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蒙
在“上下学堂”的课堂上见到廖宝秀老师,笔仿佛自己停不下来般飞快地记录着。没有流行的那种演讲设置,她的所言所示雅致如实得如同捧在手心的这杯茶。作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经她过眼、过手的珍宝繁多,历史的况味也仿佛都浓缩进了她的一盏茶里——滋味丰厚、意味悠长。近年来,她不倦往来于两岸授课,不过是“希望把自己所学、所知的关于中国古代文人生活最雅、最美的一面传递给大家,也希望今人可以从生活里去践行古人生活中温文儒雅、温柔敦厚的一面”。毕生精力都在研究陶瓷,特别是“洋彩”(珐琅彩),她最是深谙中西融合的法门,倒也因此对非议颇大的乾隆宽容许多。但天天对着这些华丽巅峰的珍贵器物,若让她挑一件来用,她却宁愿选一件简单的宋瓷。“研究乾隆的洋彩是我的工作,而宋瓷是我的个人偏爱。一件器物也需要与拥有它的人气质相融合。”否决了造型师挑的红色服装,而选定了自己偏爱的蓝色外套,她当然更中意素雅,“不是红色不好,但那不是我”。在如今的纷繁之世中,这样明晰、安静的茶精神确是难得,就像她所说的那条不论古今中外如何融会贯通也离不了的审美标准——干净。一是视觉审美上的简单干净,一是用心用情上的专注尊重。而任何美器如美人,唯有当外在视觉美和内在精神美融合为一时,才真正拥有了长久流传的可能性。
Q:你怎么理解“融合”?它在中国历史上有哪些具体映现?
A:“融合”是一种水乳交融的状态,就像烧瓷器,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它跟“结合”“合并”不一样。中西方的融合,历史上一直都在进行。从很早的胡汉融合,到后来每个朝代更迭都附带着一种大融合,特别厉害的可能是元代,后来又有清,当然唐朝更是主动融合的时代……所以我们不要以狭隘的观念来看东西方。上下五千年,自古以来东西方、南北向都在不断融合。今天的中国文化就是几千年来多元文化不断融合的结果。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今天中国文化燦烂多姿的样貌,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所以这个概念不必刻意去提,刻意提起反而不自然。譬如我研究乾隆的珐琅彩,它就是用西洋的颜料来做成中国的器物,是很好的中西融合的例证。同时,乾隆还曾在一个汉代绿釉器上题诗,再用它来插花。他用老器题新诗,器物是实物,诗是他的思想,再拿这种人文高度凝结的东西来种自然的花,古与今、物与神、人与自然都融合一处了。至于这种融合映现到当下生活中,具体的生活器用就是勾连古今、中西的最好媒介。
Q:在你经手过的历代珍宝器物中,有着怎样融通的价值?
A:历代珍宝身上都有很强的时代性,但也有相当明显的共通点——就是工匠和艺术家对这个器物的用心。当事人对这件器物、这件事的尊重之心,真的可以通过视觉、触觉而感知出来。譬如瓷器,从它上手的重量你就知道,匠人在制作时是考虑了人去拿它的感受的。我们有时去抱一件瓷器,会感觉它的重量是均匀分布在整个形体上的,所以抱着恰恰好,不会太重让你抱不动,又有一定的分量感。这种精神是很难做到的,特别是现在高仿很多,但你一上手,重量就不对,因为它高仿时想的并不是人。由这种用心勾连起来的人文性很重要,因为现代科技是冷的,人文才能注入生命跟精神,才有那种美感和关怀。一个艺术家用心去做的东西,它的那个造型、釉色、拉坯时灌注的精神,你都能感觉得到,那个美感在里面是很动人的。
Q:作为非专业人士,我们应该怎样欣赏器物中的融合之美?
A:欣赏器物必须从生活着手,而欣赏生活之美就要讲心境。现在大家都说忙,其实当你熟悉了那一套流程之后,它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像我有个圆圆的栗子,时间久了它中间自然出现个洞,我出门时随身带着它和线香,到哪儿都可以拿出来点,心境就会不一样。生活有快有慢,这些生活美感和习惯都是古人留下的精华,我们为什么不把它继续用到生活中呢?其实,古人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环节没什么不同,但论环境和器用,可能古人还更讲究。所以欣赏这些器物,我们也要从古人的生活状态去理解。譬如现在我们都很喜欢宋瓷。它不仅颜色美、形体美,关键它的美是内外一体的。当它的美由内而外散发时才更耐看。文物、艺术都是这个道理,其美要有外在表现,也要有内在表达,只有当它是内外之美融合一体时,才能永流传。
Q:在目前西方文化作为全球强势文化的状况下,过分强调融合会不会反而稀释我们的文化味道?
A:主流文化、导向性的东西有时民间确实没办法。譬如以前官窑的东西,民间也用不起,但宫里流行什么,老百姓也想要去模仿,这是一个上行下效的过程。至于年轻人,我倒觉得不必担心。他们现在眼界很宽,等他们受的教育到一定程度,他们的文化认同也会回来。我读书时台湾也是流行西洋文化,喝咖啡。可当我国外的同学来台湾,我还是觉得要让他们领略中华文化啊,那我们去喝茶吧。年轻时的确容易被流行文化吸引,但当有一些好的地方和机会去体验传统时,你没理由拒绝。当你体验了,觉出它的好之后,你渐渐就会被感召回来。
Q:如何在古今融合时既尊重传统.又有时代创新?
A:我想这里面有一条主线,就是“让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把传统文化用现代的方式展现出来,让每个人都看得懂。譬如“上下”有一套茶器,我研究陶瓷,一看就知道它的形制来自雍正,同时它又用了四川瓷胎竹编的工艺,两者结合得很好。这种创新我觉得才成立,今天如果你的创新不是把传统完全消化之后再创作出来,那你这东西的市场认可度和共鸣者也不会多,且无法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