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立足于“崇高”是译者翻译中国文化经典《论语》的出发点和使命。17世纪到19世纪的西方传教士运用基督教的概念词来翻译《论语》并非刻意将《论语》基督教化,而是在译文中追求“崇高”,以提升译文的文化品格。但由于《论语》是两千多年前的典籍,其年代之久远以及思想内涵之深刻,历来对某些词句的阐释存在争议,影响了译者的理解深度和宽度,导致其译文在文化品格上有了高下之分。
关键词:崇高;《论语》英译;文化品格
作者简介:谢艳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英语诗歌与翻译研究。
Title: Cultural Quality i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Confucian Analec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blimity”
Abstract: Sticking to sublimity is a starting point in the translation of The Confucian Analects, a classic book of Chinese culture. The western missionaries from the 17th to the 19th centuries had used the terms and concepts of Christianity to translate The Confucian Analects; they had not meant to Christianize it. On the contrary, they had tried to stick to “sublimity” in their translations, and elevate their cultural quality. However, since The Confucian Analects is a classic book which came out two thousand years ago, there have existed disput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some of its phrases and sentences, and the interpretation affects the depth and breadth of a translators comprehension towards the book, and thus higher or lower cultural qualities may find their ways in different translated versions.
Key words: sublimity;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Confucian Analects; cultural quality
Author: Xie Yanming is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430073, China). His majo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poetry and translation. Email: xieyanming@126.com
引言
追求“崇高”既是作者的,也是译者的天性和使命。什么是“崇高”?朗吉努斯(Longinus, 213-273)认为“崇高”是“高尚精神的回声”(Longinus 109),其特征是“无限性(大)、非形式性和陌生性,……令人崇敬”(张世英 53)。他认为作品为了达到令人崇敬的效果,必须具备五个因素:“形成伟大思想的能力,强烈而受激动的情感,运用修辞的技巧,高雅的措辞,庄严而又高贵的结构”(张中载 96)。朗吉努斯认为这五者中最重要的、最根本的是第一个。作為一个唯理主义者,他论述“崇高的哲学基础是上帝,神是世界的本体,是绝对的善,绝对的美,是纯粹的智慧和理性”(田英华 157)。也就是说,“崇高”就是“无限性”地接近“上帝”,接近“绝对的善,绝对的美”。《论语》无疑是影响中国社会历史发展最为深刻的书之一。它具有伟大的思想、庄严的行文、说服力极强的修辞和措辞,以及感人的情感,也是中文翻译成外文最多的典籍之一。西方的《论语》翻译史接近400年,译本超过60余种,其中以英译本数量最多,影响最大。西方首部刊印的《论语》译本,是由比利时耶稣会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 1623-1693)等人用拉丁语完成的,其书名为《中国哲学家孔子,或以拉丁语表述中国人的智慧》(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sive Scientia sinensis latine exposita), 1687年出版于法国巴黎(姜哲 43)。1691年出现了英译本,从法语版转译成。随后,便涌现了一批真正意义的英译本及知名译者,如英国新教传教士马士曼(Joshua Marshman, 1768-1837)、高大卫(David Collie, ?-1828),马士曼的《论语》可能是第一个英语全译本。其他著名的外国英译者还有理雅各(James Legge, 1818-1897)、詹宁斯(William Jennings, 1847-1927)、苏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 1861-1935)、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 1818-1895)、翟林奈(Lionel Giles, 1875-1958),等等。华人《论语》译者队伍有辜鸿铭、刘殿爵、许渊冲等。中外译者在面对这部庄严的著作时都怀有敬畏之心,把“崇高”作为自己的翻译使命,力求译文“无限性”地接近原文,接近原文所表达出来的至善至美,追求原文所反映的至高的文化品格(cultural quality),尽力为读者提供“崇高”的译本。然而,译者对原文的“崇高”内涵理解不同,角度不同,译本的文化品格不一致。
