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长
一
父亲年轻时,游手好闲,常被人嘲讽,叫作祥少爷。
有时他晃悠着回家,有邻居看见了,会故意拖长声音喊一声,哟,祥少爷回来了。他也不搭理,笑一笑,大大方方进屋,揭开锅盖,找剩饭吃。身为富农长子的祥少爷,平日里对生活颇为讲究,不穿补丁衣服,不吃咸菜,能不干活就想方设法不干。
装病,请假,躺在摇椅里听样板戏,看《说唐》,拿把旧二胡拉扯,不去生产队报到,对祥少爷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家里劳动力多,爷爷也宠着他,祥少爷不干活就算了,再说挣的工分再多,年底也兑现不了,换不到钱。四十年后提及此事,祥少爷嘿嘿一笑说,又不是就我一个人这样,一个小组几十号人,一到出工的辰光,有做会计说要算账的,有唱戏讲要排练的,还有管仓库要清点的,加上生病的、有急事的,七七八八,能到田间地头的就没几个人。有一回,就我和秉叔两个人。秉叔是个老实人,平时闷声不响,那天他都骂了,戳这帮大爷的,都不出工,就我们爷俩,干什么干,我们也歇着。坐了一会儿,骂了一通,抽完一斗烟,秉叔到底老实,说来都来了,要不咱们还是干点活儿吧。
祥少爷说,要干你干,我是不干了。
不干活,那你要干什么?我问祥少爷。
我要干大事。祥少爷回答。
二
什么是大事?
祥少爷认为,寻钱就是大事。
人懒,心不懒,祥少爷有自己的路数。
村里有几条大船,临近冬天,闲着没用。支书放出话来,谁有本事驾船出去做生意,村里出本钱,寻到钱就三七分,七成给村里,三成归自己。寻钱,老家话,就是挣钱。走船去干吗?贩运木头,这边缺好木材,造屋打家具,都得买。村里会计当着大家的面,用老算盘噼里啪啦地演算过,一条船可以装两吨,两吨就是四千斤,四五十斤的木头,能装一百根。如果顺利运回来,光赚中间差价,能挣不少钱。不过风险也大,计划经济年代,不允许私人做生意,路上设有查岗,被查缴了,就白干了,得倒欠村里一笔巨款。
挣钱的事,祥少爷听进去了,当即就动了心思,问支书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支书斜了祥少爷一眼,呛他说,有这个事,咋了?我想试试,祥少爷答。就你?富农子女也想寻钱?要是你开船逃跑了怎么办?门儿都没有,回去吧。支书不再搭理他。祥少爷没有办法,恨恨地走了,心想我还逃跑?我能往哪儿逃呢。
支书以为这等好事应是应者云集,谁料响应者寥寥,没人敢冒这个风险。亏了钱是要赔的,这个很吓住了大多数人。几天后,村支书亲自来找祥少爷。说村里研究了,祥少爷你虽然是富农子女,成分不好,但你胆子大,心眼多,干不来农活,要不还是你去试试?试试就试试。祥少爷接过话头,不就是跑船么,寻不到钱,就费了点米,留在村里一样没钱。听祥少爷这么说,支书笑了笑,祥少爷啊,你没走过船吧,一个人可不行,你得找三个人搭伙,不过说好了,村里不管饭,得你们自己弄饭,这可不光是一点米的事,你要是把船弄丢了,你们家可赔不起。不管怎么说,心血来潮的祥少爷有了兴致,满脑子就想着一百根木头,自动地屏蔽了任何可能的风险。
这倒是真的,富农成分,原本有些家底和房产,一挨批斗,一瓜分,就没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祥少爺手上没功夫,但嘴上有。他盘算起来,把可能的搭档人选过一遍,准备好了说辞,逐家登门游说。到人家里,当着大人的面,和玩伴张嘴就是大话:我要出船去挣大钱了,一条船四个人,现在是三缺一,我们合计了一下,挣钱的事怎能便宜了别人,得先尽着一起玩的好朋友,怎么样,要不要挣这个钱?一听到祥少爷这样讲,玩伴犹犹豫豫就答应了。到了下一家,一样的说辞,具体名字报出来,谁谁答应了。祥少爷一通猛说,跟明天就挣着钱似的,找来了三个不怕死、穷怕了的玩伴,组成一个船队。
