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的作者为张默君
——兼与台湾学者秦贤次先生商榷

2019-06-04 09:39时宏宇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宗白华白桦唐人

时宏宇

(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学者秦贤次先生在台北编选了宗白华先生的论文集《美学的散步》[注]宗白华:《美学的散步》,秦贤次编,台北洪范书店1981年版。,里面没有收录《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一文(以下简称《唐》文),在2007年一篇文章中秦先生做了说明,认为《唐》文的语气非常白话,与另外选入的其他文章有明显的不同,所以秦先生怀疑署名“白华”的《唐》文的作者可能是冯白桦,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为何宗白华先生过目又写有《后记》的《美学散步》以及后来再出的其他选集,都一直选入该文。[注]参见秦贤次:《朱湘·鲁迅·宗白华——30年代中国文坛钩沉》,《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时隔10多年,学术界一直没有对秦先生这一疑问作出回答。笔者认为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秦先生提出了问题,但是没有对自己的猜测作具体的分析,很难令人信服;二是国内经过战乱和“文革”,有些资料已经遗失,学术界还没有找到一手的材料来证明,所以问题便被搁置了。但笔者认为学术应当在不断质疑、回答、再质疑、再回答的路径中得到持续的发展,我们还是应该在有限的材料中试着作出回答。

一、《唐》文作者不是宗白华的学理依据

近年来,笔者一直进行宗白华研究,阅读其文章,发现《唐》文与宗白华的其他文章风格差异很大,文笔也缺乏他特有的艺术韵味。笔者通过仔细考察相关材料,也猜测这可能不是宗白华的文章,理由如下:

首先,《唐》文原载《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1935年6月出版。收录这篇文章的《宗白华全集》(第2卷)前后收录了宗白华比较重要的两篇文章:《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1934年)和《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1935年),由此可见宗白华正致力于中西艺术比较的研究,这从1933年10月22日宗白华《致舒新城函》中也可得到确证。从信中我们得知宗白华正在写作《美学》书稿,后附一篇《中西美学理论之比较观》,写成时间最早在寒假,一因上课无多闲,二因中西比较尚在研究中。[注]参见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页。从这封信函和宗白华其后发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宗白华的确致力于对中西艺术的比较研究,现在还没有任何材料能证明他这一时期对中国唐人的民族诗歌发生兴趣并进行具体研究。

其次,宗白华在20世纪30年代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如《歌德之人生启示》《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哲学与艺术——希腊大哲学家的艺术理论》《悲剧的与幽默的人生态度》《略谈艺术的“价值结构”》《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我和诗》《莎士比亚的艺术》《近代技术的精神价值》《技术与艺术——在复旦大学文史地学会上的演讲》等都署名“宗白华”,我们还没有发现20世纪30年代宗白华用“白华”署名发表论文。

再次,宗白华论诗的视角与《唐》文论诗的视角不同。宗白华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章中也论及唐诗,但论诗的视角与《唐》文不同。在《我和诗》一文中,宗白华提到了唐人的诗歌,他说自己从书店买回了一部日本版的王孟诗集,心中喜悦,因为他们的诗境很合他的情味,尤其是王维的幽冷孤峭[注]对于王维诗歌的特点,发表于《文学》1937年第8卷第1期的《我和诗》用的是“幽冷孤峭”,《宗白华全集》(第2卷)所收录的《我和诗》用的是“清丽淡远”。,很投他的喜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常常挂在口边。宗白华说:“唐人的绝句,像王、孟、韦、柳等人的,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秾丽于冲淡之中,我顶欢喜。”[注]宗白华:《我和诗》,《文学》1937年第8卷第1期。《我和诗》发表于1937年1月,和《唐》文发表的时间1935年6月较为相近,从此文中可以看出,宗白华喜欢唐人的绝句是因为他们的“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秾丽于冲淡之中”,不同于《唐》文所标榜的唐人诗歌的悲壮和慷慨激昂。

