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鞣酸铁墨水是从中世纪(宽泛定义为5 - 15世纪)一直到19世纪的手抄本书籍中最常使用的墨水。最早的以树瘿为原料的鞣酸铁墨水配方可见于老普林尼的《自然史》。许多重要的传世的手抄本书籍都是使用鞣酸铁墨水书写的,其中包括4世纪以安色尔字体写成的迄今为止最早最完整的《圣经》手抄本《西乃山抄本》(一系列以通用希腊语写作的《圣经》抄本,19世纪至20世纪陆续在埃及西乃山山脚的圣凯瑟琳修道院被发现,大部分现存于大英博物馆)。
由于鞣酸铁墨水制作方法简单,适合在皮纸上书写,经久耐用,防水性能亦好,所以在1400年间在欧洲和地中海沿岸的许多地区被广泛用于书写。现存的绝大部分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手抄本书籍是由鞣酸铁墨水缮写的,少部分则是用灯炱和炭黑书写。刚刚制作完成的新鲜墨水书寫时颜色呈蓝色到黑色,饱经风霜的手稿上墨迹则渐渐褪为褐色。早期的鞣酸铁墨水一直是私人制作小范围使用的,直到18世纪才作为商品出售。而且也不仅用于书写,许多著名的艺术家亦用其作画。许多文艺复兴早期的大师使用这种墨水作画,如达·芬奇的素描画。后世广受尊崇的画家如伦勃朗和凡·高,也有鞣酸铁墨水画作传世。
鞣酸铁墨水最经典的配方包含四种原料,第一种是树瘿(即鞣酸铁墨水英文名iron gall ink中的gall,墨水中鞣酸的来源)树瘿是橡树上的某种球形生长结构(树瘤),当昆虫刺穿树枝产卵时,就会触发树瘿生长。当幼虫孵化时,它们以树汁为食并分泌某种激素。树瘿是植物的防御机制,随着它们生长,它们为幼虫提供栖息地和食物,直到昆虫成熟并能啃咬出一条离开植物的出路。据说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鞣酸,最好在幼虫阶段就割下树瘿提取鞣酸。这个阶段的树瘿是蓝色的,小而重,颜色深。昆虫成熟后离开树之前或之后树瘿是白色的,大而轻,鞣酸含量低,昆虫逃逸的孔往往清晰可见。
酸盐溶液(墨水中铁元素的来源),酸盐溶液主要成分是硫酸铁或硫酸亚铁,历史上曾被用做纺织和皮革染色的媒染剂,在墨水制作的配方中它被称做绿矾、罗马矾等等。含铁物质可以通过各种提取技术从矿中获得,其含有一定量的杂质,比如硫酸铜或者锌。硫酸铜也称蓝矾,也曾作为油墨的其中一种配方成分。
第三种原料是水(作为溶剂),第四种原料是阿拉伯树胶(作为黏着剂),阿拉伯树胶是一种天然水溶性的黏性物质,从分布在非洲、印度和澳大利亚的相思树属(学名: Acacia)植物上都可以收集到。数百年来它一直被用做油墨和油漆中的黏合剂,以及水彩用清漆。它通常呈透明的块状,颜色从浅黄色到深橙色(几乎像棕色)不等。更轻和更透明的树胶通常要更好,尤其是对涂漆来说。阿拉伯树胶在墨水中有许多用途:它使墨水更黏稠,使不溶性颜料颗粒保持悬浮状态;它有助于将墨水黏合到纸面,并赋予墨水的颜色更多重的光彩和层次。
为了使鞣酸铁墨水更适合在皮纸上书写,中世纪人们在制作这种墨水时还会使用别的添加剂,比如其他的鞣酸来源,如树皮或石榴皮;其他的染料或者颜料,如靛蓝(来自天青石),木材提取物;其他增塑剂,如糖或者蜂蜜;还有防腐剂,如酒精、丁香叶油或醋,以延长墨水的保质期。
鞣酸铁墨水刚书写时颜色较浅,在空气中氧化后生成黑色且不溶于水的鞣酸铁和没食子酸铁。其中,前者耐水,后者耐光。这令鞣酸铁墨水能够牢固地附着在纸张上面,与其他配方的墨水不同,不能通过擦除或者清洗的方法消去字迹,而只能通过刮去纸张表层的方法来去除。以下是一个有趣的例子,说明要消除鞣酸铁墨水书写留下的记录有多么不易:
《贝里公爵的豪华时祷书》。
时辰书(Book of Hours)是中世纪手抄本书籍中流传最广的其中一类,其主要功能是私人使用的祈祷书,但同时也有通过馈赠公开表达社会联系的功能。一位都铎宫廷中的女士所拥有的奢华的手抄本时辰书就记载保存了这类公开展现的恩惠姿态。英王亨利七世在其中一页上写道:“女士,我祈愿您铭记我,您充满爱意的主人,亨利国王”。作为两代王室成员的宫廷女官,这本时辰书里同样写下了英王亨利八世时代王室成员的题辞。在第20页左侧王后阿拉贡的凯瑟琳写道:
