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丽容
企业业务市场,对于科技公司来说,既是荒漠,又是向往中的绿洲。上一轮创立于上世纪的科技巨头,如IBM、惠普、英特尔、思科等,都在新的时代遭遇到了发展瓶颈。究其原因,以云计算、大数据等为代表的新技术涌现让众多传统巨头在创新上遭遇挑战,传统的产品研发思路和商业模式都遭遇全新挑战。
云计算、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发展,将企业数字化市场带入了一個新的发展阶段,包括BAT在内的新一代科技公司陆续入场。
华为八年前开始进入企业数字化市场,横跨两个技术发展浪潮,华为如何看待新一轮浪潮中的机会?华为如何看待新的竞争?华为如何做?华为公司董事、企业BG总裁阎力大在本文中给出了答案。
《财经》:看起来5G和各行各业数字化转型升级关系密切,一方面5G商业模式如果要成功的话需要各行各业的数字化转型升级;反过来,5G对原本的企业数字化转型升级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和改变?
阎力大:从过往的技术发展历史,我们会得到一些经验教训,大致可总结为:很多技术从最开始出现概念到最后被大规模商用往往会经历几个周期,鲜有一帆风顺。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限制一个技术被大规模商用会有几个约束性条件,例如有些约束条件可能是技术自身并不能发挥根本性作用,除非跟其他技术协同;此外,如果其他技术没有进展到相同水平,这个技术也很难被商用。
比如AI,AI概念出现已经几十年,为什么现在火爆了,因为和它协同的算力成熟了,强大了。这是技术与技术之间协同非常好的案例。
技术要被规模商用,一个重要的要素是“成本”,能不能以一种负担得起的形式提供?越便宜用的人越多,越多越便宜,形成好的循环。它一定有一个临界点的。
物联网技术从概念出现,迄今至少20年。今天大家重提物联网,也是源自于与之协同的一些技术进步了,甚至成熟了。比如,电池技术进步,在一个更小的体积里有更多的供应;芯片功耗降低了,通信手段提升了,原来不能提供的联接现在可以提供了。如果联接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提供联接,物联网也不能称之为物联网,物联网是万物互联,规模如果不能达到海量级也不能产生价值。
回到5G,5G的出现其实最终也是要靠提供一种低成本、高可靠、低耗电量的联接,而且应该是无所不在的联接,低时延、广覆盖,一定要符合这些特征。
联接不是非5G不可,行业数字化也不是没有5G就不行,但5G的到来会让联接变得更便宜、更好、更容易。
大家对5G有期待,但是又不会被动消极地等着5G成熟。所以在5G来临之前,人们已经用NB-IoT、LTE或者WiFi解决联接的问题,具体采用哪种联接技术,取决于场景对吞吐量的要求量有多大。
《财经》:BAT这样的互联网巨头在数字化市场上的基因跟华为不太一样,但目标是一样的,它们的进入对这个市场产生的变量是什么?华为的挑战和改变是什么?
阎力大:一个行业如果始终没有外来玩家,会陷入一个舒适区,缺少更革命性的思维。所以,我觉得互联网公司的加入会给这个市场带来很大的活力,互联网公司一定也有它们的优势,值得我们去学习。
华为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公司。我们谈企业文化时,有一条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换句话说,一定要开放心胸,一定能够打开眼界,这么多年我们对互联网无论是商业模式也好还是技术也好,甚至公司内部的组织、流程、人才,其实关注也是蛮多的,所以也有所学习和吸收。
这种跨界交流或竞争,会对这个行业带来很好的促进。华为从来是希望有竞争,“成功需要朋友,大的成功需要竞争对手”。
《财经》:在这个充满竞争的市场,华为的打法是什么?
阎力大:从云的发展过程来看,即使在今天,消费云资源的企业最多的还是来自于Cloud-Native(云原生)公司,它们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几乎不拥有太多的物理资产,基本上是基于云平台提供线上交易或信息交换。
云类似电,有了电厂以后就没有必要每家每户自己装一个发电机,但是,对于家庭来说,大家需要的是电吗?其实不是电,需要的是电器,需要的是家里的电视、电冰箱。电并非人们需要的终极目标。
云也是这样,我认为,未来大量的非云原生企业公司会越来越多地把它们的业务部署在云上,或者说,它们将会成为云消耗的一个主力军。它们本质上需要的不是云,是需要云上能够帮它带来价值的应用或者自己开发业务的系统。
这是华为要做的事情。
华为在年初发布了一个“数字平台”,提出来是作为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的结合。如果说现在做数据的挖掘仅仅停留在已有的管理数据,能够产生的价值是非常有限的,真正冰山下面90%的数据是来自于生产过程、来自于拥有的物理资产数字化以后所带来的数据。
如果能够有效地把这些物理世界生产过程数字化,能够实现全联接,实现数据的联接与融合,我相信这个真正能够爆发出数据驱动的价值。
所以,数据驱动我们认为不能停留在原有的管理数据的驱动,还要源自于生产数据结合管理数据以后的数据驱动。
现在,工业互联网概念如火如荼,很多公司在往to B的转型,既然大家都这么提,意味着大家都关注到了一个根本问题——这个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为什么?