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宗白华引用了晚唐诗人杜牧和李商隐的诗。引杜牧的诗“碧松梢外挂青天”,分析道:“青天悠远而挂之于松梢,这已经不止于世界的平面化,而是移远就近了。这不是西洋精神的追求无穷,而是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注]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新中华》1949年第12卷第10期。引李商隐的诗“欲回天地入扁舟”,认为其写出了中国人对空间的态度。[注]参见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新中华》1949年第12卷第10期。《唐》文引用了晚唐诗人李商隐和杜牧的诗,认为他们的诗讲究字句的美术化、音律的婉转抑扬,但当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们却只管一己的享乐,忘却大众的痛苦,失掉了诗人的人格。《唐》文写道:“晚唐的诗坛实充满着颓废、堕落及不可救药的暮气;他们只知道沉醉在女人的怀里,呻吟着无聊的悲哀。”[注]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可见,《唐》文是从诗歌具有的民族精神的角度论李商隐和杜牧的诗,认为他们的诗颓废、堕落,具有不可救药的暮气;而宗白华是从诗歌表现的空间意识的角度论李商隐和杜牧的诗,认为他们的诗能表现中国人独特的空间意识。

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等文章中,宗白华也论及盛唐诗人杜甫、李白和王维的诗,但与《唐》文的论诗视角不同。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宗白华认为李白和杜甫诗的境界高、大、深,王维诗的境界静远空灵,都植根于一个活跃、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注]参见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时与潮文艺》(创刊特大号)1943年第1卷第1期。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宗白华也论及了杜甫、王维和李白的诗。在论述诗人对宇宙的俯仰观照的例证时,宗白华举了杜甫诗中带“俯”字的名句,认为杜甫诗中的“俯”字有十数处,“俯”不但联系上下远近,且有笼罩一切的气度;认为王维的诗“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表明中国人特殊的空间意识;认为李白的诗句“地形连海尽,天影落江虚”更有深意,是有尽融入无尽,无尽回注有尽,使天地的实相变为虚相,点化成一片空灵。[注]参见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新中华》1949年第12卷第10期。宗白华对盛唐诗人的诗主要从意境和空间意识的视角进行关注,与《唐》文论盛唐诗人歌咏民族战争、描写悲壮的出塞曲的视角不同。

通过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宗白华文章中论诗的视角的分析,我们发现宗白华更多从诗的意境、诗的空间意识等视角关注唐诗,不同于《唐》文从战争文学的视角关注唐诗,并且《唐》文中特别关注诗的题材尤其是对“出塞曲”做了具体阐释,我们在宗白华的文章中没有发现他对唐人“出塞曲”的关注和分析。

最后,很难解释的一个问题,正如秦先生所说,《美学散步》一书宗白华先生已经过目并写有《后记》,《唐》文入选已经得到了作者的肯定。关于《美学散步》整编的来龙去脉,林同华先生做了详细的阐述,从中我们发现《美学散步》的《后记》不是宗白华所写,而是朱一智代庖所作,并且《美学散步》中所选的文章也不是宗白华能完全做主的。[注]参见林同华:《〈美学散步〉整编的来龙去脉》,《社会科学报》2010年3月25日。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宗白华复林同华函,也能发现一些线索。1980年1月19日宗白华在《复林同华函》时写道:“接手书得知你劳苦收集我往年的小文,令人感动不安,其实这些文字,早已忘怀,亦又破甑不顾,是否能发表,尚待考虑。我近来因精神渐衰,拟将手边存稿,翻阅一下,稍俟一二周当奉告我的想法,以为如何。”[注]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87页。1980年5月11日宗白华在《复林同华函》时写道:“读来函,得知您为我收集各刊所登文字,有些我已不记忆了,深为感动,但有些文章,如内容太相同或重复,可以不用。我查看还有几篇,你处没有的,如西南联大所出的《语体文示范》中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及一短续篇及其他短文,拟于日内由邮寄你处,可收入。”[注]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89页。此函收录于《宗白华全集》时,时间为1984年5月11日,但从前后收录的函和《美学散步》编辑的时间看,笔者认为是1980年5月11日。从这些复函中我们可得知,宗白华1980年已经83岁高龄,经历了战争年代和“文革”年代,有些文章不能记忆也属正常;《美学散步》是由林同华先生收集各刊所登文字,由于当时查找和收集资料的困难,误认为署名“白华”的《唐》文是宗白华所作也极有可能,《唐》文被选入了林同华先生所编选的《美学散步》和《宗白华全集》,国内其他的选集也就跟随着收录了此篇。

