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和现实生活有什么关系?

2019-06-06 09:19
南方周末 2019-06-06
关键词:语言学家古汉语语言学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有人好奇远古人物的口音,就有人想给电视剧里的纣王配上谁也听不懂的“古人的口音”。2015年,自学语言学多年的郑子宁萌发了这个想法。既然有学者构拟出上古音,为什么不把研究应用得更好玩呢?

于是,1990年版电视剧《封神榜》里的纣王,对着臣下叽里咕噜讲了一段话。字幕两行,一行汉字和一行上古音的拉丁字母拼音:“命”发音mrengs,“入”发音njub……

外行对天书式的配音摸不着头脑,但内行却看得津津有味。学者郑张尚芳在博客里分享了这段视频,并热情鼓励了郑子宁。“想起我年轻的时候聚集同好,和潘悟云一起手抄高本汉的书,一字一字反复重新排比古音字表,就是不怕花功夫。所以对有创意、爱探索、愿意花功夫的年轻人的试验总觉得特别可喜。”他在博文中写道。

“多少也算做了 一个小小的交代”

郑张尚芳是著名汉藏语言学家,生于工人家庭,自学成才,著有经典著作《上古音系》。他的另一大爱好是通过社交媒体普及语言学知识。2006年底,他开通博客,时不时发布有趣、短小但不乏深度的语言学科普文章,还经常回答网友提问。郑子宁就是郑张尚芳众多“学院外”弟子之一。

郑子宁的母亲是地道常州人,但三线建设时期随家人迁走,在西安长大。上幼儿园之前,郑子宁也一直住在西安。他父亲的老家在福州,在南京长大。于是,全家人要用普通话交流。在复杂语言环境下长大的郑子宁开口说话很晚,回常州上幼儿园后一段时间缄口不语。这令阿姨忧心忡忡:“弗则带小佬去医院望望?覅是呆大哦!”(注:大意为“要不带孩子去医院看看?不要是弱智啊!”)

在误解当中,郑子宁学会了常州话。而当幼儿园老师努力教孩子们普通话时,他又成了“普通话督察员”。他因此对常州话与普通话的区别格外敏感。“为什么‘平字普通话的辅音是一个送气的p,常州话就读普通话里没有的浊音b呢?为什么普通话里同音的‘卖‘麦,常州话一个是ma一个是moh呢?反过来,为什么常州话读一个音的‘哥‘锅,普通话又是两个音呢?”

类似疑问很早就盘旋在郑子宁心里,初中时的一次偶遇真正让他喜欢上了语言学。在一家新华书店的角落里,他发现了那本“作者名字很奇怪”的书籍。封面设计很简单,一片红色,只是中间横写着“上古音系”四个大字。他由这本书了解到,这些差别与中古汉语的演进有关。

郑张尚芳后来成为郑子宁的学术偶像与引路人。尽管此后学习和语言学完全无关的药理学,但他决定将语言学,特别是其中的音系学和语音学当做终生爱好,并向大众普及这些知识。

《封神榜》视频得到鼓励后,郑子宁的“创作”就停不下了。他在媒体上发表越来越多的文章,大多涉及语言学知识普及。他的一些作品最近结集出版,取名叫《南腔北调:在语言中重新发现中国》。

撰写普及类读物既是心愿,也是对郑张尚芳的致敬。“语言学其实是一门很有意思,和生活息息相关的学问。只是大众多少对它有所误解,才变成这样一种生冷的‘绝学。”郑子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8年5月19日,郑张尚芳逝世,享年85岁。尽管没有拜入郑张尚芳门下,但一直对他执弟子礼的郑子宁前往温州参加了葬礼,跟随送葬队伍一起上山安葬灵柩。一年前,郑子宁才第一次见到这位“网友”,《南腔北调》出版,“多少也算做了一个小小的交代”。

没有任何一种方言是“活化石”

《南腔北调》不是成体系的著作,而是46篇五花八门的小文章的集合。从国语如何统一,汉字能否简化为拼音文字到法语的“黑历史”,议题非常广泛。

这样的跨度需要作者具有相当广博的知识储备,但广博又会限制深度。伊朗语专家张湛相信,郑子宁“真懂”。“问题在于他没有具体的研究,只是学习、分享传播知识,还谈不上创造知识,因此离学者还差一步。”

“作者涉猎的材料广泛,对事实的描写也大多清楚准确。观点则常因历史问题的复杂性与模糊性而多有商榷之处。‘国语‘普通话之类的概念,恐怕早已超出语言学学理的范畴,与民族、国家的概念,甚至特定时期社会、文化的变革需求相关。”香港大学语言学博士苏哲也提出了自己的批评。

书中某些观点,专业研究者也有不同意见。郑子宁认为现行汉语拼音系统并不十分理想,外国人很难发出Q或X这样的音。“世界语言多样,加之设计的经济性考量,拼音符号本身就不可能做到如国际音标般通用。”苏哲认为,由对外汉语教学方面的技术问题得出“不好用”的说法,“可能稍显武断”。

