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
“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有百年的历史,它是中国文化新旧转换最重要的时间点和标志线已是大家的共识。但历史的发展总是在以减法的形式形成了对于过往史实的阐述与接受,很多丰富的历史现场却总被无情遮蔽和删减。“五四”新文学作家存在的真實历史现状就是在后人历史阐述中,或多或少被掩盖并误读的重要方面,由此便造成了一种玩家,即当下但凡提及“五四”文学下意识中便会浮现出鲁迅、郭沫若、胡适等耳熟能详的单独个体,但是他们作为“五四”文学社团的整体存在的基本史实就逐渐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其中郭沫若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存在方式就是最典型的表征。
对于郭沫若何以能够以如此强势的姿态进入“五四”新文学阵营,而且将“五四”文学业已形成的固有格局搅动得天翻地覆的因缘,学界已经从他个人的创作思想、文学作品等几个方面加以详尽地阐释,逐渐丰富了对于此问题答案的探究,但如果仅有这些成果还显然是不全面的,郭沫若在“五四”文学横空出世的原因应该是多种合力作用的结果,其中以《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为阵地,所形成的“五四”文学社团作者群体是他崛起于“五四”文坛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
壹
翻阅《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你就会无时不在感受着生命激情与青春活力的强烈冲击。郭沫若、成仿吾和郁达夫等虽已得到不少学者的垂青,从各个角度梳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关研究工作做得也比较细致深入,但这毕竟还只是停留在几个核心成员身上,其余绝大多数前期创造社期刊作者们几乎都被忽视了。虽然“五四”文学已过百年,但对集结在《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周围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全体创作成员进行综合辨析,至今为止依然未有,甚至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无从获取一份前期创造社期刊创作者大致的名录。
前期创造社期刊中的作者,特别是以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为代表,他们的作品体现出了超越常人的聪敏,都洋溢着青春情思的奔放和咄咄逼人的才情,这在“五四”文坛上显现出了别具一格的风味。阅读完登载在前期创造社期刊里的各篇文章,我们会发现前期创造社期刊的作者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体家,不大讲究文体的精练和严谨,往往本着内心的直觉,一挥而就。
无论是郭沫若诗歌中抒情主人公强悍的“男性的音调”,还是郁达夫“自叙传”式小说里主人公纤细的病态气质,都能以极大的情绪力量感染着那个时代的青年读者。但除上述我们非常熟知的三人外,其实在前期创造社期刊上发表作品的作者中,还有艺术感受独特的陶晶孙,这位深受日本文学熏陶,中文尚未写得流畅的作者却显示了异常明敏的艺术感觉;有诗心十分灵警的邓均吾;有“大胆敢言”的“淦女士”,她那“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隔绝》,《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的呼声震撼着同时代男女青年的心;有最善于写小说,而且一开始就能写长篇的张资平,如果“《创造》要能够编得成功,资平很须注意,因为字数不够时,非有他的文字不可”(陶晶孙:《记创造社》,饶鸿竞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还有后来“成为了创造社的中坚分子”,“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敬隐渔,成仿吾将他誉为“创造社所发掘的天才”(郭沫若:《天地玄黄·一封信的问题》,《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20卷)。正是这些浑身上下充满着“创造”精神,满是“洋”气的作者群,震惊了“五四”时期的文坛,给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输入了新鲜血液。
正是他们以自己青春的激情重新点燃了“五四”文坛本应有的生机和活力,也正是他们以自己创作的实绩悄悄地改变着中国文学发展的路径。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前期创造社期刊作者所表现出来的独特青年文化特征已经被许多研究者们所注意到,并且也已经有很多卓有建树的成果出现。但前期创造社期刊作者群聚集背后究竟还有那些未被认知的秘密呢?