一、译文的“崇高”文化品格构建
对于《论语》这部深刻影响中国社会发展两千余年的巨著,译者们从一开始就带着敬仰的心理去看待它。这一点可以从1691年的英译版的书名就可以看得出来,书名很长,不是“论语”二字的直译,而是重新命名为《中国哲学家孔子的道德箴言,鼎盛于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降临500年之前——作为该国知识遗产的精神之一》(The Morals of Confucius. A Chinese Philosopher, Who Flourished Above Five Hundred Years Before the Coming of Our Lord and Savior Jesus Christ. Being One of the Most Choicest Pieces of Learning Remaining of That Nation)。该书名有意突出“耶稣基督”,而且指出该书比耶稣基督降生还早500年,而耶稣基督在基督徒心中是无比崇高的,在译者看来,“论语”比《圣经》还崇高,足见译者的崇敬之心。
朗吉努斯认为“崇高的哲学基础是上帝,神是世界的本体,是绝对的善,绝对的美,是纯粹的智慧和理性。”无限接近“上帝”或者“神”,就会接近绝对的美和善,因而就有了崇高的特质。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方译者借助基督教的词汇来翻译《论语》是为了追求一种崇高。比如,马士曼在翻译一些儒家核心概念词时有意识地把儒家思想与基督教神学思想等同起来,将“神”译成the deity或the Supreme Being,尽管这样处理有“无意误译与有意基督教化”之嫌。威妥玛的译本也用基督教教义取代儒学内涵,将儒家的“礼”阐释为对上帝和教友的义务和责任(李钢 55)。翟林奈的译文多处使用基督教的核心词,如God, spirit, Heaven, disciple等来诠释儒学观念(Giles 52)。在这些本身具有基督教背景的译者看来,或许运用基督教的概念词来翻译《论语》是提升译文文化品格的不错的选择,尽管这样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原文的文化属性。
很多英译本是中国人(包括海外华人)翻译的,他们的译文是否会建构“崇高”的文化品格呢?华人译者一般是在儒家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深知《论语》是中国文化里最为经典的著作之一,自然会敬仰这部书。辜鸿铭可以说是最早翻译《论语》全本的华人译者,他给译本取了个特别的书名——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 A New Special Translation, Illustrated with Quotations from Goethe and Other Writers(《孔子言论:征引歌德和其他西方作家言语来解说的新译》)。辜鸿铭研读理雅各译本发现该译本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理译本在一定程度上向普通的英文读者呈现出了中国人之思想和道德观,但对于普通的英文读者而言,理雅各译本所传达的信息就如同西方读者眼里中国人的穿着和外表一样,有一种陌生怪异的感觉”(Ku viii)。因此,他借用像歌德这样的西方著名作家的话语来解释《论语》,目的“要使西方读者阅读《论语》通阅读本国书籍一样感到熟悉”(许雷,屠国元 104)。他在注解中还用《圣经》里的人物来比拟《论语》的人物。比如,他将《论语》中提及的“尧、舜”比拟为亚伯拉罕(Abraham)和以撒(Isaac),将颜回比作圣约翰(St. John),将子路比作圣彼得(St. Peter),并且将孔子的弟子一律译为“门徒”(disciple)。辜鸿铭既迎合了西方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又以西方文化中崇高品格的形象来翻译和注解《论语》,从而也确保了《论语》的崇高的文化品格。
有人认为运用基督教词汇翻译和注释《论语》会使得《论语》基督教化,使孔子变成一位“神圣的异教徒”(Cheang 573)。17世纪到19世纪的传教士们,如《论语》的译者马士曼等,不仅将《论语》翻译成欧洲语言,而且也将《圣经》翻译成汉语。在此过程中,他们熟练地使用基督教词汇翻译《论语》,也运用儒家词汇翻译《圣经》。当我们阅读《圣经》和合本时,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儒家文化的核心词汇——如“仁”“義”“礼”“孝”——充斥着《圣经》的中译本。《论语》和《圣经》分别代表中西文化的神圣典籍,使用它们的关键词进行互译是突出译本“崇高性”的一种重要翻译方法。
攻读西方哲学的华人译者刘殿爵(D. C. Lau, 1921-2006)不同于前文提到的译者,他的译文并不立足于基督教来提升其文化品格,而是有意识地回避西方中心主义,还原儒家传统哲学形貌,在译文中突出中华文化品格。他在其译本《孔子:论语》(Confucius: The Analects)的序言中,介绍了孔子的道德体系以及孔子心中的理想人格,为读者塑造了一个译者心中集伟人、思想家、先知于一身的孔子形象。他的译文“以其鲜明的‘奥古斯丁风格而吸引西方读者的眼球”(许雷、屠国元 105),而“奥古斯丁风格”的突出特点就是“高雅措辞和庄严文风”,即朗吉努斯所谓“崇高”的两大特质。