“我向一位朋友的祈祷最可能为主
所接受而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位最
可信赖的朋友所以我祈愿你在祈祷中铭记我。
王后凯瑟琳”
在书的结尾处,凯瑟琳王后唯一成活的孩子玛丽公主写道:
“我读到说在世的没有人如他那般适合这样做
而他追求美德并认为你是其中一位有德行的人
我祈愿您在虔信的祈祷中铭记我。”
这些由鞣酸铁墨水书写的题辞都无法消除,题词者自然希望这些话语流传于世,作为牢固盟友关系的铁证。然而作为都铎王朝残酷历史的一部分,凯瑟琳和玛丽的签名都被这位朝廷中的女士“可信赖的朋友们”小心地然而毫不留情地用浮石刮掉了。如今人们要读到这两则题辞,只能在紫外线灯的照射下才能阅读。
那么,在鞣酸铁墨水最广泛使用的中世纪,它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制作和使用的呢?可以说修道院传统和抄写者的生活与之最密切相关。早期尊崇基督教修道文化的人们认为世间的罪无法在纵欲的世俗生活中得到救赎,并相信圣人们自愿遁世通过灵修的方式不断探索神的意愿。老普利尼的《自然史》中引述的活跃于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1世纪的第二圣殿时期的艾赛尼人,就过着一种早期修道院形制的生活。与耶稣同时期的哲学家斐洛曾记录艾赛尼人的社会:严格奉行公有制,行清洁仪式,严禁以动物献祭,笃信灵魂死后的旅程,等等。许多学者相信艾赛尼人很可能就是《死海古卷》的抄写者。3世纪末4世纪初时出现了最早的修道院,最早时是基督徒为躲避迫害而隐居沙漠中,后来就形成了长期的修道文化,埃及和叙利亚是修道文化最早盛行的地方。5世纪时,圣帕特里克使得修道院传统在古爱尔兰扎根繁衍,从6世纪开始就有许多爱尔兰修道士在欧洲大陆各地建立修道院。爱尔兰最有名望的三位天主教圣徒之一圣科伦巴(名字Colum Cille,在爱尔兰语中意为“教会的鸽子)是著名的僧侣和修道院院长。他将基督教传播到皮克特人之中,是将天主教传入苏格兰及爱尔兰的先驱。在公元561年左右,他在今日的苏格兰西部莫尔岛附近的爱奥那岛建立了修道院并长居于此,使其成为当时的宗教中心,因此也被称为来自爱奥那的科伦巴(Saint Columba of Iona)。这里的修士后来创作了闻名世界的《凯尔经》。
修道院生活十分清苦,食物简单粗糙,推崇为团体奉献和克己灵修的精神生活。修道士们一日中按时段进行不同的祈祷,并生产和劳作维继修道院的运行。在艾柯著名的小说《玫瑰之名》中就有对修院生活的细致重现。修院生活中,抄写《圣经》尤其是《福音书》是作为对神的奉献进行的。一部《圣经》往往要抄写1200多页,需要有经验的抄写者两到三年时间完成。想象一下无论寒冬酷暑,抄写者们都坚持用精准优美的笔触在皮纸上用自己制作的笔和墨水抄写下心中对神的祈愿,再用十分珍稀不可浪费的颜料进行彩绘,最后用自制的骨针和粗线进行繁复的装帧。这真是爱的劳作。
修道院中抄写者们往往自己制作墨水,他们用尽量简单可控的步骤,制作浓度和黏稠度适宜的墨水。他们最关心的是墨水要能完美黏着在皮纸上,并且不易褪色,因为他们所抄写的内容并非为自己有生之年的祈愿,而是为流传万世。根據老普林尼在公元1世纪写成的《自然史》中所说,最早期的墨水是用灯炱或炭黑制作的,并用阿尔卑斯山北部生长的石果树脂加厚。还有一种方法是用在4月或5月切割的黑刺李树皮。抄写员剥去干燥的树皮,将其碾碎,浸泡在水中,然后将其煮沸。碳墨水和后一种棕墨水的缺点是呈砂砾状并容易擦破羊皮纸。
