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上)

2019-06-03 12:06余耕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桃花坞水生大运

余耕

看见我娘和陈嘉树亲嘴的时候,我爹正在大喇叭里罵人。他先是骂彭启茂在自留地种洋柿子是地主习性不改,然后骂徐寡妇搞破鞋。

我爹每一次在大喇叭里骂徐寡妇的时候,徐寡妇也在大喇叭下面跳着脚骂我爹:“庄正德,你个龟孙子,脑瓜上顶个绿帽子,还有脸骂你老娘搞破鞋,我寡妇自由恋爱碍你屁事,你家老婆倒好,偷汉子偷到舍不得来例假,不信回家问问你那破鞋老婆,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约莫着我爹从村广播室走过来的时候,徐寡妇赶紧弯下满是赘肉的水桶腰,找到跳掉的鞋子,趿拉着蹿进家门。徐寡妇是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胖子,我仔细数过,她总共有三道下巴颏儿。全桃花坞的人都是瘦子,瘦得人脖子比狗脖子还细,突然冒出一个徐寡妇这样的胖子,不由得让全村人馋羡。凡是靠稀汤寡水度日的人家,一个个全都瘦得皮包骨。凡是能吃到油水的人家里,一个个全都面色红润。一个胖子的家里,是不是顿顿都能吃上肥肉炖豆角,只能靠桃花坞人的想象了。

我娘当时正挺着大肚子,怀着我妹妹,已经是九个月身孕。陈嘉树和我娘站在猪栏边上,他俩一边给大白猪喂泔水汤,一边使劲地亲嘴。人嘴和猪嘴发出来的声响很像,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都不喜欢跟男人亲吻,亲吻会让我想起喝泔水汤的猪嘴。

陈嘉树和我娘一样,都是大城市来的知青,我娘从济南来的,陈嘉树从北京来的。我娘是村里来的第一批知青,也是那批知青里面最漂亮的女人。桃花坞的男人给我娘编排了一个外号,叫“歇会儿”。意思是只要我娘打田间地头一过,干农活的社员就会有人提议“歇会儿”。“歇会儿”不是真累了,是想看看我娘的俊俏。

和我娘一起来桃花坞插队的,还有另外五个女知青,据说都跟我爹睡过觉。我爹是桃花坞村的大队书记,跟他睡完了,女知青就能回城。我娘也想回济南,她跟我爹睡了一年,不仅没有回到济南,还怀了孕,生下了我。这些事儿,都是徐寡妇背着我爹跟我说的。每回说完我爹的坏话,徐寡妇都会往我衣兜里塞一把瓜子,叮嘱我不要告诉我爹。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跟我爹说,一是我有瓜子吃,二是我不相信我爹会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儿。

我娘说,我出生那天的八月八日是个大日子,正赶上桃花坞的功臣母驴生第七胎骡子。功臣母驴白天露出生产迹象,却迟迟不见下崽儿,我爹作为村里第一把手,主动留下来,还把我大着肚子的娘叫到牲口圈里,一起守着等母驴下崽儿。

我娘埋怨我爹,说她肚子疼一天了,干吗还让她来牲口圈里遭罪?

我爹说不顾肚子里的亲娃儿,一心惦记着驴骡崽儿,这事儿往公社里汇报的时候好听,没准还能上报纸哩。

半夜时分,功臣母驴躁动起来,我娘也开始在草料垛子里打滚,慌得我爹赶紧跑进村里喊接生的四婶子。等我爹带着四婶子回来,我和驴骡各露出半拉头,正在吃紧的时候,上面来了个“十六条决定”从公社传达进了村,于是,我爹便扔下各露半拉头的崽儿,敲锣打鼓满桃花坞宣传十六条最高指示去了。

我和驴骡平安落地,四婶子喜不拢嘴,说干脆管我叫驴对儿,起个贱名好养活。

我爹不同意,说自己是桃花坞的第一把手,他生的闺女便是金枝玉叶,所以就管我叫了金枝。

陈嘉树去年才到桃花坞插队,他个子很高,鼻梁骨也高,还爱讲笑话,村里的女人都喜欢听他说话。我娘也愿意听,听完了还会抿着嘴笑,笑完了就脸红。

看见我娘和陈嘉树亲嘴,我把“破鞋”两个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我爹整天在大喇叭里念叨,发现“地富反坏右”分子搞分裂、搞破坏、搞投机倒把、搞破鞋,都要立即向他和组织汇报。听我爹说,桃花坞村没有搞分裂和搞破坏的人,但是搞投机倒把和搞破鞋的人不少。我爹还跟我娘说,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谁要跟谁搞破鞋,而且一抓一个正着。

我爹这么好的眼神,愣是没有看出我娘和陈嘉树搞破鞋,真是个马虎爹。我怀着对我娘和陈嘉树的无比仇恨,一路小跑进了村广播室,眼泪汪汪地向我爹大声报告:“报告爹,我娘和陈嘉树在咱家猪圈里搞破鞋。”

我爹愣了一愣,从墙根抄起一把镰刀,一把将我推开,冲出广播室。这一刻,我开始担心我娘,因为我不知道我爹要用镰刀砍陈嘉树,还是砍我娘。就算是不砍我娘,是不是也会拉着我娘游街?以往在召平镇上游街的时候,破鞋们不光脖子要挂上破鞋,全召平镇的妇女还有孩子,还会把烂地瓜以及烂菜叶子扔到破鞋的脸上。烂到一包水的地瓜砸到脸上会开花,就能招来整条街开心的哄笑。我娘那么好看的脸,要是被一包水的烂地瓜砸开了花,就难看死了。想到这些,我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我爹往家跑。

除了耳朵不灵光的,桃花坞村的人都从大喇叭里听到了,我娘和陈嘉树在我家猪圈里搞破鞋。村里人平日上工磨蹭,听到这事儿跑得比兔子还快,放个屁的工夫就把我家门口堵死了。我爹拎着镰刀跑,一路上有人给他让道,生怕耽误他去砍人。我爹跑到家门口,民兵连连长庄水生憋着一脸坏笑:“报告书记,陈嘉树往外冲了三回,都被我们堵回去了。”

我爹拍拍庄水生的肩膀说“:堵得好!”

庄水生的嫂子是徐寡妇,抓徐寡妇搞破鞋的时候,庄水生跑得没有这么快,都是我爹跑在最前面,好几次徐寡妇是被我爹光溜溜地摁在炕上的。为这事,我爹在大喇叭里骂过庄水生,骂他是非不清,不敢大义灭亲。

庄水生挨骂后,有天晚上去过我家,从两个破裤兜里掏出一堆子弹壳,说是县上武装部组织打靶时留下的,还说红铜比黄铜贵四毛钱,一块二一斤。

我爹把红铜子弹壳收进笸箩里,批评庄水生应该把子弹壳交公。

庄水生说,把子弹壳交给村书记就等于交公,还说了感谢的话,感谢村书记帮他大义灭亲。

庄水生走后,我爹对着我娘夸庄水生:“当过兵的人不一样,知道报恩。”

庄水生当过兵,他说自己当的是侦察兵,可我爹说他当的是炊事员。庄水生的长相既不像侦察兵,也不像民兵连连长,我总觉得他像电影里面的叛徒。我曾经一度担心我爹的安危,身边有这么一个早晚要叛变革命的人。

堵在我家门口的村人主动让出道,我跟着我爹和庄水生走进去。

看见我爹拎着镰刀,我娘推了陈嘉树一把,让他赶紧翻墙走。

陈嘉树也看见了镰刀,他踩着猪栏爬上墙。我爹举起镰刀冲过去,却被我娘拦腰死死抱住,两个人一起摔进猪栏里,我爹正正地砸在我娘身上。陈嘉树上墙后,沿着墙又上了屋顶,翻过屋顶就看不见人了。

我爹躺在猪圈里,冲着庄水生大叫:“别愣在那儿装鸡巴,抓奸夫!”

庄水生一挥手,领着几个民兵蹿出门,剩下的妇女和孩子们,笑眯眯地望着猪圈瞧热闹。

徐寡妇笑得最开心,她冲着猪圈说:“书记,你老婆挺个大肚子,陈嘉树都下得去嘴,这孩子该不会是陈嘉树的吧。”

我爹使劲挣脱我娘的手,站起身来,狠狠地踢了我娘肚子一脚。我娘浑身哆嗦着,左右翻滚两下,滚得浑身上下都是猪粪。我爹在大白猪身下找到镰刀,他瞅一眼门口和墙头上的村民,缓缓地举起镰刀。瞧热闹的妇女和孩子们,或闭上眼或瞪大眼。

我疯了一样扑进猪圈,抱着我爹大腿,求他不要砍我娘。

我爹的镰刀落下来,他没砍我娘,砍在大白猪屁股上。大白猪死命叫着,踩着我娘冲出猪圈,门口的老婆孩子们尖叫着躲闪开,大白猪留下一条血线,蹿得没了猪影。

说来奇怪,随着大白猪一声惨叫,一年半不见雨水的桃花坞下起了雨。桃花坞的土地跟桃花坞的人一样干渴,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回家避雨,都在看我爹和我娘,还有我。

突然,徐寡妇叫起来:“书记,你老婆下面出血了。”

我娘身子下面的血水被雨水浇开,晕开一大片,看上去很吓人。我看着我爹,我爹看着我娘,我娘没睁眼,像是已经死了。

徐寡妇从墙头上跳下来,跑进猪圈,趴在我娘胸口上听了听,对我爹说:“还有气,没准是要早产。”

我爹冲着人群叫一嗓子:“快去找四婶子。”

徐寡妇说“:四婶子只会接生,你老婆这是早产大出血,得送镇上卫生院。”

我爹加上徐寡妇,还有看热闹的妇女,七手八脚把我娘抬上了一架平板车。我爹来不及去生产队套驴,他自己拉着平板车,急火火往村外走。我娘下面出的血,流到平板車上,又滴到路上。这样一来,出村的土路上留下两条血线,一条是大白猪的,一条是我娘的。两条血线一会儿汇合,一会儿分叉,最后被雨水合在一起。

平板车刚出村口,徐寡妇追上来,把一只脸盆扣在我娘头上,说是别让我娘呛了雨水。

我们的平板车走出去老远,我还听到徐寡妇在后面大声叫我:“金枝,别把我家的脸盆弄丢了。”

雨下大了,往召平镇去的土路上满是水坑,脸盆颠掉地上好几回,我也给我娘的头上扣了好几回。我爹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巴不得一步就赶到召平镇。这个时候,我真的害怕我娘死了,我娘会烙春饼,会包粽子,会包韭菜合子。我爹除了抽烟、喝酒、骂人,什么都不会。我心里后悔得要死,觉得这些事儿都是我惹出来的,我不去广播室跟我爹报告,就不会冒出这些麻缠事了。我娘现在肯定恨死我了,全村人都能听见我跟我爹告状,我娘和陈嘉树肯定也听到了。平时,我没少挨我娘的笤帚疙瘩。以后,估计我娘得把笤帚疙瘩打开花。

“咣当”一声,脸盆又掉到路上。我捡起脸盆,要给我娘扣到头上的时候,看见我娘的脸雪白,她忽然睁开了眼,努着劲儿对我说“:让我淋淋雨。”

我和我爹冒着雨,赶了十几里土路,把我娘送到召平镇卫生院,天色已经擦黑。

我爹一进卫生院,就大呼小叫地找医生。

一个值班的男医生晃出来,约莫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泛黄的白大褂儿,衣襟和袖口上都镶着油黑油黑的边儿。

男医生一张嘴,我就能闻到一股酒糟的臭味儿,他问我爹什么事。

我爹说我娘要早产,大出血,流了一路。

男医生看见我娘躺在连椅上,过去翻开我娘眼皮看了一眼,又捏着她的手腕试脉,摇晃着站起身来,跟我爹说:“妇产科医生下班了,你得去她家里叫人。”

我爹问男医生“:她家在哪儿?”

男医生说:“兽医站后面第三排平房最东头。”

我爹转身跑出卫生院,去找妇产科医生。我娘哼唧一声醒过来,开始叫疼,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惨。我被我娘的惨叫吓哭了,我娘睁开眼,冲我招招手。我担心她会掐死我,没敢靠近我娘,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小声地哭着。

男医生打着酒嗝走过来,手里举着一支针管,掀起我娘的衣服,给她打针。疼得我娘两手抓住椅背,惨叫声更大了。

男医生拔出针管,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我娘说道“:种庄稼的女人,只要生育过了,再生孩子跟屙泡屎没两样,你咋这么娇气呢?”

我对男医生说:“我娘不是种庄稼的女人,她是知青。”

男医生又瞅我娘一眼,说:“怪不得,腚这么白。”

我娘打完针,一会儿就不叫了,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着我像是要说话。这时候,大门被撞开,我爹和妇产科医生急匆匆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很瘦的女人。他们七手八脚,把我娘抬进一间屋子,让我和我爹在外面等着。

不一会儿,瘦女人出来了,她问我是不是孕妇的女儿,是什么血型。

我爹把我往前推了一把,说我是孕妇的闺女,还说去年县医院医生下乡测过血型,说我是O型血。

瘦女人说孕妇失血过多,得输血。

说完,瘦女人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吓得我使劲扯着我爹的裤腿,死活不放手。我爹掰开我的手,对我说:“你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得去还你娘的骨血,要不你娘就死了。”

听说我娘会死,我就不哭了,跟着瘦女人进屋。屋里还有一间屋子,门上拉着布帘,能听见我娘在里面叫喊。拉布帘的门口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白色方形的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脏乎乎的东西,我走近才看清楚,那居然是一个死掉的婴儿。盯着搪瓷盘子里的死婴,我禁不住又哇哇大哭起来。

瘦女人冲着我嚷嚷道:“那不是你娘的,是下午早产的孩子死了。”

瘦女人有些不耐烦,她端起搪瓷盘子,递给门外的我爹,说是让他把孩子扔到垃圾箱里。

瘦女人从我身上抽了一大瓶子血,我觉得那个瓶子里不光是我的血,还有我娘和大白猪的血。今天一天,见到了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多的血。看着瓶子里的血,我突然觉得眼皮很沉,想睡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小孩子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男医生和瘦女人进进出出,很是忙乱。

瘦女人从布帘后面出来,走到我眼前,问我晕不晕。

听我说不晕,瘦女人说:“你跟我进来,你娘要跟你说话。”

我怯怯地跟着瘦女人走进里屋,看见我娘躺在一张床上,脸色就像一张糊墙的白纸。我娘身边放着一团模糊的肉,哭声就来自这团肉,我想这就是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

我娘睁开眼,冲我招招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没有害怕,顺从地走到她床边,对她说:“我错了,娘,下回不敢了。”

我娘笑了笑:“你没错,金枝,娘不怪你。”

娘不怪我,让我很意外。

我娘看一眼身边的婴孩,对我说:“这是你妹妹……”

我娘还没有说完话,就翻了一下白眼,样子很吓人。

过一会儿,我娘又说:“娘要走了,你以后要替娘照顾好妹妹。”

我哭了,哭着对我娘说:“你不能走,娘,金枝还小,还要娘照顾。”

大雨下了三天,桃花坞的地喝饱了,桃花坞的人全都躲在家里避雨。小山村很安静,大喇叭三天没响了,我爹没读报纸,也没骂人。庄水生带着民兵帮我爹埋了我娘,下着雨埋的。之后许多年,只要梦见我娘,她都浸在水里。庄水生没有抓到陈嘉树。陈嘉树跑了,他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村,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埋了我娘之后,我爹耷拉着他那细长的麻秆儿腰坐在门槛上发呆。他也不是全然发呆,不发呆的时候,他在喝水,一碗接一碗地喝水,像是要把浸泡我娘的雨水喝干。雨一直下,我妹妹躺在潮湿的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就像是徐寡妇给我讲的鬼故事一样骇人。我爹忽然站起身来,进屋抱起我妹妹,妹妹哭得更凶了。我爹抱着我妹妹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有种不祥的预兆,我紧随着我爹出门。我爹看见我跟在身后,回头冲我吼了一声“:回去!”

我没敢吱声,也不敢回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爹要抱着妹妹去哪里。我爹抱着妹妹爬上村西头的梧桐崖,梧桐崖是村里扔死孩子的山涧,谁家刚生的小孩死了,大人就会把孩子扔在这里。梧桐崖死的不全是孩子,也死过大人,是徐寡妇的男人,也是庄水生的哥哥。听我爹跟我娘讲过,说是前几年闹饥荒,桃花坞大人孩子饿死六十多口子,还不包括刚生下来没有名字的死孩子。活着的人,连哭丧挖坟的劲儿都没有,谁家死了人,找一领破席裹卷一下,就扔到梧桐崖。庄水生的哥哥叫庄长生,庄长生不是死后被扔到梧桐崖的,他是到梧桐崖抢死孩子被人打死的。抢死孩子是为了回家煮着吃,据说男婴比女婴好吃,庄长生就是因为抢到一个男婴,被邻村人打死的。

我爹还跟我娘讲过,闹饥荒那三年,桃花坞只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就是村里中医彭启茂的儿子彭大河。

我娘问我爹,这么大村子,三年怎么会只出生一个孩子?

我爹说,头一年怀孕的都饿成死孩子,后两年,男人们饿得鸡巴都没劲儿了,还怎么生孩子。

我爹站在梧桐崖上,双手举起我妹妹,他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妹妹的脸。妹妹像是预感到了厄运正要降临,哭声越发大了。

我赶紧爬上梧桐崖最高的一块大石头,冲着我爹喊道:“爹,你要是把妹妹扔了,我就跟着妹妹跳下去。”

说完,我又往悬崖边上迈了一步。我要让我爹觉得,我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要跳崖。这当口,雨又下大了,雨水哗哗地顺着头浇下来。突然,我看见我爹身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抓着一根长笛子,正是桃花坞的庄疯子。庄疯子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雨里怔怔地瞅着我爹。我爹看出我眼神有些发直,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身后的庄疯子。我爹迟疑着缩回手,往回退了一步。我妹妹大概是哭累了,她止住哭声,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说话。我从悬崖上退回来,走到我爹跟前,生怕他反悔。我爹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怀里的妹妹,叹口气“:你不让我扔这个野杂种,你以后管她吃喝拉撒吧。”

我爹把妹妹塞给我,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庄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跟他来的时候一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像徐寡妇鬼故事里的人。雨还在下,我把妹妹箍在胸前,远远地跟着我爹下了山。

我抱着妹妹走到村口时,雨停了,桃花坞活了,大人孩子像是雨后的貔子,从窝里钻出来透口气。

徐寡妇踮着脚尖,躲避着土路上的积水,一摇三晃走过来。

她凑到我跟前,扒拉着我怀里的妹妹看“:这个小闺女的眉眼还真像陈嘉树,取名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取名。

徐寡妇说“:你叫金枝,你妹妹当然就是玉叶了。”

妹妹突然又哭出声来,徐寡妇很是开心,说是妹妹中意这个名字,就应声了。

我也觉得妹妹该有个名字,玉叶就玉叶吧,挺好听。看我爹那股拧巴劲儿,大概也不会给妹妹取什么更好听的名字。

徐寡妇接着说:“玉叶这哭声不带劲儿,是不是没有给她喂奶?”

我對徐寡妇说:“喂米汤了,我娘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给玉叶喂奶。”

徐寡妇说:“傻孩子,你没法给玉叶喂奶。”

我问徐寡妇“:那怎么办?”徐寡妇说“:你抱着玉叶,赶紧去找水生媳妇,她家里的小子才三个月大,奶水足得像把喷壶,让她喂玉叶吃顿饱饭。”

玉叶吃了一顿饱饭,整整一晚上没再哭过。水生媳妇的奶水很足,喂养两个孩子都绰绰有余。我每天跑庄水生家三趟,抱着玉叶去喂奶。水生媳妇一见玉叶,就会把自己的儿子文革丢一边,先给玉叶喂奶。任文革怎么哭喊,水生媳妇都不去理会,自顾自地抱着玉叶去街上喂奶。水生媳妇每回都要抱着玉叶去街上喂奶,一边喂奶还一边大声夸玉叶,说玉叶可会心疼人,从不使劲咬她的奶头,还说玉叶长大后要给他们家文革做媳妇。

那半年,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成了桃花坞一道风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围一圈。女人们挤眉弄眼,说玉叶肯定是陈嘉树那个浪羔子的崽儿。

男人们装着看玉叶长相,其实都在盯着水生媳妇的大白奶子瞅。有几回,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的时候,正好碰上我爹走过。女人们立刻止住调笑,我爹的脸耷拉着像个茄子,颜色也像茄子,他没有拿正眼看我和玉叶,趿拉着鞋走过去。我整日里兜着玉叶进进出出去喂奶,我爹倒也没有吭声,像是默认了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这件事。

我和我爹,还有玉叶,一起睡在东屋炕上。玉叶半夜总要哭一回,半夜哭,不是拉了也不是尿了,是饿了。我没胆子半夜兜着玉叶出门喂奶,只能任凭玉叶哭乏了,也就睡着了。玉叶半夜一哭闹,我爹就被吵醒了,我爹醒了就会骂玉叶是个野杂种。我爹骂上火来,后半夜我就不敢睡了,生怕我爹把玉叶抱去梧桐崖扔了。为了不让玉叶吵我爹睡觉,我把堆杂物的西屋炕收拾出来半面,我和玉叶睡到西屋炕上。看着玉叶半夜饿得哭,我也没辙,只能眼巴巴瞅着她心疼。有一天,我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到几个白气球,吹起来给玉叶挂在头顶上玩儿。气球的底儿有一个奶头一样的头儿,玉叶半夜饿哭的时候,我就把气球摘下来,把那个假奶头塞进她嘴里。玉叶咂巴着小嘴儿,也能糊弄过去。

有天晚上,玉叶咂巴着假奶头正起劲儿,气球突然爆了。玉叶吓得浑身一哆嗦,哭声更大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玉叶咂吧的白气球就是避孕套。这事儿,我一直没好意思跟玉叶说起过。

有一天大早,玉叶哭得凶,大概是饿狠了,我急火火地兜着她出门。我爹叫住我,把一只盖着碎花布的竹篮子递过来,对我说:“吃人家的嘴短,喝人家半年奶,送篮子鸡蛋给水生媳妇。”

一篮子鸡蛋可不是个小事,村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能变钱的鸡呀鸭呀鹅呀全都宰了。玉叶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在村里大喇叭上骂过彭启茂,说他偷着把鸡养在炕上,再把鸡蛋偷着拿到召平镇换钱,再用钱买大白兔奶糖,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习气不改。

彭启茂在炕头上养鸡的事,是庄水生报告给我爹的,我爹带着民兵包围了彭启茂的家,在炕上连根鸡毛都没找到。

我爹从哪里鼓捣出一篮子鸡蛋来,我好生纳闷。我后背上兜着玉叶,提着竹篮子走出门口,我爹又叫住我嘱咐:“别让人看见鸡蛋,也别说是我送的。”

水生媳妇的奶水滋养人,吃得玉叶白白胖胖,个头快赶上水生的儿子文革了。有一天,水生媳妇站在街上给玉叶喂奶,我爹趿拉着鞋走过来,水生媳妇老远叫起来:“书记,你看看,我这两兜子奶水都不够你家玉叶一个人吃的,把我家文革都快饿成刀螂了。”

我爹还是不正眼看我们,趿拉着鞋走过,撂下一句话:“你喂的是野杂种,别想让老子欠你人情。”

水生媳妇也不生气,笑着说:“这么俊的女娃儿,你大队书记不要,我们家就留着做童养媳了。”

徐寡妇听不下去,在一边帮腔:“大人把事儿做错了,怪罪娃儿算个本事。”

我爹是出名的暴脾气,他除了对我娘有过笑脸,对任何人都耷拉成一个茄子脸。我爹喜欢趿拉着鞋走路,我娘说过我爹,说趿拉着鞋走路会把好运气趿拉没了。

我爹对我娘说,泥腿子走路才一蹦三跳,所有搞政治的大人物都是趿拉着鞋走路的。

我记得我娘当时把嘴撇到腮帮子上了,说大队书记领着种好地才是本分,距离政治十万八千里。

我爹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就是桃花坞的政治中心。

我爹这些日子不怎么骂人了,只在大喇叭里读报纸读《毛主席语录》。自从我娘死了,玉叶出生,我爹不光不骂人了,他趿拉着鞋走路时候的腰板,也不像以前那么直溜了。用徐寡妇的话说,是我娘不要脸,堵住了我爹那张臭嘴。

徐寡妇埋汰我爹的时候,从来不避讳我,好像我跟我爹和我娘不是一家人似的。

有天夜里,庄水生来我家,跟我爹小声嘀咕“:镇上明天就要人了,咱们抓谁?”

我爹叹口气:“还能抓谁,你嫂子救了玉叶一条小命,肯定是抓不成了。”

自从玉叶出生以来,这是我听见我爹第一次叫玉叶名字,以前他管玉叶都是叫野杂种。

庄水生说“:那还是老规矩,抓彭启茂。”我爹问“:什么由头抓彭启茂?”庄水生说“:偷着养鸡卖钱,走资本主义复辟道路。”

我爹说:“庄水生同志,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扣帽子要谨慎又谨慎,“复辟”这个词是指帝王,地主是用不起的。”

庄水生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像很是羞愧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的不严谨,嘴里一个劲儿地称是。

我爹接着说“:彭启茂也抓不得了。”

庄水生问“:彭启茂怎么抓不得了?”

我爹说“:我买了他家的鸡蛋,你吃了他家的鸡蛋,抓了他,咱这不成了打自己脸了。”

庄水生说“:那就抓他哥哥彭启德,以反革命、反毛主席罪抓。”

我爹摇摇头说:“抓你嫂子搞破鞋,抓彭启茂偷偷摸摸卖鸡蛋,都死不了人。”

我爹点上烟斗锅,狠狠嘬了两口说:“在桃花坞抓了反革命、反毛主席的,万一定了性,死了人,咱们的子孙后代还怎么在桃花坞过活?”

庄水生说“: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可鎮上要人,摊派的名额完不成,这个政治责任咱们俩谁都负不起呀。”

我爹跷起一条腿来,在鞋底子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说:“咱俩在桃花坞也算是把人都得罪透了,每一个革命人都要禁得起牺牲,我们的政治前途不能毁在半道上,抓你二叔吧。”

庄水生也跟着我爹站起身来,嚷嚷道:“我二叔是个傻子,抓他作甚?”

我爹说:“搞破鞋是最保险的,死不了人,就说你二叔调戏你嫂子。”

庄水生说:“这个……我们家为革命牺牲得太多了吧?”