二、译文的文化品格的具体分析
几乎所有的译者在面对《论语》这部神圣的著作时,都会立足“崇高”进行翻译。但由于《论语》是两千多年前的典籍,其年代之久远以及思想内涵之深刻,历来对某些词句的阐释存在争议,影响了译者的理解深度和宽度,导致其译文在文化品格上有高下之分。本文主要选取理雅各、韦利、辜鸿铭、许渊冲四人的译本为研究对象,就具体的字词和句子分析四个译本的文化品格。通过对比发现,从总体上无法判断哪个译本在文化品格上优于其他译本,但在具体的词句上,四个译本在反映伟大思想、德性追求和高尚人品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
1.译文要反映伟大思想的文化品格
朗基努斯的“崇高”的五大因素首当其冲的就是“伟大的思想”。作为孕育着灿烂的中华文化的崇高典籍,《论语》必定饱含伟大的思想。实际上,《论语》具有一套“内圣外王”的思想体系,讲的是“圣贤之道”,“圣贤”是具有崇高的文化品格的,“圣贤之言”即便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应该是经得起时间和实践检测的微言大义。然而,由于译者的理解力不同,译文可能会偏离原文的文化内涵,甚至会降低其文化品格。比如,《论语》开篇的一句话: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而)
理雅各:Is it not pleasant to learn with a constant perseverance and application? (Legge 3)
韦利:To learn and at due times to repeat what one has learnt, is that not after all a pleasure? (Waley 3)
辜鸿铭:It is indeed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as you go on acquiring, to put into practice what you have acquired. (辜鸿铭 10)
许渊冲:Is it not a delight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put it into practice? (许渊冲 9)
这句话可以检测一个译者对原文阐释是否合乎高尚的文化品格。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对这句话的注释为:“学之为言效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朱熹 47)。上述四个译文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习”字,韦利将其译成repeat,理雅各译成application,辜鸿铭和许渊冲都译成practice。朱熹的注释如原文一样,比较模糊不清,既有“反复练习”,也有“实践”之意。韦利应该受此影响最大,他使用repeat一词,而不是review或practice,也比较模糊。作为基督教传教士的理雅各选用perseverance和application来翻译“习”。姜哲认为,他的选词虽然有“以基督教的概念替换甚至歪曲儒家思想中所具有的概念”之嫌,但正是因为两词中“包含着强烈的宗教内涵,所以才更加突出了儒家君子無论‘造次还是‘颠沛都不改于‘仁的践履精神”(姜哲 48-49)。
这句话中的“时”也是争议比较大的。这里,朱熹很明确,他将“时”解释为“时时”“经常”。理雅各使用了constant,显然是受朱熹的阐释的影响,辜鸿铭和许渊冲都回避了“时”的翻译。韦利则翻译成at due times(在适当的时候),这样翻译是有依据的。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指出:“‘时字在周秦时期若作副词,等于《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的‘以时,‘在一定的时候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的意思。”(杨伯峻 2)
因为文本是开放性的,所以上述有争议的解释和翻译都不能算错。然而,问题是“学习并且经常去复习或练习所学的知识”会快乐吗?“反复复习”或“练习”毕竟是很枯燥的学习方法,正常人即使不觉得枯燥,恐怕也很难感到快乐。不分时间是否恰当就去实践所学,真理也可能会误判为谬误,因而也不会是快乐的。杨伯峻解释这句说“学了,然后按一定的时间去实习它,不也高兴吗?”(杨伯峻1-2)也就是说,学习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去实习所学的知识。这样的阐释不存在违背常理,比较符合人性和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詹宁斯将整句话译为“To learn,” said the Master, “and then to practice opportunely what one has learnt—does not this bring with it a sense of satisfaction?”(姜哲 46),“更为接近《论语》原文的意义内涵”(姜哲 49)。违背常理的话语的文化品格自然不高,只有合乎常理的译本才会具备较高的文化品格。