前期创造社期刊作者群中除了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张资平等主要作者外,大多数像何畏、滕固等成员,他们的作品可能很少,也没有发出过像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那样引人注目的文学主张,甚至他们集体所参加的创造社社团活动也不显著,仿佛是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但这些被历史叙述置于边缘性的人物却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不可或缺的组织力量,他们对于形成郭沫若似的“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文化名人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同时他们的友谊和矛盾,他们的聚散与离合,以及其个性气质和修养怎样影响到社团的活动等也成为我们进一步认识前期创造社期刊和社团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只有对这些作为群体的“人”这一主体因素进行深入挖掘,才能将创造社的“好斗”“善变”“转向”等热点难点问题,在一个新的向度上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释。
贰
有关前期创造社期刊作者群,首先引起我关注的并不是作者的年龄、性别、作品的要素,而是纵观每期《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的作者名单,就会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和规律,那就是随着前期创造社期刊规模和影响的不断扩大,一些如华清、以仁、田楚侨、焦尹符、唐汉森、鲁少飞等在现代文学史上几乎并没有被提及,甚至是在中国现代文学作者词典中都没有被收录,对于我们来讲非常陌生的作者不断出现在创造社的刊物上,而像郁达夫、田汉、徐祖正等创造社最创时期的同人却由于种种原因,相继离开或不再往《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上投稿。
新进作者在前期创造社期刊中的出现频率呈现出非常明显的渐进曲线图,《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典型的同人刊物,除了王怡庵外,其余的作者不外乎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郑伯奇、田汉、张资平等这些创造社的缔造者。但到了《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后,情况就略微发生了变化,洪为法、黄业初、邓均吾、谢康、王独清等不太被外人熟知的作者便初露锋芒。随着刊物不断的创办,这种现象就越加明显,第一卷第三期出现了穆木天、袁家骅、滕固、方光焘、赵邦杰;第一卷第四期出现了闻一多、梁实秋、冷玲女士、张定璜、张友鸾、张闻天;第二卷第一期出现了冯至、刘梦苇、王环心、徐志摩;到了第二卷第二期竟然出现了倪贻德、淦女士、周全平、敬隐渔、王珏、楼建南、顾庆、施若皇、叶宗泰、朱公垂等10位新鲜面孔,如果再加上以前并不经常出现的王怡庵、邓均吾、洪为法和王独清,他们所出现的次数和频率,要远远超出了郭沫若、成仿吾等人。
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创造周报》上。《创造周报》的第一、二号,登载的全都是郭沫若和成仿吾的文章,随着第三号林灵光的出现这种情形便悄然发生了改变。第四号的闻一多;第十一号的何畏;第十二号的周赞襄;第十三号的周全平、邓均吾;第十四号的倪贻德;第十五号的梁实秋;第十六号的敬隐渔;第二十四号的方光焘;第二十五号的张闻天;第二十七号的滕固;第二十八号的白采;第二十九号的严良才,张非怯;第三十三号的洪为法;第三十五号的黄仲苏;第三十七号的张伯符;第四十四号的袁家骅;第四十五号的淦女士、露明;第四十六号的华清、王以仁;第四十七号的田楚娇;第四十八号的焦尹孚;第四十九号的唐汉森。虽然《创造周报》新出现作者的频率和每一期新出现作者的数量从表面上不及《创造》季刊,但考虑到《创造周报》每一期共有16个版面,只能容纳三四位作者,而且它是每周一期,所以这些新面孔出现的频率并不算太低。
《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在前几期中几乎就是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和张资平等人个人表演的舞台,但是随着刊物创办的不断深入,以后几乎每期都会接纳数量不等的新作者,而且数量呈递增趋势,期刊的面貌也相应发生了变化。从中我们能够清晰地发现前期创造社利用文学期刊所建构的文学生态环境及在此环境中所显现出的文学期刊的再生产功能。期刊的再生产功能必然促进刊物不断的发展和更新,使刊物能够始终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
借助于现代文学期刊的再生产功能,以《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为代表的前期创造社期刊不断地在青年读者中形成巨大影响,引导了社会上众多的青年读者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从而实现了刊物与读者的双赢。也正是借助于期刊再生产功能,《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不断地输入新鲜的力量,长久保持趋新求异的特色,更好地迎合了不同口味读者的需求,借此前期创造社期刊也得以在“五四”新文坛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强大冲击波。
