“作为一个画家,应该什么都会画。”所以张大千在数十年绘画的生涯中,一方面师传统,先后临摹了大量各类题材的古代名迹。从张大千存世的临摹作品看,既没有满足于一家或几家,也没有局限在一个朝代或是两个朝代的名家,而是从清代石涛、八大起笔,进而涉及明清诸大家,再上溯到宋元,最后上溯到隋唐。他把历代有代表性的画家一一挑出,由近到远,潜心研究。如南朝梁的张僧繇,唐代的王维、孙位,五代的董源、巨然、顾闳中等,宋代的李成、李公麟、赵佶等,元代的赵孟頫、王蒙、倪云林、黄公望等,明代的沈周、唐寅、陈淳、徐渭、陈洪绶、张大风等,清代的四僧等,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另一方面是张大千的师造化,他先后遍游海内外名胜,每到一处随地观察、采风,窥得山川之灵性、大地之神貌,这些对张大千艺术题材的开拓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如其荷花或正、倚、俯、仰,或静、动、离、合,或大、小、残、雅,真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风吹荷叶十八变”,让人赏心悦目。张大千也因此享有“画荷圣手”之誉。
所谓难度,主要是体现在技法和大作品上。由于张大千对历代大家的笔法、墨法、水法都有做过精心研究,正如叶浅予所说,“穷追古人之迹,穷通古人之法,最后达到穷探古人之心”。所以,张大千在画法上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工笔、写意、没骨、双钩、白描、泼墨、泼彩、泼写兼施等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尤其是在借鉴吸收西方绘画精华时,在中国画上不留一丝痕迹,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正如张大千自己说的:“一个人能将西画的长处融化到中国画里面来,看起来完全是中国画的神韵,不留丝毫西画外貌,这必定要有绝顶聪明的天才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尤值得一提的是,张大千擅画宏幅巨构,且越大越能表现自己的艺术风格,越大越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他曾说:“会做文章的一生必要有几篇大文章……这才可以站得住,画家也必须要有几幅伟大的画,这才能够在画坛立得住。”在张大千的作品中,为后人留下不少经典的宏幅巨制,如1946年在中国大陆创作的《青城山》四屏(195×555.4厘米)、1967年和1968年在巴西八德园创作的《幽谷图》(269×90厘米)和《长江万里图》手卷(52.8×1980厘米)、晚年在中国台湾摩耶精舍创作的《庐山图》(200×1200厘米)等(图2)。如此大的手笔、如此大的气魄,古代没有,当代罕见。
所谓高度,是建立在难度基础上的,主要是指张大千的绘画境界很高。民国时,大千的艺术创作就达到了“包众体之长,兼南北二宗之富丽”的境界。晚年,正当人们认为中国画已很难再有发展和突破时,大千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吸取世界各民族绘画之长处,锐意开拓,独创泼彩、泼墨技法,不仅使其在驾驭笔、墨、色、水、纸方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而且使他的创作从具象走向印象,又从印象走向半抽象、抽象,为中国画创作开辟了新的道路。郎绍君认为,“借鉴西方绘画来补充中国画,还没有一个人能达到张大千的高度。”同样,也有评论家认为:“国画家能够上承古代美术遗产,兼涉世界美术之长,使国画的技巧、境界,向上延伸一步的,在今天,只有张大千。”
遗憾的是,张大千的好友徐悲鸿没有看到其晚年泼彩、泼墨的艺术成就,若能目睹大千晚年的艺术创造,势必会发出千年一遇的感叹。所以,张大千留下的《长江万里图》《庐山图》《幽谷图》等名作必将流芳百世,并载入中国乃至世界美术史册。
● 艺术鉴藏 无出其右
在人们的心目中,张大千是一位名画家,其实他的画名掩盖了他的鉴藏才能和成就,他是一位超一流的鉴藏大家。不仅在同代,即使明清以来数百年间,恐怕也无出其右者。
对二十世纪的古字画收藏而言,笔者曾提出庞莱臣、张伯驹、张大千、吴湖帆、张葱玉、王季迁为收藏六大家,张大千排行第三,但是,若综合收藏和鉴赏两方面,张大千无疑要排第一。
