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1.胸中积聚的火焰
儿子,爸今天穿的啥衣服?我怎么摸起来,毛糙糙的?声音轻而小,我正在阳台上拿橙子给他榨果汁,一听这话,全身如刀割,比知他病情还让我痛心。原以为两个月了,我能适应和面对他了,怎么发现绝望才刚刚开始。比如这声音,比如这熬煎人的岁月。
出去跟他讲理!我这么想着快步冲出厨房,一瞧儿子紧张的神色,瞬间就不想开口了。那双手,变白了,人胖了,眼袋却掉下来了,整个人无力地陷在沙发里。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便放慢脚步。放慢脚步是不想打扰他们父子的融洽,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回来一趟不容易。
咋回事呀?你怎么连走路都鬼鬼祟祟的,像做贼。他皱着眉头说着,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把要发的火慢慢摁下去,把橙汁递到他手里,转身要走,他又说话了,嫌弃我了?不看你脸,我就知道你恨不得我早死。他妈的,我想这样吗?我得罪过谁?我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老天要如此惩罚我?
又来了,又来了,这话我已经能背了。接下来肯定说他当海军三十年,穿惊涛战海浪,多少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提了副师,离开潜艇,屁股还没在机关坐稳,双眼呼啦一黑,就此人生故事戛然结束。
果然,沙发晃了一下,爱人重新把身子放直,清了清嗓子说,儿子呀,你不要瞧不起你爸,爸一个农民的儿子,当海军三十年,穿惊涛战海浪,多少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提了副师,离了潜艇,屁股还没在机关坐稳,双眼呼啦一黑,就此人生故事戛然结束。
听到这里,我扑哧一笑,爱人扫视了一周,然后头转向我,我慌忙扭过身,最怕瞧他那双眼睛。
儿子从旁边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跟同学约好了一起到车站。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巴不得赶紧离家。年轻人,我能理解,在家待了一个多月。一个月中,他可能看多了我跟他父亲之间的战争,看到他爸爸的无奈,或者厌烦了这样的日子,他想尽快逃离。二十来岁,还没真正成人,不能让他为家事分心。这怪不得他。
做父亲的一听说儿子要走,慌慌地站了起来,要不是我扶住,差点打翻了旁边花几上的绿萝。他一把推开我,要拉儿子,胳膊拂掉了茶几上的玻璃杯,银色碎片飞溅。儿子已背起包,听到响声,看到我正擦他父亲满手的水,忙跑过来,握住了他父亲的手,准确地说,还有我的。
我说,儿子放心走吧,家里有妈呢,好好学习。
儿子扫了我一眼,又拍了拍他爸的肩,只叫了一声爸,走了。跟我一句话都没说,看爱人坐回沙发,我追到门口。儿子在换鞋,后脑勺对着我,不吭一声。
门缝里吹进的风,落在我没穿袜子的脚尖上,凉凉的,可不,白露快到了。
我把拉杆箱擦干凈推给儿子,他看了我一眼,嘴翕动半天,才吐出一句,妈,我爸很可怜,请你照顾好他。
又一团火涌到胸口,我想骂难听话,甚至握起拳头想揍人。我清楚儿子此话的由来。我能想象在儿子的假期里,爱人都给他说了什么话,可是儿子要远行,我不能让他把火带到远方,一个让我鞭长莫及的世界。我慢慢松开拳头,摸摸他卷卷的黑发,说,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儿子提起箱子,三步并做一步地跑下楼,我追了两步。他说,妈,你回去吧,我爸一个人在家里呢。
我仍一步步下楼。楼道很暗,我想走出这黑洞洞的世界,在阳光下,让他瞧瞧我的脸,一张已经没了水分密布了细小皱纹的脸。好久没照镜子了,听朋友说,我憔悴得好像老了七八岁,一双眼袋像倒挂的悬铃木球。呵,悬铃木。爱人曾指着他营区成排的悬铃木给我讲,这种三球悬铃木,原产欧洲,因叶子形状与我们熟悉的梧桐类似,所以才叫法国梧桐。那是半年前,怎么距现在如此遥远,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妈!儿子长长地叫了声,且放下了箱子。楼道里的声控灯可能是因为他声音大,陡然亮了。我想说,儿子,你看看妈妈是不是长了白发?你再看看妈妈的手,粗糙得都不忍让人目睹。跟你爸爸刚结婚那会儿,妈妈除了工作,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不会开车,算不清账目,厌烦进菜市场,缴煤气、电费,存钱,带着你到医院,只要你爸爸不出航,家中诸事都是他管。自从调到省城,没了你爸依赖,现在,妈是什么都能对付了,可我纤细白嫩的手却没了,代替的这双手,丑陋不堪得令我在人面前,都羞于拿出来。一下楼,儿子拉开单元的铁门头也不回地说,妈你回吧。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关上了门。片刻,我就听到他急促而欢快的跑步声,他跑向阳光,跑向自由,跑向那个让他欢笑的世界。而我重回黑暗的楼道,转身一步步上楼回家。
不用看,我都知道爱人是什么样子。他一定在沙发里发着呆,会把茶几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只要我出去得久了,他都这么做。
我打开门,随着一道风进家,他说回来了?声音是温和的,这倒让我一时无措。儿子走了?打车是吧?