《论语》中像上述阐释有争议的句子有很多,译者站在不同的角度进行在阐释时就会产生不同的译本。比如,“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政)这句话历来备受争议。至少存在两种解释:第一种将“攻”理解为“专攻”,就是说专攻异端学说是有害处的。这是大多数人的理解,理雅各的译文The study of strange doctrines is injurious indeed! (Legge 19) 基本上是这样理解的。第二种认为是“攻击”之意,攻击异端学说反而是有危害的。许渊冲的译文To antagonize a different view would reveal ones own weakness (16).更接近第二种解释:“反对不同的观点会暴露一个人的弱点。”李泽厚认为第二种理解“可以表现儒学的宽容精神,主张求同存异,不搞排斥异己”(36)。他还强调说:“也正是实用理性的这种宽容性,才使儒学本身和中国文化能不断吸取和同化外来事物、思想而继续生存和发展”(36)。这一理解更能体现中国文化的“有容乃大”。因此,与理雅各的译文相比,许渊冲的译文体现的文化品格更高。
《论语》中最有争议的一句话或许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泰伯)。我们常见的句读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老百姓的智慧和才能都很欠缺,有时候只以要他去做,无法教他知道所以这么做的原因。”这样的解释实际上是一种“愚民”思想。理雅各的The people may be made to follow a path of action, but they may not be made to understand it (Legge 97) 体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思想,韦利(Waley 99)和许渊冲(55)也基本上是这样阐释的。然而,从孔子的一贯主张来看,孔子是不赞成愚民的。他大概是中国最早创办私学的人,把一生中的精力奉献给教育事业,孔子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他主张对老百姓要“富之”、“教之”(《论语·子路》),而非“愚民”。所以,吴丕提出“使民说”,此说的句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吴丕(81)解释说“老百姓如果规规矩矩,易于统治,不妨顺其自然,少加干涉,但如果他们不大规矩,难以统治,就要对他们进行教育了”。译成英文就可以是If the people are submissive and easy to be ruled, let them behave themselves naturally; if they are not so, then let them know what they ought to do.
“伟大的思想”就是一种崇高的文化品格。从以上三个例子中可以看出,译文要反映出崇高的文化品格,就必须“无限接近”原文的“伟大思想”,译文的思想就应该是合乎常理,而不是违背常理;译文必须体现原文文化的“包容性”,而不是阐释成一种固步自封的、排斥异己的文化特性;译文要从文本的整体出发,全面考察孔子的思想,体现孔子的“教民”思想。合乎常理和违背常理、包容和排外、“教民”和“愚民”根本不在一个文化品格层面上,是有高下之分的。
2.译文要体现德性追求的文化品格
孔子作为中国文化的先知,为中国社会两千多年的发展提出了影响深远的道德思想体系,为人的社会行为创设了崇高的德性标准。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他对“君子”和“小人”的德操主张上。《论语》提及“君子”二字就有107处,提及“小人”24处。《论语》中对“君子”的规约为一个德行高尚,是老百姓的道德楷模,且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具备高于常人的社会能力。“小人”常常和“君子”同时出现,但并不一定与“君子”的高尚德操相反,是品格卑下的人,它在多处是地位不高的、格局不大的平民百姓或仆人,无涉于道德品质。
由于在英语中找不到完全对等词,这两个词是很难翻译的,颇让译者绞尽脑汁,因而,不同的译者译成不同的词。理雅各将 “君子”翻译成20种译文,译得最多的是superior man,多达83次;其次是man of complete virtue,man of superior virtue和the person in authority各两次。余下16种各一次:scholar, accomplished scholar, student of virtue, chun-tsze, virtuous man, man of virtue, man of real talent and virtue, those who are in high stations, man of high rank, accomplished gentleman, superior, man of virtue and station, man of high station, man in a superior situation, virtuous prince和 wise man。“小人”的譯法有8种,其中,14次译成 mean man,4次译成 small man,余下各1次: inferior, little man, man of low station, “small, mean people”, lower people, servant。
韦利所译的“君子”比较简单,全都译成了gentleman,只是在一些地方加了修饰语true和real;而他所译的“小人”要复杂得多,共10种,其中10次small man,4次common people,3次commoner,其余各1次:lesser man, small people, no gentleman, the humble, not a gentleman, man from low walks of life, people of low birth。
