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翔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他并没有明确表示哪一种可能性更加优秀,但认为“将一部小说建立在不间断的沉思之上”,是一种不该遗弃的傳统。但是,就近些年的国内短篇小说的创作看,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小说中“思考”品质的不足。洪治纲在巡礼2018年短篇小说创作时说,在他读到的作品中,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书写现实的,但“中国当代作家的最大问题,不是远离了现实生活,不是自觉规避了现实主义,而是恰恰相反,太多的作家过度拥抱了现实……却看不到作家穿透性的想象和思考”。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毛立新的小说倒是具有一些“思考”的品质的。
毛立新在创作谈里说,他早年“狂读哲学心理学文学,更狂思考”,“多年后又读了十年佛学”,后来又“狂读诸子”,为的是找到一个能建立自己思维系统的平台,“读书是为了读思维”。看来这种阅读和思考的训练,让他的小说也获得了一种“思考”的品质,所以他说,“小说不是简单的现实描述,而应该是骨子里活力的故事”,而且他“更喜欢那些写打酱油,或坐着不动之类的精彩小说”。坐着不动而要有小说,自然只能靠想了。
从这方面来看,《检查》、《赤脚大仙》、《小楼》都可以算是“写打酱油,或坐着不动之类”的小说,因为它们几乎都是没什么故事,主要靠主人公的思绪或者观念推动叙事的发展,尤其是《检查》。《检查》写的是主人公孔明陪妻子去医院做孕检,整个过程就像孔明的老婆说的,“只是医生在肚子上摸摸,量量血压、身高、体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正如林斤澜所说,写小说要在有话可说的地方不说,无话可说的地方多说。孔明或者说作者就是在无话可说的地方浮想联翩,于是,事情就远要比你想象的复杂。孔明所想的首先是,因为妇科有很多男医生,如果做检查,他妻子的隐私就会被男医生看到,而且他的在市妇幼保健院的同学曹操三个月前还跟他说过,如果他想看女人的隐私,他可以让他穿上白大褂偷偷地在旁边看。孔明觉得老婆的隐私让男医生看,这是对他们人格尊严的极大损害,进而他又想,到底是谁允许妇科可以有男医生的?于是对社会规则产生了怀疑和反对,但他又知道,“对社会规则的怀疑或反对,常常会被认为不正常、异类,甚至内心龌龊的”,而且他也知道,对这些他没资格说,只能“像一只待宰的绵羊”,只能“装傻充愣”。
可是另一面,孔明又“真的太想去”看女人的隐私了,尤其当他看到市电视台最漂亮的女主播也去看妇产科时,想到自己若是男医生就好了。这就切入到对他自己欲望的解剖。并非是自己干净,而是因为自己得不到。出于对男医生的羡慕嫉妒恨,他希望自己是小说里的土匪头,能够枪毙男医生。但他马上又意识到了这一点,厌恶自己的心思太龌龊,觉得自己才应该被一枪崩掉。接着,他的思考又上升了一层,他相信男人对女性的隐私怀有深刻兴趣,这是本能,而本能里有邪恶,也有善根,“觉得男医生即便不是善或高尚的,至少也比自己干净得多,否则社会也不会有这样的规则。”再进一步,孔明“相信人活在观念里,是观念制造了人的意义”。他的这些观念,以及由此而来的委屈、不甘或宁静、幸福,都是他所接受的观念所造成的,他只是一个被观念操纵的对象。他想得非常多,“却恨自己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不愿想下去,直觉得自己混乱如麻,人间的道理混乱如麻”。昆德拉说,让一个人物“生动”意味着,要挖掘他的存在问题,挖掘一些处境、一些动机,甚至一些构成他的词语。《检查》可以说是从一个处境中,挖掘出了一个充满矛盾、暧昧、相对的复杂世界和人本身,同时塑造了一个比较“生动”的人物。而这些都是通过“思考”,或者说通过对“发生于内心的东西”的审视而获得的。
这一特点在毛立新的另一个短篇《马力出手》中也有非常精彩的表现,而且两篇小说也都是对一个被传统观念制约的人的现代处境的一种思考。相对而言,《赤脚大仙》、《小楼》稍显简单。《赤脚大仙》写的是一个“原先从不染指家务,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爸爸接手家务、带孩子后所遭遇的复杂。林俊杰由于一时兴起的好心,想让妻子在双休日睡个懒觉,早起做葱油面,并带儿子豆豆出门玩,不承想这从此成为一个他甩不掉的包袱,而且“林俊杰发现豆豆的很多做法,都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才知道了解另一个人很难,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是个小孩”。后来有一次,为了逗孩子开心,曾经是游泳好手的他下湖去捞被水冲出去的拖鞋,结果发现自己已经不大会游泳了,差点被淹死,他发现他对自己的认识也很不充分。看似简单的“家务”原来也不简单。
《小楼》一开始有个很不错的情节设计,写从不看书的“我”,无意中看到《我是猫》这本书里居然有自己写下的思念情人的文字,但实在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于是按照上面“我的兰亭路五十号”,试图去寻找回忆,结果没找到,无意中却听到“我”度过童年的小楼“今天下午三点钟要炸”的消息,结果就去看小楼,于是引出了对小楼的一些回忆,“觉得关于生命问题的纷繁逻辑,就藏在破旧的小楼里面”,“小楼里散射的人间暖意,构成生命坚强与灿烂的长河”。不知道作者是故意要舍弃故事,进入回忆,以达到对生命与过去之间关系的思考,还是跑了题。总之并未显出多少的复杂性。
在小说的技巧方面,作者说:“我喜欢把短篇小说的结构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简单化……即在读完后,一个闪念似乎就能看清小说的全部,但又觉得其中似乎藏有东西,有回味萦绕心头。”这也与昆德拉所说的“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简约、浓缩的技巧”相似,其实也是我们对优秀文学作品的一个共同要求。可以说,在上面论到的几篇小说,以及作者另外的比如《主角》、《哈根达斯》等小说中,都可以看到作者在努力践行这一观念,而且确实也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用简单表述复杂”的效果,一些作品中也一定程度上把思考从现实提升到形而上的层面。这种对创作“思考”品质的自觉思考,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可贵的和必须的,但如果从更高的要求来看,也仅就我所看的这几篇小说来看,作者的视角还是有点太局限于日常,尚缺乏从更高、更广阔的人类存在的历史范畴去审视世界和人的复杂性的深度,也还没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更有新意的内容。而且,小说的故事性与“沉思”品质也未必是不能兼容的。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