我爹读过两年半私塾,报纸上的字全认得。每天能在村广播室读报纸骂人,除了我爹,桃花坞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不是村里没有,彭启茂和庄云鹤不仅读过私塾,还读过县里的新学。彭启茂家是地主成分,桃花坞的革命宣传阵地,当然不能被地主阶级把持。庄云鹤倒是成色十足的贫农,可他读新学读傻了,严肃的革命宣传阵地肯定不会交给一个傻子。于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我爹成了桃花坞除彭启茂和庄云鹤之外,最有学问的人,不仅当上大队书记,还每天负责在大喇叭里读报、读语录、读最高指示,还有骂人。

庄云鹤的故事,是我爹讲给我娘听的。

庄云鹤是庄水生的二叔,也就是桃花坞人嘴里的庄疯子。疯归疯,庄云鹤跟别人疯的不一样,他是文疯子,从不祸害乡里村人,也绝少跟人说话,甚至都不打招呼。别的疯子整日疯疯癫癫邋里邋遢,庄云鹤却把自己收拾得利落干净,穿着他结婚时候的长袍,手里攥着一根竹笛,每天绕着桃花坞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走到沟沟坎坎处,他会伸出竹笛扒拉开青草蔓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没有沟坎的地方,庄云鹤嘴里就会念叨“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直到遇见另一处沟坎,庄云鹤又会伸出竹笛扒拉草蔓子。绕着桃花坞兜完一圈,庄云鹤会在后山桃园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上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竹笛又派上用场,他用一双白净细长的手指捏住竹笛,吹上一曲好听的曲子。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庄云鹤自己也没说过。直到我娘来到桃花坞,才听出来庄云鹤吹的是一首古曲,叫《鹧鸪飞》。我娘不会吹笛子,但是她会听笛子,因为我姥爷是省文工团吹笛子的。

庄云鹤生性厚道,脑子里没有三曲四拐,用桃花坞的土话讲,是一个憨娃子。庄云鹤原先有老婆,是他在县城读新学的同学,名字叫柳如风。柳如风她爹是县长,新学也是柳县长一手督办起来的,为了鼓励县上的女娃儿读新学,他身先示范把女儿送进学校。

庄云鹤家里穷,本来供不起读新学的学生,他能入新学是沾了彭启茂的光。彭启茂他爹彭老财主是桃花坞最大的富户,桃花坞一半的肥田都是彭老财主的,庄云鹤他爹是彭老财主的佃户。彭启茂和他哥哥到了读书的年龄,彭老财主便在桃花坞办了一家村塾,村中适龄孩童全进了村塾读书,束脩都由彭老财主负担。俺爹能读两年半私塾,也是受益彭老财主。

县里办了新学,县长让各村的乡绅带头送子女入新学。彭老财主有两个儿子,老大彭启德不爱读书,但铺排农事,结算地租倒是很在行。老二彭启茂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四书五经”读得还马马虎虎。彭老财主就把老大留在桃花坞料理家田,把老二彭启茂送到县里读新学。大概是担心儿子年纪小,一个人去了县城受人欺负,彭老财主就跟庄云鹤他爹商议,让庄云鹤陪着彭启茂一同进县城读新学,吃穿用度加束脩全由东家出。庄云鹤他爹一听是个大便宜,还装出一副舍了儿子的熊样,一脸不情愿地应了东家,庄云鹤这才捞着进县城读新学的机会。

我爹还说,彭老财主原先相中我爹进县城陪读,可我爹年龄太小,壮不了胆也做不了伴,这才轮到庄云鹤。

庄云鹤长得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高高挑挑的像只仙鹤,加上在桃花坞读了四年私塾,出落得比一般孩子抢眼。新学一开课,柳县长的女儿柳如风就相中庄云鹤。相中庄云鹤,不光是因为庄云鹤长得高,还相中他会吹笛子。会吹笛子也不是主要的,新学里的学生会吹箫吹笛子吹唢呐的人不在少数,偏偏庄云鹤手指细长,指甲缝里不沾黑泥。长得高,会吹笛子,手指细长还干净,这三样合在一起,就让柳如风悦喜得不得了。两个半懂半不懂人事的男女,下了学就去操场兜圈子,兜圈子也不是光走路,有时也会拉一下手,扶一下胳膊。有个礼拜天,柳如风约了几个男女同学到家里玩儿,其中也约了庄云鹤和彭启茂。县长家的女用人招呼同学们喝茶嗑瓜子,柳如风就把庄云鹤领进自己的闺房。黄花少女的闺房,自带一股迷人心性的香气,庄云鹤一进门就觉得云里雾里的腿软。柳如风看着庄云鹤一副傻呆呆的样子,仰起脖子,洒出一串银铃一样的笑。

莊云鹤问柳如风笑什么?

柳如风趴在庄云鹤的肩头,说自己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柳如风说些什么,庄云鹤压根儿就没有听进去,他只觉得柳如风说话时的口气很好闻,吹得他的脖子麻麻的、痒痒的。那一天在闺房里,柳如风亲了庄云鹤,等庄云鹤想亲柳如风的时候,同学们叫嚣着拥进闺房。

这些事儿,都是彭启茂跟我爹说的。庄云鹤和彭启茂,还有我爹,都在一个村塾读书。算起来,三个人也是私塾同窗。

庄云鹤家里穷得叮当响,在桃花坞村讨上媳妇都很难,不承想得到县长的千金垂青,庄云鹤心里自是欢喜。没过半个学期,庄云鹤攀上县长女儿的事就传开来,还传到了校长耳朵里。偏偏校长在法国留过洋,崇尚爱情自由,觉得少男少女钟情怀春都是人之常情,对庄云鹤和柳如风一事放任不问。柳如风也像她的名字,风在哪里都待不住。半年过后,柳如风喜欢上了县城富商钟家的四公子,很快把庄云鹤丢到一旁。自此,庄云鹤无心读书,难过得差点得失心疯。钟四公子好寻花问柳,是县城里出名的浪荡子。半年过后,钟四公子不光让柳如风怀了孩子,还染了她一身脏病。钟四公子撇下柳如风,借口去广州做生意,再无音信。又过半年,柳如风显怀藏不住肚子,把县长太太愁得差点上吊。无路可走的柳如风,便挺着大肚子来找庄云鹤。庄云鹤着实喜欢柳如风,也不问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便把柳如风带回桃花坞。桃花坞的后生进县城读新学,把县长的千金肚子搞大,还娶回家,这是村里头等体面的大事。看着挺着大肚子的柳如风挽着庄云鹤走过,桃花坞的人在背后咂巴着嘴称赞叫好,一肚子的馋羡。只有彭老财主默默摇头,有嘴欠的人问彭老财主,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娶到县长家的千金,看着眼馋嫉妒?

彭老财主叹口气说:“桃花坞自古多风流,县长家的千金偏偏叫柳如风,这桃柳相遇,不合桃花坞的气场,只要这场姻缘不是孽缘,便是桃花坞万幸了。”

村人没有把彭老财主的话当回事,只当他是起了酸劲儿,吃了醋。

庄云鹤家里砸锅卖铁办不了一桌酒席,更不用说筹备县长家能看得上的彩礼。备不起彩礼,就娶不了县长家的小姐。娶不了县长家的小姐,儿子偏偏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县长岂能放过他们?这一夜,庄云鹤他爹和他娘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活路可走,便双双跳了梧桐崖。庄云鹤的爹娘尸骨未寒,柳县长带着白礼亲自登门奔丧,并当场撂了话,说不收庄家分文彩礼,还要陪送女儿一大笔嫁妆,帮着女婿中兴家业。

家有丧事,三年办不了喜事。柳县长以让庄家有儿媳妇披麻戴孝为由,在头七出殡前先办喜事。于是,庄云鹤家东屋搭灵堂,西屋入洞房,柳如风草草嫁给庄云鹤。

在彭老财主的帮衬下,庄云鹤家办了几桌像样的酒席,请亲戚邻人前来喝酒证婚。柳县长推说有公事,没有前来嫁送女儿,让柳如风的舅舅前往桃花坞代礼成婚。庄云鹤家外面围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村人都想看看这红白事如何一堂操办。

我爹说,当时有一个云游的和尚路过桃花坞,赶巧在村头遇见我爹。

云游和尚问我爹,桃花坞的贞节牌坊怎么不见了?

我爹说,拆了。

云游和尚又问道,拆了贞节牌坊还如何守贞节?

我爹怒斥云游和尚:“贞节牌坊是封建残余,你一个出家人不好好念经,管什么贞节牌坊。”

云游和尚微微一笑,顺口念道:

忠奸人同床,红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风,鹤鸣苦断肠。

婚后三个月,柳如风生下一个女婴。女婴生下来就浑身长满脓包,白天黑夜哭个不停,喝水吐水,吃奶吐奶,第七日便断了气。桃花坞的死孩子都扔到梧桐崖下,独独庄云鹤不肯,他用一床柳县长家陪嫁过来的丝绸被面包裹起女婴,埋到了后桃园一株桃树下。

又过了三个月,庄云鹤从村塾下课回家,看见柳如风留下一张纸条,说要回娘家小住几天。自此,柳如风再也没有回过桃花坞,她也没有回县城娘家。庄云鹤辞了村塾老师,四处找寻柳如风,这一找就找了十多年。

早些年,庄云鹤背着干粮去外乡找柳如风,一直找到省城。省城有几个读新学的同学,他们有的说柳如风去了延安,也有的说柳如风去了重庆,把个一根筋的庄云鹤说得云山雾罩,更加不知道往哪里去寻老婆。

这些年,庄云鹤的腿害了风湿病,出不了外乡,只能每天绕着桃花坞兜圈子。每天兜圈子的庄云鹤被桃花坞人叫作庄疯子,庄疯子每天用竹笛扒拉一遍桃花坞的草旮旯,从没说过他在找什么,可桃花坞的人都明白,他在找老婆柳如风。

庄云鹤被拉去召平镇游街,他好像很乐意,脸上泛着孩子般的笑意。庄水生带着桃花坞的几个民兵,一起押着他二叔庄云鹤往召平镇去。临出村口,徐寡妇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安慰庄云鹤说:“二叔,晌午还管一顿饭呢,馒头敞开了吃,我上一回游街回来,三天没吃家里的口粮,赚大发了。”

庄云鹤傻呵呵地笑着不作声,手里捏着长笛,随着庄水生他们溜溜达达往召平镇去了。桃花坞看热闹的群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说是看热闹也不全是看热闹,批斗大会给每个村分摊“地富反坏右”名额,还分摊了三百个群众名额。批斗会的群众多了,才好意思叫万人批斗大会。每一回批斗大会,群众都会超员,农村人本来就喜欢看热闹,去的人还能挣五个工分,谁都会争着去。我背着妹妹玉叶也参加了批斗大会,孩子原本是不让参加的,就算是去了也不算工分。我爹不在的时候,庄水生权力很大,不光是给我记了工分,连我妹妹玉叶也算工分。

我爹说县革委会刚刚换了一个新主任,还是个女主任,把批斗大会放在召平镇,目的就是要肃清全县“地富反坏右”的重灾区。作为一个有敏锐嗅觉的政治人物,我爹一大早穿戴整齐去了召平镇,他要摸清楚新的县革委会主任的政治意图。这是我爹昨天晚上跟庄水生说的话,听得庄水生一愣一愣的,对我爹的敬意又增添三分。

批斗会设在东方红中学的操场,操场一头搭起一个比唱戏还要大的舞台,舞台上插满了红旗。我背着妹妹玉叶,随着桃花坞的人流进了操场。大喇叭里正在唱歌,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桃花坞来的孩子们满脸兴奋,一进会场就跟着大喇叭唱歌。突然,歌声停了,有个男人学着我爹的样子,对着话筒吹了两下,又“喂喂”喊了两声,然后说:“各村民兵连连长注意了,各村民兵连连长注意了,召平镇‘地富反坏右批判大会马上要开始了,把你们各村的黑五类分子押到后台。”

庄水生听到广播,给民兵使个眼色,两个民兵掏出绳子,把庄云鹤反手捆绑起来。庄云鹤脸上没有了笑容,但也不气恼,他盯着会场上每一个年轻女人看。看也不全是老老实实地站着看,有时候,庄云鹤还凑到人家跟前看。直到被人家啐一口唾沫,或是扇一个耳光,或是骂一声臭流氓,他才会扭过头去,接着看下一个女人。庄云鹤就这样一路看着女人,被两个民兵押送到了会场后台,交给县里的民兵看管。县里的民兵不怎么看得起村里民兵,因为县里的民兵穿统一的草绿军装,虽说没有五角星和领章,但是看上去要正规一些。

歌声停了,我看见我爹跑过来,他急赤白脸地问庄水生“:你二叔呢?”

庄水生说“:送到后台了。”

我爹说“:糟了,糟了,糟了。”

庄水生问“:火燎鸡巴毛了?”

庄水生说完这句话,大概是觉得自己言语不妥,赶紧又找补一句:“天掉下来,有书记你顶着,怕个屌啊。”

我爹说“:这事儿,我扛不住。”

庄水生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我爹说“:你猜猜,新来的县革委会主任是谁?”

庄水生说“:就听说是个女主任,我怎么猜得到是谁。”

我爹说“:是女的,是你那个跑了好些年的二婶子。”

庄水生瞪大眼睛,愣了半天:“那个……破鞋柳如风?”

我爹急忙捂上庄水生的嘴:“小点儿声,现在改名了,叫柳铁英。”

主席台上坐满一排人,我爹说都是市里和县里的大人物,他只认得中间就座的胖子,是市革委会的高主任。

柳铁英是在万人批斗大会上第一个讲话的人,她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留着一头短发,皮肤倒是很白,白得快赶上玉叶了。柳铁英的嗓门儿很大,声音很尖,就算没有大喇叭,也能讓会场上的人听清楚她的讲话。我爹和庄水生眼巴巴地望着柳铁英,眼神没有离开过片刻。我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他只有看见公社革委会夏主任的时候,才会两眼泛光。这一天,大概是柳铁英的演讲,又燃起了我爹的革命激情。

我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周围的人听:“不拿稿子,一口气说半个钟头,抓得住重点,镇得住场子,引用了九段《毛主席语录》,背诵得一字不差,这才是政治家的水平和气势。”

我爹眼睛盯着柳铁英,用胳膊肘拐了拐身边的庄水生:“咱们想要进步,得向你二婶子好好学习呀。”

庄水生同样没看我爹“:学她当破鞋?”

我爹终于从柳铁英身上收回两个眼珠子,瞪着庄水生凶道:“革委会主任是在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布最高指示,你这样埋汰她,不是讨伐破鞋,而是在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爹的声音不高,但是已经惹得周围群众纷纷转头,吓得庄水生出了一脑门子冷汗,自此再也不敢说他二婶子是破鞋之类的话。

柳铁英又背诵完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用力一挥手:“来呀!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

大概是受我爹影响,我无比羡慕柳铁英的气势,尤其是她从后腰往胸前挥手时的样子。从这次万人批斗大会开始,我就在脑子里把柳铁英想象成我娘。村里人背后也管我娘叫破鞋,我想,既然都是破鞋,我为什么不选一个大人物做我娘。

召平镇的“地富反坏右”的确多,在主席台上站满两排,全都低着头,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还被画着大红菖。柳铁英大喝一声说“:吊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第一排挨批斗的庄云鹤突然转过身去,不眨眼地盯着柳铁英看。看了一会儿,庄云鹤扒拉开后一排的地富反坏右,朝着讲话的柳铁英走近两步。柳铁英也是一愣怔,立刻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庄云鹤说“:如风……你走了这些天,走饿了吧?西厢房锅里的煮苞米还热乎着呢。”柳铁英上下打量着庄云鹤,大概是看清了他胸牌上的名字,还有名字下面的四个小字“调戏妇女”。因为隔着太远,我看不清柳铁英脸上的表情,只记得她好久没有出声。主席台两边的民兵旋风一般拥上去,架着庄云鹤的两只胳膊,把他推搡回批斗队列。庄云鹤始终扭着脖子,看着柳铁英,嘴里不住声地絮叨“:如风,如风,现在不让酿桂花酒,我给你藏了一坛子,埋在后院驴棚里……如风,如风。”

庄云鹤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引发了一阵骚乱。看到这副光景,我爹知道摊上事了,他拉着庄水生急火火地挤上主席台,等着随时随地被传唤。我背着玉叶,跟在我爹和庄水生身后,也挤上主席台。我不仅仅是看热闹,我还想看清楚柳铁英的样子。玉叶生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望着台上台下乌压压一大群人,大气都不敢出。

夏主任跑到柳铁英跟前:“柳主任,您莫见怪,这个人神经不正常,是桃花坞村送来的。”

柳铁英一脸阴沉“:桃花坞谁送来的?”

夏主任擦了一把秃头上的冷汗,说:“大队书记叫庄正德,民兵连长叫庄水生,是他俩送来的。”

这个时候,庄云鹤又嚷嚷起来:“如风,你穿绿褂子不耐看,还是穿旗袍好看,今晚回家睡吧,给你铺的盖的新被褥,我一直没有睡过,如风,如风……”

坐在主席台中央的高主任有些不耐烦了,他瞅着嘀嘀咕咕的柳铁英和夏主任,问道“:这个人叫唤什么?什么如风如风?”

夏主任又擦了一把汗,对着高主任说:“这个人是个调戏妇女的惯犯,神经不正常,大概、大概是在叫唤乳房乳房吧。”

高主任把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叶梗吐进茶杯里“:太放肆了。”

柳铁英再次一挥手:“简直是流氓成性,给他嘴里塞上羊粪蛋子,用臭袜子堵上。”

庄云鹤原来只被反绑着双手,这回连双脚都绑上了,夏主任还安排两个民兵按住庄云鹤的头,让他把脸紧贴在主席台的木地板上,一动不许动。

我钻到主席台架子拐头里面,蹲下身来,也把脸贴在地上,想看看庄云鹤有没有难过,是不是哭了。我的眼光穿过几条“地富反坏右”的腿,看见了庄云鹤变形的脸,他的两个腮帮子被羊粪蛋子和臭袜子撑得鼓鼓的,他没有哭,也没有难过,脸上的神情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我想不明白,庄疯子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高兴得像个孩子。庄云鹤看见我趴在地上看他,便冲着我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就好像是刚刚吃了一顿红烧肉一样骄傲。

批斗大会继续进行,我爹和庄水生被夏主任轰下主席台,我背着玉叶紧贴在主席台的架子拐头里面,大人们谁都没有瞧见我俩。夏主任赶着我爹和庄水生下台的时候,冲着他俩骂道“:你俩扫帚星摊上大事了!”

柳铁英又开始讲话,声音不像先前那么激昂了。听到柳铁英的声音,庄云鹤两眼闪着亮光,不停地冲着我点头,两个民兵差点没有按住他的头。

万人批斗大会结束后,各村去主席台后台领回各村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我爹和庄水生却是空着手回来的,说是县里有交代,庄云鹤有破坏万人批斗大会的意图,要关起来审查。

大概过了半个月之后,庄云鹤回到桃花坞村。

庄云鹤回到桃花坞村,不是他自己回来的,是夏主任带着公社里的民兵把他押送回来的。夏主任跟我爹和庄水生交代,说是从今往后不许庄云鹤参加批斗会,也不许庄云鹤出桃花坞村,这两条如果违反,就让我爹和庄水生到县革委会亲自向柳主任交代。我爹不敢怠慢,安排村里的民兵三班倒守在庄云鹤家门口。庄云鹤回到家里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着十几天没出门,也没有人听见他吹笛子。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坞村里几株稀稀拉拉的桃树开花了,提醒着桃花坞的人,这里曾经是十里桃花。

徐寡妇倚在门口的桃树上,撇着嘴跟刚刚嫁进桃花坞的新媳妇们卖弄:“就剩这几棵毛桃子树,算哪门子好看,我刚进庄家门那阵子,桃花坞十里桃花呀,跟走进棉花垛子里一样,风一吹,就看不见地皮了,踩上一脚,花瓣没过脚脖子。”

有一年輕媳妇问徐寡妇:“这么多桃树都去哪儿了?”

徐寡妇接着说:“我嫁到桃花坞第二年,赶上炼钢炼铁,所有桃树都砍光了,当柴火烧了。”

年轻媳妇叹了一口气:“炼钢炼铁也是好事,支援国家建设。”

我背着玉叶走过来的时候,徐寡妇指着我继续说道:“喏,水桶腰粗的老桃树,成仙成精了,都是金枝他爹带头砍的,不信让金枝回家问问他爹庄正德。”

立秋时节,快开学了,我知道我爹不会替我带玉叶的,我只能背着玉叶一起到村办小学上学。玉叶也算乖巧,不怎么哭闹,除非是饿了,或是屙屎了。水生媳妇想给他家小子文革断奶,说是文革吃奶的时候总是咬她的乳头。

给文革断奶就等于给玉叶断奶,我听了之后心里起急,搂着饿哭了的玉叶不知不觉掉下泪来。水生媳妇摸着我的头说,看在玉叶的面子上,我就再喂他两个月。

我打心眼里感激水生媳妇,急忙把玉叶塞给水生媳妇喂奶,我抓起扫帚来给水生家打扫院子。水生媳妇把雪白的奶子掏出来,塞给玉叶。一天只能吃一顿奶水的玉叶,立刻止住哭声,大口大口地吃起奶水来。等我把院子打扫干净后,水生媳妇问我:“你娘有一件白地儿紫花的汗衫,还在家里吧?”

我说在家里,我娘的衣服都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还有一件列宁服。

水生媳妇笑着说:“你娘也穿不着了,放在家里就沤烂了,拿来给婶子穿吧。”

我飞奔回家,趁着我爹不在,赶紧把一化肥袋子衣物扛到水生家。水生媳妇顾不上要吃奶的文革,赶紧打开化肥袋子试衣服,喜得嘴巴半天合拢不上。

我知道,给玉叶断奶是迟早的事儿,我得让她学会吃大人吃的东西。每天早晨起来,我熬一锅小米粥,灌进一个葡萄糖瓶子里,带着去学校,等玉叶饿哭了的时候,给她喂两口小米粥。我爹是大队书记,我带着玉叶去上学,没有老师跟我计较。不管是给玉叶喂小米粥,还是给玉叶换尿布,老师有时候还会伸把手帮忙。

我爹最近有点懒,不像以前天天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了。在听不到最高指示,也骂不了人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我爹,说是自从我娘死了之后,我爹的革命熱情就降低了。说我爹说得最狠的还是徐寡妇,她说:“庄正德的革命热情,就是靠着一根鸡巴撑着。”

徐寡妇背后说我爹的很多坏话,我都认可,唯独说我爹的革命热情降低了是因为我娘死了,这一点接不上茬口。我爹犯懒,或者说我爹的革命热情降低了,跟我娘死不死没有关系,他的改变是因为庄云鹤的变故,这一点我最清楚。今天,我爹没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他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天。傍晚时分,庄水生又来了,说是他二叔庄云鹤不见了。

我爹懒塌塌地从炕上爬起来,带着全村的民兵寻遍了桃花坞,又找遍了召平镇,连庄云鹤的一根毛都没有找到。整整找了一天一宿不见人影,我爹让庄水生去公社跑一趟,向夏主任汇报情况。庄水生一脸憋屈,他觉得这么大的事儿,应该是我爹亲自去找夏主任汇报。我爹在鞋底板上磕着烟斗锅“:人是你负责看管的,又是你家二叔,你还是桃花坞村的二把手,你去汇报才是名正言顺嘛。”

二把手终究掰不过一把手,庄水生硬着头皮去公社革委会找夏主任汇报去了。我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在炕上躺着了,他披上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中山装,也出了门。

等我再次见到我爹和庄水生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两天后的下午,学校刚刚放学,我背着玉叶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看到操场上围拢着一群人,不光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有一半桃花坞的村人。我还没有挤进人群,就听着徐寡妇呼天抢地地哭她二叔。

庄疯子庄云鹤死了。

他躺在一块门板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藏青色的长袍上,有半拉子衣襟变成了黑色,大概是被血渍染的。在此之前,我是不敢看死人的,心里会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怕庄疯子,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小孩子,只是长成了一副大人的模样而已。

桃花坞几位亦字辈老人都到了学校操场,我爹是正字辈,都得管他们叫爷爷。桃花坞有一个奇特之处,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讲政治的时候,我爹是老大,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辈分高的是老大。我还发现,辈分高的家庭成分都很好,大都是贫农。辈分低的家庭成分就不好,启字辈的彭启德和彭启茂都是地主,辈分低的要管我爹正字辈叫爷爷,连我都是村里两个地主的姑姑。我问过我爹,为什么辈分低的人都是地主?

我爹说,地主家里有地有粮有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媒婆能把地主家的门槛踢烂了,早早就娶上媳妇生娃了。穷人家什么都没有,二十多岁才能混上一个外乡的女人生娃,一个辈分差十几岁,用不了三代人就能差出两个辈分来。

今天是桃花坞的白事,我爹放下了政治家的架子,恭恭敬敬地跟几位爷爷辈的老人说话,说着庄云鹤死的前因后果。徐寡妇趴在庄云鹤干瘪的尸体上,拖着长音咿咿呜呜地哭着,在我爹讲到要紧处的时候,徐寡妇就会把哭声压得很低,拖得很长。在我爹停顿的时候,徐寡妇则会把哭声放大,哭得惊天动地。很多年之后,当我走进大城市的时候,我才知道徐寡妇有做DJ的天赋。

原来,庄云鹤半夜时分出了桃花坞,走到了县城,还找到了县革委会。两天的光景,他三次拦下县革委会主任柳铁英乘坐的吉普车,被县里的绿军装民兵关押起来教训了一顿,说他不安心改造自己,身体力行反对“文化大革命”。结果,庄云鹤当天晚上就畏罪上吊自杀了。

被我爹唤作四爷爷的叹口气:“忠奸人同床,红白事一堂。但悲卿如风,鹤鸣苦断肠。这是云鹤命里的劫数。人死在外,入不得祖屋,就在这操场上搭灵堂,穿寿衣吧。”

四爷爷吩咐完了,徐寡妇调高音量,哭得让人心惊胆战。一干人七手八脚,褪去庄云鹤的脏袍子,给他穿寿衣……

从此以后,去村广播室读报骂人这事儿,我爹就不那么热衷了。庄云鹤头七那天晚上,彭启茂来了我家,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衡水老白干酒,说是要送一送庄云鹤,尽一尽同窗之谊。我把玉叶安顿在被窝里,用猪油炸了一碟子花生米,等我给他俩端上油炸花生米的时候,老白干已经喝了半瓶了。我爹端起酒杯对着彭启茂,眼睛瞅着房梁,大概是怕眼泪滚出眼窝,说道:“我以为……我以为只要豁出脸面,就能活下去,可谁知道……谁知道云鹤还是走了,而且走得不人不伦哇!”

庄云鹤被埋在北坡桃园里,就是他常年吹《鹧鸪飞》的大青石旁,我爹从家门口起了两棵桃树苗,栽在新坟边上。

庄云鹤出殡那天,除了老少不能自己走道的,桃花坞的人几乎全部上了北山桃园。桃园是沿用老地名叫的。没有桃树的北坡光秃秃的,只有发黄的枯草,看着让人心里愁得慌。自从听到徐寡妇说起桃花坞的十里桃花,我就会经常想象那个场景“:走进桃花坞,就像是走进棉花垛子里一样,风一吹,就看不见地皮了,踩上一脚,花瓣没过脚脖子。”

从那儿之后,桃花在我心里开了无数回。也是从那儿之后,我在心里开始憎恨我爹了。我爹为什么要毁掉所有好看的东西?桃花坞的十里桃花,是我爹带头砍掉的;还有我那好看的娘,我爹要不往她肚子上踢那一脚,她肯定不会大出血死掉;就连那么可爱的小玉叶,都差一点儿被我爹丢下梧桐崖。

徐寡妇的哭声,把我从开着桃花的北坡拽回了光秃秃的北坡,我周围的大人们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放声大哭。玉叶在我的后背篼里也跟着嗷嗷地哭喊着,她是被吓哭的。我爹没有哭,但是眼圈也是红红的,他从山下面挑来两桶水,给刚刚栽下的两棵桃树浇水。四爷爷说,秋天的桃树栽不活,等到明年立春时节,再来给云鹤送桃树吧。

我爹把四爷爷叫到一边,避开了徐寡妇等一干女人的哭号声,跟四爷爷说:“明天,县革委会的柳铁英主任,也就是云鹤的老婆柳如风,要来咱桃花坞检查工作,您老说说,咱们怎么弄?”

四爷爷仰着脖子瞅着天,应该是在思量我爹说的话。

看到四爷爷没有表态,我爹又说:“不光是她一个人来,县革委会加上公社革委会,总共二三十口子人,老少爷们儿心里都憋着气儿,万一谁在言语上有个长短高低,咱们桃花坞可就摊上大事了。”

四爷爷松开脖子,低下头来说:“还能摊上什么大事?人生除死无大事,把咱们人都打死了,總不能把咱们桃花坞平了吧,这世上还有天道吗?”

四爷爷越说越来气,连下巴上那几根灰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像是要咬我爹的样子,惹得坟子边上的村人都朝着我爹翻白眼,就连徐寡妇也停下了号丧,她冲着我爹嚷道“:俺们二叔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得问那个破鞋要个说法!”

