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豂子 小人物撬动大历史

2019-06-05 18:02马勇
博览群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林纾陈独秀学长

马勇

历史是由一系列重大事件支撑起来的,没有重大事件,历史就没有质变,没有突破。讨论重大事件,固然要关注大人物,是大人物创造了历史,不管这个大人物,是天才,还是弱智,只要他做出了决策,一定要比一般人的言行更有力量。但是,正如许多人常说的那样,民众是历史的最终创造者。在我看来,历史中的许多重大突破,最先发难,并让历史进程改变方向的,往往是不惹人注意的小人物。五四百年,我想专门讨论一直被人们忽略的一个小人物:张豂子。

张豂子,名厚载,字采人,号豂子,笔名聊公等。生于1895年,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年仅24岁,北大政治系在读学生。

进入北大前,张豂子曾在顺天府极富盛名的“五城中学堂”就读,追随那位不通洋文的著名翻译家林纾,师徒二人感情极深,作为五城中学堂中文总教习,林纾也给予张豂子很多不同寻常的点拨。

在北大读书期间,张豂子热衷于戏剧,与梅兰芳、齐如山等名家、票友关系密切,并在课余写出不少谈论戏剧的文章在南北报刊发表,有一时盛名。胡适尽管不太赞成张豂子的一些政治议论,但对其戏剧研究,胡适却给予不错的评价,以为“豂子君以评戏见称于时,为研究通俗文学之一人”。

如果泛泛而论,张豂子并不是新文化的反对派,他的思想观念、文学主张,与新文化契合处不少。他一再强调:

仆自读《新青年》后,思想上获益甚多。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诸先生之文学改良说,翻陈出新,尤有研究之趣味。仆以为文学之有变迁,乃因人类社会而转移,决无社会生活变迁,而文学能墨守迹象,亘古不变者。

对于新文学一派“趋重白话”主张,张豂子也深表赞同,以为文学改良与其他事物一样,必以渐,不以骤。改革过于偏激,反失社会信仰,所谓欲速则不达,亦即此意。

张豂子是年轻有为且敢大胆表达的戏剧专才。他认同文学改良的同时,也对过于俗化,过于浅白的作品很不以为然,对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钱玄同、陈独秀等人关于戏剧改良的论述都有讨论,且多批评,比如胡适鉴于中国旧戏程式化表演太虚太假不甚满意,建议“今后之戏剧或将全废唱本而归于说白,亦未可知。此亦由文言趋于白话之一例也”。胡适是看过西洋近代话剧的人,他“全废唱本而归于说白”的建议,大约就是期待中国的戏剧也能经过改造,去掉那些抽象且严重脱离生活实际的唱功,让艺术重回写实本真,改造成西洋话剧那样比较接近生活的舞台剧。胡适的这个建议有其价值,但在张豂子看来,“乃绝对的不可能”。

张豂子对旧戏的造诣,论辩的能力,实事求是地说应该是新文化运动参与者中很不错的。不过,或许因为不错,且具有很强论辩力,因而在关于旧戏争论中,张豂子以一人敌新文化运动诸主将,除胡适比较温和地与张豂子讨论问题,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傅斯年、周作人几乎全部站在张豂子的对立面,不假辞色,毫不客气。

假如张豂子仅仅停留在与新文化主流争辩中国旧戏的意义与价值,不论胜负,张豂子都是一个重要人物,具有积极意义。毕竟他的讨论不是无根之谈,更不是故意强辩。

遗憾的是,进入1919年,张豂子不幸介入政治味渐浓的所谓新旧冲突,且被新派阵容抓住了把柄,因而沦为五四运动时期新旧冲突的牺牲品,是五四时期少有的几位“反面人物”之一。

据钱玄同1919年1月5日日记:

六时顷,(沈)士远与我同到中兴茶楼吃晚饭,同席者上有(沈)尹默及徐森玉。森玉说现在有陈衍、林纾等为大学革新事求徐世昌来干涉。因此徐世昌便和傅增湘商量,要驱逐独秀,并有改换学长,整顿文科之说。哈哈!你们也知道世界上有个北京大学!大学里有了文科学长吗?恐怕是京师大学堂的文科监督大人吧!