因为一旦超越了简单的虚拟空间,要跟物理世界结合的话,这里面会产生大量变化,这种变化很难让你用过去那种包打天下的方式来解决。
传统的互联网公司最大的优势是用一种模式将海量的单位交易成本降低。当你无法把你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变成海量可重复时,这时,出现的矛盾将会非常突出。
提供云服务的企业普遍面临落地难的问题。传统互联网公司的做法是,把所有数据准备好,他们来帮你把数据变现。
可问题是数据从哪里来?如果没有人去解决数据“最后一公里”的问题,如果没有人去解决物理世界的数据来源问题,那么云本身可发挥空间是极其有限的。
“端管云”这个概念华为喊了这么多年,现在更加具备一种现实意义,我们不会就云谈云,真正实现端管云协同的公司,才有可能解决落地难问题。
《财经》:非数字原生企业的数字化转型,面临的困难是什么?
阎力大:多数非数字原生企业普遍的认知是,我要进行数字化转型,数字化转型应该是可以给我带来很好的价值,如果我不做,我的竞争对手做了,也许我就会慢别人一步,在竞争当中就会失去先机。
现在不是讨论要不要做的问题,而是怎么做?对于非数字原生的企业来说,这一轮的数字化转型,确实面临一些非常具体的困难:
第一,我并不懂这些技术,我没有足够的人才,而且市场上本来这种人才就很缺,这是很现实的困难。
第二,如果我要做数字化转型,不是用某种技术或者买某个产品就可以搞定、把问题解决了,需要用到至少两三种以上的技术协同和结合,才有可能完成数字化转型。怎么去做这种技术的协同?
第三,大家都有现有的信息系统,数据也在里面,要做数字化转型,大多数人不可能有决心全部换掉,但是不换掉的话老系统怎么办?跟新系统之间怎么兼容?老系统的数据怎么被有效挖掘出来?
第四,如果数字化转型只是停留在已有的管理数据挖掘,产生的价值是非常有限的,真正需要的是整个生产过程的数字化,这样物理世界数字化、生产技术数字化对技术的要求更高。
《财经》:华为的数字平台跟其他平台有什么不同?
阎力大:有一本书叫《平台革命》,Airbnb也好、Uber也好,中国的滴滴也好,这些公司没有实物的资产,它们在做什么?就是做一个虚拟的市场空间,这个空间给供方面和需求侧进行匹配,是非常典型的商业模式的创新,这个过程中不创造任何东西,只是为了实现更大规模、更高效的一种交易,这是一种商业模式创新。
相对于Airbnb、Uber,滴滴这种商业模式的创新,数字平台是一种技术创新。
数字平台可以理解为部署在云上的一组软件管理平台+一个数据湖+一个开发工具,被封装在一个平台中。
你可以理解为是PAAS层被封装在一个平台中。被封装的这些东西是部署在云上的,而且数字化转型需要多种技术的协同,每种技术都有一个管理平台。
基于这个数字平台,有些应用甚至一星期就可以上线,因为整个开发的环境变得更加敏捷。我们推出这个数字平台,就是应对非云原生企业的数字化转型所面临的挑战。
这种拖拽式的开发模式,對需要转型的非云原生企业来说,对公司内部的人才需求降低了。他们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如何运用数字技术把所在行业的积累沉淀下来,发挥出来。
这种技术上的创新可能会改变两种企业。
第一,行业中的领军企业自身实力也比较强,我们会帮助它搭建一个属于它的数字化转型平台,这样的平台也许有一天会成为同业共享平台,分享给行业里的中小同行。
第二,对于大多数技术上或者资金上不是那么有实力的中小企业来说,他们未来有更多选择。可以选择自建,也可以选择共享。我认为,这将对各行各业的数字化转型起到一种革命式和爆发力的影响。
《财经》:华为具备了端管云协同的初步能力,从最底层的芯片到最上层的联接、系统、软件都有涉猎,外界很关心华为在未来的角色和边界问题。
阎力大:华为是不做应用的公司。在端这一侧华为基本上只聚焦在做内置的通信模块,我们连Sensor(传感器,探测设备)都不做。
一个智能终端有几个要素,一是Sensor,二是通信模块,以及一个小操作系统。
通信模块方面华为是最强的。华为现在做开源的操作系统,人们有选择的权利,在华为的业务范围从通信模块开始,通信模块往上联接,往上联接以后数据中、云操作系统部分,PAAS层的东西我们在做,但是PAAS层以上的应用层的东西已经不是华为业务范围了。
外界经常传出类似消息,说华为要造汽车了,华为要种海水稻了。以后再看到类似消息,可以坚定地判断这是假消息,华为绝不会碰超越数字技术以外的其他行业。
在汽车行业,华为绝不会造汽车,但是会帮助汽车公司造好车,我们拥有车里面很多的核心技术、关键技术,但是不会造一个华为牌汽车出来。我们不会种海水稻,但是会帮助客户种好海水稻。
《财经》:工业行业的数字化是公认的难,怎么做?