其他村人也跟着徐寡妇附和,都觉得庄疯子死得冤,死得不值。庄水生低着头,他双手握着一根木棍子,不停地把火堆里没有烧透的纸钱挑起来,嘴里念叨着:“二叔,您把钱收了,遇神烧香,见鬼使钱。”

我爹有些着急,他对四爷爷说:“这个关键当口儿,您老别说气话了,您在桃花坞德高望重,站出来说句话,让老少爷们儿消消气,桃花坞才能把接待工作做好哇。”

四爷爷叹口气说:“这是你们政治家的事儿,我一介荒村野夫说不着。”

四爷爷到底也没有开口说话,出完殡,埋了庄云鹤,桃花坞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爹还是桃花坞村的政治家,他去村广播室念了一圈人名,安排有人打扫卫生,有人刷标语,有人挂横幅。我爹还念了我和彭大运的名字,要我俩带着几个同学,沿路去捡散落在村里的纸钱,拿到庄云鹤坟子上烧掉。

彭大运是彭启茂的二儿子,比我大两岁,因为考试总不及格,留了两年级,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彭大运并不笨,只是心思没有用在课本上,抓田鸡、掏鸟蛋、逮麻雀、套兔子,这些事儿没有人比得上彭大运,每次看到他收获满满,同学们都会讨好地对彭大运说“:你真是碰大运啊!”

彭大运最绝的是抓蛇。别人看到蛇,会用铁锹和石头乱打一气。彭大运看见蛇,会扑上去用手抓住蛇。说来也怪,蛇只要到了他的手上,乖顺得像条裤腰带一样,不逃也不咬。彭大运还敢把蛇装到书包里,当小猫小狗一样养着玩儿。有时候,他也会掏出蛇来吓唬女同学,只是他从来没用蛇吓唬过我,因为这一点,我对彭大运还是有好感的。

在北坡桃园烧纸钱的时候,我看见庄水生耷拉着头,带着两个背着枪的民兵上了山。彭大运说,庄水生他们肯定是上山打狍子,招待县革委会的大领导。

彭大运还说,以前他爹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县里来了大领导,也会安排民兵上山打狍子。

烧纸钱冒的烟呛到了玉叶,她在我的后背篼里哇哇地哭个不停,彭大运赶紧用土埋住纸灰,我们这才各自回家去。回家之前,我顺道先去水生媳妇家,要给玉叶喂奶。自打穿上我娘的白地儿紫花汗衫,水生媳妇就再也没有嫌弃文革咬她的奶头,也就不提断奶的事了。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水生媳妇穿着我娘那件藏青色的列宁服,正在照镜子。

水生媳妇接过玉叶,对我说:“真是糟蹋了好衣裳,在咱们农村不好意思穿这么时髦,改天我得去逛逛县城,不为别的,就为了穿穿这身列宁服,真好看。”

喂完奶,我背着玉叶出门的时候,水生媳妇小声对我说“:明天上午过来喂奶吧。”

我有些纳闷,问水生媳妇为什么。

水生媳妇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早晨,我给我爹做了早饭,玉米面粥和玉米面饼子,酱缸里漏进雨水招了蛆,下半年的咸菜泡了汤。我爹站着喝了一碗玉米面粥,从篮子里抓起一个玉米面饼子出了门,今天是桃花坞村的大事,他肯定要早出门。我爹走后,我没有给玉叶熬小米粥,小米已经见缸底了,玉叶万一断了奶水,连口吃食都没有了。我跟我爹说了四五回了,让他想办法给玉叶弄点小米,我爹压根儿就不想管。他还说,就算有小米也不想拿来喂野种。

我已经答应我娘了,一定要把玉叶养大成人,可我爹撒手不管,我一个女孩子怎么才能把玉叶养大成人啊。我娘的死,归根结底是我的责任,我之所以把一半责任推给我爹,是我实在承受不了全部责任。想起我娘,我心里就难受,我搂着玉叶睡觉的时候,哭醒过好多回,我真羡慕那些有娘的孩子啊。

水生媳妇昨晚上说了,今天上午给玉叶喂奶,早上就让玉叶扛一阵子饿吧。趁着玉叶还在睡觉,我赶紧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半块饼子,没有咸菜就着实咽不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村口锣鼓声响起来,我知道是县革委会的领导来了,我赶紧背起玉叶,跑出门去看热闹。为了迎接县革委会的领导来桃花坞检查工作,学校放一天假,组织了二十个学生举着彩旗的迎宾队。二十人的迎宾队,只凑够了十九件白衬衣,校长只好脱下他的白衬衣,给彭大运穿在身上。彭大运是这二十人迎宾队里最高的,可穿上校长的白衬衣还是像个白大褂。

我背着玉叶奔到村口,才知道县革委会的领导还没有到,刚才敲锣打鼓是演练。玉叶饿哭了,我想起水生媳妇昨晚的叮嘱,就赶紧折回头奔水生家走去。刚刚走进胡同,我就闻见了炖肉的味道,馋得我狠狠地吞下一口口水。桃花坞谁家炖肉,半个村的人都会出来打听,打听是谁家这么操蛋狠心肠。待打听出是谁家炖肉,上门借东西和还东西的人能排成队。上次我家吃肉的时候,我娘还活着。我爹在村口老槐树下把风,看到树枝树叶一摇晃,他撒开腿急慌慌往家里跑,一进家门就压着嗓子喊我娘:“赶紧把肉下锅,起风了。”

我爹用鼻子品着炖肉的味儿,得意地跟我说:“起了风,炖肉的味儿,放个屁的工夫就吹走了,就算是狗鼻子也闻不出是咱家炖肉。”

今天不刮風,没进门我就猜出是庄水生家炖肉,还放了八角和大料。进门后,我看见水生媳妇正往灶膛里添柴,大柴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看见我进来,水生媳妇赶忙用勺子从大柴锅里盛出一碗东西,塞进我手里:“狍子肉炖扁豆,赶紧趁热乎吃。”

许久不识肉滋味了,刚出锅热肉热菜烫嘴烫牙烫舌头,也没妨碍我狼吞虎咽。水生媳妇关上炉门,熄了灶膛里的火,接过玉叶去喂奶。原来,水生媳妇说让我今天上午过来给玉叶喂奶,是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狍子肉。

水生媳妇一边给玉叶喂奶,一边打着带肉味的饱嗝,她擦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唇说:“昨晚上打回来两只狍子,一只炖扁豆,一只炖芋头,哪回县里来了大领导,都是我掌勺,吃得他们顶到嗓子眼儿还舍不得下桌子。”

正说着话,四个民兵扛来两张大八仙桌,摆在院子当中。其中一个叫庄三的民兵打着哈哈,冲着屋里喊道:“嫂子发发善心,弄块儿肉让我舔一口,要不迈不开腿干活了。”

水生媳妇坐在屋里笑道:“两只瘦狍子比猫大不了多少,桃花坞人人都来舔一口,让县里的大领导揣着个瘪肚子往回走呀。”

庄三回道“:狍子肉不解馋,我们说的是舔一口嫂子身上的肉。”

我听出来庄三说的不是好话,水生媳妇也不招恼,她是桃花坞出名的好脾气:“嫂子身上的肉是专门伺候你哥的,你们几个麻利利回家,舔你娘个X去。”

庄三几个民兵被水生媳妇骂得一脸欢喜,嬉闹着出了门。水生媳妇对我说:“你别走了,在这儿帮我打个下手,一会儿没准还能剩下菜,你先拿抹布去把两张桌子擦干净,再把胡同口扫一下。”

能吃上一顿带肉滋味的菜,就算让我打扫半个桃花坞村,我也乐意干。我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疼,吃人家的嘴短,我不好意思说肚子疼,免得水生媳妇觉得我偷奸耍滑,我拎着扫帚出了门。忍着疼,我扫完胡同又扫院子,最后还把两张桌椅擦拭干净,肚子疼到我出了一身冷汗。听到一阵热闹的吵嚷声,我想是县革委会的大领导们到了,我本想藏好扫帚就去茅房,可水生媳妇喊住我,让我赶紧把洗好的碗筷摆上桌子。我硬着头皮走进厨房,端起装满碗筷的铝盆,觉得十分沉重。

大人们连推带搡,分成两个桌子坐好。水生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孩子,门口站不下了,利落一点儿的男孩子们爬上水生家的院墙。穿着校长衬衣的彭大运第一个上了院墙,他呼喊着同伴道:“上墙头来,桌子上的菜看得清楚。”

守着县革委会的大领导们,庄水生不好意思过分生气,笑着挥手驱赶了好几遍看热闹的孩子。彭大运他们就像是看见了屎的苍蝇一样执着,赶走了不一会儿,又围拢上了墙头。我已经没有气力为他们每个人分碗筷了,只好数着人头,捧出一摞碗,再抓起一把筷子,一起放到桌子上。分完第二张桌子上的碗筷,我额头上的汗珠子已经滴到了碗里,肚子里像是有一千只犁耙在翻地。大人们的眼神都在自己关注的大领导们身上,没有人看到我的苦痛,包括我爹。我爹被分派在第一张桌子上,跟县革委会主任柳铁英坐同一张桌,紧张的他只落座了半个腚,另一半腚始终悬空着,准备随时站起来为大领导们跑腿。庄水生比较惨,连第二张桌子都没混上坐,只能里里外外上菜倒水。

先端上桌的是扁豆炖狍子肉,我已经吃过了,但还是禁不住肉味儿的诱惑,目送着柳铁英搛起第一块腿肉送进嘴巴里。那一刻,我看见了墙头上跟我差不多大小的伙伴们,跟着柳铁英的嘴巴一起大嚼起来,我甚至能听见他们“咕咚咕咚”咽下自己口水的声音。我和彭大运的眼光相遇了,他愣了一下神,似乎是在纳闷我怎么不跟着一起咽口水。我摇摇晃晃倒下的时候,只感受到了两件事,一是我看见彭大运摇摇晃晃在墙头上站起身来,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下身,粪便像尿一样喷到了裤裆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眼前的大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紧挨着我身边,并排还躺着七八个男人,一个个脸色煞白,嘴里不歇声“哎哟哎哟”叫个不停。院墙根下有一棵柿子树,我爹和水生媳妇都被反绑在树上,我爹站着,一脸发蒙相。水生媳妇坐在地上,闭着眼,汗水从她脸上往下滚,把我娘的白地儿紫花汗衫湿透了。一时间,我觉得很惊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我闻见了一阵阵臭味儿,墙头上的大人孩子们一个个捏着鼻子,脸上都是一副奇怪的神情。门口和院墙爬满了看热闹的人,已经不光是孩子们了,还有桃花坞的大人们。

门口一阵骚乱,庄三扒拉开人群,带着桃花坞村的中医彭启茂走进来。庄三带着彭启茂直接进了堂屋,不多会儿,彭启茂走出来,走到桌子旁捡起一双筷子,扒拉着那盆扁豆炖狍子肉,还挑起一块扁豆放进嘴里,咂吧了两下又吐到手里。彭启茂用手捏着一片扁豆,对着墙头和门口的人大声说道:“扁豆里面混进了野扁豆,中药名叫番泻叶,是泻药里面药性最猛的大泻之物,大家都来搭把手,给每个人灌一碗盐开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一直喝到吐为止。”

庄水生让庄三架上大柴锅烧水,又央求几位邻居回家取点盐巴,说自己家的盐巴全都炖狍子肉用了。几位邻居有些不情愿,懒塌塌地捏着鼻子走开,回家取盐巴去了。

我的盐巴水是彭大运帮我盛的,他一边喂我喝盐巴水,一边对我说:“以后别笑话我尿炕了,我可不往裤裆里屙屎。”

我能感觉到我满脸羞臊得通红,其实,我挺在意彭大运怎么看我的。一碗盐巴水喝完了,彭大运又给我盛来一碗,我突然想起了玉叶,我让彭大运赶紧去庄水生家炕上看一眼玉叶。旋风工夫,彭大运从堂屋里钻出来,说玉叶在庄水生家炕上睡得正香呢。

彭大运还说:“我刚才在堂屋里听到柳铁英正跟人商量事,她说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投毒下药,还说这次必须杀人立威。”

我问彭大运,杀人立威是什么意思?

彭大运说不知道,但是肯定要死人的。

我禁不住担心起来,抬头瞅了瞅绑在柿子树上的我爹和水生媳妇。

我又问彭大运,为什么把我爹和水生媳妇绑起来?

彭大运说,你爹是桃花坞的一把手,水生媳妇炖的狍子肉,不绑他俩绑谁去。

我和彭大运正在小声嘀咕着,柳铁英被她的吉普车司机搀扶着走出堂屋,她大概是喝了盐巴水恢复了一些体力,她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黑着脸说道:“这是一起严重的、有预谋的案件,我一定要揪出这个幕后黑手。现在,谁站出来举报有人故意投毒,县革委会奖励五十斤小米,不,一百斤小米。”

整个院子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出声。当然,也没有人站出来举报。柳铁英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盐巴水,她气冲冲地把碗掷在地上,说道:“你们装聋作哑制不住我,只要我在位一天,桃花坞村就别想拿到一斤救济粮!”

人群里开始躁动起来,桃花坞村人多地少,是全县出了名的穷山村,每年都要依靠国家的救濟粮过活。现在,县革委会主任放出话来,不再给桃花坞村发放救济粮,这等于要了桃花坞村的半数人命。忽然,人群中肃静下来,四爷爷拄着拐杖走出人群,径直走到柳铁英跟前,说道:“过门那天,你叫过我四叔,还给我磕过头,我今天叫你一声侄儿媳妇,也不为过吧?”

柳铁英一脸不自在,梗着脖子叫道:“那是旧社会封建礼教的包办婚姻,现在是新社会,作不得数。”

四爷爷说道:“不认这门亲也就罢了,何至于害了他的命?你身怀六甲嫁入庄家,云鹤非但没有嫌弃你,还待你如宾,做人总得讲良心吧?”

柳铁英的脸色变成铁青色:“我身怀六甲,孩子在哪里?就算我身怀六甲,你们怎么知道孩子不是庄云鹤的?”

四爷爷下巴上的稀疏胡子又抖动起来:“云鹤走了,你爹娘也成了古人,可桃花坞的天道还没死,云鹤的尸骨没有埋进庄家人的祖坟,就是因为他到死还是处男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如此颠倒黑白,真的不怕报应吗?”

四爷爷和柳铁英对峙的时候,一群穿绿军装的民兵背着枪走进来,柳铁英的吉普车司机跟在后面。柳铁英扶着椅背站起来,指着四爷爷说:“他就是桃花坞投毒事件的主使,先把他抓起来!”

四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他被县里的绿军装民兵五花大绑捆上,桃花坞村看热闹的人们喧闹起来,徐寡妇在人群里喊道:“四爷爷,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天道。”

村里人跟着徐寡妇高声附和,也有人叫嚷着说,不能让他们把四爷爷带走。

柳铁英觉察出场面失控,大声喝道:“把主犯押走!”

两个民兵上来架着四爷爷往门口走去,四爷爷扭过头来问道:“侄儿媳妇,我是主犯,谁是从犯呢?”

柳铁英用手指着柿子树:“这两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从犯。”

我爹大概是从柳铁英这句话里面听到了活话,急忙争辩说:“柳主任,我冤枉,要是我投毒下药,我能吃这么多,您看看,谁有我屙得多啊。”

柳铁英想赶紧离开桃花坞,她对民兵命令道“:把掌厨的女人押走。”

我想起彭大运刚才说的“杀人立威”,他们如果把水生媳妇杀了,玉叶还不得饿死。

想到这一层,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柳铁英说:“不是水生媳妇投的毒,我一上午都跟她在一块儿,再说了,她也吃了扁豆炖狍子肉,撑得她一直在打嗝,肯定不是水生媳妇干的。”

柳铁英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说不是水生媳妇干的,那你告诉我,野扁豆是谁放进去的?”

我看了我爹一眼,我也看到了我爹眼里的惊慌,我回过头盯着柳铁英问道:“举报放野扁豆的人,奖励一百斤小米,是真的吗?”

柳铁英说:“当然是真的,你现在举报,我让司机明天就把一百斤小米给你送到家里去。”

村里的人都不再出声了,他们全都憋住一口气,等着我的举报。我很害怕,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时候我想起了死去的娘,还有饿得嗷嗷哭的玉叶,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举起手,指着柿子树,对柳铁英说“:是我爹!”

玉叶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在召平镇读高三。到了高中三年级,重新划分班级,我进了高考冲刺班,彭大运去了普通班,也就是同学们说的垃圾班。彭大运纠集垃圾班里的另外七名男同学,组成八大金刚,每天旷课逃学,开始混社会。虽说进了高考冲刺班,我对自己考不上大学这一点,还是很有把握的。召平镇去年只有五个人考上大学,还有三个人是大专。我在冲刺班里排名三十开外,所以,我的志向是考进本市的中专,既能解决我的农村户口问题,还能照顾玉叶。

玉叶性格有点内向,不怎么爱说话。玉叶不爱说话,跟我爹有很大关系,因为玉叶每次怯生生地叫他“爹”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答应。时间久了,玉叶觉得很没有意思,也就不怎么爱说话了。其实,我爹跟我也不怎么说话。跟我不怎么说话,倒不是他那些年在村广播室读报骂人把话都说完了,而是从那次我举报他投毒之后,他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说起我爹,我想我还是先交代一下那次投毒事件吧。

我当着全村人的面举报我爹投毒之后,柳铁英就把我爹和四爷爷一起抓到了县城。我爹被抓走之后,桃花坞只剩下庄水生一个政治家,他分析说,我爹和四爷爷这回是凶多吉少。

第二天,我站在村口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看到吉普车的影子,当然也没有等到那一百斤小米。天色已经擦黑,玉叶在我的背上哭闹起来,大概是饿极了。我背着玉叶往庄水生家走,去找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水生媳妇问我,小米送来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

水生媳妇拍着炕沿儿骂道:“这个挨千刀的破鞋,迟早会遭报应的,哪有这样的领导,说话像是狗放屁。”

在水生媳妇的骂声中,我觉得自己浑身瘫软,禁不住趴在炕沿上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打气嗝,还是止不住。

水生媳妇安慰我,说彭启茂家里有小米,明天先去他家借个三五斤,等你爹回来再想办法。

可是,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为小米哭,还有其他事儿,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就是想哭。哭完了,我才想明白,大概是万人大会的时候,我把柳铁英想象成我娘,现在被她欺骗之后觉得委屈,才会哭个不停。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有合眼。

天蒙蒙亮时,我起来把缸底的小米全部倒出来,稀汤寡水地熬了一小锅粥,刚刚够灌满一葡萄糖瓶子。我把葡萄糖瓶子装进书包,又塞进三个玉米面饼子,把还在熟睡的玉叶背起来,我今天不去学校上课了,我要进县城找柳铁英,要回那一百斤属于我的小米。

我赶了整整一天路,傍晚时分走到县城,一路打听找到县革委会。革委会的大铁门已经上锁,门口有一个站岗的绿军装民兵。

我问绿军装民兵,柳铁英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绿军装民兵问我,找柳主任什么事?

我说,她欠我一百斤小米,我来问她要。

绿军装民兵说我脑子有毛病,讓我赶紧走开。

县革委会门前是一个方形广场,我在不远处找了一个背风的墙根,想先给玉叶喂小米粥喝。天变冷了,小米粥在葡萄糖瓶子里结成一坨,流不到玉叶嘴里,急得玉叶嘬着瓶口哭。我站起身来,背着玉叶往前走去,想找个人家要点热水,把瓶子里的小米粥烫开。

水生媳妇说县城晚上有街灯,跟白天差不多亮堂,还说县城的街上到处能闻见油炸馅饼的香味儿。可是,我走过的街上,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街灯,也不够亮堂。油炸馅饼的香味儿压根儿没有闻到,只有一股子往鼻子里蹿的煤烟味儿。要不是刚才看见绿军装民兵背后挂着“昶山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我真的会以为这里不是县城。

走着走着,煤烟味儿越来越重,我还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县城里也有铁匠铺子?我心里有些纳闷。果然,在县革委会斜对面的街上有一家铁匠铺子,门口立着一块白铁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谭记铁匠铺”。

铁匠铺子里烧着一炉煤火,炉火边上,一个比我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男孩正在卖力拉动风箱。拉风箱的男孩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样子很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的潘东子,说什么都不像是铁匠铺里的小学徒。

铁砧旁站着一个岁数比我爹还大的铁匠,身材魁梧,脸黢黑,留着一个方方正正寸头,每一根头发都倔强地直竖着。老铁匠正抡着手中的铁锤,锤打一件被炉火烧得红彤彤的铁器。在老铁匠不停的锤打中,那件半圆形红彤彤的铁器渐渐失去了红色,变成暗红色。等到铁器变成暗灰色后,老铁匠用铁钳夹起半圆形铁器,放进铁砧旁一个水槽里,一股水汽冒起来的同时还发出“吱吱”声。老铁匠转过身,看见我站在门口,黑红的脸上愣怔了片刻,他问我:“这么晚,你个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哦,你还背着个孩子?”

我跟老铁匠回道:“我家在召平镇桃花坞村,我今晚上回不了家了。”

老铁匠放下手里的锤子和铁钳,示意拉风箱的男孩子收工,他走到我跟前问道:“桃花坞?听说县革委会那帮领导让你们村的人算计了,在狍子肉里面下了毒,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问老铁匠能不能给我一些开水,并且从书包里掏出装着小米粥的葡萄糖瓶子。

老铁匠大概明白我的意图,他从我手里接过葡萄糖瓶子,顺手丢进水槽里,继续问我“: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那件事吗?”

我很不情愿说这件事情,可是我现在有求于老铁匠,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爹干的。”

老铁匠朝着铺子外面打量几眼,半晌后才压低了嗓音说道:“你进来吧,坐下喝口热水。”

玉叶饿极了,哭得越来越凶。我接过老铁匠递过来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大半缸子热水,觉得一股暖流涌向周身,对老铁匠生出一些好感。水槽里的热水融开了小米粥,我举着瓶子使劲儿晃了晃,让米粒和汤汁混在一起。葡萄糖瓶子塞进玉叶的嘴巴,小家伙立刻止住哭声,使足全身劲儿吞咽着小米粥,吃相着实惹人怜爱。

铁匠铺那个大男孩叫欧阳,老铁匠叫他关上铺门,说今晚收工了,明天要早起往看守所送镣铐。欧阳说:“师父,我上回去看守所送镣铐,龚所长说咱们做的镣铐开口尺寸太大了,有一回一个脚小的死刑犯,晚上挣脱了脚镣跑了。”

老铁匠说“:甭理他,昶山县的铁匠铺子都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咱们独此一家,开口大小都得让咱们做。”

老铁匠说完,递给欧阳一口铝锅:“去招待所食堂问问老余,今天县领导们是不是涮羊肉了?”

欧阳的脸上露出好看的笑模样,接过铝锅,很开心地出了门。老铁匠搬过来一张小桌子,放在我跟前,他又从铁砧下面拖出来一个小板凳,坐下来问我:“你一个小姑娘家,跑到县城来干吗?”

我说我来县城是找柳铁英要小米,还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了老铁匠听。

老铁匠听完,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几岁了?”

我说“:十岁。”

老铁匠叹口气“:难为你这孩子了!不举报你爹,你妹妹就得饿死;举报你爹,你爹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两天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说我爹凶多吉少了,看来我爹这回真的麻缠了。我脑子里想着我爹的安危,铁匠铺的门被推开,欧阳两手端着铝锅,腋窝下还夹着报纸卷走进来,脸上还是他离开时的笑容。老铁匠接过他手里全是坑的铝锅,放在桌子上,里面盛着多半锅黑乎乎的东西,老铁匠说是羊杂汤。

欧阳跟着补充说,县里的领导涮羊肉的时候,他们就能跟着喝上羊杂汤。

欧阳摊开报纸卷,里面是一摞硬面烧饼,足有二十多个。

老铁匠问欧阳,怎么拿来这么多烧饼?

欧阳说,老余让咱们把吃剩下的烧饼明天给他小舅子捎进看守所去。

羊杂汤的味道真是好闻,那天晚上,我喝了三碗羊杂汤,尝过了胡椒面的滋味儿,还吃了四个硬面火烧,这是我十岁以前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玉叶已经睡熟了,欧阳带着我去厨房,我不光把三个人吃饭的锅和饭碗洗干净,还把油乎乎的厨房擦拭了一遍。直到老铁匠进来招呼我去歇着,我才罢手。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炉台边上,老铁匠点上一锅旱烟,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全是香喷喷的烟草味儿。我爹也抽旱烟,可他抽出来的烟味儿怎么就那么难闻呢?

老铁匠又问我今晚住哪儿。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晚上没有着落。老铁匠对他的徒弟欧阳说:“把你的被窝腾出了,你今晚跟我挤一挤。”

欧阳笑着点头答应:“师父,那我先去收拾一下床铺。”

我冲着老铁匠和欧阳笑了笑,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感谢一类的客气话,心里却满是感激。欧阳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两手抱着一堆镣铐,放在炉台边上,然后坐下来,用一把铁锉开始锉镣铐。镣铐我认得,电影里面见过很多回。

老铁匠对欧阳说:“带棱带角的锉平了,让里面的人少受一点儿罪。”

欧阳头也不抬地应道“:我知道,师父。”

老铁匠转过头来,对我说:“谭家祖先从明朝就迁来昶山县,世世代代都以铸刀铸剑为名,我祖上曾经为郑成功铸过剑。到了我这一代,却只能铸镣铐了。”

老铁匠在鞋底上磕掉烟灰,继续说道:“我铸的最后一把刀,是送给一位抗日的将军,你知道抗日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看了很多抗日的电影,还说了一句日本鬼子太可恨了。

老铁匠说:“那位将军是一位大大的抗日英雄,四川人,勇猛善战,为人耿直。当年,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山东最大的官儿韩复榘带着军队跑了,人家这位四川的将军却主动请缨,进驻了藤县。我当年用了七天七夜,日夜不歇工,用祖传技艺,为将军铸造了一把指挥刀,并亲自送到藤县,献给将军。”

我觉得好困,就倚靠在身后的一块门板上,问老铁匠“:将军叫什么名字?”

老铁匠笑了笑“:名字嘛,我不记得了。”

欧阳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说:“师父,您还没有讲将军试刀呢。”

老铁匠笑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当时,将军正在写东西,他放下笔,拔出指挥刀来看了半天,直赞叹好刀好刀,然后對着桌子上的毛笔轻轻一挥,毛笔立刻断为两截,将军举着刀说道,若不把日寇赶出国土,我便随此笔,以死殉国!”

老铁匠又给自己装了一斗旱烟:“我离开藤县的第三天,仗就打起来了,将军坚守藤县三天三夜,壮烈殉国。据说,将军身上中了七枪,才倒下的。倒下的时候,手里握着我给他铸的指挥刀。”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在哪里,是玉叶的哭声把我吵醒的。

老铁匠说欧阳从看守所送镣铐回来了,他还打听到我爹和四爷爷的情况,都关在死刑犯牢里。

我使劲忍着,才没有让自己掉下泪来。我匆匆忙忙吃了两个油炸馅饼,背上玉叶出了谭记铁匠铺。这是我第二次吃油炸馅饼,远不如上一次吃的时候香。上一次,是我娘从县城买的油炸馅饼,我一口气吃了五个。老铁匠和欧阳出来送我,老铁匠把葡萄糖瓶子递给我,里面装满稠稠的小米粥。

接下来,我在县革委会门口等了两天,始终没有看见柳铁英的吉普车,也没有看见柳铁英。到了晚间,我还是回谭记铁匠铺借宿,借宿也不是白住,我每天晚上给老铁匠和欧阳做一顿晚饭。

欧阳对于我会做饭这件事很是新奇,他问我会做什么饭。

我问他想吃什么饭。

欧阳想了想,问道,你会做疙瘩汤吗?

我说,疙瘩汤太简单了,我娘教会我做的第一顿饭就是疙瘩汤。

看到欧阳瞪大一双好看的眼睛,我越发有了做饭的好心情,我跟欧阳说:“不过,我娘管疙瘩汤不叫疙瘩汤。”

欧阳问道“:那叫什么?”

我说“:我娘叫它雪里金。”

欧阳问道“:为什么叫雪里金,雪里金怎么做?”