人找齐后,祥少爷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他开门见山,说我们此次出船,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寻钱。钱的事最大,所以我们得有个分工,得有掌舵的、掌勺的、掌帆的,各司其职。祥少爷扳着手指,逐一数过去,以前撑过船的掌舵和掌帆,会做饭的掌勺,点兵点将,安排到位。祥少爷自己啥也不会,就当了头儿。看在能挣钱的份上,众人没多言语,也没什么可言语的,都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出船。总的来说,这是一次胜利的会议,它初步确立了走船的纲领、分工和领导层,祥少爷对会议结果挺满意。不能说祥少爷有官瘾,用另一种负责任的说法,就是他很有雄心,他认为谁有能力带领大家寻到钱,就得当仁不让地当老大,否则就是不负责任。祥少爷不愿意做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所以他就安排自己做了头儿。
就这样,二十郎当岁的祥少爷去意已决,领着手下三个船员,兴高采烈地奔赴村委会,一番签字画押后,耀武扬威地从村里支走了三百块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是一大笔钱。“有钱人”祥少爷,唱着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一回到家,就被奶奶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个瘟不杀的,骨头硬了,借这么多钱,剥了你的皮也还不上,平日里好吃懒做,你是要去现眼现世么?老实巴交的爷爷拿他也没有办法,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说你都没走过船,也没做过买卖,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亏本了可怎么办。祥少爷高兴着呢,也不反驳,只当没听见,把三十张大团结摊开在桌板上,一张一张看过来看过去,再一一收起来,仔细叠好,装进棉袄口袋,对二老说,瞧瞧这三十张,三百块,多挺括,这趟走船我起码挣十张,三年我就给咱家攒下一幢房子,还得是八开间的。奶奶一听,更是火上加火了,说你个泡尸的,还造房子,做梦,拿你的骨头当柱子啊?你以为钞票天上掉的?就算是掉的,也轮不到你这样困懒觉的。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吹喇叭的人。爷爷一听,差点没晕倒,对这样的儿子还能说什么呢,闭嘴不说了,提了一把小竹椅,坐到灶间,用干稻草一缕夹一缕,搓起了草绳。大半夜,祥少爷入睡前,还听见爷爷一边搓绳子,一边唉声叹气。祥少爷知道是为他叹气的,可沉浸在发财梦中的年轻人,自动屏蔽了这些烦恼的声音,成不成走完这次船就见分晓了。祥少爷莫名地有信心。
第二天,爷爷扔给祥少爷好几捆草绳,说走船运货,绳子可以多准备一点,有备无患。万一要用,河里可没处找绳子去。家里也没别的下饭菜,咸菜你又不吃,我平时用渔网耙来的小鱼小虾,都是晒干了的,蒸一蒸,炒一炒,就能吃,你都带着。还有,遇事别逞强,走船危险,命比钱重要。祥少爷说,知道了,我是去寻钱,不是去送死。爷爷说,我看和送死差不多,还四个人一起送。祥少爷无言以对,傻笑着。
祥少爷揣着三十张大团结,和三个船工扛着几袋粗米、锅碗瓢盆、被子衣服,还有一堆草绳、小鱼干和虾干,毅然地离开家门,走出村口,满怀着希望又不失隆重地上船了。奶奶生气没送,爷爷依然叹着气,邻居们一个劲儿地笑。
三
船是帆船,一般不这样叫,帆和翻谐音,翻船不吉利,叫作篷篷船。