嗯。
那就好,来,陪我坐一会儿。
等我把地扫完,地脏。看着茶几周围的玻璃碎片,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他。
不扫地,又死不了人。一听他这话,我小心地挪开玻璃碴子,坐到他跟前,他胡乱摸了半天,终于抓住了我递过去的手,不停摩挲着说,你看你手都变粗糙了,辛苦了,对不起。
老丁,咱找个保姆吧。
他没说话。
我尽量让自己语态平稳,继续说,找了保姆,我不在时,有人陪你说话,陪你到外面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好不好?单位的事实在太多,你病了,我请了两月假,现在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再跟领导开口了。现在部队军改力度很大,我们报社最近明确要求所有干部必须体能合格,上班要打卡。体能可不能大意,不像过去,说说而已。现在不但发了体能服,还明确要求,比如我这样的岁数,二十一分三十五秒跑完三千米、三分二十五秒跑完三十米蛇形路,两分钟做完九个俯卧撑,仰卧起坐两分钟得做十九个,才算合格。一项都不能少。而且还明确规定体能与调职调级都要挂钩,一句话,我体能若有一项不过关,年底就调不了七级。你知道团级和副师待遇差距是很大的。如果我调职了,咱就有可能分更大的房子。儿子大了,也该谈朋友了。家里再添人,咱们这个三居室就不够住了。
是不是这样你就借口不回家了?你想飞就飞到哪个野鸡窝了?他腾地丢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我压住火,站起来想扶他,被他推开,他一步三摇地走过茶几,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说,你慢些,地上有玻璃碴。他也不理我,踩得玻璃啪啪响,我赶紧跑在前面不停地为他排除危险,他终于走进了卧室,我长长吁了口气,立即扫起地来。边扫边自责。怪我说话不加考虑,还是新闻系毕业的,又在大机关工作多年,怎么连人的心思都摸不透。千不该万不该,这时不该提分房提职的事。江树刚提了副师,就成了这样子。我的话语,等于判了他的死刑,好像说这个家以后就靠我了。你说说,这叫什么话。哎呀呀,寒烟,你要长脑子,要理解病人的心情。这么一想,我望了眼窗外,阳光灿烂,花园里姹紫嫣红,陪他出去散散心吧。上午给儿子包的三鲜饺子剩下了不少,晚饭现成。他爱吃饺子。
我推卧室门,才发现门已经上锁。我又想发火,极力控制住怒气,尽量使自己发出的声音柔和些,江树,出来,咱们到河边走走,天很蓝,云彩朵朵,花开得正艳。
没有声音。
我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仍无动静。
他会干什么?又在想啥?一道门,如堵厚厚的墙,使我无从知晓他在里面干什么。会不会跳楼?这么一想,我敲门的力度增大了。他终于搭话了,喊什么喊?盼着我死呀?我就不如你的愿,我要等着我儿子娶媳妇,等着我孙子叫我爷爷呢。说着,门开了,他踉踉跄跄地从床边走过来,我忙扶住他的手。他说,走。
我怕他知道我哭了,悄悄地拭干泪。去世的妈曾说过,日子就是往前推,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推了。
2.家,怎么处处是雷
寒烟,你家老丁气色蛮好的嘛,这可多亏了你的照顾。寒烟,你不简单呀,在单位,是处长,回到家,是好妻子,你看,两人好浪漫呀。我才走几步,这噪声,就一波接一波,搞得我都没心情散步了。我知道他们都是妻子的同事。可住在妻子的单位,对一个男人来说,总是气短。我无法清楚妻子的同事心里怎么想,是看笑话,兴灾乐祸?还是发自内心的怜悯与同情?