阎力大:我觉得工业互联网应该是一个长跑,是马拉松。我们肯定不会用跑百米的态度去对待一场马拉松比赛。换句话说,我们不会只抱着一腔热情盲目地去渲染工业互联网。
工业互联网的发展会经历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我认为现在还是在“厚积”过程中,还没有到爆发的阶段,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需求是千差万别的。现在还没有谁能找到那把金钥匙,把千差万别行业的需求,甚至同一个行业中不同客户差别性的需求最后归一化,变成可复制的。
在这个过程中,定位很重要。我们不造车或者不种海水稻,表明的是一个态度,工业互联网领域中,华为定位是传统行业的数字伙伴,而不是取代别人,我们没有任何想法去取代别人。
大家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有这么多年的积累,对他们来说只是需要一种新的数字技术,需要数字伙伴。具体的做法会选择一些有限的行业、有限的客户从联合创新开始做一些扎扎实实的投资、做一些扎扎实实的投入。
华为在全球有12个面向企业市场的OpenLab(开放实验室),在12个OpenLab的载体上会有选择性地选有共同意愿的企业大家做跨界创新。
华为提供懂数字技术的专家工程师,对方提供懂业务的工程师,大家在一个办公室里、在同一个办公环境里面进行思想的碰撞,而且还有可能把一些做应用开发的公司请过来,大家用三方联合创新,这是一个非常需要耐心的过程,不会急于求成。但是,我非常看好。
当我们有足够的积累,等到工业互联网爆发的那个时候,能够产生的价值肯定是更加惊人的。对它越早期望能够爆发,最终也许会害了这个行业,期望值太高了以后,动作会变形。
《财经》:城市的数字化呢?在这块业务中听到了一个“PATH”概念,分别是平安、华为、阿里和腾讯的首字母,这四个巨头在这块领域先后的布局和重视,华为在其中面对科技巨头、资本巨头有怎样的优势和劣势?
阎力大:智慧城市是一个老概念,大家对智慧城市从刚开始一种高期待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一种失望,说智慧城市也不怎么智慧,也没有带来实实在在的价值。
但今天的智慧城市建设已经走过了最开始的概念包装阶段,已经不是纯粹的一种纸上谈兵或者在谈论它了。今天的智慧城市建设有显著不同。
最早期对政府来讲,他们做的智慧政务其实比较简单,比如说开网站做一些政务信息的公开。再到后来网站上就可以办一些业务了。再到后来,利用智能手机在手机上开发一些应用,这就是应用政务。这些变化都是好的,但这些变化都不是根本性的变化。
结合华为最近的实践,我感觉智慧城市开始进入一个真正的有价值的阶段。智慧城市应该有三个方面:善政、惠民、兴业,对这三个方面如果仅仅只是把管理上的诉求用互联网技术来进行改造的话,终究能够得到的价值是有限的,怎么善政、惠民和兴业?
例如,在山东潍坊,华为一起参与的一个项目叫物联潍坊,之前已经做了好几期了,到了物联潍坊之后政府出面建了一個基于云的物联网管理平台。其中一个子项目是智慧农业,潍坊是一个农业大市,当地的农民建了100多万个塑料大棚,原来塑料大棚是人工管理,温度、自然灾害会给农民带来损失,现在会在大棚中布上传感器,温度、湿度数据都会在物联网平台上统一管理,这些大大减少了灾害的发生,也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受到了农民的欢迎。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兴业发展案例。
华为在深圳做的智慧城市项目触及到了危化品的管理。
危化品从制造、储存到运输整个过程中都要严加管理才能减少事故的发生,这时会用到物联网的技术,用到通信的技术,这种危化品的管理我相信对于所有的省市、所有地区绝对都是必要的。
真正的智慧城市已经是在解决物理世界的问题,所以有一个观点,数字技术终究要解决物理世界的问题才是最大的价值,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已有的管理数据上面做文章。
我认为,至少在中国智慧城市已经进入了一个爆发期。而且我也相信正因为华为在端、管、云方面的协同优势,也使得我们成为极少数能够打通物理世界和数字世界的技术提供方,给客户提供终极、最有价值的解决方案。
《财经》:除了智慧城市之外,还有哪些领域已经进入爆发期?刚才提到工业还没有进入爆发期?
阎力大:制造业最难,自动驾驶还没到时候。
还有一个可能可以进入爆发区的是园区的数字化。我对它抱有很大的期待。
智慧园区是智慧城市的子级,智慧城市的建设离不开一个个园区的智慧,而且智慧园区是跨行业的,不会限于任何特定的行业。
无论是大学还是工厂,一定会有园区的需求,华为作为一个非常典型的拥有多个园区的公司,这么多年的实践给了我们很大的自信,可以提供一个很好的,至少已经包装到90%程度的智慧园区解决方案,最后10%的定制由我们合作伙伴来完成或者由客户自身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