扯起篷,是快是慢,全靠风速。第一次出船,技术不行,顺风就走船,遇上大的逆风就靠岸等着。肚子饿了,掌勺的就从江里打上来一桶水,用江水淘米,烧柴煮饭,炒一些小鱼干,偶尔上岸弄点蔬菜。没下饭菜时,祥少爷用酱油拌白饭,甚至宁吃白饭,也不肯碰咸菜。
一个人掌舵,剩下三个人就闲着,嗑着西瓜子,谈谈天,畅想赚大钱的可能,时而兴奋时而发愁。不过再美好的期望,说多了也乏味,于是打起牌来,争上游,没钱带彩,输了的就刮鼻子,敲栗子。牌打腻了就睡觉,或者躺着看云。天气晴朗时,云就在头上滑过。下雨就躲在船篷里,听风裹着雨扫过水面。到了夜里,祥少爷就会望着星空想事。农历十一月份,正是冬夜,他坐在船头,抽着烟卷,抬头就是漫天星斗,冬夜的星空冷得壮观,寂静的冷光铺满天空,垂落在江上。低头便是江河,江水温柔地轻轻撞着船底,发出轻微的类似咕噜的声响。祥少爷心里有些虚,时不时摸摸棉袄夹层里的钞票,吃不准这趟行船会有怎样的结果。兴师动众出来,会不会颜面扫地回去。茫茫前方像这冬夜里的星空,热烈的孤寂,颇为瘆人。祥少爷是个敏感的人,他的心劲儿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愿落人后,想出头,但凡有一些机会,他总要试一试的。
祥少爷肚子里有评书故事,平时也会讲一讲,几段老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无非是说唐说岳说杨家将,零零碎碎,东一段西一段,也有不少现编现造。祥少爷凭着记忆,添油加醋地讲一讲。听众饥不择食,聊胜于无,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这让祥少爷得到了满足。我猜测,他讲故事的口才,大概就是走船时练成的。我十来岁时,有一段时间祥少爷每晚就着蜡烛,给我讲完过一本《罗通扫北》。罗通是罗成的儿子,在隋唐英雄榜上,罗成排第七,长得俊俏帅气,功夫高明,不苟言笑,绰号冷面寒枪俏罗成。和他爹一样,罗通也使一杆银枪,十六岁挂印,封为扫北王,救驾有功,就是少年英雄。
祥少爷不做饭,不洗衣服,就负责讲讲故事。这样的待遇在祥少爷年轻时倒是常有的事情。有一年,村里组织去挑圩堤,几十个男人一个组,将土挑到圩堤上,填高筑牢,连挑三个月,以防洪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十个男人睡在茅草屋里,晚上太无聊了。有人知道祥少爷会说一点评书,提议说一段,给大家解解乏。祥少爷好面子,没好意思推脱,就说了一段薛丁山征西,讲的是薛丁山三打樊梨花,掐头去尾的,未必有多好,难为这帮老爷们实在无聊,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都听得别有滋味。连着讲了几夜,祥少爷肚子里的故事就讲完了,实在编不下去了。他也老实,告诉大家伙儿,就记得这几段,别的不会。众人傻眼了,瘾头刚刚吊起来,戛然而止了,这哪儿成。队长出了个主意,吩咐祥少爷明天别去干活了,出门去借书,借着什么讲什么,最好是《薛丁山征西》,实在没有,别的也行。这下祥少爷来劲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走了几个村子,真就借来了一本《薛丁山征西》。于是,祥少爷白天看书,偶尔帮帮厨,晚上就将看过的内容讲给大伙儿听,一讲就得两三个小时。祥少爷过上了体面的说书人生活,大家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加。干活回来,吃过晚饭,大家发给祥少爷几根烟,有殷勤的还帮着大厨赶紧收拾停当,一切就绪,安静下来。祥少爷握着书,就着油灯,凭着记忆开讲,偶尔看看书。一般的流程,先回述一番上回书的内容,接着往下讲。