在收藏上,张大千爱画成癖、搜求无止,有时为购一幅古代名迹,不惜倾囊以付,但其收藏并不是为了钱,主要还是为了学习。据说,民国时期北京字画掮客一旦得知张大千在北京琉璃厂鉴定字画,就会争先恐后前往排队,请他鉴定。若张大千遇上喜欢的,他会放在另一侧,最后也都会以较高价格吃进。掮客也很乐于与其交易,因为张大千豪爽又有钱,与其交易往往能够获得不菲的收益,张大千也因此获得不少古代名迹。据记载:张大千曾用500两黄金、20幅明代字画换回董源代表作《江堤晚景图》(图3);用700两黄金购得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图4)、董源《潇湘图》(图5)、宋人《溪山无尽图》等名作,其中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被后人誉为中国十大名画之一。尤为难得的是,张大千曾与董其昌一样收藏过四幅董源作品,三幅被著录,其中,《溪出风雨》亦是东北长春劫余外物,为《石渠宝笈》三编所著录,亦是真迹无上神品,从琉璃厂古玩店中买入,但去向不明。据悉,当张大千拥有三张董源作品后,得知好友徐悲鸿有一张《溪岸图》时,他就请好友谢稚柳先生居间调换。大千先生所换是清金农《风雨归舟图》,就金钱而论,相去何止千万元,但两人交谊深厚,岂以钱论,名为交换,实则为悲鸿先生的成人之美,為张大千刚好凑成“四源”,也成就藏界的一段佳话。大家知道,明代大收藏家董其昌曾收藏过四张董源作品,为此设立了著名的“四源堂”,由于董其昌和张大千相差近400年的时间,张大千收藏的难度是可想而知了,真可谓风雅不让董太史。另外,在张大千的藏品中,还有唐太宗李世民的《屏风帖》、赵伯驹的《六马图》、张即之的《杜律二首》、刘道义的《万壑松风图》、赵令穰的《湖光春晓图》、郭熙的《树色平远》、米芾的《吴江舟中诗》草书卷、宋徽宗的《翠竹双禽图》、宋代李成的《寒林骑驴图》(图6)、方从义的《武夷山放棹图》、赵子昂的《碧琅干馆图》和《赵氏三世人马图》、吴镇的《渔父图》等稀世珍品。不过,在大千先生的藏品中,以石涛作品最为丰富。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其收藏的石涛作品就有上百幅之多,他曾请篆刻家方介堪为其刻治“大千居士供养百石之一”,专为钤印石涛真迹之用。张大千晚年曾对友人说:“我收藏石涛真迹最多时约五百幅”,台湾的傅申先生在《大千与石涛》中说:“大千是历来见过和收藏石涛画迹最多的鉴藏家,绝对不是夸张之词,不要说当世无双,以后也不可能有。”
在鉴赏上,张大千无疑是公认的权威。众所周知,中国古书画鉴定涉及的因素相当多,而且相当复杂。鉴定主要靠经验积累。张大千由于看得多、临摹得多,故对历代名家笔墨技法了如指掌,造就了他过硬的鉴别真赝、优劣的本领(图7)。早在1928年,日本有关机构就邀请张大千去鉴定一批中国书画。1929年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张大千被聘为美展作品干事;1931年,张大千与张善孖、王一亭等人被聘为中国古代书画出国画展的审查委员,负责审定赴日展出的宋、元、明、清各代展品;之后还担任过北平故宫古物研究所的导师。抗日战争爆发后,故宫博物院专门成立了一个古物鉴定委员会,张大千又同张伯驹、徐悲鸿、启功等人被聘为鉴定委员,可以说,那时张大千已被中国书画鉴定界公认为近现代“最高鉴定权威”。而其对自己的鉴定能力历来也十分自信,他在《大风堂名迹》第一卷首自序中自称“五百年来精鉴第一人”(图8)。正因如此,民国时期要找他鉴定字画的人众多,为此,在张大千的润格中,除了字画刻章外,还有鉴定的润格。
不过,在笔者看来,张大千公认的鉴赏权威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来源于其富可敌国的收藏,另一方面来源于他“血战古人”。为了考验自己的仿古作品能否达到乱真的程度,他曾以过五关斩六将的气概和姿态去挑战像黄宾虹、罗振玉、吴湖帆、溥心畲、陈半丁、叶恭绰等鉴赏家及世界各国著名博物馆专家们的鉴定。张大千的伪石涛作品就曾骗过石涛鉴定专家黄宾虹和陈半丁,伪梁楷的《睡猿图》骗过了吳湖帆、溥心畲、叶恭绰等鉴赏家,并留下了许多趣闻轶事。记得现代鉴定大家王季迁曾说过,他鉴定八大、石涛最初只能达到七层,最后还是经过张大千指点,使他提高到了九层,由此可见张大千的功力。所以,张大千曾颇为得意地认为:“一触纸墨,辨别宋明,间抚签赙,即知真伪。意之所向,因以目随;神之所驱,宁以迹论。”也正是张大千有着过人的眼力,他也因此被人们誉为“鉴赏的神手,字画的法官”。
除了鉴定古字画真伪外,张大千对画家的点评也是精彩绝伦。以金冬心为例,他曾说:“金冬心的画画得极其蹩脚,但是又好得不得了。他62岁才学画,画画的技巧跟孩童相似,但是他的画却魅力十足。除了他的画中隐然有股金石气外,我还佩服他的诗文,他的画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产物,虽然欠缺技巧,但却是标准的文人画,难极了!金冬心先生的墨色之黑,只有黑炭可比。这些人连墨色都不研究,就把我写的金冬心当作真的买了去,更不用谈笔法了。要让内行人来看,金冬心写的‘漆书,学问才大哩!那个笔也不知用的是啥子笔,一落笔就有两个小开叉似地分成三股子走,然后笔力才汇聚在一起,一笔到快停顿时,笔路先按下来一点再稍微往上扬。我对之下了许多功夫,结果还是不满意,一看就晓得,学不到家嘛!金农的字不但笔法是自创的,结构也是自创,所以难学。”