我很显摆地笑着,从米缸里舀出半瓢小米,对欧阳说:“先把小米淘洗干净,放进开水锅里煮两分钟,在小米要熟不熟的时候捞出来,过凉水,再用笊篱沥干水。这个时候,小米已经半熟,但还是一粒一粒的,不会粘成一坨。”

我从橱子里捡出一只最大的平盘,抓起一把白面,均匀地撒在盘子里,把半熟的小米倒进盘子里面,顺着一边晃动盘子,让白面裹到小米粒上。等白面把小米包住后,另外炝锅熬汤,汤开之后,就把裹着面粉的小米粒倒进汤里。然后,我对欧阳说:“这就是雪里金,我娘教会我的。”

欧阳喝了四大碗我做的雪里金,还把我做雪里金的过程又跟师父讲述一遍。欧阳说普通话,音调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说得一样好听。

老铁匠对我的手艺连连称赞,说所有疙瘩一般大,他这辈子头一回喝到这般入口、这般均匀的疙瘩汤。

第三天,我又来到县革委会门口,我认出一位穿中山装的男人,他也在庄水生家吃过狍子肉。

我拦下中山装,问他柳铁英在哪里。

中山装也认出了我,他说柳主任到市里面开会去了。

我问中山装,柳主任什么时候回来?

中山装说是开很重要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第四天傍晚时分,我背着玉叶走回桃花坞,没有要回我的一百斤小米,也没有看到我爹。晚上停电了,家里只有一截蜡烛头,很快着完了。黑暗中,玉叶又饿哭了,我跟着她一起哭。后来,玉叶哭睡了,我哭着哭着也睡了。

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反正不能再坏了吧。虽说家里的咸菜泡了汤,可是还有玉米,让我发愁的是没有玉叶吃的小米。好在水生媳妇主动提出来,要给玉叶早晚喂两次奶,还说文革是个男孩子,少吃两口奶不碍事。

接下来,村里有人送来小米,还特意说好不是借,是送给玉叶吃的。

有天晚上,彭启德送来一篮子鸡蛋,我数了数,足足有三十个。彭启德前脚走,我后脚就给玉叶蒸鸡蛋羹。蒸鸡蛋羹真好,煎鸡蛋会让别人家闻到香味儿,再说我家也没有煎鸡蛋的油。

吃得稍好一点儿,脑子就爱想事,想起这些天给我家送东西的人很多,庄大棒槌跟我爹吵过架动过手,他家婆娘居然还给玉叶做了一身新的棉裤棉袄,让我很是纳闷。

这些天,还生出一件稀奇事,庄水生顶替我爹,天天去村广播室读报纸。我挺喜欢听庄水生读报纸,人家庄水生读报纸就是读报纸,从来不骂人。我爹读报纸的时候,不光是骂人,当读到毛主席去世的时候,对着大喇叭还哭得哇哇响,徐寡妇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的,说我爷爷死的时候,我爹都没这样哭过。

从庄水生读报纸开始,就没有死过人,他读的大多是好事,像什么“拨乱反正”“打倒‘四人帮”什么的。

一天晚上,我背着玉叶去找水生媳妇喂奶,正赶上庄水生读完报纸回家,庄水生对我说“:你爹和四爷爷大概没事了,没准这几天就能回来。”

我问庄水生为什么。

庄水生说“:邓小平上台了。”

一个月过后,我爹真的回来了,四爷爷也回来了。我爹回到家后,我叫了他一声,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闷哼了一声,算作是答应。我知道我爹心里对我有气,他就算是不答应这一声,我心里也不会怪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爹对我都是这样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尴不尬。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爹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我爹回到桃花坞当天,就去了村广播室,他读了几条报纸之后,又开始骂人了。我爹这回骂的不是村里的人,他从“四人帮”的王张江姚,一直骂到柳铁英。最后,我爹还讲了他在监狱里如何跟“四人帮”的爪牙柳铁英做坚决斗争的,足足用了两个钟头,讲到变电室跳闸才完事。一时间,让我觉得,把我爹抓起来的不是柳铁英,而是江青。

转瞬间,我爹成了桃花坞的英雄,村里主动请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拎着酒和猪肠子来我家喝酒。我爹把关押期间的故事讲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讲得都差不多,他说他不想连累桃花坞的父老乡亲,一进去就承认是自己投的毒,而且他还为四爷爷开脱,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张,没有受四爷爷的指使。

我爹还说,他几乎每天过一遍大堂,受一遍大刑,把后槽牙咬碎了两颗。每次说到这里,我爹还要用手扒开嘴让人看他的后槽牙。

接下来,我爹更忙了,他到公社里做报告,到县里做报告,最后还到市里做报告,讲他在监狱里怎么遭受严刑拷打,也讲他怎么从山上采来野扁豆,怎么偷偷放进狍子肉里面。我爹在做报告的时候提到了我,他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桃花坞的人都知道,他报告里说的“遭到坏人举报”的“坏人”,就是我。

我爹是在召平镇中心小学操场上做的报告,就是那次开万人批斗会的地方,各个村里都组织村民去听报告,我们桃花坞小学全体学生都去了。当我爹讲到他“遭到坏人举报”的时候,全桃花坞小学的师生都在看我,看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彭大运凑到我跟前,趴在我后面说:“你爹真能吹牛X哟。”

四爷爷回到桃花坞,几乎不见人,也不说话。直到上级派来调查组,把四爷爷问急了,他也只说了一句话:“在那种拿人不当人的地方,他庄正德说人话才不是人呢。”

十七岁那年,我终于来了例假。跟着例假一起来的,还有爱情。

一天放学路上,彭大运突然从路边冒出来,他已经旷课多日了。

他问我功课复习得怎么样。

我说文科没有问题,理科仍旧是我的弱项,考大学就不指望了,能就近上个中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彭大运说“:上中专吃上国家粮,是国家干部了,到那个时候,你就把我忘了吧?”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发小加同学,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彭大运说“:既然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你就做我女朋友,我们谈恋爱吧。”

对彭大运突如其来的求爱,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慌乱得让我生出几分怨气,虽然我对彭大运一直都有好感。还有,我不喜欢彭大运说话的口气,一副我愿意与否,都得答应的架势。

我冷冰冰地回道:“现在是高考的紧要关头,我不想被这种事情干扰,谈不谈恋爱以后再说吧。”

我没有理会彭大运脸上的神情,抬腿跨上我爹那輛破自行车,急匆匆赶回桃花坞,给玉叶和我爹做晚饭。

我爹还是冷言冷语,玉叶还是不太爱讲话,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顿饭,经常一句话都没有。玉叶读小学二年级了,每次考试都得满分,她学习的时候很专注,这一点让我很是欣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玉叶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离开桃花坞,去大城市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玉叶的生活里,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这个结果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只能拼尽全力多做弥补。

今天的晚饭,玉叶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放下筷子去做作业了,状态很是反常。晚饭后,我和玉叶一起做功课,直到我们俩洗漱完了钻进被窝,我才开始问她。

玉叶扭过身去,不想跟我说话。

我扳过玉叶的身子,告诉她,不说清楚就不许睡觉,玉叶竟抽抽搭搭哭起来。玉叶不爱说话,就连哭也只是抽抽搭搭抹眼泪。

我知道问题有些严重,便把她搂进怀里,等她哭够了,这才问我:“姐,他们骂我是野种,说我爹姓陈不姓庄,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玉叶还这么小,生母辞世,生父生死不知,她如何承受?

我对玉叶说“:坏孩子的浑话,你不要听信,咱爹就是冷漠的性格,他对你对我都是一张冷脸。”

玉叶继续哭泣:“你叫他,他答应,我叫他,他都不看我。”

我说:“因为生你的时候,咱娘难产死了,咱爹怪罪你,才会那样。”

玉叶止住哭泣,我接着安慰她:“至少还有姐姐心疼你、保护你,你要乖,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离开这个穷山沟,去大城市生活。”

潘保东是我的班长,数学在班里拔尖,人长得也周正,像电影演员王心刚,班里的女同学都喜欢他。上课时,潘保东就坐在我后面,但我们俩几乎不说话。有一天,我在课本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的作文写得那么好,如果考不上大学太可惜。从今天开始,我帮你辅导数学。落款的名字是潘保东。看到是潘保东给我的纸条,心跳禁不住加快,这是班里女生梦寐以求的事儿。我对考大学没有兴趣,却无法拒绝潘保东的帮助。再说了,高考前夕的时间无比金贵,人家主动提出来帮我补习数学,我不能不识好歹。

我理了理刘海,转过头去,对潘保东笑着说“:谢谢班长!”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延迟一个小时回家,留在教室里补习数学。潘保东帮我补习了一个月数学,我觉得大有收益,让我一直头疼的数学也不是那么难。在我心里,对潘保东又是感激,又是敬重,当然也不排除有几分爱慕。有时候,我也跟潘保东讨论作文,我能够给他的心得只有八个字:真情实感,言之有物。

潘保东说古有一字师,我就是他的八字师,还说这八个字琢磨通了,就能把他的作文水平提高一个档次。

眼看着高考临近,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潘保东问我报考哪所大学?

我说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想去读大学,我还要在家照顾玉叶读书。潘保东说他报考的是省师范大学数学系,他还建议我报考这所大学的中文系,还说在同一所大学读书,能彼此照应。

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甜蜜的幸福感,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潘保东的建议,填写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我没有忘记对我娘的承诺,要照顾好玉叶长大成人,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把握考上大学。

高考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还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一天傍晚,教室里还剩下不到一半同学,教室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彭大运带着他的七个金刚兄弟闯进来。

彭大运朝着我走过来,酸溜溜说道:“夫妻双双把课补呀。”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通红,眼泪差点掉下来:“彭大运,你不要这么浅薄好不好!”

彭大运说“:我说句话就浅薄了,你俩勾勾搭搭是高尚?”

潘保东站起身来:“彭大运,你说话注意点儿,我帮庄金枝补习数学,怎么成了勾勾搭搭了?”

彭大运走上前去推了潘保东一把:“勾引我女朋友,你还有理了?”

我也站起身来,觉得自己被气昏了头:“谁是你女朋友?你不要脸,彭大运!”

彭大运对着另外七大金刚一挥手:“敢明目张胆给老子戴绿帽子,给我教训一下奸夫。”

彭大运的七个金刚兄弟一拥而上,一会儿便把潘保东打成一个血葫芦。

潘保东头上缝了三十三针,鼻梁骨骨折,右手腕骨骨折,住院治疗一个礼拜。等他急匆匆出院,赶到考场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无法写字,潘保东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潘保东的伤势已经构成轻伤,八大金刚全都被抓进派出所,但只有两个人被判劳教。彭大运因为没有参与打人,在看守所关了一个礼拜之后放出来,负担了潘保东的住院治疗费。

我带着矛盾的心情,如期参加了高考。高考结束后,我问我爹要了十块钱,买上一些水果和罐头,去召平镇潘保东家看望他。潘保东的妈妈把我的水果和罐头扔出门外,不让我进门,还骂我是扫帚星,说我害死我娘,害得我爹坐牢,如今还害得潘保东考不上大学。

没能看望成潘保东,我的心里很难受,我蹲在潘保东家门口,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起地上的水果,罐头瓶子已经摔破,糖水黄桃流了一地。我要把香蕉和苹果带回家去,玉叶还从来没有吃过香蕉呢。

这个暑假,我割了整整一暑假牛草,卖给畜牧场换一些零用钱。这一天,我在北坡上割牛草,大概是太累的缘故,心里还总是想着潘保东没有参加高考的事儿,一镰刀砍到左手背上,顿时血流如注。我赶到村里中药铺,中医彭启茂检查后,说我没有伤到静脉血管,帮我敷药包扎。彭启茂的老婆在一旁摔簸箕扔扫帚,一脸愤愤之色,应该是因为儿子彭大运赔偿潘保东医药费,对我存了一肚子怨气。手背割伤了,我第二天没有上山割牛草,居然收到省师范大学文学系的录取通知书。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瞬间大脑一片混沌。

我在家里思虑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傍晚,我蹬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去了召平镇。没有敲门,我就闯进了潘保东家里。潘保东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右手腕上还打着石膏板,正跟他父母和两个妹妹吃晚饭。看到我突然进入,一家五口很吃惊,一齐望着我,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面掏出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放在潘保东跟前。我对他说“:如果不是你帮我补习数学,我不可能考上大学,也因为你帮我补习数学,招来横祸,所以,这个大学我不能上。”

说完,我抓起桌子上的录取通知书,“嚓嚓嚓”撕个粉碎。临出门的时候,我对潘保东的母亲说:“婶子,潘保东很优秀,他多复习一年,没准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

从我进门,到我出门,潘家人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他们或许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这一天开始,我无数回梦见自己拎着铺盖卷儿去大学报到,又无数回从一声叹息中醒来。不去读大学,是我反复考量后做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我去省城读大学,玉叶怎么办?只有背负上玉叶,才会减少对我娘和玉叶的负疚。所以,我一点儿不觉得玉叶是我的负担,相反,我还要感谢玉叶。如果不能照顾玉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去潘保東家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一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二是为了让潘保东的父母心理平衡。这方水土养大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见不得身边的人活得比自己好。这些劣根性在穷乡僻壤从来不加掩饰,这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已领略熟识。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爹主动跟我说话了,他低着头搛菜时问道:“考大学的事有着落吗?”

我迟疑一下“:有了,没考上。”

我爹“嗯”了一声,我们家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我爹这几年落魄了,他不再是桃花坞村的书记,也就不再去村广播室读报,不读报也就不能再骂人。渐渐地,村里人也不再跟我爹喝酒,甚至有意无意地躲着我爹。这些变化,是从上级派来调查组之后开始的。调查组在桃花坞调查一个礼拜,我爹跑前忙后,很是热情。有天晚上,调查组来到我家,跟我爹谈话到深夜。

我睡着后,被我爹的声音吵醒,他大声叫嚷“:我是跟‘四人帮做坚决斗争的英雄,我被关在大牢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知道我在里面吃的苦受的罪吗?”

我躺在炕上,听到一个男人对我爹说:“你向组织反映的情况,跟其他人反映的情况对不上。”

我爹声音越来越大:“其他人没准都在撒谎呢?”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另一个男人说道:“野扁豆,学名番泻叶,只有在中国的台湾、广西和云南生长,你在山东去哪里采的野扁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心无挂碍地割牛草,我想在过年的时候,从头到脚给玉叶置办一身新衣裳。玉叶几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穿的都是我小时候穿旧的破衣裳。

今天,是省师范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我把割下来的牛草打好捆,坐下来歇息会儿。望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心底刹那间涌起一阵酸涩,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变了。

白露之后,畜牧场不再收购牛草料,我已经积攒下了九十七块钱,足够玉叶和我一人置办一身新衣裳。接下来该去做什么,我没有想好,但是我知道我要赚钱,因为玉叶将来读书需要钱。最近,村里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据说珠三角一带有很多工厂,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块钱。我还得在家做饭照料玉叶,不能去那么远打工,我得就近想辦法。

召平镇索具厂招聘工人,学徒工日工资是五块钱,中午不管饭,我觉得挺划算。他们看我是高中毕业生,负责招聘的人说,我比他们索具厂会计的学历还高,痛快地答应我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我从召平镇回到桃花坞,看见我家院子里坐着好几个陌生人,庄水生和我爹正陪着他们说话,庄水生现在是桃花坞村的一把手。看到我进来,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庄水生介绍几位陌生人,说是县里和市里招生办公室的。

一位副主任问我,为什么不去省师范大学报到?

我说不想读大学,我要在家里照顾妹妹。

县招生办的人说,召平镇今年考上大学的只有两个人,这是多大的荣耀,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呢?

两级招生办的人在我家院子里“嘚啵嘚啵”说了一下午,连我爹也开始劝我,还承诺他会照顾玉叶的生活,我始终不为所动。最后,我站起身来,撇下一院子的人,回屋里给玉叶做饭去了。

玉叶从里屋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去读大学,我不上学了,我跟着你去省城。”

看着玉叶惶恐的神情,我禁不住流泪了,抱着她说:“傻孩子,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桃花坞踏踏实实读书,姐姐这辈子跟着你走,你将来读大学,姐姐跟着你去大学做旁听生。”

当天晚上,我爹把他和我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直劝我,让我去省城读大学。我爹还承诺要照顾玉叶,像我一样,每天给玉叶做饭。有一瞬间,我真的动心了,这毕竟是关乎我一生命运的大事。玉叶大概看出我神情变化,一直攥着我的手,突然开始死死用力。我低下头,看见玉叶惊恐的眼神时,我最后一次咬紧牙关,对我爹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读这个大学。”

上班两个月,索具厂的会计彭雪梅生孩子,厂长让我顶替彭雪梅做了会计。我没有做过会计,心里没有底,厂长说很简单,让我把进出两笔账记清楚就行,还让我翻翻以前的会计账本,学习一下如何记账。

我把所有账本翻一遍,差不多搞清楚了怎么做会计,才发现已经天黑。我很开心,做了索具厂的会计,厂长说会计是索具厂的管理层,还答应给我增加三十块钱工资。

我跨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一路往桃花坞骑去,心情很是愉悦。快到村口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路边钻出来,拦住我的自行车。突如其来的惊恐,让我几乎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那个黑影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吓得我惊叫起来“:救命!救命!”

黑影急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并对我喊道“:别喊,是我,彭大运。”

我挣扎着甩开彭大运的手,还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我气愤地问道“:你想干吗?”

彭大运说“:我就是想跟你好。”

我说不可能,你休想。

我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推着往村里走去。

彭大运一把抓住自行车后座,带着哭腔说:“我就是忘不了你,白天想着你,晚上还能梦着你。”

我说“:想不想,梦不梦,那是你的事。彭大运,我本来对你还有好感,自从你带着人把潘保东打伤之后,我对你的好感就荡然无存了。”

彭大运愣怔片刻:“你真的喜欢潘保东?你不去读大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潘保东?”

我很是气愤:“我是为了我妹妹,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彭大运说:“那正好,你不读大学,咱俩就般配了。”

听到彭大运这些说法,我对他更加不屑,我便冷冷地说:“就算是我一天学不上,你都配不上我。”

兴许是我的这句话刺激到了彭大运,他竟然把我的自行车摔在地上,接着把我扑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对我说:“我今天晚上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你不嫁给我,看以后谁会要你。”

我没想到彭大运会这么冲动,我手脚并用地挣扎,拼出全身力气叫喊着救命。彭大运已经撕破我的衬衣,开始解我的裤腰带,我渐渐地感觉自己浑身开始变软,变得气力全无。突然,我觉得身上一轻,紧接着传来拳打脚踢的闷响,还有彭大运的惨叫声。直到有人把我扶起来,我才看清楚是庄三,还有庄三的弟弟庄四。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既委屈又悲愤,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喊中,又吸引来几个村人,把彭大运摁倒在地上。

庄三问我“:这小子欺负你了?”

我哭着点头,有人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遮住被彭大运撕烂的衬衣。徐寡妇也来了,她搀着我,送我回家。

徐寡妇在路上问我“:他得手了没有?”我哭着摇头,说还没有。徐寡妇说:“嗯,母狗不撩骚,公狗白硬屌,这种事,女人夹紧了,男人进不去。”

半路上,遇见彭启茂两口子,跌跌撞撞往村口奔去,大概是刚刚得到信儿。

徐寡妇故意提高声调:“桃花坞的丑事儿,十件有九件都是姓彭的干的,真该捋着姓儿,把姓彭的都给劁了。”

彭启茂的老婆不肯示弱,回骂道:“我呸!桃花坞搞破鞋的,都是姓庄家的女人。”

我赶紧小跑着回家,不想听徐寡妇骂出来更刺耳的话。桃花坞只有两大姓,彭姓和庄姓。小时候,听四爷爷讲起过,说桃花坞原先叫彭家埠,村里只有彭姓,庄姓祖上流落至此,成了彭姓的佃户。

四爷爷又说,就算成了雇主关系,彭庄两姓还是以兄弟相称,辈分也就此排了下来。

四爷爷还说,两个家族人丁越来越旺,彭家埠主事的都是彭姓,因为担心彭姓欺负庄姓,那一年,彭姓主事的人就把彭家埠改成了桃花坞。

自我记事起,桃花坞受欺负的都是彭姓,因为大多数彭姓都被划归成地主,至少是富农。庄姓的家庭成分顶多是中农,其余的几乎都是贫农。彭姓和庄姓两边的小孩吵架,我们骂他们地主,他们骂我们破鞋。

有一回,四爷爷拄着拐杖经过,听到我们两边小孩叫骂,气得他在石头上把拐杖敲断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我爹也得了信,刚要穿上衣服出门,看到我和徐寡妇进院子。

我爹冲着我俩问道“:怎么回事?”

徐寡妇替我回道:“彭启茂家的浑二小子,没得手,人当场逮着了,被庄三几个送派出所了。”

我爹皺起眉头说:“眼下正严打,不能往派出所送。”

说完,我爹拔腿跑出门去。

玉叶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害怕,上前来拉着我的手,什么都不问,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身上。

一会儿工夫,水生媳妇和庄三媳妇来了,都先问我,彭大运得手了没有。

我很反感她们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庄三媳妇看着我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露出狐疑。我知道,庄三家跟彭启茂家闹过矛盾,为老宅基地界墙的事儿,两家还动过手。桃花坞沉寂了好几年,没出过像样的事儿,这次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打听消息。我家里人越聚越多,我刚要下逐客令,让村人散去,突然,院子里消停下来,两个警察一前一后走进来,我爹、彭启茂两口子和庄水生跟在后面。

我爹边走边对警察说:“没有弄成事,我们家丫头说了,没有弄成事,是他们小孩子家闹着玩儿的。”

彭启茂也跟着说:“是呀,两个娃儿从小要好,都是闹着玩儿的。”

警察进屋后,看了我一眼,让我把刚才的事情陈述一遍。

我抬头看一眼屋子里的人,那个警察手一挥,把屋子里的闲散人等全都赶出去了。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还把彭大运带人打伤潘保东的事情讲了,另一个警察在旁边做笔录。我们家里屋和外屋只有一道门帘,不怎么隔音,大概是我爹和彭启茂他们都听到我的陈述,我爹在外屋大声说:“金枝,你说是小孩子家闹着玩儿嘛,不要把事情搞大。”

彭启茂的老婆也跟着说道:“就是嘛,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金枝,婶子求你了。”

听见我爹和彭启茂老婆的话,我心中很是愤怒:“我是受害者,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尊严吗?”

春节快要到了,我问厂长请了半天假,坐公交车去了一趟县城,给玉叶和我买过年

穿的新衣服。彭大运被抓走两个月,还没有放出来,我心里开始不踏实起来。本想给他一点儿教训,让他以后不要纠缠我,可是,没想到他会被关这么长时间。给玉叶和我买新衣服,是我有生以来花的最大一笔钱,本来心情应该很好,可因为彭大运这件事,弄得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买好衣服,已经是下午了,我还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噜噜”叫。想起我上一回在县城挨饿的情景,自然想到了老铁匠和欧阳。我从百货商店出来,拐个弯走到谭记铁匠铺,发现铁匠铺改换了门脸,成了“谭记铸造”。我转身走进旁边一家市场,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猪头肉、半斤油炸里脊,还买了一瓶景芝白干酒,拎进了谭记铸造。

铺子里粉刷一新,原先垒着炉台的地方换成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几把铸造精美的刀剑,还有长矛、板斧、方戟等冷兵器,活像一个兵器库。老铁匠依旧健硕,下巴上蓄起长胡须。欧阳正在画一件兵器的图纸,他长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看上去就让人喜爱。两个人看见我走进来,很是惊奇,他们的店铺大概很少有女人进来。

我解释半天,他们俩认出了我。其实也没有认出我,只是想起当年那件事来。欧阳让店里的伙计特意炖了一锅羊杂汤,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三个人都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只喝了两小杯,便觉得头昏脑涨,话也多起来。老铁匠自斟自饮一盅酒,用他皴裂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滴,对着我说“:姑娘,我给抗日将军铸造指挥刀的事儿给你讲过没有?”

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当然记得,我还问过您,这位将军是谁,您还说把将军的名字给忘了。”

老铁匠哈哈大笑道:“这种天神一样的大人物,我怎么敢忘了尊姓大名,那个时候是大叔胆儿小,不敢讲。”

老铁匠脸上神色一凛,还是把声音压低,却把说出口的每个字咬得很重:“这位抗日民族大英雄,姓王名铭章,字之钟,四川新都人,他禀性耿直……”

我们三个人聊了一下午,天黑之前,我辞别谭记师徒,去赶回召平镇的公交车。

回到索具厂,天已经黑了,厂门口站着两个黑影,迎着我走过来,一个是我爹,一个是彭启茂。突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加上下午的酒劲儿,顿时眩晕起来。

彭启茂没有说话,我爹用一种我极少听到的口吻说道“:彭大运判了死刑。”

我见到彭大运的时候,是在监狱的探视间,中间隔着铁栅栏和有机塑料玻璃,塑料玻璃上钻了几圈黄豆大小的孔眼,供两边人说话用。彭大运剃了光头,脸色比以前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还没有说话,我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彭大运也没有说话,他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哭了一会儿,我才说道:“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死刑啊?”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彭大运冷冷地说:“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因为这个犯了死罪,我他妈的想不通。”

我说我也想不通:“派出所、检察院、法院,我都去找了,我说你没有强奸我,我说我们俩谈恋爱闹矛盾,你我都在气头上,所以,你把事做过了头,我把话说过了头,可是,他们采集了当天晚上的证人证言,说是你赶上了严打的风头,已经定性了。”

彭大运一直冷冷的,很少说话,都是我在不停地没话找话说。一个警察推门进来,说是探视时间到了,让我离开。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彭大运问道:“你真的讨厌我吗?”

我说“:我不讨厌你,只是你无缘无故把潘保东打伤了,我生你的气。”

彭大运又问道:“我不打伤潘保东,你会嫁给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吗?”

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彭大运不打伤潘保东,我也不会嫁给他,至少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我抬起头,看到彭大运迫切的眼神时,我心中一软,点了点头:“会的,我会嫁给你。”

彭大运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两行眼泪流出来。这一刻,我的心抽搐起来,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警察催促我,让我赶紧离开。

就在我要转身离去时,彭大运叫住我,说要跟我说个秘密,并示意我靠近一点儿。

我把耳朵贴近塑料玻璃,听到彭大运小声说“:狍子肉里的野扁豆是我放进去的,我爹的中药铺子里有这味药。”

我吃了一惊,想起我爹在召平镇做报告的时候,彭大运在我后面说的那句话:“你爹真能吹牛X。”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彭大运说的是我爹在监狱里面被严刑拷打的事儿,没想到,他指的是给柳铁英吃的狍子肉里面放野扁豆的事儿。

我问彭大运“:你为什么那么做?”

彭大运笑着说:“吃不到狍子肉,我生气呗。”

十一

这一年,桃花坞发生了三件大事。

过完年不久,彭大运被执行死刑。枪毙彭大运那天,彭大河不让他爹娘去刑场,是他一个人去给弟弟收尸的。我没敢去刑场,那天索具厂停电不上班,我只敢躲在北坡的大青石上默默流泪。庄云鹤的坟旁,两棵桃树上的花骨朵已经饱满起来,再过半个月就会开花。一个生命今天就会消失,消失的生命会去哪里?如果灵魂不会随着身体消失,它又会依存何处,会不会跟着春天的桃花一起绽放呢?彭大运的灵魂、庄云鹤的灵魂、我娘的灵魂、庄氏和彭氏祖先的灵魂,会不会就是桃花坞每年春天飘零的花瓣?桃花坞的桃树被我爹砍伐殆尽,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棵桃树,兴许是为这块土地上曾经活过的人招魂祭祀?

春天,桃花开败的时候,四爷爷死了。

据说临死之前,四爷爷一直在念叨一句话“:天道不死!”