用方言说故事,肯定勾兑水分,横加不少土语,甚至添油加醋,拖声拖气,讲得有鼻子有眼,众人听得也起劲儿。讲着讲着,祥少爷摸起一支烟,旁边就有人划着了火柴,给他点上。祥少爷吸上两口,众人看着烟圈弥漫开去。据说,后来别的组知道这里有个讲评书的,就有人带着香烟来旁听。进门就给队长发烟,接着给祥少爷发两支,坐等祥少爷开讲。几天后,有一群人到点就来了。人多的时候,茅草屋里根本坐不下。那是祥少爷的高光时刻,别人白天挑担子,他不去挑担子看评书,人家还得哄着,不敢惹了他不开心,万一赌气不讲下去,那是要急死人的。活儿可以不干全,故事得听个完整,卡到中间道上,谁受得了。三个月下来,别人辛苦劳动的,都瘦了黑了,唯独祥少爷不仅没瘦没黑,还胖了一些。
夜里,祥少爷就在船上讲起了评书,讲的就是“薛丁山三打樊梨花”,打发时间是管用的。听完几段书,三个船员咂咂嘴,叹道樊梨花长得那么好看,武功也高,薛丁山真是作死,三番五次找茬,吃饱了撑的,而后心满意足地睡去。反倒是说书人祥少爷睡不着,披着衣服,吹着冷风,在船头想心事。此次带队出船,喊着响,声势大,真要出师不捷,灰溜溜回去,笑话就大了,日后再想翻身就难了。只有横心向前走,不赔钱,再小赚一点,就万事大吉。回头看看睡着的伙伴,祥少爷心里泛起酸来。对富农子女,村里人眼浅,平日里都恨不得踩上一脚;这三个人不仅不踩,还常护着祥少爷,与人起争执。真要把他们拉下了水,怎么对得住这份信任。七想八想,祥少爷睡意全无。
还不困觉?你要当神仙啊?船里头传来一声催。
就困,就困。
祥少爺转身钻进了船篷。
四
一周后,一伙人到了景德镇。
祥少爷指示,众人上岸,分头去集市找木头。一圈走下来,大家的心陡然变凉了。这里的木头质量不行,好的早被人买走了,剩下的也就一些树桩,根本不成材,弄回去也不好卖。怎么办?分歧出现了。掌舵人就主张,第一次走船,借着钱来的,保险起见,赔了还不起,赶紧空船回去。掌勺的不同意,瞧你讲的,不能空着手回去,好歹带一点木头走,再选选看,树桩就树桩,做不了房子,起码能打个凳子,都是钱。
要么空手回去,要么带烂木头回去,说得都有理。年轻气盛的祥少爷一听,火上来了,说你们这帮怂人,鼠目寸光,刚出门就想着回家。出来才一个星期,就空着手回家,你们丢得起人我丢不起。我不相信,就没有好木头,这里没有,我们继续往前走,往赣南方向走,那边山多村子多,肯定有好木头。其他人还要言语,祥少爷一摆手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要回你一个人回去,别在这里扰乱军心。祥少爷二话不说,强硬主张继续往前行船,其他几个也是老实人,被祥少爷这么一啰嗦,就没声了。决定往前再走一个星期,弄不到好木头,调转船头回去,也耽搁不了什么。不就一个星期么?穷人的时间不值钱。
继续走船,大家的心态和第一周的情况不同了。开始的兴奋和盼头消失不见了,对能不能挣到钱,全是担忧和疑虑。众人也没什么兴致,一天捱一天。可以想得到,等待的滋味多么漫长又煎熬。一个星期过后,就到了一个地方。将船靠岸,大家商议怎么去找木头。不比景德镇有集市,这地方前后都是村庄。茫茫无边,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木头?祥少爷说,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边打听边等,船就停在这里不能动,一动别人就找不到地方。我们四个人分工,留一个人看船,其他人分头去村子里问,下午到船上集合。
四个毛头小伙子,除了祥少爷,都穿得补丁摞补丁,裹着大棉袄,加上没出过远门,难免畏畏缩缩,走进村子里,都不知道怎么张口和人说话,跟要饭的一样。张嘴了也没人搭理,遇到能说上几句的村民,人家也是笑着说,收木头?这儿哪有木头。一天下来,毫无收获。沮丧的几条汉子回到船上都懵了,又饿又累,相对无言,问题出在哪儿?