二、《唐》文作者不是冯白桦的学理依据

《唐》文如不是宗白华所作,那这篇文章的作者“白华”究竟是谁呢?秦贤次先生猜测是冯白桦的另一笔名,或是“白桦”两字的误排。我不同意秦先生的看法,原因如下:

首先,冯白桦原名冯瘦菊,是左联五烈士之一冯铿的哥哥,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家,著有《19世纪俄罗斯文学家的传略与著作思想》(1929年)、《新诗和新诗人》(1929年)和《世界的民族文学家》(1934年)等著作。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冯白桦对于世界民族文学家进行了研究,在《世界的民族文学家》中冯白桦对中国研究关注的是南宋爱国诗人,没有提到唐人的诗歌。笔者查1935年左右以“白桦”为笔名发表的文章,也没有发现文中提及唐人的诗歌。

其次,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冯白桦用过“白华”的笔名,即使如秦先生所说是“白桦”的“误排”,总不至于在《建国月刊》的目录和正文题目下面都写错。如果有错,下期也就是1935年13卷第1期应当会有作者姓名更正,但笔者都没有查到,而且13卷第1期仍旧有上期12卷第6期的目录,笔者发现作者仍旧是“白华”。

再次,冯白桦诗歌情调与象征派诗人的交往都和《唐》文有所抵牾。1927年秋,冯白桦和郁达夫等人在广州南园酒家夜宴,有诗唱酬,冯题诗《广州南园酒家夜宴·即席赠郁达夫》:“天风海水三千里,残醉重扶入五羊。蜃市万灯笼夜雾,高楼逐客断愁肠。胸中块垒填新恨,衣上征尘杂酒香。辽鹤归来城廓改,词人沦散最凄凉。”[注]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联合出版1985年版,第256页(注释①)。诗中“残醉”“愁肠”“新恨”“凄凉”等话语透露出诗人不能排解的满腹愁绪。虽不像象征派诗人的“轻烟般的烦恼”,却颇似晚唐诗的凄清苦闷,而《唐》文认为晚唐诗坛和诗人“没落”,微弱无力,消极悲观,应当被批判。《唐》文写道:“大约晚唐诗人只知道留恋儿女柔情,歌咏鸳鸯胡蝶,什么国家民族?什么民众疾苦?与他们漠不相关!他们无聊的时候,只能呻吟着‘希逸近来成懒病,不能容易向春风!’‘休问果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哎,颓废的晚唐诗人,没落的晚唐诗人!”[注]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其对晚唐诗歌的批判与冯白桦诗歌情调有较大差异。

此外,冯白桦在《广州南园酒家夜宴·即席赠郁达夫》诗后自注:“1926年秋从汕头抵广州,其夕偕创造社郁达夫、成仿吾、郑伯奇、穆木天等买醉南园酒家,即席赋诗赠答,座中余年最少,诗最先成。”[注]孙淑彦:《郁达夫和潮汕文人的交往》http://www.gd.chinanews.com/dcs/2013/2013-08-14/120/140.shtm象征派诗人穆木天、冯乃超等为创造社成员,而冯白桦与创造社成员郁达夫、成仿吾、穆木天等人的诗歌唱酬、交情往来颇能说明冯白桦并不反对当时象征派诗歌的创作情调。而《唐》文对象征派的诗人是不满的,写道:“和现在自命为‘唯我派诗人?’‘象征派诗人?’只知道‘蔷薇呀!’‘玫瑰呀!’‘我的爱呀!’坐在‘象牙之塔’里,咀嚼着‘轻烟般的烦恼’的人们比较起来,真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呢!”[注]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冯白桦与象征派诗人的交往和诗歌唱酬,明显和《唐》文对象征派诗人的不满有所抵牾。

最后,《建国月刊》可谓国民党的重要期刊,宣传国民党的政策。冯白桦是冯铿的哥哥,冯铿是“左联五烈士”之一,1931年2月被国民党杀害。冯白桦也比较倾向于左翼作家,在国民党的喉舌期刊《建国月刊》发文章的可能性较小。