第三件大事,是退伍复员回村的彭大河成了桃花坞村的书记。彭大河当村书记,是召平镇的书记来宣布的,说是经过镇党委走访,彭大河同志不仅有很高的政治觉悟,而且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加上他是在战场上立过二等功的伤残军人,所以他做桃花坞村的支部书记,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宣布彭大河为桃花坞村书记的当天晚上,庄水生拎着白酒和猪头肉来找我爹喝酒。庄水生三杯酒下肚,开始抱怨,说姓庄的风光了三十年,如今的桃花坞天又变成地主崽子的天下。

庄水生又说,彭大河复员回来后,每天口袋里面至少装两盒带过滤嘴的凤凰烟,见人就递烟,半年时间收買了桃花坞的人心,所以,镇党委走访民调时,全村人都说彭大河好话。

我爹不怎么说话,我在里屋只能听见他嘬酒盅的吱吱声。

庄水生说了一晚上牢骚话,最后叹口气,总结道“:咱们吃了没钱的亏。”

彭大河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炸掉了左手,立了二等功。立功后,彭大河转成志愿兵,本来可以不复员,一直在部队上待着。他听说弟弟彭大运判了死刑,加上他对云南水土不服,就要求复员回家。这些事儿,我都是听彭大河亲口讲的。

彭大河回到村里第二天,就到家里来找我,像是汇报工作一样,跟我说了以上事情。彭大河跟我说话的时候很正常,可是,在一旁做作业的玉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居然把他吓了一哆嗦。哆嗦完后,彭大河话锋一转,让我跟他说说,他弟弟被扭送派出所那天晚上的事儿。

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彭大河讲了一遍。

他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没有把话说清楚,这件事儿不能全怪大运,当然,也不能怪你,是你们俩没有把话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彭大河说的“没有把话说清楚”是不是怪罪我的意思。

最后,彭大河问我:“大运枪毙之前,你能不能去监狱看他一眼?”

我点点头,含着泪说“:我能。”

我送彭大河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一只水桶,彭大河又是一哆嗦。我感觉,彭大河大概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刺激,听不得突如其来的声响。

这三件大事过后,就快到夏天了。

桃花坞发生很多变化,有的年轻人做起小买卖,还有人去召平镇开了美发店和服装店。烫发水和服装都是从广州进的货,据说发型和服装款式是今年港台最流行的。庄水生拉起一干人马,成立建筑队,四村八乡给人盖房子,看来他一心想赚钱。我爹失了心气,作为桃花坞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他此刻的状态更像是解甲归田的山村野夫,每天泡在责任田里,认真打理庄稼。

彭大河做了村书记后,除了“社员通知”之外,他从未在大喇叭上读报,更没有骂过人。分产到户之后,每一家各忙各的,“社员通知”也越来越少了。即便是不读报,也没有社员通知,村里大喇叭仍没闲着,一天到晚只播放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风采》。彭大河每天穿着四只口袋的绿军装,去村书记办公室上班。下班后,彭大河不是直接回家,他会绕着村子转一圈,像是一个巡逻的士兵一样。他的左胳膊缩在袖管里,见到村里抽烟的人,就会用右手掏出带过滤嘴的凤凰烟递烟。有时候,一只手抽出整包的一支香烟有些困难,接受递烟的人,往往会讪笑着接过烟盒,从烟盒中抽出两支香烟来,自己塞嘴里一支,另一支递给彭大河,再把烟盒塞进他的右口袋。桃花坞的男人们瞅准彭大河的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钟都会聚在彭大河必经的路旁,等着蹭他的饭后烟。于是,桃花坞的傍晚会弥漫着很好闻的烟草味,直到很多年之后,我还能从万千浊气中辨别出凤凰烟的味道来。

我爹和庄水生站在我家大门口,看着彭大河的背影,咂巴着彭大河的凤凰香烟,庄水生问我爹“: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天天给大伙儿敬烟,难道他一把火都不烧?”

我爹说“:不烧火怎么立威,你就等着瞧吧。”

在这些变化中,只有一个变化跟我有关联,就是桃花坞的人开始躲着我走路。不管是姓彭的,还是姓庄的,就连水生媳妇见了我也会扭头走开。从彭大运被枪毙那天起,我就隐隐觉得会有这样的一天,果不其然,这一天真的来了。如果仅仅是大人也就罢了,就连桃花坞不谙世事的孩子,见了我也会老远躲起来,躲就躲吧,孩子们还嬉笑着嚷嚷“: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每次我哭着进门,都会趴在炕上伤心老半天,我内心深处一直愧疚着我娘的死。我娘已经死去十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被拎出来说事,难道大家真的要把彭大运的死背到我身上?

有天傍晚下班回家,那群孩子又冒出来,齐声冲着我喊:“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突然,我爹拎着棍子从院子里冲出来,吓得那群孩子四散逃开。在我的印象里,我爹几乎没有为我和妹妹做过什么,自从有了玉叶以来,所有的事情都靠我一个人应对。今天,我爹突然替我出头,让我很是感动,心里顿时觉得有了些许暖意。

晚饭的时候,玉叶只吃了小半碗玉米面粥,就放下筷子进了里屋。我猜测,我在村子里的遭遇,恐怕玉叶也不能幸免。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任凭我怎么问她,玉叶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玉叶的情绪传导给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流下眼泪,我们姐妹二人抱头而泣。

哭了一会儿,我叮嘱玉叶“: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一定要自强,我要做出一个人样儿,你要考上大学。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姐儿俩一起离开桃花坞,永世不再回到这里。”

玉叶哽咽着,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里,正在做晚饭,久不登门的徐寡妇打着哈哈走进来:“喜鹊叫,媒人到,喜事啊,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我很是纳闷,不解地问徐寡妇,我能有什么喜事?

徐寡妇一脸神秘兮兮的樣子,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徐寡妇装腔作势贴到我耳旁,声音却恨不得让村头的狗都能听到:“大河书记托我上门求亲,想跟你喜结良缘,你说这是不是大喜事?”

桃花坞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已经有好几个订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桃花坞订婚、结婚、生儿育女。从小的遭遇,让我生出一个念头:逃离这个村子。

我当即摇头:“不行,不行,我还小,我这么小怎么能结婚。”

徐寡妇说“:大河是村书记,不会违反规定,求亲是先订婚,等到够结婚年龄,才能操办喜事。”

我爹坐在一旁只管“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斗,从他脸上麻木的神情来看,徐寡妇早就跟他沟通过这件事,而且还得到他的允许。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对徐寡妇说:“不管我够不够结婚年龄,我都不会嫁给彭大河的。”

徐寡妇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惊叫一声道“:你这闺女是不是傻啊,人家大河浑身上下都是金子般的闪光点,战斗英雄、二等军功章、复员军人、村书记,你说说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家不就是少了一只手,他是村书记,又不用下地干农活,其他事儿一点儿不妨碍。”

我说“:结婚不是交换条件,两个人需要有爱情。”

徐寡妇习惯性地一撇嘴:“哟,你一黄花丫头真好意思说出口,爱情不就是骚情嘛,男人女人只要在一个炕上滚,哪有滚不出来的骚情。”

我很是笃定:“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嫁给彭大河的。”

徐寡妇脸上有些不悦:“金枝,你这是什么态度,彭大河是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你不嫁给他就是不爱国。”

我爹一旁插嘴道:“你不要乱扣帽子好不好?”

徐寡妇也觉得自己把话说过了,她缓和一下脸色:“金枝,要认清形势,因为彭大运那档子事儿,如今在桃花坞,没有人愿意跟你亲近,你没看到全村都在巴结大河书记,你害得大运枪毙,凭良心而论,你也该嫁给大运的哥哥。”

听到这里,我觉得一股火顶上脑门儿,我把锅铲用力摔到锅里,一铲子土豆焖豆角被锅铲挑飞起来,正好糊在徐寡妇肥腻的腮帮子上,烫得她尖叫一声,急忙用手把脸上的菜扒拉下来。

我义正词严地对徐寡妇说:“彭大运不尊重我,才会被警察抓,我也没想到他会被判死刑,对于彭大运,我已经尽力了。至于彭大河,因为他弟弟的事儿,就觉得我欠了他们家的,这是痴心妄想。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去告诉彭大河,我就是上吊跳井,也不会嫁给他。”

十二

夏天来临之前,传来一个消息:潘保东成为昶山县第一个考入清华大学的人。

我是在索具厂听工人们议论,才知道潘保东考上了清华大学数学系。得知这个消息,我心中无比欣慰,觉得心头上压着的一堆巨石,卸掉了一小块儿,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我知道,只要我努力去弥补,用心去救赎,迟早有一天,我会把压在心头上的石块一一掀开,真真正正轻轻松松地活着,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我带着欢快的心情,一路蹬着自行车回到桃花坞。刚一进村口,突然“啪”的一声,我的额头被一个湿乎乎的东西砸中,连吓带着急,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左腿膝盖磕破。紧接着,一群孩子齐声高叫着:“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勾引大运送了命。”

我抹了一把脸,发现砸中我额头的是一只烂西红柿,汤汁糊满我的半边脸,把一件奶白色的衬衣也染花了。看来,村里对我的欺负和凌辱升级了,从以前的动嘴改成现在的动手,骂我的顺口溜也多了一句“勾引大运送了命”。在我的身边,陆陆续续还有烂西红柿一类东西扔过来,并伴着孩子们恶作剧后的笑闹声。突然,孩子们尖叫一声,四下逃窜而去。我想,肯定是我爹又来给我出头,心里不由得再次泛起一股温馨。我挣扎着准备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就在我感动于我爹带来的温暖时,却发现眼前拉我起来的人竟然是潘保东。

我问潘保东,你怎么来了?

潘保东扶起我的自行车,对我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数学系。

我说我听说了,并向他表示祝贺。

潘保东苦笑了一下:“我今天来,有两个意思:一是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督促我复读一年,报考更好的大学,才让我有勇气报考清华;二是代表我的母亲,向你道歉。”

我接过自行车,对潘保东说:“我不需要感谢,也不需要道歉,我只求你们不要厌恶我,不要憎恨我。”

潘保东说:“我妈当时说的是气头上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现在,我们家人对你都是满心歉意。”

我说“:要说抱歉的是我,如果不是因我而起,你今年就读大二了。”

潘保东说:“好饭不嫌晚,没有你,我也读不了清华。”

潘保东叹口气,继续说道:“因为我,你放弃读大学,现在,该轮到我对你愧疚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复读,接着参加高考,争取考到北京,我们继续做同学。”

我对潘保东说:“你千万不要对我愧疚,我不去读大学的主要原因,是要照顾我的妹妹。”

潘保东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没有听说哪个人是因为要照顾妹妹放弃读大学的,考上大学多不容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我说我们家跟别人家情况不一样。

潘保东说“:那群孩子对你太无礼了,每天都是这样吗?”

我说“:今天是第一次冲着我扔东西,我怀疑有人背后指使。”

潘保东说:“我早来了,一直在村口等你,刚才看见有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跟那群孩子在一起,好像还给孩子们分糖吃了。”

我问潘保东,那个男人是不是只有一只手?

潘保东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只有一只右手。”

索具厂只生产两种绳子,尼龙绳和麻绳。两种绳子按照直径,又分为十几种粗细不一的绳子。最近,索具厂进了一台机械设备,机器制绳代替人工制绳,效率提高不少。过去,六个工人轮番转动绞盘,一天也就生产一百多米绳子。现在有了制绳机,两个工人一头续料,一尾打捆,一天能生产七八百米绳子。如此一来,索具厂要辞掉一多半工人,厂里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丢掉工作。

索具厂先前的会计彭雪梅也回来了,厂长一时间犯了难,因为我的学历比彭雪梅高,她只是初中毕业。而且,我做的账面也比彭雪梅做得干净,几乎从来不出差错。厂长让彭雪梅先在会计室待着,说过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再行安排。彭雪梅每天按时按点来会计室上班,却没有具体工作,她自己也觉得尴尬。我和彭雪梅早就认识,她的娘家是桃花坞村,爹叫彭启德,娘家哥哥叫彭军。我和玉叶都吃过彭启德家的鸡蛋,我爹还从彭启德手里买过鸡蛋,以答谢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

彭雪梅长得挺好看,圆脸大眼,是我们农村人喜欢的旺夫相。她的性格爽快,说起话来快言快语,爱说爱笑爱凑热闹。会计室里就我们两个人,彭雪梅拿我当成娘家人一样聊天。她说她嫁到段家庄六年,一直没有怀孕生孩子,这些年试的偏方能编一本书,吃的中药能装几麻袋,看过的神婆也有十几个,有一回差点儿被一个神汉占了便宜。

彭雪梅还说,自己整整看了婆婆六年脸色,听了婆婆六年指桑骂槐。

我说你不是刚刚生了儿子,这回能堵住婆家的嘴了。

我俩聊天聊到这里,彭雪梅眼泪唰唰流了下来,再也不言声。任凭我如何安慰,彭雪梅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快到下班时候,我找到厂长,主动提出来要去车间当工人,让彭雪梅来做会计。厂长是个厚道人,听我主动让位子,心里虽有些不舍,但还是答应了,说车间里肯定会给我留出位子。

三个月过去后,发生一件奇怪的事,彭雪梅又怀孕了。彭雪梅怀孕不是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显怀了,怀胎至少五个月。如果按照这个时间算起,她第二次怀孕的时间,应该是在她刚刚生下孩子后不到一个月。这个事儿违背常理,索具厂里的工人七嘴八舌议论彭雪梅,议论焦点有好几个:一是彭雪梅六年不怀孕,一怀孕就一窝接一窝像是下兔子;二是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她怎么敢明目张胆怀孕,每天挺着大肚子上下班。

第二天,索具厂来了一堆人,据说是段家庄的书记带着召平镇计生委的人,他们来找彭雪梅谈话。谈话持续到下午,索具厂又来了一拨人,是桃花塢的,彭大河带着水生媳妇还有两个民兵。水生媳妇在桃花坞村负责计划生育工作,是姓庄的唯一进入村委会的人。彭雪梅出嫁后,户口归到段家庄,她生二胎跟桃花坞没有关系,我不清楚彭大河和水生媳妇来掺和什么。快到下班时候,又来了一拨人,是彭启德两口子和儿子儿媳妇,也就是彭雪梅父母、哥哥和嫂子,彭大河的叔父叔母和堂哥堂嫂。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厂长来找我,让我回会计室上班。

我问厂长,彭雪梅呢?

厂长叹口气,说彭雪梅一时半会儿不能上班了。

我再次见到彭雪梅是在桃花坞,她提着两个大蛇皮袋子,面色苍白,像是没洗脸没梳头。看到我,彭雪梅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她离婚了。

我问她为什么。

彭雪梅说一切都是命,说完就哭诉起来。

原来,彭雪梅上次怀孕是假的,是为了掩护她怀孕的娘家嫂子。彭雪梅娘家嫂子叫庄晓娥,是桃花坞村出名的美女,跟彭军和彭大河三个人是同学。长大后,彭军娶了庄晓娥。能把村花娶回家,彭家人当然高兴,一时间成了善待儿媳妇的模范五好家庭。第二年,庄晓娥生下一女孩,庄启德两口子先是把老脸撂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处处示好。

彭军安慰爹娘,说第一胎生女儿,五年之后还能生第二胎。

谁知道庄晓娥不争气,好不容易熬过五年,她第六年又生下一个女孩。这一回,连彭军也失去耐心,对庄晓娥横竖都不给好脸。在桃花坞,家里没有儿子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这也是我和玉叶悲惨童年的发端。

彭雪梅嫁到段家庄之后,肚子六年没有开张,庄启德便打起女儿的注意。他把一家人凑到一起,宣布了他酝酿已久的计划,让儿子和儿媳妇躲到山西运城的三姨家,继续怀孕生孙子。另一边,让女儿肚子里塞上枕头假怀孕,到时候把孙子的户口落到女儿名下。为了延续娘家的香火,彭雪梅义不容辞,回去跟婆家商量。婆家以为彭雪梅不能生育,用这个办法添进来一个男孩,面子上也好看。于是,婆家就答应配合演这出戏,条件是彭雪梅的嫂子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必须姓段,而且要在段家抚养长大。彭启德觉得只要是彭家的骨血,姓什么无关紧要,就算在段家抚养也不碍事,便与亲家达成一致。皇天不负庄家人,庄晓娥在山西运城生下一个男孩,彭雪梅也赶紧佯装生产,并对外宣称生了儿子。在想添男丁的共同目标下,段庄两家人配合默契,本来天衣无缝,可谁知道造化弄人,就在庄晓娥生下的男孩刚刚满月时,彭雪梅发现自己怀孕了。面对即将戳穿的谎言,段家人铁了心要生下段家的骨血,忍受了六年屈辱的彭雪梅也别无选择,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她也要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段家庄首先不干了,因为彭雪梅名头下已经有了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生第二胎了。本来这事儿跟桃花坞没有关系,因为彭军和庄晓娥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俩名下只有一双女儿。这个“三角官司”打到召平镇计生委,镇计生委协调两个村的书记和负责计划生育委员,最后三方达成一致:按照既成事实的流程办理,彭雪梅必须流产。

彭雪梅无奈,只好避开段家庄,躲到娘家生孩子。召平镇计生委再次出面,并下达最后通牒,彭雪梅在哪个村生下孩子,就把违规计生名额算到哪个村的头上。如此一来,躲在炕头看热闹的桃花坞坐不住了,村书记彭大河带着水生媳妇和几个民兵,把怀孕已经七个月的彭雪梅绑到门板上,抬进召平镇卫生院。

彭启德两口子哭喊着追出大门口,彭启德跺着脚骂道:“彭大河,那是你的堂妹,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阴曹地府,孩子见了你也得叫一声舅舅,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又过了半年,我在召平镇上看到彭雪梅,她手里攥着一件婴儿穿的连裤袄,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的儿子,还说儿子穿着单衣跑出来了,她来给儿子送连裤袄。

彭雪梅的悲惨遭遇,更加坚定了我要离开桃花坞,离开召平镇,离开昶山县的决心。在这片土地上,女性承受着与生俱来的原罪,由不得你去选择,横竖都要接受。我要逃避的不仅仅是世俗,还有对世俗纵容的这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是你浇灌琼浆玉液,开出来的依旧是愚昧之花。

十三

玉叶不负厚望,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召平镇中学。玉叶的脸上有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和成熟,成绩单下来的时候,她居然面无喜色。这也许跟我日常对她的洗脑有关系,要她把终极目标定位在考上大城市的大学,离开被我们姐儿俩痛恨的故乡。

作为对玉叶考试成绩的褒奖,我带着她去了召平镇最火的一家羊汤铺子,要了两大海碗羊杂汤,又给她加了两块钱的纯羊肉。玉叶给自己的羊杂汤里倒了很多辣椒和胡椒面,我坐在她对面都呛得打喷嚏,这孩子的口味比我还重。喝完羊杂汤,玉叶的嘴巴上糊了一个黑圈一个红圈,分别是胡椒面和辣椒面,笑得我前仰后合,惹得铺子里面的食客纷纷侧目。敏感的玉叶立刻意识到是自己出了洋相,赶紧用袖口擦拭,同时杏眼圆睁,还举起另一只手,对我做出欲捶状。

我也憋住笑,佯装愠怒,斥责道:“考试得第一,胆子就大了,竟然敢打你姐了。”

玉叶似乎意识到自己舉止不妥,恼羞不得地把脸带身子扭到一边。我起身结完账,回过头来揽着玉叶,笑嘻嘻地走出羊汤铺子。我的亲热举动,迅速传递给玉叶,她也伸手揽着我的腰,我俩就这样悠闲信步在召平镇的街上。

走了一会儿,玉叶突然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对我说“: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问玉叶什么事儿。玉叶说“:你在镇上上班,我也来镇上读书,咱俩干脆在镇上找个房子住,不回桃花坞了,好不好?”

天哪!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爹对于我和玉叶形同于无,那个所谓的家,只是三间冰冷的屋子,在那里吃饭睡觉而已。还有,我和玉叶在桃花坞进进出出,没有丝毫安全感,只有无数白眼,还有走过后的指指点点,以及一帮顽童的嘲笑。

我一把抱起玉叶,兴奋地对她说:“就这么定了,我们搬到镇上住。”

我找到厂长,跟他说了我的想法,说我和妹妹想在镇上找一间房子住。

厂长大概是猜出我的想法,说会计室后面那排空房子,你随便挑一间,打扫出来住下吧。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玉叶开始打扫房子,布置我们的新家。我先是买了一大桶白色涂料,把房子粉刷一新。又弄来几张刘晓庆、陈冲、方舒和山口百惠的旧挂历,把房间装饰一番。接着,去旧货市场买了一张钢管焊接的双人床,一张旧餐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煤气罐和灶台,还给玉叶买了一盏台灯。这些东西里面,唯有台灯是新的,灯罩是绘着梅兰竹菊的彩色塑料薄膜,玉叶很是喜欢。前后花费了大概两百多块钱,我们就拥有了一个新家。剩下的,就是如何跟我爹说一声,理由很是充分:住在镇上不用来回跑,可以节约时间让玉叶做功课。其实,我爹那里不需要理由,他恐怕巴不得玉叶早点离开,让他找回自己在桃花坞的尊严,一份属于男人的尊严。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和玉叶打算搬去镇上住。

我爹愣怔片刻,他随即叹口气,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随后,我爹就去院子里抽烟,不再跟我说话。黑夜里,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就像是院子里摆设的一个物件,除了一明一灭的烟斗,就是节奏均匀的抽烟声,一直“吧嗒吧嗒”到天亮。

我和玉叶搬去了召平镇,当天晚上,我们俩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睡。第一次躺在富有弹性的床垫上,感觉幸福到要眩晕过去。玉叶起身,躺下,上床,下床,不停地来来回回折腾,高兴得像个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孩子。

九月份,玉叶开学了,我给她买了两身新衣服,还有一套蓝色运动服。玉叶遗传了我娘的漂亮基因,穿上新衣服之后,越发光彩照人。

玉叶照着镜子,对我说:“姐,新衣服真提气。”

我说,只要你努力学习,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姐保你这辈子再也不穿带补丁的旧衣服。

玉叶说“:为了新衣服,我也要考上大城市的大学。”

我说“:不是为了新衣服,是为了我们姐儿俩的未来。”

快乐的新生活只持续了一周,玉叶的脸上又布满愁云惨雾。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玉叶说,桃花坞村有三十多个孩子考入召平镇中学,他们也把“玉叶是野种”的浑话带到中学,有几个本来与她交好的同学,现在不理她了。玉叶的不幸遭遇,我在索具厂也同样遇到。桃花坞村有几个人在索具厂上班,他们在背后嘀咕我的事儿,我早有耳闻。

我安慰玉叶,说这个社会到处都有搬弄是非之人,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考上大城市的大学,远离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玉叶闻听后,把手里的书本用力摔在桌子上,哭着叫喊道:“天天念叨这句话,你烦不烦啊?难道我考不上大学,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吗?”

说完,玉叶哭着跑出屋去。我愣在当场,没有出去追赶玉叶,我在想,玉叶说的也许有道理,我不应该给她那么多压力,她已经背负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

最近,附近几个镇上陆续开了几家制绳厂,大家竞相压价,导致索具厂库存积压,一个月销售停滞。索具厂只好放假,撒出去全厂的职工在外面跑销售,并给予销售提成奖励。我是厂里的会计,随时都要出货记账,所以我暂时没有销售压力。

中午,我在会计室里整理账目,抬头望见彭大河与厂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大概是出去喝酒。召平镇上的男人喜欢中午喝酒,而且经常是从中午喝到晚上。我想,这里的男人大概都是早晨一睁开眼,就盘算着中午找谁喝酒。索具厂的销售仍不见起色,倒闭的传闻已经在工人之间传播,还有人说索具厂有个扫帚星,任凭大家如何使劲也是白搭。私下里的抱怨,逐渐转成明面上的人身攻击,我很清楚这种情绪的层层递进,凡是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会齐心协力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我从小已经习惯,背负不属于我的责难,为此,我已经准备坦然接受了。

下午下班时间,厂长醉醺醺地回到厂里,先是把一帮工人骂了一通,然后走进会计室,对我说:“金枝,你得搬出去住,你住的那间房子要存放绳子。”

厂长的决定,我一点儿不吃惊,我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彭大河一直在背地里捣鬼,想把我逼上绝路,让我最终向他低头。

我把账本收拾好,站起来问厂长:“需要我辞职吗?”

厂长喷出一口酒气,说道“:你这人命太硬,我降不住你,为了索具厂这么多工人要吃饭,我只能委屈你了。”

我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这也是我和玉叶共同做的决定,不回桃花坞。

镇上的房租一个月六十五块钱,赶在元旦当天,我和玉叶搬了进去。搬家那天,厂长找了几个工人帮我,他大概是酒醒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在我离开索具厂之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接下来,我开始找工作,没有工作就无法支付房租,还有我和玉叶的生活开销。我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跑遍整个召平镇,凡是看见街边或是电线杆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就以为是招工启事,一张都不放过。最终,我在距离召平镇十几里地外的宋家庄找到一份男人的工作,烧石灰。在一座石头砌成的窑炉里,铺上一层木柴,夹上一层石灰石,然后再鋪一层木柴,木柴上面再加一层石灰石,一直填到窑炉口,然后点燃木柴把石灰石烧透。烧透一窑石灰石需要一个礼拜时间,烧酥了的石灰石装进小推车,推到石灰池里,加水浸泡后,再把石灰粉和石灰渣进行分离。烧石灰虽说劳累,工资倒是比索具厂高,一个月两百块钱,中午还管一顿饭。

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礼拜,我的两只手开始火辣辣地疼,老工人们道破缘由,说我应该戴一副手套,因为女人皮肤嫩,石灰烧破了表皮。石灰窑上只有我一个女性,其余全是男人,他们的手粗糙异常,连石灰都烧不透,就忽略提醒我戴手套了。我在劳保用品商铺买了两副手套,六毛钱一副,烧掉表皮的手指握住小推车车把的刹那,即便是隔着那层粗布手套,我也能感觉到钻心的疼痛。那天晚上,我无法骑自行车回召平镇,只能搭一辆拉石灰的拖拉机,再步行五里回到租住房。给玉叶烧豆腐炖白菜的时候,我不得不两只手握铲子,铲柄上还得垫上一块毛巾。

玉叶见到我在烧豆腐炖白菜,忍不住抱怨起来“:顿顿都吃白菜豆腐,我闻到这股味儿就泛胃酸,我现在学习用脑子,能不能吃顿肉啊!”

听到玉叶的抱怨,我再也忍受不住,气冲冲地把铲子扔到锅里,冲玉叶吼起来:“我每天干的都是男人干的活儿,你以为我就不想吃肉吗?现在给我一个猪头,我能吃掉半个。”

玉叶不甘示弱:“用脑过度就是要补充蛋白质,我的要求过分吗?”