这就不再是观念之争,而具有政争味道了。

又过两天,1月7日,钱玄同日记记载:

午后到大学,(刘)半农、(沈)尹默都在那里,听说蔡先生已经回京了。关于所谓整顿文科的事,蔡君之意以为他们如其好好的来说,自然有个商量,或者竟实行去冬新定的大学改革计划,废除学长,请独秀做教授。如其他们竟以无道行之,则等他下上谕革职,到那时候当将两年来办学之情形和革职的理由撰成英法德文,通告世界文明國。这个办法我想很不错。

这个记录隐约透露出所谓新旧两派在北大发展方向上存在很不同的看法,甚至直接威胁到了蔡元培、陈独秀两年来的改革。这可能是新派知识人刻意攻击旧派如林纾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们刻意将林纾描述成一个向政府“递刀”的政治小人。

林纾是否如钱玄同记录的那样与陈衍等人合谋寻求政府力量,还可以继续讨论,但毫无疑问,林纾做了一篇影射小说《荆生》给予反击。小说以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以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适。小说写田、金、狄三人称莫逆,相约为山游,温酒陈肴,坐而笑语。田生叹曰:“中国亡矣,误者均孔氏之学。”狄莫大笑,曰惟文字误国,所以致此。田生以手抵几,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学术,吾非去孔子灭伦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废文字,以白话行之。金生笑曰:正欲阐扬白话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欢,坚约为兄弟,力掊孔子。正当此时,忽闻有巨声,板壁倾矣。从隔壁出来一个携带十八斤重的铜简名荆生的“伟丈夫”,荆生翘足超过破壁,手指三人大骂:“汝适何言?中国四千余年,以伦纪立国,汝何为坏之?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骈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伟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猥,泥首不已。大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简。”三人在伟丈夫教训后相顾无言,敛具下山,回顾危阑之上,伟丈夫尚拊简而俯视,作狞笑也。

这篇小说由张豂子“投寄发表”。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不过一报还一报,林纾老先生借小说家言出了一口鸟气而已;张豂子代老师鞍前马后也不过尽点学生的责任,帮个小忙而已。不料,就在《荆生》在上海发表的同时,在北京城里悄然流传着政府将要驱逐甚至逮捕陈独秀、胡适的消息。2月26日,张豂子将这个消息发到上海:

近来北京学界忽盛传一种风说,谓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等人即将卸职,因有人在东海面前报告文科学长、教员等言论思想多有过于激烈浮躁者,于学界前途大有影响,东海即面谕教育总长傅沅叔令其核办,凡此种种风说果系属实,北京学界自不免有一番大变动也。

东海,即大总统徐世昌;傅沅叔,即傅增湘,教育总长。作为上海《神州日报》不定期栏目“半谷通信”的主持人,张豂子理论上说有权力将自己所获消息向公众发布,只是此时中国政治发展略显诡异,学界冲突伴随着政治冲突,各方似乎都在暗自用力。3月2日,《每周评论》第十一号“随感录”栏目发表“独应”即周作人的《旧党的罪恶》,强调:

若利用政府权势,来压迫异己的新思潮,这乃是古今中外旧思想家的罪恶,这也就是他们历来失败的根源。至于够不上利用政府来压迫异己,只好造谣吓人,那就更卑劣无耻了。

周作人这里所暗示的,大约就是林纾、张豂子等人利用政府权势对所谓新知识人的“构陷”,尽管我们现在也知道林纾、张豂子等人与政府的关系并不如新知识人猜想的那样密切。

随着北京学界各种传言在1919年春天迅速传布,人们渐渐发现这些传言的主要发布者竟然为张豂子,而载体就是张豂子兼职的《神州日报》。胡适致函北大日刊说:

这两个星期以来,外面发生一种谣言,说文科陈学长及胡适等四人被政府干涉,驱逐出校,并有逮捕的话,并说陈学长已逃至天津。

这个谣言愈传愈远,并由北京电传到上海各报,惹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也给北大带来了极大困扰。在胡适等人看来,这事乃是全无根据的谣言,胡适给张豂子写了一封信查询:

豂子君足下:

你这两次给《神州日报》通信所说大学文科学长、教员更动的事,说的很像一件真事。不知这种消息你从何处得来?我们竟不知有这回事。此种全无根据的谣言,在外人或尚可说,你是大学的学生,何以竟不仔细调查一番?