三、《唐》文作者为张默君的学理依据

《唐》文的作者是否另有其人,笔者在翻阅《邵元冲日记》时发现了这样一条线索:写于1924年7月3日的日记中有“阅《南社社集》,见白华作数首,忾然兴叹”,对白华做了这样的注释:“白华,白华草馆,张昭汉的斋号,字默君,号涵秋,邵元冲夫人。”[注]邵元冲:《邵元冲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6页。通过对张默君诗歌特点的研究、她同一时期发表的其他文章与《唐》文的比较,以及《唐》文中重要细节的分析,笔者猜测《唐》文的作者为邵元冲的夫人张默君[注]张默君(1884—1965),晚清民国时期著名的女诗人,中国早期同盟会会员,积极从事教育工作,哥伦比亚大学考察回国后,1920年任江苏省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主持《神州日报》《上海时报》工作。1929年南京考试院成立,出任考试院考选委员会专门委员。1949年去台湾后,再次膺任考试委员。出版诗集《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红树白玉山馆词草》《正气呼天集》等,后收录于《张默君先生文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1983年版)。。

张默君是晚清民国著名的女诗人,她的诗多为壮美之词,没有阴柔的气味,有些诗歌更是流露出一种悲壮的情韵。其夫邵元冲评价其诗为“自有清刚在诗骨,欲扶正雅起骚魂”[注]此句为张默君的诗,被其夫邵元冲在《白华草堂诗·序》中征引,此序作于1925年7月6日。。张默君在《玄圃言行恫忆录》中回忆邵元冲对自己诗的评价:“默诗如唐文皇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洋洋,足令虬髯气慑。”[注]张默君:《玄圃言行恫忆录》,《新妇女》(第二号)1947年4月4日。这句评价出自唐代杜光庭的《虬髯客传》一文,文中形容唐太宗:“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唐文皇不修边幅、性情洒脱、不拘小节、神采飞扬,邵元冲用来评价张默君的诗,认为默诗也不重修饰而神采飞扬,并且气势足以令豪侠虬髯恐惧。这个评价颇能说明张默君的诗多壮美之词,我们引用张默君1933年发表的《宁远楼书感二首次均酬纕蘅并奉翼谋翼如》一诗来分析张默君诗歌的特点,全文如下:

甄才又看敞弘场,飞翼天门气肃霜。

复礼百年修宪命,采风四野审诗商。

层霄双凤开新运,大野冥鸿赴夕阳。

落落慈恩高谊在,江湖满地肯相忘。

驰骋当年马射场,匣中犹有剑横霜。

愁扶岩气嵯峨起,诗就花灵仔细商。

击壤狂歌思泌水,泼天孤愤梦辽阳。

重光史乘分明见,在莒箴言敢竟忘。

[注]张默君:《宁远楼书感二首次均酬纕蘅并奉翼谋翼如》,《妇女共鸣》1933年第2卷第11期。

张默君此诗有初唐诗人的慷慨激昂,也有杜少陵的沉郁悲壮、笔力遒劲、气象扩大、格调清雅。张默君的诗歌追求与《唐》文所主张的阳刚、有力、慷慨激昂的民族诗歌是一致的。《唐》文中对初唐、中唐的诗歌评价为壮美、慷慨激昂:“初唐是唐代三百年的开创时期,代表初唐统治者的唐太宗,他有并吞海外的大志,威加四夷的武功[注]“他有并吞海外的大志,威加四夷的武功”此句《唐》文的原文有(载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但收录《宗白华全集》中的《唐》文漏掉了此句(载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3页)。,无论文治武功都超轶古今。而那时候的诗人,也能一洗六朝靡靡的风气,他们都具有高远的眼光,把握着现实生活努力,他们都有投笔从戎,立功海外的壮志,抒写伟大的怀抱,成为壮美的文学。”“初唐诗人的壮志,都具有并吞四海之志,投笔从戎,立功塞外,他们都在做着这样悲壮之梦,他们的意志是坚决的,他们的思想是爱国主义的,这样的诗人才可称为‘真真的民众喇叭手’!中唐诗人的慷慨激烈,亦大有拔剑起舞之概!他们都祈祷祝颂战争的胜利,虽也有几个非战诗人哀吟痛悼,诅咒战争的残忍;但他们诅咒战争,乃是国内的战乱,惋惜无辜的死亡,他们对于与别个民族争雄,却都存着同仇敌忾之志。如素被称为非战诗人的杜少陵,也有‘男儿生世间,及北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看吧!唐代的诗人怎样的具有‘民族自信力’,一致地鼓吹民族精神!”[注]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张默君诗歌流露出的壮美和气势与《唐》文中对初唐和中唐诗歌的赞扬是比较吻合的。