我端起桌子,下面反扣着一只铝盆,里面装着一条半斤重的五花肉,扔在玉叶做功课的桌子上“:我不仅知道你学习用脑,你现在身体发育也应该补充蛋白质,我今天去肉铺买肉了,可我的手被石灰烧得连菜刀都握不住,你还冲我发脾气……”

我一边说一边哭,直到哭得说不出话来。

玉叶站起身来,走到我的跟前,拉起我那双被石灰烧得红艳艳的手,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她扑进我的怀里,哭喊着连声说:“对不起,姐,对不起……我错了。”

十四

玉叶考上昶山县最好的高中,昶山第一中学,召平镇只有两个人考入这所全县最有名的高中,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同学。玉叶这次没有考第一,而是第二名,因為考试那天她来了初潮,吓得她心慌意乱,没有把专注力用在考试上。直到晚上回到出租房,我看她有些魂不守舍,还以为她考砸了。经我再三追问,玉叶告诉了我实情,我才跟她解释清楚月经是怎么回事。

玉叶读初中三年,发生了很多变故,我爹进了监狱,彭大河变成了白痴。

我烧了两年石灰,一双手已经变成男人的手,也像男人们一样不用再戴劳保手套,石灰也烧不疼了。石灰烧到第三个年头,窑炉塌了,砸死一个工人,那个工人的孩子刚刚满月。那天跟往常一样,我推着一车烧好的石灰,刚刚走出窑炉门,背后就传来一声闷响,我幸运地躲过一劫。我和工友们搬了半天石头,把那个刚刚做爸爸的工人挖出来,身体已经僵硬了。随后,公安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勘查现场,带走石灰厂老板,拖欠我们两个月的工资也随之泡汤。

工友们喝了散伙酒,我提议给死去的工友捐点儿钱,并带头捐了一百块钱。有两个人不太情愿,但还是捐了。工头眼含着热泪,领着大伙儿敬我酒,我把半缸子白酒一饮而尽,大伙儿说我比爷们儿还豪爽。总共捐出来五百多块钱,大家委托工头把钱交给死去工友的家属,然后就散了。

半个月后,我在召平镇的聚龙酒店找到新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可也不必像烧石灰那么累,而且中午也管一顿饭。找一份端盘子的工作,我也是存了私心,这两年在窑炉上日晒灰烧,我的脸面看上去又黑又糙,在酒店里端盘子洗盘子扫地抹桌子不用晒太阳,趁机保养一下皮肤,我毕竟是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姑娘。

自打我到这里工作之后,彭大河几乎天天光顾聚龙酒店,从中午喝到晚上,晚上再换一拨人,接着喝到深夜,而且每次都会点名要我给他的包间服务。如今,彭大河成了桃花坞说一不二的人物,自打他拿自家堂妹彭雪梅烧了第一把火之后,就开始上演全武行,动不动纠集村里的小混混儿使刀弄棒,搞得桃花坞乌烟瘴气。自从农村搞包产到户责任制之后,各家种自己的责任田,村书记的作用逐渐弱化。大概是彭大河不甘心被弱化,他在村广播室播出的第一个“社员通知”,就是责令每家每户必须去桃花坞村委会购买化肥和种子。有几户姓庄的村民私自买了化肥和种子,彭大河带着小混混儿们把化肥和种子抢来全部倒进臭水沟。那几户庄姓人家去镇上告状,镇上的大小干部天天跟着彭大河吃吃喝喝,都替彭大河说话。村民们无奈,只好乖乖回村,去村委会统一购买化肥和种子。我上个月回桃花坞看我爹,我爹不住地叹气,说风水轮流转,如今的桃花坞又被姓彭的把持了。

桃花坞受气的不仅是姓庄的,姓彭的对本家彭大河也看不惯。彭启德曾在村委会门口骂过彭大河,说他浑身戾气,辱没了祖宗德行。彭大河对别人耍横,对这位伯父还是心存三分畏惧,当初斗起胆子拿彭雪梅烧了上任第一把火,主要是在村民面前立威。这一点,我爹预料得一点儿没错,他毕竟是桃花坞有政治经验的人。

聚龙酒店表面上生意红红火火,但是吃饭喝酒签字赊账是惯例,几乎没有一家常客是给现钱的,赊账的账本厚厚的一摞。逢年过节,聚龙酒店的老板就得买上像样的礼物,挨家挨户去送礼兼着要账。常年赊账的最终受害者,除了店老板,就是厨师和服务员,拖欠工资长达半年。掌勺的大厨好几回要撂挑子,全赖店老板苦苦哀求,就差下跪了。

彭大河也不例外,欠下聚龙酒店三四万块钱,依旧每天照吃照喝,照旧点名我去服务。服务就服务,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但彭大河话里话外挤对我,说我是他的老相识,一帮食客闻听便挤眉弄眼,脸上堆满淫笑。有一天晚上,彭大河在三楼一个包间喝酒,一桌子酒鬼喝得还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彭大河一把抱住我的后腰,一张臭烘烘的嘴伸过来亲我的脖子。我的气血一下子冲上脑门儿,顺手抓住一个盘子甩到他的脸上。

彭大河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汤水水,走到包间门口把门反锁起来,笑着对我说:“从了我,你就是村书记的老婆,就不用在这里低三下四伺候人了。”

我说“:你休想,我就是在这里端上一辈子盘子,也不会嫁给你。”

彭大河的脸变成冷灰色:“那我今晚就把你办了。”

说完,彭大河朝我踉踉跄跄扑过来。我往后退了几步,踩着椅子上了窗台,打开窗户后,连犹豫都没犹豫,便从三楼跳下去。

我在镇卫生院躺了八天,左腿骨折处打上石膏。住院的第二天,我爹来看我,受了这番委屈之后,看到我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了隐隐暖意。我爹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我爹又去问医生,我会不会成瘸腿。

医生说我年轻,恢复得好应该不会留下残疾,上年纪之后就不好说了。

我爹木然地点点头,就离开了。

玉叶放学后,每天跑到医院帮我喂饭喂水,端屎端尿,还时不时哭上一鼻子。我住院到第五天的晚上,突然听到走廊里乱哄哄的吵嚷声。

不一会儿,聚龙酒店老板一步闯进来,脸上神色慌张,他对我说:“你爹把彭大河打死了。”

彭大河没有死,他只是昏迷,镇卫生院缺少必要的抢救设备,又转送昶山县人民医院。原来,我爹来看我那天,从卫生院出去后去了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听是彭大河,说是没有出大事,也没有造成直接伤害,无法立案。

我爹说我女儿腿都摔断了,现在躺在卫生院,还不算是伤害吗?

派出所说,你女儿是自己跳楼摔断的腿,彭大河跟你女儿是老相识,没准是闹着玩儿呢。

我爹在聚龙酒店门口蹲守了三个晚上,前两天因为人多,无法下手。第三天晚上,彭大河摇摇晃晃出了聚龙酒店的门,身边只有两个人,我爹拎着一根茶杯粗的枣木棍子冲上去,对着彭大河的后脑勺儿来了一棍子。彭大河一声没吭,软绵绵地倒在酒店门口。

我爹转身去了派出所,把枣木棍子往值班室桌子上一扔,对警察说:“现在造成直接伤害了。”

彭大河昏迷了十一天,醒来后一句话没说,开始唱歌,从早到晚只唱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风采》。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派出所的警察来找我了解情况,但他们问了许久,也问不出结果,他们只了解到这些:听说你跟彭大河是老相识,跟彭大河关系非同一般,听说你跟彭大河的弟弟谈过恋爱……

彭大河被我爹打傻了,聚龙酒店老板找到我租住的房子,把我骂了一顿:“你真是个扫帚星,四万七千三百六十一块钱啊,都是彭大河签字赊欠的,让你爹一棍子全打飞了。”

我在聚龙酒店白白干了半年,一分钱工资没有拿到,除了每晚惹一肚子闲气,还搭上一条腿。更惨的是我爹,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七年。

十五

昶山县一中给学生提供宿舍,我让玉叶住到学校里面去,我一个人可以在外面租住条件差一点儿的房子,能节省一点儿开支。我在离学校两站地的地方租到一间房子,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房子,它更像一间土坯加木板搭起来的窝棚。接下来,我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召平镇的家当搬到县城的窝棚里,算是又有了一个新家。我的腿正在康复,虽说走路还有点跛,伤筋动骨一百天,迟早会好起来的。我经历那么多难日子,每一次都能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会变得比原来更好。心被伤了那么多回,都能好起来,何况一条腿。

我的腿勉强能走路的时候,我去监狱看了我爹。原本想带着玉叶一起去,可她说要在家读课外书,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强求。我买了两条带过滤嘴的凤凰香烟,带给我爹,监狱里面不让抽烟斗。见到我爹的时候,他瘦了很多,被剃了光头,新长出来的头发丝丝点点都是白发。

我安慰他,说我的腿康复了,没有留下残疾。

我还鼓励我爹,好好服刑改造,争取早日回家。

我爹跟以往一样沉默,几乎没有说话,直到探视时间快到的时候,他才说:“你回一趟桃花坞,把祖屋卖掉吧,贴补你和玉叶的生活费。”

我说“:不可以卖掉祖屋,等你出狱,还要回去落脚。”

我爹叹口气:“自打你娘死后,那个家就破落了,你们姐儿俩再离开,那个屋子里就剩下凄惶了。”

入冬时节,我找到一份新工作,刷油漆。县城刚开了一家塑钢门窗厂,塑钢门窗的塑料框架里面要插进一片U字形铁片,铁片要先刷一层油漆,防止铁片生锈。县城里的工资比召平镇的工资高一些,一个月两百四十塊钱,而且不拖欠工人工资。我的腿已经完全康复,走路跟从前一样自如,腿也没有变形。刷油漆的工作一天到晚站着,还要来回走动,一天工作下来,伤腿会隐隐作痛。

塑钢门窗厂距离我的住处不算远,骑自行车需要二十分钟时间,中间路过一个菜市场,我周六下班会进菜市场买菜,给玉叶礼拜天改善生活。

今天又是周六,我锁好自行车,把自己塞进熙熙攘攘的买菜人群。我买了一大包蔬菜,还买了一块排骨,肋排太贵,我买了腔骨,腔骨上的肉也不少,还能把多余的肉切下来,给玉叶做炸里脊肉,这是她最爱吃的。我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走出菜市场的时候,却发现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清楚记得停放位置,还特意把自行车用链锁锁在电线杆上,地上只看到被剪断的链锁,自行车被人偷走了。

我站在菜市场门口的寒风中,心底涌起一股股的愤恨,这是我上个月刚刚买的一辆新自行车,旧自行车在我住院的时候被偷了。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欧阳。欧阳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他也是来买菜的。看到欧阳,我很是开心,这个小伙子脸上有一种让人舒服的阳刚气,让我瞬间就把丢自行车的烦恼抛开了。

我向欧阳诉说了我的遭遇,欧阳说县城里的贼比县城里的电线杆还多,让我以后多加防范。

欧阳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他得知我和妹妹搬到县城住了,兴致勃勃地抓住我的胳膊说:“那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说“:是啊,还可以经常喝酒。”

欧阳用他的自行车载我到了住处,看到我住的窝棚,他禁不住皱一下眉头,问我晚上是不是很冷。

我说我买了一床电褥子,只要钻进被窝就不冷了。

我们俩正说着话,玉叶就进门了,我介绍欧阳和玉叶认识。

欧阳说“:你俩干脆去我们店里,咱们一起涮火锅吧,我师父也惦记你,经常会提起你来。”

我们家几乎没有亲戚可走动,除了小时候在水生媳妇家吃过奶,玉叶还从未出门做过客,她很开心地答应了。玉叶斜坐在自行车横梁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欧阳骑着自行车,蹬得飞快。

在一个拐弯处,欧阳大声喊道:“前座后座注意,抓紧扶好拐弯了!”

最后的“了”字拖着很长的尾音,欧阳谐戏着提醒我和玉叶,我自然而然地抱住欧阳的后腰,把自己的脸轻轻伏在他的后背上,一股属于男人的味道和温暖也拥抱了我,这一刻,我竟然想哭。真希望这个拐弯很长很长,就算是在原地打转,又有什么关系呢。

“吱”的一声响,欧阳的脚蹬在地上,撑住自行车的中心,欢快地叫道:“火车到站,谭记铸造,请乘客下车。”

我从飞驰的梦中落到现实的地面,赶紧帮着欧阳从两个车把上摘下塑料袋。

欧阳打开门,冲着店铺里面喊道:“师父,您看谁来了!”

这是我第二次喝酒,两次喝酒都在同一处地方。在聚龙酒店工作的时候,彭大河逼我好几回,让我喝酒,我都没有答应,有一次还把酒泼到他身上。酒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跟有的人喝得着,跟有的人喝不着。

得知我爹判刑入狱,老铁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对我和玉叶说道:“你爹是条汉子,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可惜我的一双儿女全都死了,老婆不肯跟我再生孩子,还跟着贩卖大米的私奔了,至今再无音信。”

第一次听见老铁匠讲自己的身世,虽是短短几句话,却也字字钻心透骨,让我不忍心再去问询。

老铁匠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痕,接着说道:“我这把岁数做得着你们的爹,你俩娃儿要是不嫌弃,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想爹想娘的时候,就过来走动一下。”

我学着老铁匠的样子,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老铁匠说:“只要您老不嫌我们姐儿俩,我们以后每个星期天都来看您,还有欧阳。”

老铁匠看了欧阳一眼,说道:“欧阳啊,师父舍不得你……”

欧阳赶紧端起一杯酒,把老铁匠的话打断:“师父,我设计了一款青铜剑,护手柄用了饕餮纹,咱爷儿俩用半年时间,把这口青铜剑铸出来,如何?”

老铁匠愣怔一下,看着欧阳,眼神里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我差点推不开房门。推开房门,我欣喜地看到欧阳,他正在雪地里跺着脚,似乎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他旁边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只生铁火炉,火炉上面还捆着一只蛇皮袋子。

看到我开门,欧阳说:“给你送来一只火炉子,你去上你的班,我给你把炉子装上,走的时候,我给你锁上门。”

窝棚里的温度跟外面一样冰凉,每天早晨起床都得鼓足勇气,前天晚上电褥子的变压器烧坏了,窝棚里失去唯一的热源。我正发愁今天晚上怎么过,欧阳就送来火炉。我有个毛病,感动的时候讲不出话来,我冲着欧阳点点头,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我怀着满满的感激,刷了一天油漆,一点儿都没觉得累,特别想早点回到窝棚里,享受温暖的火炉。下班路上,我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上几个地瓜,想起火炉烤地瓜的香味兒,我就忍不住咽口水。

看见窝棚里面亮着灯,我以为欧阳没有走,心脏禁不住“怦怦”跳起来。我推开门,才发现窝棚里的人是玉叶,心中不免有些许失落。玉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瓶糨糊,正在用报纸糊窝棚的墙缝。

看见我进来,玉叶笑着说:“把墙缝都糊上,风就进不来了。”

玉叶长大了,她已经知道心疼姐姐,我心里很是欣慰。当天晚上,我没让玉叶回学校,学校的宿舍也冷,还不让用电褥子。我打开欧阳带来的蛇皮袋子,里面装着满满一袋子煤块,最上面是细小的木柴,用来引火的。欧阳真是一个细心人,做事这般周到,一点儿都不像在这方水土上长大的男人。我总觉得欧阳很神秘,他像是受过很好的家教,对人热情不失分寸,又很懂礼貌。总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温暖,也很舒服。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做铁匠,我真的想不通。

这天晚上,玉叶没有戴手套做功课,整个窝棚里暖意融融。

玉叶放下书本,突然问我一句:“姐,你喜欢欧阳哥吗?”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热:“嗯,挺喜欢。”

玉叶俏皮地笑起来,她用一个嘴角叼着一支自来水笔,斜睨着我:“仅仅是喜欢吗?你难道没有爱上欧阳哥?”

我往一侧扭一下身子,避免让玉叶看见我的脸“: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爱不爱,赶紧做你的功课。”

玉叶很不服气:“我都十八岁了,我们班上谈恋爱的好几对,谁是小屁孩了!”

我赶紧反守为攻:“你是不是也谈恋爱了?”

玉叶笑笑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小县城,不是早就答应你,我要去大城市读大学。”

差不多隔四五天,欧阳就会送来一蛇皮袋子煤块,还有很细的木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说不出想说的客气话,但心里却是满满的感激。突然想起,我至今还不知道欧阳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就问欧阳的名字。

欧阳笑着说“:我叫欧阳清如。”

我说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像是女生,倒是很好听。

欧阳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顶多算是中性名字。”

我问道“:那我以后叫你欧阳,还是叫你清如?”

欧阳说“:别人都习惯叫我欧阳,你随便吧,怎么顺口怎么叫。”

我说“:既然别人都叫你欧阳,那我就叫你清如。”

十六

我的初吻给了欧阳清如,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我印象里,我娘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煮过面条,说吃了长寿面就能长命百岁。自打我娘去世之后,我就再没有过过生日,哪怕是一句生日问候也没有。

我生日那天是礼拜二,我刷完最后一排油漆,换下工作服,刚刚走出车间,就看到欧阳清如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站在厂门口。

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欧阳清如没有回答我,他笑着对我说:“金枝,生日快乐!”

我当时就蒙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欧阳清如说:“你补填住院手续的时候,我看到了。”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语无伦次地表达我的谢意,跟往常一样,每当我感动的时候,就不会讲话了。欧阳清如把身后的女式自行车推到我跟前,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急忙摇头:“不行不行,这个礼物太大太贵了,我受不起。”

欧阳清如佯装生气,说道:“好吧,我也不能骑一辆女式自行车,那我们就把自行车扔在这里,反正满大街都是偷自行车的贼。”

说完,欧阳清如支好自行车,转身走开。

我急忙叫住他:“好吧,我收下,清如,谢谢你!”

那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没有玉叶,也没有老铁匠。欧阳清如带我去了一家装修很好的饭馆,我们俩吃的涮羊肉,喝了六瓶啤酒。出门的时候,我已觉微醺,还有一种幸福的眩晕。欧阳清如骑上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细细地品味着属于我的幸福,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欧阳清如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嘴里大声喊道“:汽车拐弯,请抓紧扶好!”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欧阳清如的后腰,再次把脸贴上他的后背,让那股男人的味道和温暖拥抱我。欧阳清如开始大声唱歌:“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我和着欧阳清如的歌声,跟着他一起唱道“: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我们俩把这首歌翻来覆去合唱了无数遍,才到我住的窝棚。欧阳清如生火点起火炉子后,说他要回去。我起身,送欧阳清如走到窝棚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抱住我,还未等我做出反应,他的唇已经堵住了我的嘴。我没有做任何拒绝,也不想做任何拒绝,我们的唇和舌头交织在一起。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家那头喝泔水的大白猪,还有……我一把推开欧阳清如。

欧阳清如有些觉得意外,但他还是很绅士地笑着,趴在我耳朵边上轻轻地说:“早点休息,做个美梦,生日快乐!”

说完,欧阳清如便出了门,继续唱着《光阴的故事》,消失在黑夜里。

我总是给我身边的人带来坏运气,我娘、我爹、玉叶、潘保东、彭大运、彭大河……我兴许就像桃花坞的人编排的那样,是一个命硬的扫帚星。如果我真的是扫帚星,那我是不是应该远离欧阳清如?清如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很清晰地喜欢,很强烈地想跟他在一起,我不否认,我爱上了欧阳清如。

接下来的每个星期天,我都要纠结上老半天:去不去见欧阳清如。

不去见欧阳清如,或者疏远清如,在我看来,是理智战胜情感的高尚行为。既然我爱他,就不能让他受到伤害,远离我爱的男人,是我唯一能够为欧阳清如做的事情。

玉叶倒是很喜欢去谭记铸造,这讓她有走亲戚做客的感觉,而且还有好吃的火锅等着她。所以,每当我迟疑不决的时候,总架不住玉叶在一旁怂恿:“你举杯承诺过,每个礼拜要去看望老铁匠,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我带着玉叶又去了谭记铸造,玉叶跟老铁匠说她在学校的趣事,老铁匠跟玉叶讲他如何给王铭章将军铸刀送刀,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围坐吃火锅的时候,我对欧阳清如说:“也讲讲你的经历吧。”

欧阳清如笑了笑,他瞅着老铁匠的脸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如果不是师父收留我,我现在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欧阳清如似乎在拒绝谈自己的经历,老铁匠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觉得欧阳清如的身世越发神秘。有时候,神秘也是一种魅力,一种让人欲罢不能要去探究的魅力。

最近,我察觉到身体状况有些糟糕,总是咳嗽。我想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可是耽误一天时间就少拿一天工资,我觉得不划算。再说了,就算是检查出我得了大病,我也不能倒下,我倒下,谁来供玉叶读大学。等到玉叶大学毕业,我也算对得起我娘,我心底那块最大的石头也就掀开了。我好想轻轻松松地活着,跟欧阳清如结婚,再生一个孩子……在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中,我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我睁开眼,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躺在医院里。欧阳清如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进来,说是他刚刚回去给我煮的小米粥。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劲儿没有,而且浑身酸痛。

我问欧阳清如,我怎么了?

欧阳清如说,你煤烟中毒,昏迷了一夜。

我又问欧阳清如,我煤烟中毒,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清如放下搪瓷缸子,坐在床边对我说“:冬天都是刮北风,我给你窝棚装火炉子的时候,把烟筒口留在南墙上,这样是顺风,不会倒烟。我天不亮起夜的时候,发现刮起南风,就担心你的窝棚倒烟。我赶过去看你,结果,叫不开你的门,我猜你可能中毒了,就把屋门踹开,背着你送到了医院。”

晚上,玉叶和老铁匠来医院看我,老铁匠拎来一只瓦罐,他在瓦罐里面炖了一只乌鸡。今天是周日,玉叶按惯例去了我住的窝棚,看到欧阳清如给她留的纸条,直接找到医院来的。

玉叶一进门就哭了,说自己不应该把窝棚的缝隙用报纸糊住,漏风漏气说不定就不会中毒了。

我浑身拿不出四两力气,实在无力安慰玉叶。欧阳清如劝老铁匠和玉叶回去休息,他留下来陪床。玉叶死活都不肯走,坚持要留下来陪我。在他们推来让去的时候,我再一次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欧阳清如坐在一个方凳上,上半身趴在我的床边,一绺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在床上洇湿拳头大小一片床单,睡容煞是可爱。玉叶坐在另一个方凳上,把欧阳清如一只胳膊当枕头,睡得也正香甜。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两个人,睡在我的床边,我的心里觉得无比踏实。踏实过后,肚子觉得饿了,肠胃吱吱咕咕叫了几声。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两人的好梦,觉得让我最亲近的人多睡一分钟,他们就会多一分精气神。

欧阳清如好像觉察到我醒了,蓦然抬起头来,望着我小声说:“一直听着你均匀的呼吸,突然听不到了,以为你又晕死过去了。”

我冲着欧阳清如笑了笑,轻声说道:“辛苦你了,再睡会儿吧。”

欧阳清如说:“我睡足了,我得赶紧给你热鸡汤去,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欧阳清如说完,轻轻抬起玉叶的脑袋,放在床沿的被子上,让她好继续安睡。欧阳清如站起来的时候,一本书从他双腿滑落到地上,我看到一个牛皮纸包的封面,封面上写着六个漂亮的毛笔字:德伯家的苔丝。

我问欧阳清如,这本书讲的是什么故事?

欧阳清如说,是一个像你一样善良并坚强的女性,向自己命运抗争的故事。

我又问他,好看吗?

欧阳清如把书递给我,说很好看,他已经读第三遍了。

说完,欧阳清如一手拎着瓦罐,一手抱着棉衣,走出病房。

我轻轻摇了一下玉叶,趴在她耳朵边小声说道“:玉叶,赶紧起床啦,帮我洗把脸,姐姐已经两天没有洗漱了。”

玉叶坐起身来,伸个懒腰,气哼哼地嗔道“:就知道催我起床,对着欧阳哥哥就温柔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然后,玉叶学着我的口吻说道:“辛苦你了,再睡会儿吧。”

我一把拍在玉叶胳膊上“:好啊!原来你一直都在装睡。”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说什么也要出院。住院不光要花钱,还要欧阳清如一天到晚受累陪护,眼看着他阳光的脸庞暗淡下来,让我良心难安。第三天的时候,欧阳清如坚持让医生给我检查咳嗽,确诊是慢性肺炎,医生猜测跟我刷油漆的工作有关。

欧阳清如建议我换一份工作,我答应了他,他才同意我出院。

十七

这一年,我过得非常愉快,虽然工作很累,但我的内心时刻充盈着喜悦。我和欧阳清如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每天都想待在一起,哪怕是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但只要能感受彼此的气息就足够了。

经我再三询问,欧阳清如透露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欧阳清如的父母都是北京的干部“,文革”期间下放在昶山县劳动改造,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下乡当了知青,一个在广西,一个在黑龙江。欧阳清如年龄最小,一直跟在父母身边。有一年,上级来了一纸调令,说是要把欧阳清如的父母调往青海,继续接受改造。当时,正值欧阳清如得了肺炎,父母想到青海那样的边远苦寒之地,缺医少药,就把孩子托付给无儿无女的老铁匠帮忙照看,他们老两口便起身去了青海。于是,这些年来,欧阳清如一直跟随老铁匠生活,二人患难与共,情同父子。

欧阳清如道出实情,也印证了我内心的疑惑,要不昶山怎么会有一个讲普通话,读《德伯家的苔丝》这种书的青年呢。

我问欧阳清如,这几年开始落实老干部政策,你的父母落实没有?

欧阳清如说,这种事情审查过程很漫长,我的父母前年才返回北京工作。

听到这里,我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似乎已经看见了我和欧阳清如的未来。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欧阳清如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缕清晰的愁云。

欧阳清如说:“我父母从前年就开始催我回北京,可是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昶山,留在你和师父身边。”

我的工作换了,还在原来的塑钢门窗厂,只是不再刷油漆,而是去了另一个车间,用电锯裁剪塑料框梁。油漆车间都是女工,裁剪车间都是男工,好在我已经习惯干男工的工作,倒也不觉得十分累,而且工资还涨了三十块钱。在裁剪车间干了不到半年,我又去了厂会计室做出纳。厂里原来只有一个会计,是副厂长的小姨子。厂长说是为了规范财务制度,要设立出纳员,他见我做事很踏实,得知我以前做过会计,就把我调到厂部做了出纳。

现在,一切都称心如意,唯有欧阳清如的身世让我隐隐觉得不安。

有一天,临近下班时候,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报表,门卫小陶推开门闪进来,说是厂门口有人找我。我很是纳闷,因为小陶认识欧阳清如,而欧阳清如也会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不用通过小陶。

走出厂门,我看到四下无人,路边停着一辆小轿车。就在我愣怔的片刻,轿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戴着黑框眼镜。中年妇女径直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她走到我跟前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微笑着问我:“你是金枝吗?”

我说我是金枝,我问她,您是谁?

中年妇女对我和蔼地说:“我是清如的妈妈。”

我太震惊了,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欧阳清如的妈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

我说“:是婶子啊,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您是从北京来的吗?”

我慌乱得有些语无伦次,急忙往轿车里张望一眼,想看到欧阳清如。我从欧阳妈妈的眼神里读出了失望,我的心情更加紧张起来。

欧陽妈妈脸上的微笑变成浅笑:“叫婶子,我不习惯,你还是叫我阿姨吧,你会讲普通话吗?”

我赶紧转换成普通话,对欧阳妈妈说:“我会讲普通话,婶子,不,阿姨。”

欧阳妈妈说:“你不用紧张,我们到车里说话,顺便找个地方吃饭,一起聊聊天。”

欧阳妈妈又往前走了两步,抓住我的手,说道“:哟,瞧瞧这双手,粗糙得哪像个女孩儿,看来清如说得没错,你是一个坚强、执着、能吃苦的孩子。”

欧阳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我的手走向轿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进轿车里,可我已经顾不上感受坐轿车的滋味,心里只剩下忐忑。轿车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司机,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也戴着黑框眼镜。他们一直没有开口讲话,欧阳妈妈也没有介绍他们是谁。轿车七拐八拐,开进了昶山县政府招待所。一路上,欧阳妈妈没说话,我也不敢随便开口。轿车停在招待所餐厅门口,副驾驶上的眼镜男赶紧下车,给欧阳妈妈打开车门。

欧阳妈妈对眼镜男说:“小余,你跟小张去吃饭吧,晚上没事了,你俩可以喝点儿酒,不用管我了。”

小余满脸堆笑,对欧阳妈妈说:“好的,马主任,我和小张就在隔壁大厅里吃饭,有事您让服务员叫我。”

餐厅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胖子,操着一口浓重的昶山口音,对欧阳妈妈说:“马主任辛苦啦,辛苦啦,菜都准备好,给您安排在北京厅,里面请。”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县招待所,里面装修得很豪华,比起聚龙酒店来,不知道高多少个档次,招待所的走廊里都铺着紫红色地毯。此前,我只从门口走过几回,据说这个招待所是专门接待上级领导,条件跟星级饭店一样好。西装胖子把我们领进北京厅,吩咐服务员赶紧上菜,便媚笑着退出房间。饭菜大概早就备好,不一会儿工夫,两个服务员便摆满一桌子菜。

欧阳妈妈笑着对我说“:饿了吧?我们边吃边聊。”

说完,欧阳妈妈便拿起筷子,开始搛菜,她先搛起一只海参放进我的碗里。我在聚龙酒店给客人上过海参,但是从未吃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我问道“:清如呢?他不来吃饭吗?”

欧阳妈妈没有看我,她正在给自己盛汤“:清如不来了,他回北京了。”

我吃了一惊“:啊?他……怎么也没有说一声,就回北京了?”