叁
对于一个有着比较长久生命力的社团来说,无论什么时候,人都应该成为社团运作的中心。如果没有了人,那么社团各项事物的展开无由谈及,社团刊物也会因人手缺乏而最终停摆。其实维持社团的根本在于,在一个简单而鲜明的旗帜之下,团结更多的人,以便有充足的稿源,这样才能使社团的长久性得到加强。这种社团成员之间的结合最终形成的便是一种“集体的文化形式”,这种形式特征越明显,社团的生命力就越旺盛,这种形式特征越微弱,社团则趋向解体。在前期创造社身上这种特征体现地淋漓盡致,《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的创办、出版发行过程中由于人,也即是期刊作者群的改变,社团运作的方向和最终的命运也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所形成的强大集体凝聚力和向心力,吸引着、推动着每一个创造社成员,使其精神意向片面地集中于某个方向。一旦创造社成员们把团体重于个人的信条当作自觉的行为准则时,社团成员们都会不同程度地调整自己人生的价值尺度和创作的主题,以便与集体目标相协调。他们是一批感应时代气息而出现在文坛的青年作者群体,“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强烈而振奋人心的青春主题,对于刚刚从蒙昧无知、死气沉沉的文化环境中觉醒过来的青年来讲,的确是一个具有吸引力的题目。精神的牵引力是巨大了,借助于《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的创办,一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青年作者群应运而生,具有鲜明“创造”特色的“集体的文化形式”如同一张标签一样粘贴于这群青年作者身上,他们一张张“创造”的面孔震惊了“五四”文坛的权威,这也显现了前期创造社作为一个“集体的文化形式”的强大震撼力。
《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作者大多数都是一幅幅崭新的面孔,比如冷玲女士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中就连续发表了8首诗歌创作。后期的《创造周报》几乎更是每期都能给我们推出一个新的作者,虽然他们的作品并不是很多,但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使得《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各自集结了一大批作者群体,构成了自己的创作世界。除去郭沫若和成仿吾他们共同编辑《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外,其余的分别在《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中所出现的作者,他们即使是有所交叉,但也并不足以改变他们各自的归属,反而如《创造》季刊中的张定璜、张友鸾、徐祖正、黄慎之、冯至、徐志摩,《创造周报》中的张闻天、白采、严良才、张非怯、郑伯奇、黄仲苏、刘海粟、张伯符、关良、袁家骅、露明女士(赵景琛)、华清、王以仁、田楚侨、焦尹符、唐汉森、鲁少飞他们所带给我们的印记更加鲜明生动,所以借助于《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他们分别构建了自己的出版阵地,集结了隶属于它们各自的作者群体。围绕着前期创造社期刊一群青年聚首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集体的文化形式”,借此创造社以“异军”的形象迅速突起于“五四”文坛。
《女神》正是在一股股强大的重情感、重表达群体写作的助推下,逐步增强了社会影响力,郭沫若也正是在一群群年轻的重自我、重个性的社团作者的协助下,登上了“五四”新文学创作的核心舞台,因此,没有群体存在过的郭沫若,何谈历史叙事中个性张扬的郭沫若呢?
郭沫若如此,鲁迅何尝不是这样呢?在谈到促使鲁迅写作《彷徨》《野草》等作品原因时,他谈到是因为“五四运动的风暴已过,《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所谓“《新青年》的团体”和“同一战阵”的表述,不正是也说明了鲁迅在“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群体性存在的基本情状。
透过前期创造社期刊作者群的聚合离散简单史实复述,以郭沫若等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学作家群体性存在的典型特征便彰显出来,我们就可以从另一个维度丰富对于“五四”文坛和作家的多元阐释维度,并形成如下史实观:“五四”新文学运动既有如鲁迅、郭沫若等依靠经典作品传承下来的文坛主将,也有如倪贻德、白采等消逝于“五四”文学史叙事中的社团作家,“五四”新文学创作者大多数是以社团为基本单位的群体存在体,而非散兵游勇式独立的闯将,他们在共同的创作维度和文体理念下,发出了中国新文学运动最响亮的号角,这应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百年纪念中应还原的基本史实和史事。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