辜鸿铭将“君子”在不同的地方译成不同的形式,多达12种,其中wise and good man或good and wise man共52次,wise man 25次,gentleman 14次,good man 2次,the ruler 2次,其余各2次,包括perfect gentleman, polite, superior, a man, scholar, great man, educated man;他将“小人” 译成fool(16次),the people(2次),bad man and fool(1次),petty-minded man(1次),small, mean people(1次),man of the people(1次),servant(1次)。
许渊冲译的“君子”也有8种形式,其中,他用自己造的词intelligentleman (应该是intelligent+gengtleman构成)39次,cultured man有40次,余下各1次,包括man of renown, man, the higher class, good man, the ruler, good ruler;他将“小人”译成6种形式,其中uncultured man有15次,余下各1次,包括the lower class, townsfolk, the ruled, common people of lower class, servant等。
由于“君子”是《论语》对人的德性所规约的标杆,代表着崇高的文化品格,所以译者在选词时很慎重。理雅各主要选择是superior man,意思是“一个阶层、社会地位较高,个人品格高尚的人”,基本上涵盖了儒家“君子”的内涵,但有等级观念之嫌。韦利主要选择是gentleman,这个词源gentry,是英国中世纪的“士绅阶层”,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英国绅士十分注重自身的德操修养,他们彬彬有礼、待人谦和、衣冠得体、谈吐高雅、知识渊博、有爱心、尊老爱幼、尊重女性、无不良嗜好,是心地善良、举止优雅的男士。辜鸿铭主要选择的是wise and good man,他关注“君子”的“聪明”和“善良”,缩减了“君子”的优良品德。许渊冲主要选择的是cultured man和intelligentleman,注重“君子”的“教养”和“智慧”,也压缩了“君子”的品德。
“君子”的翻译其实不算最难的选择,“小人”的翻译必须慎之又慎。比如,《子路篇》记载:“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问完话后就出去了,这时,孔子对其他人说:“小人哉,樊须也!”(子路)此处,理雅各将“小人”译成“small man”(Legge 165),含有贬义(small有“地位卑微、质量低劣”之意),说樊迟是个“卑微、低劣”之人;韦利将“小人”与“君子”对举,说樊迟“no gentleman”(Waley 161),即“非君子”;辜鸿铭说樊迟是“a petty-minded man”(276)“思想狭隘的”人;许渊冲说樊迟是“an uncultured man”(88)“没教养的”人。以上四个译本在不同程度上有贬损樊迟之意。孔子在说这句话时,樊迟刚刚离开房间。孔子应该不会背着樊迟就在他人面前贬损他,否则孔子不就成了一个背后骂人的“小人”了?孔子的本意说樊迟是一个普通人(commoner),关注的是老百姓做的农活,格局不大。
“君子”和“小人”在《论语》中常常以并举的形式出现,如“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里仁),等等。“君子怀念道德,小人怀念乡土;君子关心法度,小人关心恩惠”(杨伯峻 41)。显然,“君子”和“小人”在这里并举,而不是德性上的对比,因为,“怀德”和“怀刑”虽然是“君子”德性规范的要求:时常记挂着道德礼仪,心中所想的只有仁德和善良,行事时担心自己的行为违反国家法律和社会规范,但是“怀土”和“怀惠”并不是道德低下的表现。理雅各和韦利在此将“君子”分别译为the superior man(Legge 43)和gentlemen (Waley 43),都符合“君子”在德性上的文化品格。在翻译“小人”时,韦利使用了中性词commoners (Waley 43),即孔子所说的“小老百姓”;而理雅各则使用了带有贬义的the small man,贬损了原文对“老百姓”的德性规约,从而也贬低了“小人”的文化品格。
3. 译文反映高尚人品的文化品格
儒家文化提倡的“仁”,特别注重个人道德修养和人格培养,即“修身”。“修身”就是“修己”。孔子认为君子首先要“修己”,“修己以敬”;然后“修己以安人”,即提高自身修养,使人民安乐;最后“修己以安百姓”,即“平天下”。后两点可以归结为君子修身是以天下为己任。一个具备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人同时要具有高尚的人品。下面的两个例子就体现了君子人品高尚的特质。
(1)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
理雅各:The superior man may indeed have to endure want, but the mean man, when he is in want, gives way to unbridled license. (Legge 205)
韦利:A gentleman can withstand hardships; it is only the small man who, when submitted to them, is swept off his feet. (Waley 199)