祥少爷很是泄气,可想起自己是头儿,牛都吹出去了,这时候不能不说话,就强作镇定地讲,咱们分析下,第一,这里木头肯定是有的,我们都看到了河两岸的山头,山上都是树,有树就不可能没有木头。第二,看村民们对我们的样子,应该是不相信我们买得起木头,把我们当要饭的了。还有第三点,我们真像讨饭的么?祥少爷讲完三点后,意识到也就是两点内容,说到要饭的好像也说歪了。听祥少爷这么一说,三个人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方,的确邋里邋遢,有一位脸还没洗干净,眼角糊着眼屎;都尴尬地笑了起来,承认的确像要饭的。祥少爷说,书中讲,人靠衣装马靠鞍,今天没弄成,肯定就是因为我们看起来像要饭的,这可不行。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要饭的;真要讨饭,我们也不来这儿,所以我们首先要看起来不是来讨饭的。大家说说,怎么才能不像要饭的。祥少爷环顾一周,大眼瞪小眼。算了,还是我来说吧。祥少爷接过自己的话。好衣服是没有了,只有弄干净整洁,把脸洗干净,不要有眼屎。把头发梳一梳,别跟个鸡窝似的,裤子上的泥巴弄掉,还有你们的破解放鞋,刷刷干净。就这么办,明天继续去打听。
祥少爷安排一番后,裹着棉袄躺下了,没一会儿突然爬起来大叫,还有香烟,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得准备烟,搭话问人,要先发根烟,这样才显得礼貌。烟不能差,吃完饭去买几包大前门。记住,只许发给别人,不可以自己抽。祥少爷一惊一乍,吓人一大跳。说完又躺下了。大家以为祥少爷应该消停了。三分钟不到,祥少爷又猛地坐起来,大叫道,还有,别直接问人有没有木头,搞不好人家以为我们是卧底。应该这样问,老表,帮忙打听下,哪儿可以买到木头?家里造房子,缺木头啊……祥少爷如此这般地演示了一遍。
五
到底是祥少爷,安排得妥当。第二天众人去打听,果然顺利了一些。大家穿着干净,张嘴就喊老表,出手就是一根大前门,打听哪儿买得到木头,还留了信息,说船就在岸口,有人有意,拜托传个信儿。如此一来,被问话的村民显得客气,基本都搭起话来,说木头这边确实多,也聊聊收成之类。不过,还是没能直接问到哪户人家要卖木头。大家回到船上,嚷嚷着,还是不行,老表也叫了,烟也发了,就是没戏啊。
祥少爷心里一沉,细细问了一遍其他人的遭遇,再说了说自个儿的情况,安慰大家说,情况还算不错,至少搭上话了,没被当成要饭的。关键是我们收木头的消息放出去了,别小看大前门,看着我们发的烟,村民相信我们收得起木头,几个村子的人应该知道了。明天起,掌舵的你留在船上等消息,我们三个人再跑一跑。其他人直摇头,埋怨道,这么问都问不到,他们到底卖不卖木头啊,祥少爷你的法子不行啊。祥少爷现在反倒不着急了,气定神闲,说伙计们耐心点,线都放出去了,等鱼上钩,别急嘛,大鱼小鱼吃鱼食,不得给点时间啊,等上两天再说。就两天,祥少爷伸出两个手指,晃了一晃。
祥少爷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完全没谱。不这么说,伙伴们又要嚷嚷着打道回府了。事实上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做的都做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就差敲锣喊喇叭了,真要等不来木头,那就认栽。等是一种能力,会耐心等待的人,运气通常不会太差。
六
两日后,天将黑的时候,一个小伙子猫上了船,探头探脑地问祥少爷他们,是你们要收木头吧?众人连忙点头承认,一副老成的样子,又掩饰不住惊喜地问小伙子,怎么,你有木头?小伙子回答,有啊,多着呢,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有木头。你们收多少钱一根?
祥少爷看了众人一眼,干脆地回答说,三块钱一根,我们要一百根。小伙子嘿嘿一笑,说价钱倒还可以,一百根有点多,准备起来需要时间。这样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回去招呼下各家各户,明天早上五点钟,我带人扛着木头下来,一百根,只多不少,价钱说好了,三块钱一根,大小你们放心,都是上好的木头,可以造房子的。
祥少爷一行人面面相觑,小伙子说得这么熟练,明显懂行,不然他怎么上来就问,是不是收木头?一刹那,祥少爷意识到了,放出去的消息有效,鱼儿来咬钩了。而且,不只他们这一条船来过,肯定有别人也来收过木头。这个小伙子肯定卖过。祥少爷有些懊恼,后悔直接把底价说出来了,看样子是可以讲价的,谈到两块五一根不是没可能。
我后来问祥少爷,为什么要早上五点钟交易?天都没亮,多不方便。祥少爷说,计划经济年代不让买卖,私自卖东西,抓住了要没收,弄不好人都要抓进派出所。白天路上有人設卡巡查,早上五点比较安全,纠察队还没起来。众人商量了下,决定等。又紧张,又期待,大家都不肯睡,熬夜等着,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岸上。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上半夜偶有一两人路过,打着手电筒,大家都盼望是那个小伙子提前来了,齐齐站起来张望。到了下半夜,就彻底静默了,一个人都没有。临近凌晨五点时,大家伙儿试图相互安慰,五点快到了,小伙子会准时来的。过了五点,又安慰说,大概在来的路上了。生生熬到天亮,大家才肯承认,小伙子是不会来了。熬了一夜,大伙儿都累了,也没兴致做饭,失望透顶,四个人倒头就睡下了。祥少爷心里纳闷,怎么回事,小伙子怎么不来了?