可是我还得往前走,走在外面,日子就过得快些。寒烟挽着我的胳膊,出门时,给我戴上了墨镜,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部分满足。我必须去,我不去,她就不能逛公园,可带着我,她心情能好受吗?
一路上,她给我讲单位的事,讲路边的花、草、行人,我有时专注地听,有时就乱想了。比如这时,她在跟别人说话,说的都是家常事,好像都是女人。可真的没有男人在场吗?我怎么闻着香烟味,是中华烟那种特有的味道?好像还抹着男士兰蔻面霜。她送给过我一瓶。这么说,这个男人品位不低,搞不好他抹的面霜就是我老婆送的。这院里,都是她的同事。我因为病,离开了熟悉的军港,离开了我的大海,终于回到城里的家。这个新家,我眼睛好时,只来看过一次,院子很大,有草地。当时家里还是空荡荡的,除了我买的一个大鱼缸,被我催着早早送来了。
年轻时不少战友曾跟我说有个漂亮的妻子,对男人可不是好事,当时我一笑了之,说我信任她就像信任我手下的兵一样。可现在,我没自信了,她仍漂亮,而我却成了这鬼样子。她毕竟才刚过四十岁生日。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么一想,我感到心似被一条缆绳扯得生疼。
我明白抓得越紧,散得越快。可放得太开,怕再也追不到了。想当年,不,想三个月前,是她抓我呀。一會儿跟我说,不该一年前调到省城,两地生活,怕我提职后,在美丽的海滨城市的大机关守不住,被单位里一群莺莺燕燕迷惑。一会儿又跟我说,我们在大学里相爱,后结婚,是年级里硕果仅存的一对,我们没了,整个新闻系的爱情神话就没人信了。要不就说,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要好好珍爱你的翅膀呀,不要让某些事把梦想折断了,别说对不起养你的父母,对不起你的妻儿了,连自己都对不起了。
怎么了?给你说话呢。
咋了?
她却不再开口了。公园有人跳舞,那种踢踏舞,想必是年轻人。有人唱歌,歌名是《大海》。过去这歌是我最拿手的,现在才懒得听这走调的。不远处传来突突的发动机声,想必护城河里有电动船。男人说,女人笑,好像还有孩子在争闹,声音奶声奶气的,不知男孩还是女孩。旁边的花是香的,不知红的,还是黄的。不知是月季,还是玫瑰。前阵,我还用手去触摸,现在也懒得摸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再说,他妈的花再美与我一个瞎子有屁相干。
我说,我累了,坐着歇会儿。你不是爱摄影吗,去照照风景。
她说,算了。
我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说,那好,我去练练跑步。三千米,二十一分钟跑完才能合格。
她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椅子是木质的,摸在手里,热热的。我把手搭在上面,阳光好温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闻到一阵炒辣椒的香味,这么说,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平时手机都会在她下班时响铃的,今天出来有她,我就没带。
她走得时间也太长了。她去了哪里?跟女人?不会,她烦女人之间的婆婆妈妈。那么就是男人,一定是男人!我知道她有魅力,经常出去,男人都跟她说话。公园离家不远,他们会不会就在我家鬼混,就在我的床上,在我穿着漂亮军服的照片下,羞辱我?他会亲她,会动她,甚至做一些我这个丈夫绝不能容忍的事。他也许就是那个中华烟?也许刚才他们就约好了的。平时他可能就藏在我家,怕我发现,会光着脚,在我眼皮底下行苟且之事?什么声音?嘭嘭个不停。接着一阵热气扑到我面前,接着那东西似乎弯下身子,像风吹火苗般,在我腿间蠕动着,好似朝我扑来。我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闻到了汗水和喘气混合的气息,那湿润的舌头一会儿嗅到我脚面,一会儿又扑到我面前,感觉像是一条狗。接着,那声音远去,我感觉一只冰冷、灵巧的手又试图拽起我,我紧张地站了起来。什么情况?看来还是家里安全,可我悲哀地发现,没她,我连家都回不去。家离这个公园还不到一千米。
寒烟!寒烟!寒烟!你他妈的到哪浪去了?我先是喊,最后就是声嘶力竭地大骂了。她是气喘吁吁跑来的,那急促的声音好像没撒谎,说,我就在你不远处跑呢,第一次,慢了五分钟,第二次慢了两分钟,准备再跑一圈……
跑个屁,回家!我说着,大跨步地朝左边走,我知道她在后面,走得又急又快。别想糊弄老子,老子从小就能分辨出各种鸟叫的声音,又当了多年的声呐兵,练的就是耳朵。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裹挟着海浪、海洋生物和各型舰船发出的杂音,而我能从这十多种杂音中甄别出目标舰船发动机和螺旋桨的声响,据此判断出它的产地、型号,甚至舷号。鲸鱼悠长的叫声,海豚的翻滚声,飞鱼划过水波的声响,小狗受伤时的哀鸣,小鸟求偶的欢音,车遇险情时的紧急刹车声,火车穿过铁轨接合处的声音,老人混浊的咳嗽声,电饭煲煮稀饭发出的冒泡声,打太极拳人的推掌声,长跑者快到终点时的呼吸声,等等,都逃不开老子的耳朵。