张默君对于民族精神和唐人诗歌在1935年前后都有所论及。在演讲《国难中之精神建设》中,她指出:“试观凡一家能存立于天地间者,其必有悠久之历史。此悠久历史必有物焉,维系其中。此物维何?即民族精神是也。”[注]张默君:《国难中之精神建设》,《妇女共鸣》1933年第2卷第1期。在演讲《西北归来对于中国诗教感言》中,她表达了自己对汉唐的推崇,尤其表达了对杜少陵的赞赏。《唐》文也认为汉唐的诗歌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证明汉唐的民族势力极强,推崇杜甫人格的伟大:“杜少陵是一个非战诗人,他身经‘安史之乱’,弟妹失散,父子隔绝,战争的痛苦,他是尝够了,所以在他的诗歌里,十九咀咒战争,表现极强的非战思想。而他对于民族意识,尚这样强烈。‘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充分表现他是一个爱国诗人!而‘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又可知道他是酷爱和平,讲人道主义的人,于此,我们佩服这个‘诗圣’人格的伟大!”[注]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张默君这一时期对于唐人诗歌的推崇尤其是对杜甫的赞赏与《唐》文观点一致。

《唐》文有许多细节也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首先,文章开始引用了邵元冲《如何建设中国文化》中的一段话,这是1935年2月邵元冲在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南京分会成立大会上的讲演词,发表在《时事新报》1935年2月20日第2版,收录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档案中,《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3期也刊登了此文。《唐》文与原文的用词略有差异,《如何建设中国文化》的原文写道:“一个民族在危险困难的时候,如果完全失了自信力,失了为民族求生存的勇气和努力,这个民族就失了生存的能力,一定得到悲惨不幸的结果。反之,一个民族处在重大压迫危殆的环境中,如果仍能为民族生存而奋斗,来充实自己,来纠正自己,来勉励自己,大家很坚强很刻苦的努力,在伟大的牺牲与代价之下,一定可以得到很光荣很伟大的成功!”[注]邵元冲:《如何建设中国文化》,《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3期。此文另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一编):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8页。原文中的“如果完全失了自信力”,“大家很坚强很刻苦的努力,在伟大的牺牲与代价之下,一定可以得到很光荣很伟大的成功!”在《唐》文中变成“如果失了民族自信力”,在《唐》文中“很刻苦的努力”的“很”字漏掉了,“很伟大”这个词《唐》文中也没有。[注]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邵元冲是《建国月刊》的主编,《唐》文发表于《建国月刊》,作者如果引用他的文章,引文不太可能漏引,笔者猜测《唐》文的引文很可能是邵元冲的初稿,而能看到邵元冲的初稿名叫“白华”的人更有可能是张默君。

其次,《唐》文很明显表达了对六朝靡靡风气的不满,如:初唐诗人能“一洗六朝靡靡风气”,“初唐摆脱六朝的靡靡文风”即为明证。我们在邵元冲1933年1月22日的日记中看到:“上午阅冯惟讷《诗纪》,拟选从军诸作,而六朝之诗,气体委弱,无劲质之风,合选者寥寥。”[注]邵元冲:《邵元冲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52页。《唐》文与邵元冲的观点非常吻合,我们可以推测《唐》文很可能受到邵元冲观点的影响。邵元冲经常和夫人张默君谈论诗歌、民族文化等问题,张默君的观点受到邵元冲的影响也很自然。

以上是笔者在有限的资料中对于《唐》文作者的考辨,还望海内外学者尤其对民国资料熟悉的学者能不吝指正,为《唐》文的作者正名,也希望以后编选宗白华论文集如遇此文时,编者能更加谨慎,最好能作出注释说明此文存在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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