欧阳妈妈说:“他爸爸找了一些老朋友,给清如在国家博物馆青铜器研究室找了一个工作,连户口带关系一起调进北京,清如知道之后很开心,这不就先回去办理入职手续去了。另外,加上他爸爸最近身体不太好,他也应该回北京看望一下。”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清如他……说要留在昶山,他改主意了?”

欧阳妈妈劝我吃菜,我勉强咬了一小口葱爆海参,觉得滑腻腻的,不好吃。

欧阳妈妈说:“年轻人嘛,不定性,先前,他是说要留在昶山,还说自己有了女朋友,其实,他是对先前的工作不满意,在昌平一家卫星通信研究所,清如觉得昌平是北京的郊区,跟在昶山县没什么区别,他爸爸这才动用关系,把清如的工作安排到了北京的市中心。”

欧阳妈妈又为我搛菜,弄得我手足无措。

欧阳妈妈接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事业、前途、日子,越过越没落,那这个女人就是扫帚星。作为女人,最大的善良就是帮助男人的事业,成就男人的前途,金枝,你说是不是?”

我听到这些话有些刺耳,却也觉得不无道理,就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欧阳妈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们不仅给清如张罗工作,连他的女朋友都物色好了,瞧,是他爸爸一个老战友的女儿,爸爸是机械部副部级领导,女儿清华大学毕业,现在国家旅游局工作,已经是副处级待遇了,相当于你们昶山县县长的级别。可清如说有女朋友了,我们也不好勉强,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做老人的不掺和,对于清如做出的选择,我们原则上都是支持的。”

此刻,我已经食不甘味,面对一桌子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我竟一点儿食欲没有。

我听欧阳妈妈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山东有公干,借机过来看看你,清如在信中夸你是一个善良、坚强的女孩,我知道我儿子的眼光,清如从小饱读诗书,肯定不会看错人。你呢,不要觉得自己是农村小户人家,将来进了北京城,进了我们一个高干家庭会受气,我和清如的爸爸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会看不起农民的,你的工作和北京户口嘛,我们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北京马上要召开亚运会了,需要人手。”

大概是看到欧阳妈妈在不停说话,服务员给她端来一杯茶。

欧阳妈妈接过茶杯,吹掉漂在上面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接着又说:“对于你和清如的婚事,我和清如的爸爸只有一个要求。”

我茫然地抬起头,问道:“阿姨,您和叔叔有什么要求?”

欧阳妈妈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听说你父亲还在监狱里服刑,而且是伤人致残,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我和清如的爸爸、哥哥、姐姐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把你们的婚期往后推一推,推到你父亲刑满释放后,再举行婚礼。要不然,这事儿传出去,说欧阳部长的亲家在监狱坐牢,这个脸面,我们欧阳家是丢不起的。”

接下来,欧阳妈妈说的话,我几乎一句都入不了耳朵,脑子里一片混沌。我只记得欧阳妈妈微笑着送我上车,还把剩菜剩饭让服务员给我打包带走。

司机刚要开车,欧阳妈妈又打开车门,叮嘱我说“:金枝,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欢迎你到北京去玩儿,去家里做客。”

十八

回到窝棚里,我趴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我哭了整整一夜,才算是哭明白,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侮辱和伤害。

我顶着一双烂桃似的眼去上班,刚到厂门口,小陶就迎上来,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坐上伏尔加轿车啊,你昨晚去哪儿了?”

小陶是厂长的外甥,最近提拔成厂保卫科科长,他長了一副不讨人喜欢也不讨人嫌的样子。小陶明知道我和欧阳清如在谈恋爱,可还是逮住机会对我献殷勤。过往的时间长了,欧阳清如也能看出小陶的意思,因为小陶总拿言语揶揄他。欧阳清如不肯示弱,只要小陶拿话挑他,他也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陶不读书,欧阳清如天天都在读书,所以在言语上,小陶不是欧阳清如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小陶恨不得跟欧阳清如抡拳头。

我没有理会小陶的谄媚,低着头,推着自行车走进厂里。从我到会计室做出纳第一天起,会计小乔对我就没有过好脸色,她看我今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走过来嘘寒问暖。我是个软场子,小乔的几句好话,我就把她平日里对我的敌视抛到九霄云外,对她讲了我昨晚的经过。

小乔感慨地说:“不愧是北京的大领导,说话真是有水平,你未来的婆婆表面上是来看望你,其实,她是来警告你,让你知难而退,不要耽误人家儿子的前程。”

我说不仅仅是这些:“欧阳妈妈在言谈举止间,让我时时刻刻感受到她和我等级的悬殊,她在精神层面上,已经把我死死地踩在脚下。”

小乔说“:这件事儿也不能怪欧阳他妈,我听说他们都跟门当户对的人联姻。欧阳要是娶了你,他们家不仅要失去一个强有力的亲家,还要承受你爹蹲大牢的坏名声,这个事儿要是搁在我身上,我也不干。”

小乔这番见解不俗,不由得让我佩服。

小乔说“:不要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我,我在北京当了四年通信女兵,整天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这些事儿,不新鲜。”

小乔像是一个智慧的长者,她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膀说道:“金枝,咱一个农村娃,总想吃上一口好的,可咱们得量着肚子吃炊饼,贪大吃了不消化呀。”

小乔的话再明白不过,她是在提醒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中午的时候,小陶端着饭盒走进会计室,说是在食堂给我买了回锅肉。

小乔拿着饭盒往外走的时候,对小陶说“:小鬼,很能抓机会嘛。”

小陶嬉皮笑脸问道“:什么机会?我对金枝的感情,那是感天动地。”

小乔说得不错,欧阳清如好几天没有来厂里接我,小陶大概觉得有机可乘,尤其是他看我今天哭肿眼睛,没准是觉得时机成熟,所以才会信口开河。

一周之后,欧阳清如从北京回来,他第一时间就跑到厂里找我。会计小乔知道我们俩之间会出现尴尬一幕,便借故躲了出去。欧阳清如先是向我道歉,解释他不辞而别的原因,说是收到北京的电报,电报上说他父亲病重,所以他才着急赶回北京。

我问欧阳清如,你爸爸的病情怎么样?

欧阳清如说等他赶回北京,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前一天就出院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发出一阵让自己都吃惊的冷笑。

欧阳清如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道:“我妈跟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让我们俩分手?”

我说“:你妈没有让我们俩分手,相反,她欢迎我去北京,还答应给我解决户口和工作。”

欧阳清如长舒一口气,笑着说:“还好,看来我妈跟我说的是实话,她已经答应我,要给你找工作,还要把你的户口迁到北京。”

我问欧阳清如,你的工作安排好了吗?

欧阳清如说:“安排好了,在国家博物馆上班,等我落稳脚跟,准备把师父也介绍过去,看看能否在青铜器研究室做个顾问。玉叶的学习成绩好,将来考北京的大学肯定没有问题,你也准备一下,我们一家人以后就要在北京生活了。”

我淡淡地推开欧阳清如的手,说道:“我不想跟你做一家人,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生活。”

欧阳清如很是震惊,问我为什么说这么难听的话。

我对他说“:我们面对现实吧,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农村女人,进入北京一个高干家庭做儿媳妇,我要承受的困难是你无法想象的,爱情是诱人的,可现实是残酷的,丑小鸭变不成白天鹅,我们俩就此分手,各安天命吧。”

欧阳清如的情绪很是激动:“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们从一场人性浩劫中走出来,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感情和什么样的人,你的真诚、你的善良、你的执着,还有你的坚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品质。或许,别人视你如敝屣,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女神一样高贵。我早就写信告诉我的父母了,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

我望着欧阳清如,英俊的脸被激动的情绪连累到变形,也没能挡住他眼睛里面迸发出来的真诚。这一刻,我的心软了,连日来累积起来的决心在瞬间即将崩塌,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悲伤得哭出声来。今生第一次要在自己的感情面前做决断,要与自己深爱的男人分手,感觉心被一双手撕扯得生疼。又有什么办法,正如小乔所言,大城市是个花花世界,男人在里面待久了,难免生出别的心思。到那个时候,这个本来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还能维持吗?我可不要我的孩子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眼前的玉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想到这里,我擦干眼泪,抬起头对欧阳清如说“:我决心已定,咱们分手吧。”

欧阳清如用几近咆哮的声音喊道:“为什么要分手?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就在这时,会计室的门被推开,小陶一步闯进来,他冲着欧阳清如嚷嚷道:“分手就是分手,分手就是不爱你了,你还在这里凶什么凶,难道你想动手打人?”

我指着小陶,对欧阳清如说:“我变心了,我要跟小陶结婚。”

欧阳清如的脸,瞬间变得跟墙壁一样惨白,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可能,你爱的人是我,是我!”

说完,欧阳清如转身冲出会计室,小陶停放在门口的自行车被欧阳清如一脚踢倒。

小陶站在屋里叫骂道:“你瞎驴乱尥什么蹄子。”

这天晚上,我彻底失眠,睁着眼从天黑到天亮。想起欧阳清如对我的好,我便坐起身来哭一会儿。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关心我、爱我,包括我娘。很小的时候,我娘对我很是冷淡,我娘大概觉得因为怀上我,她才不得不委身我爹,所以,她时常愿意一个人发呆,也不愿意跟我亲近。我爹更不消说,我娘在的时候,他还会低眉顺眼讨好我娘。自打我娘死后,他整天哭丧一张脸,几乎没再笑过。这个凉薄的世界冰冻了我的心。直到遇见欧阳清如,即便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但也能感受到他和老铁匠给我的温暖。一开始,欧阳清如在我心里是一个哥哥。后来,欧阳清如在我心里播下爱的种子,他成了我的爱人。现在,欧阳清如变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要把他从我的世界分割开来,这样的痛楚无异于地狱酷刑,痛彻心扉。

两天之后,欧阳清如又来了,他胡子拉碴,一脸憔悴,估计他跟我一样,这两天没有睡踏实。小乔看到欧阳清如这副尊荣,赶紧找借口溜出去。

欧阳清如开门见山,说他给父母写信了“:我要留在昶山,留在你身边。失去你,我回北京有什么意义。”

我说“:你不要拿自己前途当儿戏,难道你想在昶山做一辈子铁匠吗?”

欧阳清如说:“这两天我已经想清楚了,不能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你不做铁匠,就算是当了将军,当了市长,一辈子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今天就让余秘书回北京,不让他给我迁户口了。”

我心中一凛,这不就是人们想要的爱情吗,我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呢?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都可以豁出去爱一回,我为什么要前怕狼后怕虎。我哭着扑进欧阳清如的怀里,用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不要离开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我……”

欧阳清如在我耳边柔声说道:“不是我要离开你,是你要离开我。”

那些托不上台面的暗示,我无法用语言讲出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只能意会。此刻,我只有一样感受,用哭泣来宣泄我的委屈。欧阳清如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他的手是有热度的,让我有如沐阳光的温暖和安逸。突然“,咣当”一声,会计室的门被撞开,小陶带着一帮工人冲进来。

小陶手里拎着一根木棍,他用木棍指着欧阳清如,对工人们说道:“这个外地人,死乞白赖要跟我女朋友搞对象,他这是不把咱们昶山爷们儿当男人,兄弟們,你们说怎么着?”

工人们嚷嚷道:“揍他!打断他的狗腿!给这个小白脸破相!”

接下来的局势,是我难以预料的,就像是瞬间跌入一个噩梦,一群人扑上来暴打欧阳清如,我发疯似的喊着“:住手!快停下,他是我男人!”

欧阳清如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我第一次看到护士打开他脸上的纱布换药时,我差点晕死过去,欧阳清如的左脸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从额头一直到颧骨,像一条僵死的虫子趴在脸上。余秘书带着几名医生走进病房,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满脸嫌弃的神色。

一名医生对余秘书很客气,说县里医院的水平有限,还说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另一名医生对余秘书也很客气,他建议转院治疗,去济南或者北京。

余秘书犹豫一下,对两名医生说:“下午马主任就到了,等她指示吧。”

欧阳妈妈到的时候,县里的公安局局长陪着她,局长一个劲儿地承诺,说是参与打人的人全都抓起来了,必须严惩不贷。欧阳妈妈一脸冷峻,当她看到儿子脸上的伤疤时,禁不住叫出声来。

欧阳清如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安慰母亲说道“:男人嘛,俊丑不重要,再说,我已经有媳妇了,您老就不要担心了。”

欧阳妈妈没有说话,她抬头看我一眼,冰冷的眼神让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随后,欧阳妈妈走出病房,边走边对余秘书吩咐道“:把医生给我叫来。”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欧阳清如,我握着他的手,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清如,都是我不好,是我给你招惹了这场灾祸。”

欧阳清如笑一下,但他只能用右半边脸笑:“不怪你,这是个误会,等你跟小陶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这时,余秘书走进来,他告诉欧阳清如,说从省城调来一辆进口救护车,明天一早转院去北京。

欧阳清如不同意,说他只是皮外伤,留在昶山也一样可以痊愈。

余秘书说马主任已经决定了,她还联系了北京最好的整容医生,帮你处理脸上的伤口。

正说着话,病房走进来两个警察,他们问我是不是庄金枝,然后让我跟他们走,说是要我配合调查塑钢厂暴力案件。

我看了一眼欧阳清如,他冲着我笑了笑:“去吧,正好跟警察解释一下其中的误会,让他们不要为难小陶。”

我点点头,跟着警察出门了。

警察把我带上车,另一名警察掏出一副手铐,把我双手拷住,我心里顿时慌了,我叫喊着“:为什么给我戴手铐?”

警察说:“因为你涉嫌参与暴力殴打欧阳清如。”

我说这是诬陷:“我跟欧阳清如是恋爱关系,怎么会涉嫌殴打他?”

警察说“:你是小陶的未婚妻,怎么又跟欧阳清如是恋爱关系?”

我简直怒不可遏,冲着警察喊道:“谁说我是小陶的未婚妻?”

警察说“:小陶说的,小乔也能证明,你亲口说的,你要嫁给小陶做老婆。”

我说“:那是我一时的气话。”

警察说“:你是一个成年人,难道你不能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吗?”

我在派出所关了一天一夜,警察给我看了涉案人员的口供笔录,他们都指认我是小陶的未婚妻。

傍晚时分,欧阳妈妈来了,依旧是一副冰冷的面孔,还有更为冰冷的眼神。她看着我,足足盯了我一分钟时间没有讲话。

我先开了口,我说:“阿姨,对不起,是我连累了清如。”

欧阳妈妈先是叹一口气,随后说道:“自从上次见面后,我一直把你当成我们欧阳家的儿媳妇,回到北京后,我就舍出这张老脸,四处帮你找工作,还准备把你的户口转到北京,可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哭着说:“阿姨,我是冤枉的,他们都在撒谎。”

欧阳妈妈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妈妈在当年那么严酷的环境里,都能生下野种,看来,风流放荡是你们的家族基因。”

听到这里,我止住哭声:“阿姨,你可以责怪我,骂我,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母亲。”

欧阳妈妈突然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很尖很锐利的声调说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她如果不跟人家偷情,她如果不怀上别人的野种,你妹妹从哪里来的?我哪一句话是不实之词,是在侮辱你的母亲?”

的确,欧阳妈妈说的都是事实,一时间让我无力反驳。

欧阳妈妈接着说:“对于你,我是一忍再忍,我可以退让到等你那个劳改犯爹出狱再结婚,可我无法容忍等到你出狱,再让你跟我儿子结婚。”

我震惊了“:我?我也会被判刑?”

一时间,我凌乱了,我怎么会被判刑呢?我如果真的进了监狱,玉叶怎么办?

欧阳妈妈干咳一声,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看在你和清如恋爱一场的分儿上,我可以向当地公安部门求情,说我们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但是,你必须向我儿子当面说清楚,你会跟我儿子彻底分手。”

我被两名警察带着,再次走进昶山县人民医院。我求警察给我打开手铐,警察不同意,说我是暴力犯罪嫌疑人,必须戴手铐。就这样,我戴着手铐走进欧阳清如的病房。

欧阳看到我戴着手铐,也很吃惊,他问我,也像是在问警察“:怎么会是这样?”

我走到欧阳清如的床前,尚未开口说那套编好的话,眼泪先簌簌流下来。

余秘书在一旁催促道:“你如果没有话要说,我们现在就要转院,已经耽误一天时间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欧阳清如的神情,我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道:“清如,是我不好,我是一个坏女人,我不该在和你恋爱的同时,还跟小陶不三不四,这才招惹他对你施暴……”

到此处,我已经说不下去,只剩下哭泣。余秘书继续催我,言语中很不耐烦。

我对着欧阳清如说道:“我今天,一是来向你道歉,二是来告诉你,我们彻底分手吧,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是一个掃帚星,谁沾上我都会倒霉的。”

我只听到欧阳清如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随后,欧阳清如就被护士推出病房,我也被两个警察带上警车。透过警车玻璃,我看到载着欧阳清如的救护车驶出医院大门。我明白,今朝一别,我们便再无相见之日,所谓的生离死别,恐怕就是此时此刻的滋味吧。

一时间,我觉得肝肠寸断。

十九

玉叶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老铁匠直夸玉叶有出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他说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去过北京呢。

玉叶安慰老铁匠说,等我以后留在北京工作,我就接您老人家去北京玩儿。

老铁匠满面红光,乐呵呵地说道:“那敢情好哇,还能去看看你欧阳哥哥。”

欧阳清如离开昶山一年多了,关于他的音信都是听老铁匠说的,欧阳清如每个月都会给老铁匠写信。信里面,他会询问老铁匠的健康,也会关心玉叶的学习,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近况。欧阳清如大概已经把我放下了,可他却依旧在我心里填得满满的。老铁匠认字不多,每次都是玉叶幫着读信,然后由老铁匠口述,玉叶执笔给欧阳清如回信。

有一次读信,玉叶读道:“金枝怎么样?她现在还在塑钢厂工作吗?”

听到欧阳清如问我的近况,我瞬间觉得心跳加快,嗓子眼发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快把我忘记,这一刻,我觉得既幸福又心酸。趁着老铁匠和玉叶吃饭的工夫,我偷偷地抽出欧阳清如写的信,我想看看他写我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字迹,我还没有见过他写的字呢。我读遍两页信纸,没有找到玉叶刚才读的那两句话,原来是这个鬼丫头骗我开心的。我的幸福只维持了一顿饭的工夫,又跌入低谷。后来,只要玉叶给老铁匠读信,我就会借故走开,去后院厨房烧菜做饭,或者打扫卫生。走开不是不想听到欧阳清如的消息,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尴尬。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玉叶坐在后座上问我“:你真的爱上别的男人了,是吗?”

我反问玉叶:“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欧阳清如更好的男人吗?”

玉叶越来越漂亮了,修长的身材比我还高,粉嫩的脸蛋比我还漂亮,挺直的鼻梁跟陈嘉树一模一样,杏核般的大眼睛简直就是我娘的翻版。玉叶留起一头长发,不做功课的时候,就任由长发飘散开来,散发出少女才有的青春气息。我从未留过长发,一是早晨赶着上班没有时间打理,二是洗头的时候会浪费很多洗发水。最近两年,我没有买过新衣服,都是捡玉叶替换下来的旧衣服。玉叶读大学,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尽量从自己身上节省。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和玉叶商量后,决定动身去北京,提前租房子和找工作。一开始,玉叶不同意我去北京,她建议我留在昶山工作,还能顺便照料老铁匠,让我每个月把生活费寄给她即可。我放心不下,玉叶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我坚持要跟她一起去北京。我的坚持本来没什么,因为这是我从小的意愿,陪着玉叶去大城市读大学,永远地离开桃花坞。玉叶偏偏考上北京的大学,我现在的坚持,到底是因为我的初心,还是有别的情愫掺杂其中,我不是特别清晰,毕竟欧阳清如也在北京。

经我再三劝说,玉叶同意跟我一起去监狱看望我爹。上一次来探望,我把玉叶考上大学的事儿告诉了我爹,他很是开心。说来也奇怪,我爹进监狱之前,一直哭丧着脸,进监狱之后,他倒是学会了笑。这样的变化,让我恍惚觉得他前半辈子一直关在监狱里,最近这几年才刑满释放。看到玉叶前来探视,我爹吃惊不小,他说了几句让玉叶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说得干干巴巴。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不说话,此刻的叮嘱寒暄,听上去的确怪怪的。

我爹问道“:大学要读几年?”

我对我爹说:“玉叶考上本科,大学要读四年。”

我爹沉吟片刻:“玉叶大学毕业,我也该出狱了。”

对于我爹,我的感情也很复杂,我爱他爱不起来,恨他也恨不起来。欧阳妈妈以我爹蹲监狱为耻辱,可我爹是因为我才进监狱的。其实,就算我爹不蹲监狱,我也不可能进入欧阳家,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和欧阳的爱情注定是个悲剧。

玉叶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临走的时候,她冲着我爹说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离开昶山的最后一顿饭是在谭记铸造吃的,这回没有吃火锅,老铁匠从餐馆里叫了一桌子当地菜。老铁匠给玉叶送了一个红包,玉叶推托不过,只好收下红包。老铁匠转身又拿出一个牛皮纸纸包,说是前天铺子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桃花坞村的庄水生,受你爹写信之托,把你家桃花坞的祖屋卖了,卖祖屋的九百块钱,供玉叶读大学用。玉叶捧着牛皮纸包,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她的心里此刻大概是五味杂陈。

老铁匠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条形木头匣子,抽开匣子盖,从里面捧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古剑。

老铁匠凝望古剑,动情地说:“这是欧阳亲手铸造的青铜剑,也是他所有作品里面最好的一柄剑,他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让我过些日子再给你,留作一个念想。”

我接过青铜剑,睹物思人,忍不住掉下泪来。三年前,欧阳清如和老铁匠日夜守在炉台旁,如醉如痴地铸剑,连吃饭喝水睡觉都嫌耽误工夫。那段时间,眼看着两个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炉台边上扔着一堆废弃的青铜剑残品。后来,欧阳清如重新调整铜、锡、铅的比例,再辅以老铁匠祖传的铸剑技艺,才铸造出三柄青铜剑。

老铁匠说:“去北京,隔着近了,有空就去看看欧阳吧,做不成夫妻,就当兄妹处着,他心里一直有你呢。”

我说“:人心那么小,不可能总装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老铁匠叹口气,说道:“三年前,欧阳就该回北京了,他的父母已经为他找好工作。结果,你和玉叶来县城读书,欧阳就找借口留下来,他的父母一催再催,欧阳却铁了心,要留在昶山。再后来,欧阳的母亲答应欧阳,只要他回北京工作,就同意你们俩结婚,还答应给你办理北京户口,让你去北京工作。欧阳答应了父母的要求,结果你却提出分手。我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欧阳是个好孩子,他的父母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你们俩怎么就走不到一起呢……”

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玉叶问我:“你还爱欧阳哥哥吗?”

我说一切都结束了,不爱了。玉叶说:“好吧,你不爱欧阳哥哥了,我来爱,你以后可不许吃醋哟。”

我突然间愣住了,片刻后才对玉叶说道:“欧阳清如曾经给过我一本书,名字叫《德伯家的苔丝》,他说他读了三遍,我读了五遍,从中悟出一个道理。”

玉叶问道,什么道理?

我说“:爱情是阶级的产物,不同阶级发生的爱情,要么是悲剧,要么是性欲,要么是鬼混,总之,肯定不是众望所归的爱情。”

玉叶瞪大眼睛,问道“:还有呢?”

我说“:爱情要守得住,爱情不是偷情,有今天没明天,我和欧阳清如之间,如果是真爱情,空间和时间都不会成为阻碍。”

我说完这些话,换成玉叶愣怔半天。

而后,她换了一个话题,问我:“我爹是谁?”

我没有着急回应,我想对玉叶说,我们的爹是庄正德,玉叶肯定鄙視我侮辱她的智商。玉叶已经考上大学,无论是感情层面,还是法律层面,她都是一个成年人,我没有理由不跟她讲实话,可这实话该怎么讲呢?我站起身来,走到两节车厢连接处的锅炉打开水,借机理一下头绪,我得想一想怎么陈述这段往事,才能不伤害到玉叶,也不伤害到玉叶他爹,更不能伤害到我娘。我想到一个切入点,就是把我娘和我爹定位成两个阶级的人,阴差阳错促成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摇了摇头,不行,我这是在美化奸情,玉叶倒是不受伤害,我娘也不受伤害,玉叶他爹更不受伤害,可我爹受了伤害。我决定另找一个切入点,我爹已经戴了绿帽子,作为女儿,我不能背后再给他伤口上撒盐。

我端着两杯水,摇摇晃晃往车厢里走,突然,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碰掉我一只水杯,热水浇到我和他的脚面上,疼得他“妈呀妈呀”乱叫。

我身后有一小伙子,瞬间掏出一卷手纸,俯下身来给我擦拭脚面。我来不及向小伙子称谢,只能先向中年男人道歉。中年男人龇牙咧嘴站起身来,嘴巴里嘟嘟囔囔说着活该自己倒霉之类的话,朝着我摆摆手,往前走了过去。这时候,我才发现给我递手纸的小伙子很是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小伙子大概也觉得我面熟,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把眼神移到车窗外,对我的称谢充耳不闻。

听见这边有动静,玉叶赶过来,她冲着把脸扭到一边的小伙子叫道“:文革。”

听到玉叶叫文革,我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小伙子竟是庄水生的儿子文革。小的时候,玉叶和文革常常一人把住水生媳妇一个奶头,两个人嘬奶嘬得吱吱有声,这才是真正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文革也认出了玉叶和我,他用散乱的眼神瞅我一眼,叫道:“姐,玉叶,你们俩这是去哪儿?”

玉叶骄傲地笑着,对文革说:“你不知道我考上北师大了?”

文革问道“:北师大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笑着弯腰,去捡掉在走道上的水杯,突然发现我的腰包被划开一条口子,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伸手一摸,腰包里牛皮纸包没有了,那里面装着我和玉叶的全部家当,我爹卖掉祖屋的钱、我几年来的积蓄、老铁匠的红包,总共一千两百块钱。我不知道北京租房的价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这笔钱要是丢了,玉叶怎么读大学?

想到这里,我感觉眼前发黑,两腿犯软,瘫坐在地上叫道“:我的钱,我的钱被偷了!”

二十

玉叶问我,所有的钱都被偷了吗?

我说是,只剩下一点儿零钱。

在开启生活新纪元的路上,我们姐儿俩抱头痛哭起来。一旁有人提醒我,让我赶紧找乘警报警。我和玉叶在拥挤的车厢里走了两个来回,才找到乘警。

乘警问我在哪里被偷的。

我说在11号车厢。

乘警说,不是问你车厢,我问的是火车到哪个车站被偷的?

我说快到沧州站的时候,我去打水,端着水往座位上走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就发现钱被偷了。

乘警问撞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我说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

乘警又问,有没有发现中年小胡子有同伙?

我说没有发现,就算是有同伙,我也看不出来。

乘警端起一只雀巢咖啡玻璃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茶,接着又把嘴里的茶叶吐回到雀巢咖啡瓶里,继续一副不紧不慢的神情,问我为什么随身带这么多现金。

我没有回答乘警的提问,急切地说道:“警察同志,你不着急去抓贼,在这儿问东问西的,贼早跑了。”

乘警抬起头望着我说:“你说得没错,火车上的贼,都是在火车到站前下手,一得手,正好赶上火车到站。偷你钱的贼,早就在沧州站下车了。”

闻听乘警说的话,我和玉叶绝望地哭出声来。

我哭着问乘警:“我妹妹还要去北京读大学,我怎么办啊?”

乘警说没办法,只能以后出门多留心,多提防。

火车到了天津,玉叶没有再说话,她眼睛盯着车窗外,心里大概是在怨我没有保管好我们的钱。

我不想因为把钱丢了,破坏玉叶初入大学的好心情,我用胳膊肘碰了碰玉叶,对她小声说:“不用担心,姐一到北京马上找工作,不会影响你入学。”

玉叶没有看我,双眼继续盯着车窗外:“先想一想,我们今晚在哪里过夜吧。”

我说:“你先去学校,大学里有你的宿舍,我一个人好说,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

玉叶转过头来,冲着我生气地嚷道:“距离新生开学还有一个礼拜时间,我去哪儿找我的宿舍?你一个人去哪里凑合,去桥洞子底下?去路边睡马路?”