一周后,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寒烟却打电话说她要开会,说已给我订了饭,一会儿会有人送到家里。让我听清是常到家里来送饭的保安声音后,方可开大门。她回来时,已经九点了,他妈的,四个小时,啥事干不了?趁她洗澡时,我特意闻了闻她的大衣,没有中华烟味,可怎么又有一股汗味?她身上闻不到汗味的,一定是男人!他妈的,贱货,一定是会男人去了。
寒烟,我的妻,我的眼睛,我的司机,我的厨娘,我的拐杖。我的梦想之光,烦恼之源。我离不了,管不住,我的灵魂,我的罪恶。让我大声吐气,再把它使劲咬断:寒——烟。寒——烟。叫一句,恶气消一半。
第二天,我向她大声宣布我同意找保姆了。条件是有文化,必须大学生,且学中文专业。还有,要聪明,当然,漂亮也是需要的。虽然我看不见,可漂亮又不只是脸蛋,声音好听,脑子反应快,文字处理能力强,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年纪二十五岁以下,不含二十五岁,会开车,会跳舞,有一定的写作水平,发表过作品的优先。工资我定。身上不能散发着劣质的化妆品味道。别糊弄老子,找个丑八怪我可不依。咱多年的声呐兵,鼻子灵着呢,耳朵那是我的千里眼,万里风。哈哈,好,就这样定了。你说选美?那你想差了,我一个瞎子,漂亮与我就如长了一双瞎眼,但漂亮,总是给家里增光的,对不对,处长同志。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可惜我看不到她的脸色,想必一张粉脸,气得煞白。哈哈,这就叫你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
一周后,她说经朋友介绍,学生会推荐,家里要来一个女大学生,品学兼优,长相漂亮。小姑娘来了,寒烟先在家里带了几天,按她的话说,培训上岗,后来就放心地去当她的处长了。这样家里就只有老子和漂亮的女大学生了。寒烟也有要求,小女孩不能住家里,当然,不能,绝对不能。住了,不就容易出情况了嘛。不住,也可能出情况。可这概率小。晚上是一个携带着罂粟的恶时辰。人得病多在晚上,犯罪多在晚上,暧昧多在晚上,当然欢乐也多在晚上。我相信她一定这么想。怎么忽然间,我的情绪大为好转。哈哈,自从得病,再也没这么高兴过,我美美地喝了两杯酒。
3.我后悔怀疑妈了
一出小区门,我就后悔那样对妈了。
坐上高铁,眼睛一闭,眼前全是妈的影子。一学期不见,妈已有了白发,脸蛋全陷下去了,穿衣也没过去讲究了。两个月前爸得病,妈一直没告诉我,我还是从同学处得知的。当时我担心可能都无法上完大学了,工作在妈心目中,那可是她体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她怎么可能不工作,整天在家陪着爸爸?况且她深爱自己的那身绿军装。我是怀着不安的心情跟妈打电话的。我不知道跟爸怎么说,更不敢听他声音。我不能想象一个男人正在事业如日中天时,忽然得了这样的病,他如何应对?妈说,没事儿,你安心上学,有妈呢。一听这话,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无法想象病中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想象妈每天是怎么过的。可是大学生活毕竟有更多好玩的事,比如谈恋爱,比如看电影、上网、打游戏,跟同学一起去吃饭、踏青、旅游,哎呀,要干的事太多了。
当我真的回到家,看到爸一刻都离不开我,我对妈就有了恨意。没得病前,爸可是一表人才,海军大校,两个月不到,从一只眼睛看不到,到一双眼睛看不到,据说与常年在水下生活有关。
爸说妈妈起初对他不错,后来看病不能好时,就对他态度变了,经常借口单位有事,会让邻居、保安给他送外卖,还再三说要给他找保姆。爸说这话时,哭了,我心里也很不好受,跟妈妈好几天都不想说话了。
可真跟爸待了一个多月,说实话,我理解了妈妈。爸爸说妈妈外面有人,他怀疑那人经常到家里来。我不相信,可是我又一想,妈妈也是人,又那么漂亮,谁能保证没人喜欢她?爸爸那样了,妈妈难道就这么甘心守着?况且他们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
哎呀呀,我怎么这么乱想呢。不想了,打球去,反正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好在,家里有妈妈。
对了,我先给妈妈打个电话。
妈妈说她在给爸爸洗澡,我不知怀着一种什么心理,按平时要放电话了,可这时,我却忽然说,你让爸爸接电话。
我说,爸爸,你在洗澡?