大体来说,学者们认可《南腔北调》描述准确、语言生动,是难得的语言学普及著作。“书里面的观点,有些是学界很前沿主流的观点。如果真的学者来写,由于学科细分可能反而写不好。”汉藏语言学家龚勋说。▶下转第19版

书中某些篇章廓清了长久以来流行在民间的传言。比如《粤语真的是古汉语的活化石吗?》这一篇,就反驳了某种方言就是古代汉语的传言。

郑子宁认为,没有任何一种方言是“活化石”。粤语和其他汉语方言一样,都由中古汉语发展而来,就像一位老人有很多孙子,不同孙子各有像爷爷的部位,可能是鼻子,也可能是嘴巴。几乎每一种方言,不管北方的官话还是南方的吴语、粤语,都在个别语音现象上遗留了中古汉语的某个特征。但它们都经历了上千年发展,已经和中古汉语有着天壤之别。

自称自己的方言很“存古”的现象在其它语系中也很普遍。“比如说伊朗某个村子,自称还说着古代的伊朗语;库尔德人说库尔德语是古代米底语的后代,自己比波斯人还古老等等。这些都是民族情感或者地方情感驱动的谣言。”学者张湛说。

温州话据说曾被选用为防备窃听的军事密码语言,目前其实没有证据,用生活常识和一定语言学知识就能理解。一种语言能成为军事密码语言,母语人数绝不能太多。“二战”时期美国使用母语人数极少的一种印第安语言秘密通信,保密性才能得到保证,这段往事后来被拍成电影《风语者》。而当时温州话的母语人数有几百万,海外温州侨民又很多,其保密性实在太差。

温州话虽然难懂,但与前述印第安语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任何研究汉藏语言学的学者,让他短时期内掌握温州话是毫无难度的。”郑子宁说,温州话很早就受到中外语言学家注意,有许多研究传世。“就算日本军方找不到温州人做翻译,也找不到语言学家,他们凭这些书也可以立即学习。”

显然,求真即是知识普及的意义所在。 “离现实生活最近的 ‘逃避场所或 ‘幻想之乡”

郑子宁自学语言学知识,仍得到专业研究者的肯定,除了对古代汉语的音系了然于胸,还在于他的多语种能力。他相信,郑张尚芳之所以在上古汉语的拟构中取得突破,正在于对多种语言的掌握。“郑张先生的知识储备广博得有些过分。藏文、缅文、泰文、梵文、《诗经》押韵、古文字都被用来当作他探讨汉语古音的证据。”

学术前辈影响了郑子宁,他也将学习各门亲属语言作为基础。他的泰语熟练程度,达到了分辨不同方言的程度。此外,他还联络世界各地的语言学家,一起在互联网上讨论,形成自己的学术团体。龚勋很早就在网上认识他,一起讨论语音问题,“十几年前在网络上和他一起为吴语制作拼音”。

对比这位业余语言学家在科普方面的探索,专业语言学家的动作似乎还不够大。苏哲对这方面的缺憾深有感触:“科普类书籍‘故作高深,专业入门类书籍也是‘自说自话,本质上来讲都没有切身站在读者角度考虑,这导致语言学科普活动并没有很好地开展。在多方呼吁语言学脱离中文系单独成为一级学科的大背景下,这一点其实应该被重视与关注。”

国内近几年出现的几种口碑较好的语言学科普类著作,其写作路径也和《南腔北调》一样,用分散的小故事而非学理框架引导读者。譬如《教我如何不想她:语音的故事》和《回锅肉和香菇菜心的语言等级》便是较为出色的两本。

“它们的特点是基本上都分专题,或者是专栏式的,一个一个很有意思的小话题,很生活化,尽可能简洁清楚地告诉你一些有趣的语言学知识。”苏哲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尽管苏哲支持郑子宁的努力,但他呼吁更多专业学者站出来完成这项工作。“我坚持认为,只有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人士才有可能写出很好的科普类书籍。因为他必须首先精确而深刻地把握所有涉及的知识,又要有能力用最简洁直白的话语表述出来。”苏哲说。

龚勋也列举了他认为比较理想的西方语言学科普类著作。重点在于,一本科普著作需要具有“扩展性”,即外行能看热闹,内行又能看出很多门道。

龚勋和郑子宁是多年的老朋友,尽管天各一方,但对语言学的共同爱好使他们在网络上近若比邻。那么,语言学和现实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语言学是离现实生活最近的‘逃避场所或‘幻想之乡。”龚勋认为,这门学科的材料无所不在,“看书、听人说话、学外语、旅游、瞎琢磨自己说的话,随时都会找到有趣的新材料。就像王小波说的:‘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

(应受访者要求,苏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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