鞣酸铁墨水则因其适宜的润滑度和黏稠度而更利于书写,而且容易制作又经久不衰,成了大部分中世纪抄写者们的首选。抄写者们从(主要是)橡树上收集树瘿,碾碎后浸泡在雨水中直至变软,有时候葡萄酒、啤酒或者醋会代替雨水作为溶剂。之后抄写员们加入从铁矿中提取的酸盐溶液,并加入阿拉伯树胶使整个混合物黏稠。鞣酸铁墨水是酸性的,溶蚀入皮纸中就非常持久,即便褪色后抄写的痕迹仍清晰可见。在不良的储存条件或潮湿的条件下,墨水会反应性地破坏羊皮纸并在其中形成小孔。
1425年在比利时的布鲁日市制作的一本祈祷书。
在抄写重要段落或抄写者需要标记某一部分的起始时,红墨水或者白墨水会出现,它们大多是鞣酸铁墨水的某种变体。最常见的红色墨水配方涉及硫化汞,蛋白和阿拉伯树胶。它有时是用浸泡在醋中并与阿拉伯树胶混合的苏木制成的。最难制作的颜色之一是纯白色。铜绿,即氧化铜或白铅是流行的替代品。其他颜色,如绿色或蓝色,很难生产,在中世纪手稿中很少见。只有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王室或贵族使用的手抄本中,才更多地使用了贵重的青金石制作的蓝色颜料。重要段落的首字母或者页边描金,则需使用非常贵重的金液。抄写者将金箔碎片研磨并与酸盐溶液和铜化合物混合,得到的金液用羽毛笔涂抹并打磨,直到其闪耀金光。可以想象,制作彩色墨水并非易事。艾柯的小说《玫瑰之名》中的谋杀手法即为在手抄本中用有毒的颜料上色,这或许很接近真实情况。制作墨水的抄写者们常常就会受到这些成分的影响,特别是如果他们还舔手指翻书页的话。
用鞣酸铁墨水抄写的中世纪手稿中,《凯尔经》或许是最瑰丽的一部。早期的爱尔兰智识阶层不仅放眼四方,而且也愿意深入发掘自身所在之地的古老传统,这两种眼光相互启发相互滋养,而使得他们的文字生出双翼,翱翔于不同的时空之中的,除了博学和坚定的信仰,还有非同寻常的想象力。抄写者们也毫不犹豫地采用多种古老的异教艺术形式和其他地域引入的艺术风格,使中世纪爱尔兰手稿的装饰因其繁复杂合的特征和极为璀璨唯美的风格享誉于世。
《凯尔经》的一页。
《凯尔经》包含四部拉丁语福音书,为圣哲罗姆于公元384年完成的拉丁语通俗译本,其内容包括福音书文本和少量其他《圣经》文本,“教规表”,福音叙事摘要(Breves causae),和介绍福音传道者(Argumenta)的序言。这本书使用的是牛皮纸,包含340个对开页,约330×255毫米。大多数学者认为《凯尔经》是800年左右在爱奥那修道院缮写室成书的。
《凯尔经》的名气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光辉璀璨的装饰,其装饰艺术从多种文明和传统中汲取灵感,特别还保留了许多凯尔特异教时期的艺术元素,其瑰丽华美在同时期甚至是整个中世纪手稿历史上都非常耀眼。其大量运用了植物、动物和人体抽象形象装饰,旨在美化耶稣的生平,并不断深化读者关于其属性和符号的印象。“教规表”有整页幅的装饰,包括福音书作者马太(马),马克(狮子),路加(小牛)和约翰(鹰)的象征形象;还有圣母和基督的全彩描金肖像。这部手抄本中出现了少见的复杂叙事场景,比如基督被捕及魔鬼的诱惑场景。对开页第34页右侧是马太对耶稣降生的描述,是中世纪艺术中非常有名的一页,有马太和约翰极为繁复精美的肖像。《凯尔经》彩色插绘的艺术家们大量使用了金液、铅白、铜绿和靛蓝等颜料,甚至采用了在基层顶部添加多达三种颜料的技术。
著名的爱尔兰史书《阿尔斯特编年史》在1007年的记载中将《凯尔经》称为圣克伦巴的伟大福音书,并称其为西方世界的瑰宝。在1641年的叛乱之后,凯尔斯的教堂成了一片废墟,大约在1653年,这本书由凯尔斯郡长卡文伯爵查尔斯·兰伯特送到都柏林,以保障其安全。几年后,它通过亨利·琼斯(Henry Jones)的代理人被送到了都柏林。亨利·琼斯曾是克伦威尔军队的侦察官和三一学院副校长,当时他成为米斯的主教。《凯尔经》从19世纪中期开始在三一学院的老图书馆展出,现在每年吸引超过50万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