一觉睡到中午,草草弄了点饭,吃过后就议了起来。群情激愤,纷纷谴责小伙子就不是个东西,言而无信,欺骗了大家。接下去怎么办?等还是不等?掌勺的说,赶紧回去吧,剩下的米不多了,来的路上吃得有点狠,这么耗下去,回去路上的饭都不够,得饿着回家。三个人噗呲都笑了,看着祥少爷。祥少爷问,还有多少米,够吃几天?掌勺的回答,够吃五六天吧。五天?还是六天?祥少爷追问。正常吃五天,少吃一点够六天。祥少爷说,不对啊,我们带了三袋米,吃得这么快?掌勺的说,别看是三袋米,也就二百多斤,我们出来半个月了,一天十斤米,每个人两斤,不算多。再说,在船上除了吃就是吃,使的都是大碗。吃了多少饭,你心里就没点数?祥少爷无言以对,他确实吃了,吃得还不少。祥少爷说,过去的不提了,今后不能再这么吃了,坐吃山空。今天晚上开始,一人只能吃一碗饭,一碗饭够撑十天么?伙夫说,真吃一碗,那够的。祥少爷说,你也管着点,掌勺的你得划算,怎么都这么能吃,不能由着他们吃。掌勺的有点委屈,说你也没少吃。祥少爷不接这茬,继续说,今天绝对不能离开,走了就白等了,小伙子看着不像是骗子,没必要耍我们玩。再等最后一天,明天还不来,我们就真的调头回去。
我问祥少爷,大家真的都听你的?祥少爷笑道,我要不拦着就真回去了,真一回去就完蛋了,以后就不可能再出来了。后来等了么?当然。祥少爷回答得很彻底。我竟然有些怀疑起来,说你真有威望。祥少爷一挑眉说,你不相信我的话?我连忙否认。祥少爷说,我看得出来你不信,你以为我年纪轻不服众对吧!小子你錯了,别看我现在老了,夯不住你,你老子打年轻时就当上手,都是别人给我打下手的,要是没有我,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出来挣钱。我说等,就得等。祥少爷嗓门升上去了,我不响。
在祥少爷的安抚和劝说下,大家决定再等一天。吃过晚饭,小伙子竟然来了,嬉笑着上了船。祥少爷阴着脸责问他,说好了早上五点,怎么没来?小伙子解释说,这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得一家一家问,需要时间,我这趟来,是再确认一下,你们确定要木头吧?钱准备够了么,一百根木头三百块钱,一分不能少。众人明白了,小伙子还是不相信他们。祥少爷讲,这个你放一万个心,木头肯定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巴巴地等到现在。一百根木头,说好了就不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钱不能马上给你,木头装上船后,你跟着船走;查得紧,得等我们顺利通过关卡,一分钱不少,要是被抓了,那就给不了,行不行?小伙子有备而来,问祥少爷,要是你们不给钱,怎么办?祥少爷笑了,你去举报,让公安来抓我们。我们还想做下一趟买卖呢!那年头人都比较实在,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木头卖不出去,只能劈了当柴烧。小伙子同意了,说那我们就讲好了,再给我一点时间通知。明天晚饭,我带两斤牛肉来,请你们吃一顿,算是赔礼。明天晚上十二点前,我领着大家扛着木头来。
第二天傍晚,小伙子信守诺言,果然来了,真带着两斤牛肉,提着一瓶乡村烧酒。掌勺的赶紧起火,切了辣椒,炒了两大盘,端了上来。祥少爷几个人走船半个月,虽然怀揣好几百块借来的“巨款”,并不舍得买荤菜,早就馋得不行。五个人二话不说,风卷残云,喝着烧酒,将辣椒炒牛肉消灭干净。烧酒度数高,劲儿大,祥少爷酒量不行,没下两口,脸就通红,想着今晚还有事,不敢再喝了。祥少爷没想到管其他人,掌舵人好酒,就多喝了几口。小伙子走时再三交代,今晚十二点我们就来,你们别着急,山路不好走,又是夜里,要是晚了一点别计较。人家的牛肉都吃过了,酒也喝了,信任就有了。祥少爷一伙儿连连点头,都宽慰他,没事,没事,你尽管去张罗,不管多晚我们都等着,大不了再等一天。