胡适的信略有责备的意思,张豂子迅即回信作了解释:

适之先生:

《神州》通信所说的话,是同学方面一般的传说。同班的陈达才君他也告诉我这话。而且政法专门学校里头,也有许多人这么说。我们无聊的通信,自然又要借口于“有闻必录”把他写到报上去了。但是我最抱歉的,是当时我为什么不向先生处访问真相,然后再作通信?这实在是我的过失,要切实求先生原谅的。这些传说决非是我杜撰,也决不是《神州》报一家的通信有这话。前天上海老《申报》的电报里头,而且说陈独秀、胡适已逐出大学。这种荒谬绝伦的新闻,那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而《时事新报》的匡僧君看了《申报》这个电报,又作了一篇不鸣,不晓得先生可曾看见没有?

张豂子白七日晚。

张豂子将谣言传播的责任推给法科学生陈达才,胡适当即又找陈达才核实,陈达才否认了这一指控,胡适将这一消息交给《北京大学日刊》公开发布:

日刊编辑主任鉴:

昨日送登之张豂子君来信中曾说此次大学风潮之谣言乃由法科学生陈达才君告彼者。顷陈君来信并无此事,且有张君声明书为证,可否请将此书亦登日刊,以释群疑?

胡适

既然陈达才如此作证,张豂子不得不发布公开一份声明:

本校教员胡适、陈独秀被政府干涉之谣传,本属无稽之谈。当事同学纷纷言谈此事。同班陈达才君亦以此见询。盖陈君亦不知此事是否确事,想举以质疑,决非陈君将此事报告于弟。深恐外间误会,特将真相宣布,以释群疑。

张豂子敬白

北大确实遇到了极大困扰,教育部,或更高的政治层面,确实有整肃北大的想法。陈独秀就此评论说:

迷顽可怜的国故党,看见《新青年》杂志里面有几篇大学教习的文章,他们因为反对《新青年》,便对大学造了种种的谣言。其实连影儿也没有。这种种谣言传的很远,大家都信以为真,因此北京、上海各报,也就加了许多批评。

陈独秀在文章中摘录了上海《时事新报》《中华新报》《民国日报》,北京《晨报》《国民公报》等几个重要报刊的言论以为支持,比如上海《时事新报》:

今以出版物之关系,而国立大学教员被驱逐,则思想自由何在?学说自由何在?以堂堂一国学术精华所萃之學府,无端遭此侮辱,吾不遑为陈、胡诸君惜,吾不禁为吾国学术前途危。愿全国学界对于此事速加以确实调查,而谋取以对付之方法,毋使庄严神圣之教育机关,永被此暗无天日之虐待也。

对于新思想存在的价值,和政府不当干涉言论思想的理由,南北各报的评论都有很好的论述,陈独秀对此颇感欣慰,但他笔锋一转,所要批评的不是政府,而是“国故党”,是旧文化阵营:

这感想是什么呢?就是中国人有依靠权势、暗地造谣两种恶根性。对待反对派,决不拿出自己的知识本领来堂堂正正的争辩,总喜欢用依靠权势、暗地造谣两种武器。民国八年以来的政象,除了这两种恶根性流行以外,还有别样正当的政治活动吗?此次迷顽可怜的国故党,对于大学制造谣言,也就是这两种恶根性的表现。

据此分析,陈独秀直截了当将责任、罪责推给了林纾、张豂子师徒二人:

这班国故党中,现在我们知道的,只有《新申报》里《荆生》的著者林琴南,和《神州日报》的通信记者张豂子两人。林琴南怀恨《新青年》,就因为他们反对孔教和旧文学。其实林琴南所作的笔记和所译的小说,在真正旧文学家看起来,也就不旧不雅了。他所崇拜所希望的那位伟丈夫荆生,正是孔夫子不愿会见的阳货一流人物。