爸爸笑着说,对呀,你妈在给我洗澡。我说我一个人行,你妈非要给我洗。这不,洗得很舒服。你放心,儿子,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当个银行家,这财经大学,可不是白上的。
放下电话,我唱着歌,去打球。
刚爸爸在电话里说,新找的保姆很聪明,又能干。这我就更放心了,有保姆,妈妈也轻松了,当然我就不用惦记他们了。
4.咱是陪读,懂不?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我竟当了陪读。我宿舍同学很无知地说什么陪读,那比保姆还下作,也就是不光彩职业的另一种叫法。我说你们真无知,我只是给盲人读书罢了。你以为什么人都有当陪读员的资格?告诉你们吧,我是男朋友介绍,经学生会推荐,经主人考核才去的。
夏洛蒂三姐妹,给人当家庭教师,我比她们还上档次,是陪讀。陪一个海军大校读书,要是没水平,怕不到两分钟,就让人家踢出门了。
同学们嘻嘻一笑,说,陪读,读得火花飞溅,再深一层,不就陪那个了嘛。
我本来要发火的,可我才不会拿别人的愚蠢来气自己。这个世界上只要我男朋友黎光不在乎,我就无视任何人的态度。再说我还要读研,学费我跟妈说了,靠自己挣,这工作是黎光给我找的。他说他同寝室哥们儿都说,他是把一只羊送到了狼口。黎光说这话时,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我,我歪着头,笑眯眯地问,那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黎光寒光闪闪的眼神盯着我,说,你猜?
我笑笑,说,好了,那人喜欢什么,给我提供相关资料,我要做足功课,方战无不胜。
黎光一把把我拉到他怀里说,我感觉有些后悔了,对方要真是狼呢?
我抱着他的头,说,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你女朋友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吗?再说不还有你这么一个弹无虚发的狙击手随时等待出击吗?黎光哈哈干笑了两声,说,我的女朋友可装着一肚子锦囊妙计,还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就当组织考验你了。不过,千万别轻敌,你看这是丁江树的资料,说着,他递给我手机,我一瞧,不禁肃然起敬:
丁江树:男,一九七○年五月九日生,一九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政治学院新闻系、海军潜艇学院。山东蓬莱人,历任声呐兵、机电兵、鱼雷班长、某潜艇政委、基地主任,大校军衔。
其妻寒烟,一九七二年三月出生,曾与他大学同学,现任某部宣传处处长,上校军衔。
我看了一眼,摇头道,太简单,我要他们更具体的资料,比如兴趣、爱好,有无孩子,孩子多大?
你要这么详细,插足呀?黎光眉头皱起来了。
真是笨到家了,还硕士生?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你不懂吗?