● 艺术市场 龙头风范
在艺术市场上,张大千历来被藏家称之为“龙头股”“指标股”“领涨股”。在长达近一个世纪里,张大千的作品价格始终处于市场的最高层次,并领导着中国字画的销售价格。张大千的字画市场价格的形成恐怕要从上世纪二十年代算起。1925年,张大千在上海宁波同乡会馆内举办了他第一次画展,展出99幅作品,没几天就全部卖完,随后即在报上刊登自己画作的润格,从此,张大千走上了卖画为生的职业画家道路。有资料显示,1925年至1927年,张大千的润格每年都要调整一次,三年润格翻了一倍,尽管这里有大千的营销策略,但大千作品的销路之好却令众多海上老画家羡慕不已。据张葱玉先生回忆,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和友人应大千之邀,到苏州网师园游玩。一日,他偶然在一间房内看到四周挂满历代名画,经他仔细辨认,皆为大千仿的。事后张葱玉曾对许姬传(梅兰芳秘书、收藏家)讲:“假若有人将其中的画当真的卖给我,我是会吃进的。”张葱玉并预言,张大千伪古前无古人、今无来者,将来凡是署名张大千的画,必定会大涨价。此话被言中。在以后的卖画展中,张大千的画少则每幅以两(黄金)计,多则每幅以条(黄金)计。尽管价格昂贵,但作品每每告罄,销路极好,成为典藏家竞相寻觅的珍品。像2011年中国嘉德拍卖的大千《宋人山寺图》成交价高达4025万元,该件作品早在民国时就以50两黄金成交。最为轰动的是1948年,张大千在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内举行近作展,共展出99件作品,绝大多数为工笔重彩,辉煌夺目。每天参观者人头攒动,拥挤不堪,订购的红纸条贴得“满堂红”,有些画还被复订三至五幅起,盛况空前。红极一时的名画家吴湖帆也当场选定了三大幅,后又请别人代订了几幅。展览会上有人为画展所得试作估计,认为约可等价于市上的黄金达一百几十条之多(高达约一千几百两),这一奇迹在那时实为前所未有。同样在北平,张大千在市场上也是傲视群雄,曾经有一位北平琉璃厂开古玩店的老板说过:“别的画家都是被琉璃厂吃的,独有张大千能吃琉璃厂。”从中可看出张大千作品在收藏界和市场上的地位和影响。所以,不论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张大千作品都是市场上的硬通货,这一点恐怕其他画家难以企及。1963年,他的巨幅《荷花》被美国著名刊物《读者文摘》用6万美元买下,创下当时中国画的最高价。1965年,张大千在巴黎举办的画展上,六幅泼墨荷花通景屏被美国藏家以14万美元购得,再创中国画最高价。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苏富比和佳士得开拍中国字画后,张大千一直是海外市场上的台柱子,并几乎垄断了古今字画的价格。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引进艺术拍卖后,张大千也一直扮演着“龙头股”“指标股”“领涨股”的角色。尤其在2010年中国嘉德拍卖会上,众所期待的张大千晚年巨幅绢画《爱痕湖》,经过近60轮激烈叫价,以一亿零八十万元的天价成交,轰动海内外,这是中国近现代书画首次突破亿元大关,同时,也为中国近现代书画价格打开了巨大空间(图9)。更让人惊叹的是:2011年,香港苏富比继春拍后隆重推出了“梅云堂藏张大千画”专场拍卖会,25件拍品受到海内外藏家的哄抢,1.3亿港元的估价被抬至5.7亿元人民币,高出估价达4倍多,平均每件作品价格达2240万元,其中《嘉藕图》获价1.9亿港元,因此有收藏家笑言,“五百年来一大千”真的名不虚传,一个张大千撼到了一批当代艺术家。2011年,据全球艺术市场信息公司Artprice称,张大千的作品是世界艺术拍卖市场上最卖座的。他的1371件作品被拍卖,总额达到前所未有的5.54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4.89亿元),超过毕加索和安迪·沃霍尔,全球排名第一。2016年张大千作品销售再次力挫群雄,位列全球第一,充分显示了张大千的雄厚实力和龙头风采。今天,许多收藏家和企业家已把有无张大千的画作当成衡量收藏品位和企业文化形象的标志;同样许多博物馆也把收藏大千画作作为提高自身档次的重要依据(图10-25)。
张大千的作品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佳绩,根本的原因是其艺术地位十分稳定,作品艺术价值很高。投资、收藏风险小,增值潜力大,他始终处于中国书画价格的领先地位,只要字画市场启动,张大千的作品价格可望率先攀升。
笔者坚信,未来中国书画在向世界艺术市场的冲击中,张大千必将是梵·高、雷诺阿、莫奈、毕加索等国际大师最有力的挑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