辜鸿铭:A wise and good man sometimes also meets with distress; but a fool when in distress, becomes reckless.” (辜鸿铭 336)
许渊冲:An intelligentleman will do nothing wrong even if he is in want, while an un-cultured man in want will break loose from all restraints. (许渊冲 105)
杨伯峻解释说:“君子虽然穷,还是坚持着,小人一穷便无所不为了”(杨伯峻182)。理雅各和許渊冲的译文体现了这一阐释。这样的阐释让人认为君子就应该忍受贫穷,安贫乐道,物质享受就不是君子了。君子也是人,从经济上提高生活品质是人性的追求,为什么君子就要“固守贫穷”呢?其实,孔子说这句话时正从卫国逃难到陈国,“在阵绝粮,从者病。”这时子路很不高兴,颇有怨言,对孔子说:“正人君子,也有穷途末路的时候吗?”孔子的回答就是上述这句话,意思是,“君子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仍然坚持着,普通的人没办法就胡来了”(李泽厚 286)。显然,“穷”在这里并不仅仅局限于经济方面,而是人生道路上遭遇的挫折,事业坎坷。君子到了穷途末路还能固守其志,不会屈态变节,苟且偷生。这才是体现了儒家思想对君子规约的“崇高品质”。因而,就这句话的翻译,韦利和辜鸿铭的译文相对来说更接近儒家思想的君子规范,具备更高的文化品质。
(2)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传不习乎?”(学而)
理雅各:The philosopher Tsang said, “I daily examine myself on three points…whether I may have not mastered and practiced the instructions of my teacher.”(Legge 5)
韦利:Master Tseng said, Every day I examine myself on these three points…Have I failed to repeat the precepts that have been handed down to me? (Waley 5)
辜鸿铭:A disciple of Confucius remarked, “I daily examine into my personal conduct on three points…Thirdly, whether I have not failed to practice what I profess in my teaching.” (辜鸿铭 10)
许渊冲:I ask myself, said Master Zeng, three questions every day…In teaching students, have I not put into practice what I teach them? (许渊冲 9)
这句话也有一个“习”字,对这个字以及“传”字的阐释关乎到译文文化品质的高低。杨伯峻阐释为“我每天多次自己反省……老师传授我的学业是否复习了呢?”(杨伯峻 3-4)韦利的译文基本上是这个意思。李泽厚的阐释则不同,“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所传授给别人的东西,自己实践过吗?”(8)他认为,“从儒家角度看,便须先由自己做起。所以这不仅仅是交友处世的‘君子之道,而且也是稠密人际关系,并将这关系置放于很高地位的自我修养和自我意识”(8)。“自己所讲授写作的东西,认真思索过,研究过或实践过吗?今日之“谬种流传,误人子弟,特别是言行不一,品学分离者,盖亦多矣”(9)。理雅各的译文站在学习者的角度说“我是否掌握和实践了老师传授的知识。”其译文中包含的文化品格高于韦利的译文,但低于辜鸿铭和许渊冲的译文。
以上两例的四个译文都不存在误译,只是站的立场不一样。站在“贫穷”的立场上,君子安贫乐道是高尚的人品;站在“学习者”的立场上,反省自己是否将老师传授的知识付诸实践也是高尚的品格。不过,“贫穷”的立场不如“穷困”的立场境界阔大,“学习者”立场不如“传授者”的立场对自身修养的要求严苛。因而,相对应的译文就存在文化品格的差异。
三、结语
在翻译文化经典时,文化品格是考量译文的一项重要指标,崇高内涵的翻译应该以“崇高性”为指归,避免低俗化甚至庸俗化。《论语》是影响中国社会文化两千多年发展的一部巨著,是西方世界了解中国文化的最为重要的文献之一。四百多年来,涌现了许许多多的译者参与了《论语》的翻译。立足于“崇高”是这些译者们的基本态度和翻译准则。本文通过对四种译本的比较可以看出,不同的译文所表现的文化品格存在差异。虽然我们不能武断地评判一种译文一定会比另一种译文的文化品格高些或低些,毕竟文化品格的评判不能简单通过数据的比较或计算出来确定的结果,但是文化品格确实体现在具体的译文之中,有的译文曲解了原文的思想,背离常理,没有体现《论语》的微言大义,因而它们的文化品格就不高;有的译文“无限性”地接近原文的崇高思想,接近真理,反映人类至真至美的精神追求,因而它们的文化品格就高尚。在翻译中国文化经典时,译者要坚持译文的“崇高性”,要无限地接近原作在思想、德性、个人品德等方面的高尚品格。只有这样,译文读者才会读到中国文化经典的真正的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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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