这一等,真有了好结果。没到十二点,也就十一点吧。岸上就出现了不少手电筒的光,影影绰绰,一群人朝着这边靠近。大家伙儿心头一喜,木头终于到了,发财的机会不远了。到近头一看,小伙子打头,扛着一根木头,后面跟着几十号人,肩上都扛着木头。卸下就着灯一看,果然好东西,够长够圆够结实。小伙子说,你们好好看看,这都是好木头,好树削成的,歪了吧唧的都当柴烧了。别急,后面还有,一百根只多不少。一伙人卸下木头,也不说话转身就走。等到木头到齐后,一数一百多根,三百块钱不够。小伙子说,算了,就算一百根,我们也懒得再扛回去,不差这几根。你们赶紧装船,别耽误时间。众人兴奋极了,晚饭又吃了牛肉,喝了酒,劲儿足着呢,身上也热乎着,甩开膀子装船。一百多根木头,连装带绑,折腾完后,已经一点多了。事不宜迟,耽搁不得,赶紧开船。
祥少爷看着满船的木头,喜上眉梢。不过八字才有了一撇,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祥少爷如初战告捷的将军,一声令下,开船。
七
拉起帆,长篙一撑,载满了木头的重船缓缓离岸。
小伙子按先前说好的,随船跟着,坐等收钱。祥少爷四个人各安其位。不巧的是,遇上了逆风,形势紧迫,没时间等风变向,只好逆风行船。顺风和侧风都好行船,逆风比较麻烦,得打着弯儿走,有点像之字形,速度也慢,对掌舵的人要求高,随时得变换方向。
无奈掌舵人到底年轻,经验有限,心里又着急,加上晚饭时喝了烧酒,后劲儿上来了,就那么一分神的工夫,就出事了。船舵方向没及时打过来,船就冲上了岸边,拉不回来,一下就搁住了。一百根木头,把船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祥少爷抓狂,气得直骂,你个二百五,怎么掌的舵,你说是不是喝多了?掌舵人承认,确实喝了,但谈不上多。三两白酒都不到,怎么能算多呢!祥少爷虎着脸,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船。四个人分头查看船身,一看就知道麻烦大了。船底搁住了一大半,船下都是沙子。怎么办?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把船底的沙子挖掉,二是卸掉木头。挖沙,没有工具,也吃不准船底积沙多厚。大家看着祥少爷。祥少爷心里也慌了,哪见过这形势,但还是忍着火气,强作淡定,说把木头卸下来。别人问,往哪儿卸?祥少爷说,还能往哪儿卸,往水里。其他伙伴干瞪着眼,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刚刚费力装上船的木头,现在又得费尽力气卸下来,换谁都憋着无名之火。掌舵的人,在一旁可怜地搓着手。
祥少爷说,一根一根卸,用绳子绑着连起来,我们还得重新装上船。这么多木头,不系起来,会被水冲走的。情况紧急,其他三个人也来不及多想,连忙找出备用的绳子,爷爷搓的几大捆草绳这时候真用上啦。往水里卸木头,得有人下水接着,三个人都有些犹豫。十一月,大半夜,气温本来就低,下水更冷。祥少爷一看他们的样子,把棉袄一脱,跳进了水里。另一个年轻点的,看平时好吃懒做的祥少爷都下水了,也跟着下了水。冬天的水刺骨地冷,加上冷风,人直打哆嗦。船上递下来一根木头,祥少爷接住,抱紧,同伴用绳子捆住,往水里一推,浮在水面上。依次往下卸,折腾了一个小时,放下来三十根木头后,再看船身松动了不少,还是走不动。时间不等人,都凌晨两点了。如果五点钟之前不能趁着夜黑通过关卡点,被查缴的危险就很大。大家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掌舵的说,不要再捆绑了,直接扔进水里,木头不要了,绑起来太费时间了,能带六十根回去就很好了。随船的小伙子看到这种状况,没什么话好说,同意扔进河里,事后他们来捞,捞着几根算几根,能卖掉六十根,已经是一笔不少的钱。