黎光迟疑片刻,不情愿地在手机上又输入丁江树与妻子,丁江树与解放军政治学院,丁江树与海军潜艇学院等关键词。没想到,网上还有不少关于他的报道,这一搜,不少资料全冒出来了。丁江树是一名优秀的海军军官,发表过多篇作品,比武获过奖,立功数次,还有一个二等功,名副其实的文武双全,还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爸爸,据一篇通讯稿他妻子自述,儿子得病,在医院陪护的都是爸爸。我说,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说着,打开电脑,边看边在手机记事本上挑重要内容,一一记录下来。
我虽然准备得足够充分,可一进门,还是怯了好半天。
女主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军队女干部那种特革命的飒爽英姿,相反,看起来柔弱,说话也文气。对了,我想起来了,她跟她丈夫一样也是学新闻的,身上有股女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傲慢。她打量了我一眼,说,进来吧,老丁等着你呢。
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的聊天对象。
他真不像中年人,浓发、细肤,腹部平坦,一副墨镜遮住了眼睛,显得比网上照片还帅。
我说,丁叔叔好。
他阴着的脸慢腾腾地抬起来说,我有那么老吗?称我大校。
大校好。这次我明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确切含义,叫他“大校”的声音大了一分贝。他仍冷冷地说,我职务是副师,副师是什么概念,你懂吗?
我心里冷笑一声,心想,都惨到这副田地里,还念念不忘头衔,官迷一枚。嘴上却是羡慕的口气,说,当然知道了,在我老家,跟市长官一样大,我妈每每骑着三轮车带我走过市政府时,说,咱们市长在那办公。市长是谁嘛,孩子,就是咱们这座城市的老大。
看来脑子还好使。简要给我介绍下你的形象与个性魅力。
这话让我听得好一阵紧张,忙回头瞧了一眼,客厅里只有我跟他,我转过头,脸有些热热地说,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你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学生?老师没教你怎么写自我鉴定?给你三分钟时间,从个人形象、品行及能力,用最精准的语言,给我汇报。
我沉思了一下,说,我,王玗,一九九二年九月出生。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公斤。至于长相,自己说了不算,据同学说中等偏上,皮肤细腻,性格柔中有刚,认死理。我男友说我人看着还算能吃得下饭(怕他有非分之想,赶紧把我的狙击手男朋友先抬出来,把他的不良之念消灭在萌芽状态)。虽不敢说德才兼备,但品学兼优是老师的评语,这次学校保研就是明证。自我感觉皮肤虽白,尚细腻,但左额有豆痣一颗,听说不祥。人不聪明,还算好学。信奉诚实,讨厌虚假。对小猫小狗神灵万物,皆抱敬畏之心,悲悯之情。
我还要说,他摆摆手,电视机旁边有把小木椅,我拉过来坐到他对面。他可能感觉到我坐到了他对面,脸直视着我道,怎么没回答你平时喜欢什么?
我没回答他的问话,言道,大校喜欢听我聊什么,我就聊什么。我知道的虽不多,可网上啥都有,我若不知道,会尽快查清,再向您汇报。
爸妈干什么工作?为什么来照顾一个瞎子?
我不是来当保姆的,是来陪您聊天的。
告诉我,你爸妈干什么的?家在哪?为什么来照顾一个瞎子?说实话。
爸爸跟妈妈离婚后,妈妈下岗了,我想自己挣钱交学费。
喜欢你的家乡吗?
不喜欢,我家在西北的一个县级市,位于盆地里,整天都是雾霾,啥地方都灰蒙蒙的,人好像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我喜欢吃我家的臊子面,可香了。上面放着豆腐、海带、蛋皮。蛋皮你知道怎么做吗?就是把鸡蛋摊成片,再切成菱形,很好吃。我看他认真地听着,又说,如果你想吃,我可以给你做,我会擀面条。还会包饺子、包子,只要北方的面食,我会做十七八个花样。但我不是保姆,吃饭须跟主人同桌,还有,我只陪您聊天,其他事通通不干。这两点,必须达成共识。
你学的可不是家政,我请的也不是保姆。
我考试成绩年年都是年级第一名。这是我的成绩单。我正要给他,才意识到自己太笨了,便说,对不起。
他没有生气,上嘴角咧了咧,但没笑,又问道,中文系的高才生,你读过《西廂记》吗?
没读过,听说过有一出戏叫《拷红》。
他扭了一下脖子,我估计他对我不满意,马上说,我回校就去图书馆借。
他手往茶几上摸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没把握,还是改变了主意,又抬起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茶几上放着一个棕色保温杯,我在商场见过,是磁化的,再看旁边还有两个杯子,一个玻璃的,一个紫砂的,比这小一号。我犹豫了一下,把磁化杯拧开,一股醇香的茶味扑入鼻中。我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口说,你计划跟我聊什么?