玉叶声音太大,周围旅客冲着我们俩投来怪异的目光,我只好把话题岔开:“咦,文革呢?他去了哪里?”

玉叶这才想起文革,她站起身来,看着文革刚才坐的座位:“不知道,我们报警回来就没有看见他。”

到了北京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我们姐兒俩拎着大包小包还有铺盖卷儿站在出站口,满心彷徨。昨天那种即将奔赴北京的兴奋心情荡然无存,让我对即将开启的生活新纪元也信心全无。这一刻,我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跻身大城市,钱对于我们穷人来说,是尊严也是安全。我对自己暗暗叮嘱,一定要赚钱,赚很多钱,再也不要让自己和玉叶陷入窘境。

我让玉叶看着行李,我找到一个戴红袖箍的人,问他去北师大怎么走。

红袖箍撇着一口好听的京腔,说去北师大的公交车晚上九点钟就停了,要去只能明天一早走。

我无奈地回去找玉叶,发现有几个人围着她介绍住宿的旅馆。自从钱被偷之后,我便提高戒心,觉得这些人贼眉鼠眼很不地道,急忙拉着玉叶,拎着大小行李离开这些人。我和玉叶身上的零钱加起来只剩下八十七块钱,我不想再去住旅馆浪费钱,因为玉叶在大学里需要生活费。

玉叶问我,不去住旅馆,难道要睡大街上?

我指着灯火通明的候车室,对玉叶说:“咱们去候车室将就一晚上,我明天送你去学校,把你安顿下,我一个人就好说了。”

虽说已是初秋季节,候车室里还是热得像个蒸笼,汗味儿、烟味儿、脚臭味儿,熏得玉叶差点呕吐。我还好,闻惯了油漆味儿,其他味道对我的嗅觉没有任何威胁。好不容易等到一趟火车检票进站,我和玉叶才抢到一张长椅。玉叶枕着一只旅行包,躺在长椅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也躺在长椅上,却不敢睡觉,生怕行李被人偷走。看到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我再也躺不住了,赶紧坐起来给她让座。中年妇女连一声道谢都没有,她坐下来凑近我,从怀里的孩子身上掏出一个东西,问我要不要黄色录像带?

我鄙夷地看她一眼,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中年妇女说,不是卖给你看的,你带回老家去,一盘带子就能把你的车票赚回来。

我把脸扭到一边去,告诉中年妇女,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中年妇女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站起身来,接着去搭讪其他人,继续推销她的黄色录像带。

我看了一眼候车大厅里的时钟,才是凌晨两点半,距离天亮还早,可我的眼皮已经沉重地几欲合上。我站起身来,使劲地搓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得看护好我和玉叶的行李。就在这时,一个警察和两个戴红袖箍的人走过来,开始检查候车人的车票,凡是没有车票的人,一律被清理出候车室。我只好唤醒玉叶,拎着我们的行李走出候车室,我不想被人驱赶,那样的场景,于两个姑娘的脸面不好看。好在火车站的广场足够大,广场的空气也比候车室清新,我寻了一根路灯栏杆放好行李,又捡来一些报纸铺在地上,让玉叶接着睡觉,养足精神好去学校报到。出了候车室,我越发不敢睡觉,因为周围总是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这些人手里没有行李,一看就不像是正经旅客。待玉叶睡着了,我开始翻手里的报纸,很多新闻都是关于北京如何筹办亚运会的。在报纸的夹缝里,我看到几条招聘信息,顿时让我来了精神。很多工作都是我能干的,餐厅服务员、写字楼保洁员、报社勤杂工等等,大多数工作都是底薪加提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北京居然有这么多工作机会。我把适合我干的工作信息全都收集起来,把玉叶安顿好了,我就去应聘找工作。

天空放亮时分,玉叶醒了,我让她看着行李,我去火车站临街店铺里买早餐,顺便买了一份北京市旅游交通地图。早餐只买了一份,一个茶叶蛋,两根油条,我对玉叶谎称我在店铺里吃过早餐。等玉叶吃完茶鸡蛋和油条,我翻看着交通图,搞清楚去北师大的乘车路线。

在公交车上,我安慰玉叶,说我今天就去找工作,保证不会耽误她的生活费和正常开销。

玉叶狠狠白了我一眼,示意我在车上不要讲这件事。

在西直门转车时,玉叶对我说:“姐,咱俩以后在北京说普通话吧,免得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们。”

我问道“:哪种眼神?”

玉叶说“:鄙视外地人的眼神。”

我说“:我们从小都是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的,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也是每个中国人的首都,他们凭什么鄙视我们外地人?”

玉叶有些不耐烦:“总之,我们以后讲普通话好了,你以后工作也要讲普通话的。”

我同意玉叶这个说法,因为有很多招聘信息要求应聘者讲普通话,我点点头,接受了玉叶的建议。

玉叶接着说:“还有,以后不要总说找工作、赚钱、生活费之类的话。”

我有些诧异:“赚钱、工作、生活,人生不就是这些东西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要乘坐的公交车来了,玉叶冲着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

大城市改变人真快,这孩子一踏上北京的土地,怎么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早晨八点刚过,我和玉叶就找到北师大,看见大学校门,玉叶很是兴奋。

我问校门口的门卫,新生去哪里报到?

门卫说,一个礼拜之后新生才报到,现在没有人接待。

我问门卫,新生宿舍在哪里,能不能让玉叶提前住进去?

门卫说,新生宿舍分配归学生处负责,他不清楚。

我正跟门卫说着话,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大概是看着我和玉叶拎着行李和铺盖,便问我们“:你们是来报到的新生?”

我指着玉叶,对中年女性说:“我妹妹是来报到的新生,我是她姐姐,来送她报到的。”

中年女人很和蔼,她笑着问我:“听你的口音是山东人吧?”

我说我们是山东人,昶山县的。

中年女人说她姓姚,祖籍是济南,现在北师大历史系任教。

姚老师问我们,怎么这么早来报到?

我把缘由跟姚老师简述一遍,没有说钱被偷的事,玉叶不让我说,她大概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

接下来,姚老师带着我们去了教务处,把我们的情况跟教务处一位老师讲了一遍,询问能不能先让玉叶住到学生宿舍里。

教务处的老师给主任打电话请示,主任好像同意了,那位老师又查到玉叶的宿舍房号,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去新生宿舍。姚老师一直陪着我们,让我对她生出更多好感,北京大学里的老师素质就是高,玉叶能够进入这样一所大学,我心里觉得很踏实。

宿舍是八人间,只有玉叶一个人住,我有些不放心,因为她从未一个人单独住过。

我帮玉叶铺好床褥,归置好行李,才问她“:你一个人住这里,晚上会不会害怕?”

玉叶说没事:“我已经是个大学生,别再拿我当小孩好不好?”

玉叶脸上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太过困顿劳乏的缘故。我让她关好门,舒舒坦坦睡一觉,我说过几天就来看望她。

玉叶说“:你工作忙就不用来看我了。”

我说“:我还没有工作呢。”

我拎着我的行李和铺盖卷,走出北师大的校门。临出来的时候,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玉叶,只拿走六七块零钱。玉叶让我多带一点儿,我说我有办法,让她放心。玉叶身上有八十块钱,节省一点儿花,至少能够支撑一阵子。只要找到工作,半个月后我就请求老板预支半个月工资,绝不能让玉叶因为钱的事儿受煎熬。

出了北师大校门,我在路边找到一个僻静处,拿出昨天晚上收集的招聘信息,比照着北京地图,想先去距离北师大近的地方碰碰运气。我按图索骥,循着门牌号找过去,居然在距离北师大门口五六百米处找到一家叫“樱花烂漫”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招聘一名洗碗工,提供住宿,月工资两百块钱,没有奖金和提成。我想,一个洗碗工没有提成也算公道,我便提着行李和铺盖卷儿走进咖啡店。店里正在播放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大概是音响设备很高级,跟我在别处听到的声音不一样,很好听。咖啡店里空空荡荡,只有两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占据两张桌子。

吧台里有一名穿黑色T恤的姑娘,敞亮的额头,高挺笔直的鼻梁上有一双乌黑的丹凤眼,我心里暗暗为这个女孩的长相赞叹喝彩。

漂亮的姑娘温和地看我一眼,犹疑地问道“:您有事吗?”

我冲着姑娘笑着说:“我来应聘洗碗工。”

姑娘简单地问了我几句,大概是觉得我拎着行李站在店里不好看,她微笑着示意我跟着她走。姑娘带着我穿过不大的厅堂,再通过一条狭长的通道,进入咖啡店的后院。后院是一溜小平房,大概有四五間的样子,里面好像都住着人。

姑娘推开一间房门,对着屋里喊道:“小关,有人来应聘。”

小关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着一张圆润的娃娃脸,留着一头时时刻刻都要整理的长发。幸亏有眼镜帮着眼睛挡住长发,不然长发会一刻不停地骚扰眼睛。他穿着一件很时尚的绿色丝绸衬衣,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正在屋里鼓捣一台电脑。平时只在电视里见过电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的电脑,北京果然让人长见识,一个开咖啡店的都会鼓捣电脑。小关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很是温和,有一种让人想与之亲近的气场。

小关问我是哪里人,以前在北京做过什么工作。

我说是山东人,昨天刚刚到北京。

当他听说我是陪妹妹来读书的,而且我妹妹考入北师大中文系,小关便不再鼓捣电脑,跟我谈起工资待遇,还有我的日常工作。

穿黑色体恤的姑娘叫小薇,是小关的女朋友。小薇是北京人,就在咖啡店后面的胡同长大。小薇性格开朗,也很爱说话,不一会儿就把她和小关的情况跟我交了底儿。她说咖啡店是小关主张开的,却不愿意打理咖啡店的生意,他只喜欢写诗,而且是在咖啡店里写诗。她还说小关也是北师大毕业,学哲学的,分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小关不想当老师,想去电视台当记者,最近正在办理调动,所以整天待在家里。

小薇不仅要做咖啡,还要收银,不仅要收拾打扫,还要洗咖啡杯子,客人多的时候,小薇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才要招聘一个洗杯子打扫卫生的。小薇让我把行李和铺盖卷放在过道的杂物间里,然后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每当有客人结账出门,便让我把客人用过的杯子撤掉,再把桌子收拾干净。

洗漱间边上是洗碗池,小薇说洗刷杯盘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也不要把水溅到走廊里。

小薇还说,跟客人说话时要用普通话,发现客人遗失的物品,要在第一时间交给她。

小薇打量着我,说我穿的衣服太土气,

让我换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去杂物间,从包里找出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绿丝绸衬衣,领口和袖口带荷叶绲边,胸口还有玉兰花刺绣,这是我在这个季节里最好的衣裳。换好绿丝绸衬衣,我还把头发整理一下,走出来给小薇看。

小薇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我明天给你拿两件T恤。”

二十一

晚上十点整,咖啡店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小薇吩咐我关店门,她便出了后门,算是打烊下班。把咖啡店里两张高靠背沙发椅拼起来,就是我的床。天气尚未立秋,北京的夜晚有些燥热,我躺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惦记着玉叶。距离新生开学还有一个礼拜时间,整层楼里只有玉叶一个人,她会不会害怕呢?

我爬起身来,穿好衣服锁上店门,直奔北师大。虽说是首都,深夜的街头还是冷冷清清,好在路灯还算明亮,让我一个外地人不至于战战兢兢地走夜路。进了北师大的校门,顿时觉得热闹起来,隔几十步就能遇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他们中气十足地说笑着。从他们的说笑里,就知道有的刚从图书馆出来,有的则是去食堂吃夜宵。垂柳挡不住年轻的气息,黑夜里也能看见青春的靓丽。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感叹自己错过了大学,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一楼楼道口,遇见宿管阿姨,她拦住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男生手里捧着一只铝质饭盒,他要去五楼给一位女生送水饺。阿姨没有让眼镜男上楼,安排了一位即将上楼的女生去叫那个幸福的女生下楼自取。阿姨大概把我当成了女生,审视地瞅了我一眼,我赶紧闪身进了楼道。上了四楼,楼道里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我找到玉叶的宿舍,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屋里传来玉叶紧张的询问,当她听出是我的声音后,立刻打开房门,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低声抽泣起来。我轻轻地抱着玉叶,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等玉叶情绪稳定下来,我顺手把灯打开,发现玉叶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她一直没有躺下。

我拉着玉叶的手,走到床边坐下,问她怎么还不睡觉。

刚刚止住抽泣的玉叶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道:“北京这么大,姐姐一走,我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玉叶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像依赖母亲一样地依赖我这个姐姐。

我安慰着玉叶,告诉她,我在距离她很近的一家咖啡店找到了工作,会时不时地来照看她。

玉叶依偎在我的怀里,就在我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问道:“姐,你知道我的生身父亲在哪里吗?”

我迟疑了片刻,对玉叶说:“有些事情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玉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个与咱娘相好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说“:他叫陈嘉树,是北京的知青,那

个时候姐姐还太小,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咖啡店是我从事过的工作中最轻省的,洗杯子抹桌子打扫卫生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休假一样轻松。咖啡店里的客人不多,九张桌子从来没有坐满过,就算是周日也门可罗雀。没有客人进店的时候,我也替小薇和小关发愁,不忍心看他们的眼神,只好一遍又一遍拖地抹桌子。

小关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我说:“别拖地了,地面总是湿的,客人来了容易摔跤。”

我赶紧换了一把干墩布,又把湿地面墩干。小薇有些过意不去,给我倒了一杯咖啡,这是我第一次喝醇正的咖啡,苦苦的酸酸的难以下咽,远不如雀巢速溶咖啡好喝。小薇大概是看到我皱眉头,给我的杯子加了两块方糖,又倒进一些牛奶,让我再尝尝味道如何。果然,加了方糖和牛奶的咖啡,比刚才的纯咖啡顺口多了。

小薇笑着对我说:“多喝几杯纯咖啡,你就能品出苦涩中的回甘和余韵,还有不同咖啡豆的不同味道,另外,烘焙程度、水的温度、萃取方式,也能产生不同味道的咖啡。”

小薇讲解着,用一把铝壶又给我做了一杯咖啡,她说:“这是摩卡壶,这种咖啡壶自一九三三年发明以来,已经生产了上亿把,遍布世界各地。这种萃取方式可以做出摩卡咖啡、黑咖啡、意式咖啡,你小口品尝一下,看看跟刚才的咖啡有什么不同。”

我接过咖啡,心里想着,就算是没有客人也不能这么糟蹋咖啡呀,再说了,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喝咖啡。我不忍心拂了小薇的好意,忐忑着呷了一小口,对小薇说:“这两杯咖啡的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

小薇听完我说的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你不要那么认真,一杯咖啡的成本没有多少钱,让你学会喝咖啡做咖啡,也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客人。”

这一天,店里只来了一位客人,点了一杯意式咖啡,小薇用眼神示意我来为客人做咖啡。第一杯咖啡被我做砸了,咖啡壶里的水位超过气阀,加热后咖啡喷满了工作台。第二杯咖啡也做砸了,咖啡壶里的水放少了,出来的咖啡只有小半杯。

我小声问小薇,可不可以往咖啡里面加

一点儿水?小薇摇摇头,说加水后的咖啡会改变味道。

第三杯咖啡,我努力把握着添加进壶里的水量,总算勉强地做出一杯意式咖啡。客人的模样像是一个大学生,脸颊和身材一样消瘦,夹着一摞厚厚的书,一杯咖啡陪着他坐在那里看了一天书,一直到晚上九点。

小薇说,这个客人应该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经常来店里看书,只点一杯咖啡,不会再消费其他。

大学生夹着他的一摞书,伸着懒腰出了店门,就在我要关门之际,突然有四个年轻人拥进来。进来的四个人是三男一女,看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是凄苦相。

小薇冲着一位瘦高的男人问道:“老杨,什么事儿?”

老杨摘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用低沉的语气说道“:顾城走了。”

小薇惊呼一声,撇下老杨他们,直奔后院去找小关。

小关小跑着出来,一脸惊恐相,嘴里不住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下来,他们宾主六人坐下来,开始谈论那个叫顾城的人,众人一会儿感慨唏嘘,一会儿沉默垂泪。我待在一旁无事可做,只好给他们一人煮了一杯咖啡,小关曾经吩咐过,只要是他和小薇的朋友进店,咖啡一概免费供应。老杨像是喝白开水一般,把一杯咖啡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子递给我,说还要一杯咖啡。

小薇不无关切地对老杨说,咖啡喝多了会失眠。

老楊眼角含着泪,说道:“今晚注定要失眠的。”

宾主六人谈论着那个叫顾城的人,一直到后半夜,老杨才站起身来告辞,说是要回家为顾城写一首诗。众人出门后,小关和小薇沉默着不说话,两个人眼睛里都噙着泪水。

小关点上一支烟,默默地站在门口,目送着朋友们,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理想主义者的时代结束了,那是在沙漠里盛开的花儿……”

小薇站在屋里,她突然问我:“你知道顾城吗?”

我说听着有点儿耳熟。

小薇说,顾城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诗人。

我还是摇了摇头,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诗人。

我的无知让小薇很无奈,她站起身来,眼睛望着石膏板吊顶,朗诵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诗你总该听说过吧?”

我一边用墩布拖地,一边说:“这句诗,我听过,是顾城写的吗?”

小薇说:“是顾城写的诗,他后来移民了,去了新西兰的激流岛隐居,谁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小薇说着说着又哭了。

北师大的新生终于报到了,我就不用每天晚上跑去陪玉叶。接下来,我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半个月后就让小薇给我预支一半工资,好让我和玉叶都宽松一点儿。玉叶跟我商量过,说是学校有规定,如果接受毕业后定向分配去当老师,每个月学校补助四十一元生活费。如果将来毕业后不想定向分配做老师,就得自己负担生活费。

我对玉叶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得自己拿主意。

玉叶说她不想当老师,选择生活费自理。

我算了一笔账,玉叶一个月生活费四十块钱,日用品加零花钱五十块,我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足够,正好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在樱花烂漫咖啡店工作到第十五天的时候,问小薇预支半个月工资的事儿,小薇很体谅我的处境,二话没说给了我一百块钱。当天晚上,我去北师大找玉叶,她们宿舍里人多,玉叶没有让我进门。我们俩在楼下小花园说了会儿话,其间,玉叶去小卖部买了两支花脸冰糕,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冰糕,又软又糯又香甜。

我问玉叶,花脸冰糕多少钱一支?

玉叶说这个冰糕不叫花脸,叫娃娃头,五毛钱一支。

我听了有些咂舌,我们昶山的冰棍才五分钱。

玉叶撇了撇嘴,说五分钱的冰棍都是糖精加水,娃娃头冰糕是牛奶和蔗糖做的。

我说那也得少吃,现在天气凉,女孩子吃得太凉会痛经。

玉叶说,管它呢,反正我的例假也不准。

吃完冰糕,我从口袋里面掏出钱包来,数出来五十块钱递给玉叶,说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

玉叶接过钱,略带忐忑地问我:“姐,再给我八十块钱,好吗?”

我问她要那么多钱干吗。

玉叶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讪讪地咕哝道“:咱们穿的直筒裤太土气了,我想买条牛仔裤。”

我从小就听不得玉叶要什么,只要她想要,我就会尽最大努力满足她。就算我一直以来觉得牛仔裤看上去挺不正经的,但我没有迟疑,把钱包里剩下的五十块钱掏出来,塞进玉叶手里:“我只有这么多钱。”

玉叶说“:我还有钱,加起来够买一条苹果牛仔裤了。”

我问道“:你到底是要买苹果,还是买牛仔裤?”

玉叶说“:是苹果牌的牛仔裤。”

二十二

天气渐渐凉了。

每天早晨,咖啡店门口的国槐树会落一地树叶,听见清洁工扫地的声音,我就该起床打扫卫生了。小薇让我晚一点儿起床,说咖啡店开门再早,也不会有客人。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睡过懒觉,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即便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七点半钟,我就会打开店门,站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和自行车。我一直都隐隐地期待,期待在人流中看见骑着自行车上班的欧阳清如。我承认,我一直没有忘掉欧阳清如,自从来到北京之后,只要有闲暇工夫,我都会想起他,想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没准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正在公园里散步。

此刻,我和他同处一座城市,欧阳清如知道吗?

国庆节放假两天,小薇让我带着玉叶去故宫转转,她怕我钱不够,还把剩下半个月的工资提前预付给我。

我和玉叶约好四点起床,顺便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在我还没有来北京之前,就憧憬着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等我身临其境后,我才发现天安门广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广场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吵嚷着,在国旗护卫队捧着国旗走出来的那一刻,广场上立刻安静下来。护卫国旗的年轻士兵都很帅,他们走得非常整齐,让人看着就来精神。在国旗升起来的那一刻,一股自豪感莫名其妙地涌上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看完升国旗,距离故宫开门时间尚早,我和玉叶溜溜达达去了广场南边,在一家小店里吃早餐。

吃完早餐,我和玉叶绕着广场西侧往故宫走,顺便看看人民大会堂,因为刚才已经路过广场东侧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广场上拍照的商贩不停地拦住我们,问要不要拍照。玉叶相中一个细高挑的小伙子,以天安门为背景,让他给我们俩拍了一张留念照。接下来,我们走过长安街地下通道,进了天安门,排队买票进故宫。我在人少的地方取出钱包,抽出两张十元的钞票,小薇早就告诉我,故宫的门票十块钱一张。轮到我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门票今天涨价,而且整整翻了一倍,二十块钱一张门票。

看到我有些犹豫,玉叶在一旁催促我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二十就二十吧。”

故宫真大,我和玉叶逛了一整天,走到腿肚子抽筋。临近黄昏时分,我们姐儿俩坐在御花园的浮碧亭里捶腿,工作人员开始往外清理游客。

我对玉叶说:“这二十块钱的门票没有白花,咱俩第一拨进来,最后一拨出去。”

回去的路上,我已經饿得前心贴后背,玉叶比我年轻,她的饭量比我还大,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玉叶说,回学校食堂吃,食堂里的饭菜比外面干净,也比外面便宜。

玉叶还说,让我跟她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完了再回咖啡店。

我心里暖暖的,玉叶终于知道心疼和体谅姐姐了。

坐在公交车上,玉叶问我还有没有钱,她说现在流行高弹力健美裤,她想买一条。

小薇预付了我剩下半个月的工资一百块,我们两个人的故宫门票花去四十,吃早餐、照相、买饮料又花了十块,剩下的五十块钱,打算留给玉叶买生活日用品。

我对玉叶说:“姐姐到现在都是预支工资,你得省着点儿花钱,等我手头宽裕一点儿,你再买健美裤好不好?”

玉叶神情有些沮丧,倒让我有些不忍,我接着对玉叶说:“健美裤多难看,把屁股和腿绷得紧紧的,跟没穿裤子似的,让人家看腚啊。”

玉叶瞪着眼睛冲我嚷嚷道:“好了好了,别说了。”

我们俩都不再说话,沉默着下车,沉默着走到北师大门口。天色完全黑了,校门口有十几个学生,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人说话。

我和玉叶本来已经走进校门,我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今年刚刚考上你们北师大,人长得很俊……”

我拉住玉叶,重又走出校门,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坐在地上的人蓬头垢面,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脖子黑乎乎的,像是糊着什么东西。

坐在地上的人还在说话:“你们行行好,帮我打听一下,她叫庄玉叶,是俺们昶山县人……”

玉叶尖叫出声来“:啊!你……是文革?”

文革用一只眼睛认出我和玉叶,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玉叶,金枝姐,俺找了你们好几天,俺不知道北师大这个玩意儿好几个门,俺今天刚换到西门,就碰上你们了。”

文革的一只眼和半边脸都是肿的,笑起来很是诡异。等他站起来,我才发现,文革脖子上黑乎乎的东西是血痂。

玉叶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文革抬起头来,用一只眼睛警惕地逡巡着四周,说道:“俺饿了,咱们找个饭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吧。”

我抬头看着玉叶,希望她主动邀请文革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

玉叶没有看我,她指着不远处一家山东烧饼铺子,说那里的烤火烧饼好吃。

我们三个人要了十个烤火烧饼,玉叶还点了一盆疙瘩汤。烤火烧饼比我们昶山的小了一圈,我又要了十个,才够我们三个填饱肚子。

我看到文革只用左手吃东西,右胳膊一直垂着,我问他,手怎么了?

文革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满不在乎地说“:大概是断了。”

我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断的,为什么不去医院。

文革没有回我的话,他用一只左手松开皮带,把手伸到裤裆里。

玉叶又气又急,涨红了脸斥责道:“你干吗?没有素质!”

文革带着他从小惯有的嬉笑,说道:“急个啥,小时候,你天天看我的小鸡鸡。”

玉叶腾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半块烤火烧饼扔进疙瘩汤盆里,疙瘩汤溅了我和文革一身。我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玉叶,示意她先坐下。文革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从裤裆里掏出来一个报纸卷儿,递到我和玉叶跟前。玉叶倒是坐下了,却把脸扭到一边,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我瞅了文革一眼,他那张变形的脸上仅剩下的眼睛里充满善意,我没有接他的报纸卷儿,只是对他说:“把剩下的烧饼吃完,我送你去医院。”

文革大概是领会了我和玉叶的厌恶,他缩回手来,把报纸卷儿外面的两层撕掉,里面还是报纸。

文革把半边脸上的嬉笑收回去,把报纸卷儿推到我的跟前,小声说道:“这是你们被偷的钱,一分不少,一千两百块。”

原来,文革加入一个铁路扒窃团伙,他跟火车上偷我钱的窃贼们是一伙的。这一点,其实我在火车上就有一些预感,只是不敢再往深处琢磨。

文革说,当他在火车上认出我和玉叶的时候,他的同伙已经割开我的腰包得手了,他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文革知道,这笔钱是我和玉叶的全部家当,而且是要供玉叶到北京读大學的。随后,文革在下一站偷偷溜下火车,当天就跟他的同伙会合。文革说,他跟扒窃团伙的老大说了,这笔钱是熟人的,是要到北京读大学的钱。作为刚入伙的小弟,人微言轻,老大压根儿就没有当回事,随手给了文革一百块钱,算是这一单“买卖”的酬劳。文革不肯罢休,天天跟老大唠叨,说自己跟事主从小喝一个奶头的奶水长大,情同兄妹,希望老大网开一面,把这笔钱还给事主。老大实在被文革唠叨烦了,便给他一个大嘴巴,让手下把文革臭揍一顿,轰出团伙。文革不甘心,趁着老大一伙上车“干活”的空当,他潜进老大的落脚点,在床垫子里找到一堆钱,他数出来一千两百块,用报纸卷成卷儿,藏在裤裆里。文革顺顺当当溜出门来,不凑巧在胡同口遇上干完活回来的老大,老大从文革的眼神里就明白他干了什么,双方便动起手来。文革说,扒窃团伙回落脚点,都是分散开回来的,他在胡同口只遇到团伙里的五个人。五个人围住文革下了死手,打断他一只胳膊。老大弯下腰来,正要搜他身的时候,胡同口来了几个联防队员。文革知道这是自己唯一逃命的机会,他冲着联防队员大声喊“抢劫”,贼老大带着手下赶紧四散逃窜,文革也赶紧爬起身来,一路逃到北京。进了京城,文革打听着来到北师大,每天蹲守在校门口候着玉叶。

听完文革的讲述,我早就原谅了他,心里只有痛惜。玉叶把报纸卷儿拿过去,伸手要打开来看,文革急忙拦住她,小声提醒道“:财不外露,回去再看吧,一千两百块一分不少。”

文革在北医三院住了一个礼拜,胳膊接好后打上固定石膏,只需时间静养就能恢复,但是他被打伤的眼睛视力下降到只能看见光影。我每天往医院跑两趟给文革送饭,他的饭量很大,不管我带去多少饭菜,他都能吃个精光。

文革问我,他住院花了多少钱。

我说:“你不要管钱的事儿,先把伤养好。”

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文革去住院部咨询,知道住院费已经花了九百多。

文革对我说,他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剩下的八百块钱算是借我的,他以后肯定会还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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