祥少爷不同意。倔强的他近乎吼叫着,撑船的你给我闭嘴,你他妈的就知道缩起脖子来,绝对不行,扔木头,你想都别想。扔木头就是扔钱,扔一半,等于我们少挣了一半,你有本事你的那份不要了。別废话了,赶紧继续卸。跟船的小伙子也加入进来帮忙。真是年轻,泡在冬天的河水里三个小时,身体扛得住,似乎也忘了冷。又是一个多小时,到凌晨四点多钟了,天都蒙蒙亮了,第二批的三十多根木头才卸到了水里,船身终于浮起来了。六十根木头,用绳子链接在一起,跟在船后,煞是壮观。为了防止再次搁浅,祥少爷和两个伙伴分居船两边,护卫般地推着船艰难地走出了沙区。
爬上船来的祥少爷和伙伴牙齿打颤,浑身哆嗦,赶紧脱掉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裤子,裹起了棉袄,点起了炉子,烤着火。已经没有时间再把木头装上船了。年轻的祥少爷当机立断,就这样拖着木头闯关卡。掌舵的酒劲儿早过去了,这次谨慎小心。
关卡设在一个镇上,那里有一座桥,哨卡就在桥头。此时天还是黑的,大伙儿盯住桥头,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还好,岸上没灯,没有人影,静悄悄。
众人提心吊胆。
船缓慢地通过了关卡。
五个人一片欢呼。
木头到手了。
钱到手了。
八
祥少爷终于歇下一口气来。
按照约定,祥少爷如数把三百块钱给了小伙子。他开心坏了,下船之前摇着祥少爷的手动情地说,几位老表,和你们做生意清清爽爽,下次还来找我。只管说个数字,我帮你们找齐。一番客套后,小伙子揣着钞票,一路飞奔回去。
祥少爷站在船头说,再过去就是顺水往下流,趁着木头还没有湿透,赶紧装上船。木头泡长了时间,湿透了,就重得很,要装上船,门都没有,就真的只有扔掉了。经历这一遭,几位伙伴对祥少爷已刮目相看,心生了很多佩服。没有祥少爷的坚持,他们早就到家了,不过是空手的。如今木头就在面前,很快就能变成钞票。他们主动要求再次入水,说祥少爷你歇一歇。一听这话,祥少爷就真的歇着了,没有下水。
顺水流走船,两日就到家。下船前,祥少爷开了一次总结会议。核心内容只有一条,不管这一趟最后赚多少钱,都不能说出木头从哪里买的;想要继续赚钱,就得保守这个秘密,就是爹妈问起来,也不能讲。否则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村里那一帮虎豹豺狼,要是知道了从哪里买得到木头,肯定不让我们继续走船的。众人连连点头,承诺打死也不说。祥少爷看着这帮兄弟,知道瞒不了多久,这帮货肯定会憋不住说漏了嘴。
结果出奇地顺利。木头一上岸,就有木材生意人相中了,开价十三块一根,一百多根全要了,一千三百多块。祥少爷们强压着狂喜,全部出手,刨除成本,赚了一千多块。连本带利交给村里七百块,剩下三百多块四人平分,每人分到八十来块。这一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祥少爷事后得知,木材贩子每根卖了二十块。
祥少爷自己留了二十块,六十块交给了父母,把二老惊得目瞪口呆,爷爷依然没说什么,奶奶拿着钱,质疑祥少爷,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松松垮垮的祥少爷竟然寻到钱了,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伙伴们也帮腔,说祥少爷如何当机立断,如何神机妙算,如何跳到水里绑木头,如何悄然穿关卡,像个英雄一样,有勇有谋,对自己狠着呢。邻居们也诧异,也羡慕,原来好吃懒做的祥少爷竟然是一个赚钱好手。换谁能想到呢,一个穷光蛋,还是一个富农子女,竟然变成了有钱人,一次走船就挣了八十多块,抵得上领小三个月的国家工资。这一年是一九七五年,祥少爷二十一岁。
想不到的多着呢,持续走了几年船,祥少爷挣下了两千多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1978年,造了一幢大屋,八开间的大屋。再后来,时间一长,走船的多了,就挣不到钱了。
祥少爷知道,该干点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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