至于张豂子,陈独秀认为主要是因为旧戏问题的争论与《新青年》结怨,旧戏问题“尽可从容辩论,不必借传播谣言来中伤异己。若说是无心传播,试问身为大学学生,对于本校的新闻,还要闭着眼睛说梦话,做那‘无聊的通信(这是张豂子对胡适君谢罪信里的话,见十日《北京大学日刊》)。岂不失了新闻记者的资格吗?若说是有心传播,更要发生人格问题了”。陈独秀强调《新青年》的正义,指责反对者如林纾、张豂子的阴暗,指责他们辩论不过《新青年》,就利用那“依靠权势”“暗地造谣”两种手段。这个指责有多少根据,还值得讨论,但毫无疑问的是,陈独秀与李大钊、胡适、周作人等人的思路一样,以最大的恶意推测林纾、张豂子。

同期《每周评论》还发表一篇署名“二古”的《评林蝟庐最近所撰〈荆生〉短篇小说》,作者以为林纾《荆生》“唯以文论之,故不成其为文也。其结构之平直、文法之舛谬,字句之欠妥,在在可指。林先生号为能文章者,乃竟一至于斯耶。殊非鄙人梦想所料及者也。鄙人一中学教师也,今日適逢校中文科之期。诸生交来文卷,堆置盈案,鄙人研磨濡毫,方事改削。既读此篇小说,兴致未阑,见其有未安处,遂亦不禁信笔注之,以示诸生,俾明乎为文之法”。作者以中学教员身份逐段逐句索隐、点评,以为这篇小说“其文之恶劣,可谓极矣,批不胜批,改不胜改。设吾校诸生作文尽属如此,则吾虽日食补脑汁一瓶,亦不足济吾脑力,以供改文之用”,竭力贬低林纾尤其是这篇《荆生》。

从“新青年”阵营反对声音,以及愤怒程度看,林纾这篇影射小说虽说如钱玄同、刘半农的“双簧戏”一样不可取,但其杀伤力确实不小。正如胡适曾说“反对就是注意的表示”,反对的越激烈,越说明文章可能击中了要害。因而,林纾对这些反对不仅不怒,反而窃喜,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林纾继《荆生》之后第二篇影射小说《妖梦》已经脱稿,并由张豂子经手寄往上海。

《妖梦》继续抨击陈独秀、胡适等人主导的新文化运动,作者开篇即明言作文主旨:

夫吉莫吉于人人皆知伦常,凶莫凶于士大夫甘为禽兽。此《妖梦》之所以作也。

小说讲述一个名叫郑思康的陕西人,梦见一个白胡子老人邀请他巡游阴曹地府,并告诉他在阴曹地府中,“凡不逞之徒,生而为恶,死亦不改,仍聚党徒,张其顽焰”。他们来到一座城市,见到一所白话学堂,门外大书楹联一副:

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

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什么东西。

入第二门,有“毙孔堂”,堂前也有一联:

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

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

学堂内有三个“鬼中之杰出者”:校长“元绪”,显然影射蔡元培;教务长“田恒”,显然影射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即胡亥,显然影射胡适之。

元绪、田恒、秦二世三人出来与郑思康相见,大骂孔丘,攻击伦常。郑思康愤怒不可遏制,问白胡老头:世言有阎罗,阎罗安在?白胡老头说:阳间无政府,阴间那得有阎罗已而,田恒、秦二世诋毁伦常,盛赞白话文,元绪闻言点头称赞不已。

对于“鬼中三杰”,作者痛恨无比,骂得粗俗、刻薄、无聊。诸如“田恒二目如猫头鹰,长喙如狗”;“秦二世似欧西之种,深目而高鼻”,这显然有点人身攻击的味道了。小说结尾处,作者让阴曹地府中的“阿修罗王”出场直扑白学堂,将“白学堂”中那些“无五伦之禽兽”统统吃掉,“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积粪如邱,臭不可近”。这种比附,显然有失读书人体面。

张豂子不仅主导发表了林纾的几篇讽刺小说,而且刻意发表林纾指责蔡元培等公开信。林纾将信稿交给张豂子之后因为一个突发事情而追悔,并责成张豂子尽快追回。

可惜张豂子没有,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想追回来。张豂子并不隐瞒这层意思,他在写给蔡元培的信中有所流露:

《新申报》所载林琴南先生小说稿,悉由鄙处转寄。近更有一篇攻击陈胡两先生,并由牵涉先生之处。稿发后而林先生来函,谓先生已乞彼为刘应秋文集作序,《妖梦》一篇当可勿登。但稿已寄至上海,殊难中止,不日即登出。倘有渎犯先生之语,务乞归罪于生。先生大度包容,对于林先生之游戏笔墨,当亦不甚介意也。

张豂子或许无法追回已经寄出的《妖梦》,但从描述看,发信、发电阻止这篇小说发表,特别是长达四天的连载,并不是不可能。张豂子之所以不愿这样做,是因为他有一个媒体人“事情不嫌大,只怕不大”的奇怪心理,他在这封信中的另外一段话可以做注解:

又,林先生致先生一函,先生对之有何感想,曾作复函否?生以为此实研究思想变迁最有趣味之材料。务肯先生对于此事之态度与意见赐示。

张豂子完全是一个新闻人的“专业主义”,就新闻弄新闻,根本没有顾及相关者的利益。

在张豂子致信蔡元培之前,蔡元培、新知识人并不知道林纾影射小说背后的故事,张豂子的来信揭示出许多细节,因而引起蔡元培的震怒:

得书,知林琴南君攻击本校教员之小说,均由兄转寄《新申报》。在兄与林君有师生之谊,宜爱护林君;兄为本校学生,宜爱护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说,意在毁坏本校名誉,兄徇林君之意而发布之,于兄爱护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平生不喜作谩骂语、轻薄语,以为受者无伤,而施者实为失德。林君詈仆,仆将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惟兄反诸爱护本师之心,安乎,否乎?往者不可追,望此后注意。

温和的蔡元培其内心愤怒从这段文字中不难体察。

同一天(3月19日),蔡元培致信《神州日报》编辑部,直接交涉并明确否认张豂子散布的几个关于北大的传闻。根据3月4日《神州日报》学海要闻版“半谷通信”栏目:

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近有辞职之说,记者往访蔡校长,询以此事。蔡校长对于陈学长辞职一说并无否认之表示,且谓该校评议会议决,文科自下学期或暑假后与理科合并,设一教授会主任,统辖文理两科教务。学长一席,即当裁去。

针对《神州日报》这段报道,蔡元培致信否认,指出此段“有数误点”:

一、陈学长并无辞职之事,如有以此事见询者,鄙人必绝对否认之。所谓并无否认之表示者,误也。

二、文理合并,不设学长,而设一教务长以统辖教务。曾有学长及教授会、主任会议定(陈学长亦在座),经评议会通过,定于暑假后实行。今报告中有下学期之说,一误也。

又,本校现已有教授会十一,各会均推主任一人,共有十一人。而将来之教务长,则由诸主任互推一人任之。今报告中乃云“设一教授主任”,二误也。在陈学长赞成不设学长之议,纯粹为校务进行起见,于其个人之辞职与否,无关系。

三、贵报上月两次登半谷通信,皆谓陈学长及胡适、陶履恭、刘复等四人以思想激烈,受政府干涉。并谓陈学长已在天津,态度颇消极。而陶、胡等三人,则由校长以去就力争,始得不去职云云。全是谣言。此次报告中虚构一陈学长辞职之证据,而即云“记者前函报告信而有征矣”。阅报者试合两次通信及鄙人此函观之,所谓信而有征者安在?

此项谣言流传甚广,上海报纸甚至有专电言此事者。惟各报所载,以贵报为最详细,且通信员又引鄙人之言为证,故不能不一辨之。贵报素主实事求是,敢请照载此函,以当更正。

从后来的情形看,张豂子的“半谷通信”有夸张成分,但其消息也不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这些传言伤害了北大,伤害了陈独秀等人,是后来政治风波最重要的导火索,因而待陈独秀不得不离开北大后,蔡元培毫不客气发布了一份命令,责成张豂子退学:“学生张豂子屡次通信于京沪各报传播无根据之谣言,损坏本校名誉,依《大学规程》第六章第四十六条第一项令其退学。此布。”

张豂子或许属于咎由自取,然而稍后的五四政治运动,陈独秀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等重大事件,无不可以追溯至张豂子。

小人物撬动大历史,此之谓也。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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