我顺着查到的他的相关爱好说,聊新闻,聊时政,聊优秀的文学作品或中国历史,或者也可以聊聊你的大学时代。你的爱情故事,你的从军经历,都是我感兴趣的。采取的方式是我先听你说,然后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也讲讲我的大学生活。你是七○后,我是九○后,虽有代沟,但差异也是一种学习,对吧,大校。
说到这里,我瞧了一眼他的反应,他嘴动了一下,马上又闭住了。这鼓励了我,我接着说,咱们方式多样,只要你配合,我管保让你谈得兴致盎然,你要知道,我在学校,可是讲故事的高手,听得我们同宿舍的同学不停地说,后来呢,后来呢。大校你看,这样行不?如同意,我就回去做准备。我现在空档,除了我参加研究生复试不能来外,到明年九月开学前的这段时间,我随叫随到。
你叫玗?王于的那个玗?嗯,名字不错,二十二岁,好年华,那么王玗,明天上午八点,准时上班。我是军人,时间观念极强。
明白。我出门时,女主人不知从哪间屋出来了,她家房子都在走廊里。她说,你是第三个应考者了,祝贺考试通过。
我说,谢谢处长。
她笑了下,这是我看到她后的第一次笑,笑得还挺好看。边下楼,我边盘算,一个月,不多,三千块,可以了,比我打工强,等明年开学了,我就成研究生了。我要蹦,忽感觉头顶好像有人,仰头一看,主人家的窗帘动了一下。
谁?肯定是女主人。背后有眼睛盯着可不妙,不过,咱行得光明,遇事不怕。走起!
主人家书真多。书是男主人的,女主人从不看书,只看没完没了的材料,边看边用笔画。可爱看书的男主人却看不成书了,人生就是这样,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比如我,长相好,成绩佳,可是因为爸爸跟别的女人好了,妈妈没工作,我只好边打工边上学。
女主人对我起初很好,后来好像对我老不放心似的。她也真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会爱上一个瞎子?笑话,对他好,说好听些,是职业道德,拿了人家的钱,给人家服好务,天经地义。说难听点,为了让他多给我点钱。他经常背着女主人给我钱,先是一二百的,后来一千,我拒绝了,咱可不卖身,我有男朋友,他是我的师兄,在上研二。他说等他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安定了就娶我。
男主人说,我误会了他,他给钱不是想跟我干什么,而是去检查他妻子离开家后都干了什么。
一听这话,我感觉这个中产家庭看来不像表面那样风平浪静,这倒是个新任务。我只好接受了,做这样的事,在我看来,不地道。
我把男主人带到院子里的花园安置好,然后尾随着女主人到了电影院。一个女人到电影院去看电影,要么是孤独,要么就是约会。我买了一张票,跟她隔着一排就座。
不久,她左边坐了一个男人,跟她年纪差不多。右边一个女人,比较洋气。她跟男人和女人都没说话,可我总觉得奇怪。电影实在好看,是爱情片,大海、草原、温泉,正是我想象中的幸福生活,电影结束曲响起,我才顾得上再盯女主人,糟糕,目标不见了,旁边的男人也消失了。
这事闹的,怎么给男主人交代?
有了,先不告诉他实情,但可以告诉他可能有情况,在电影院。我也没说假话,好好的电影还没结束,就不见了,肯定有猫腻。会看电影的人都知道,要把后面的字幕和音乐全部看完,直到END出来。
我把情况报告了男主人,他让我不要慌,要记着留证据。就是拍照片。他还给我买了华威最新款手机。为了新手机,我也要不辱使命。
盯了好几次,女人上班下班,一切正常,可男主人认为我骗他,扬言要开了我,我一气之下,回校找朋友说不干了。
可好奇怪,昨夜躺在男朋友的怀里,我竟然梦到了男主人。他告诉我他眼睛好着呢,是故意装看不见的,他想看看他看不到世界时,他的朋友和亲人如何对待他。忽然一只手打在我头上,我惊叫一声,说,你怎么能对我动手动脚呢?灯“啪”地亮了,男友正盯着我看。我一下子坐起来,我……我个不停。男友说,我刚才梦见蛇咬我,是不是打疼你了?我松了一口气,说,不疼,睡吧。
又做梦了。男主人正在洗衣服,是给我洗衣服,洗的是内衣。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对男友说,你毕业后,咱们就结婚。
为什么那么心急,你不是说三十岁才结吗?
说实话,我心跳得像小鼓。我摸着男友细嫩的手,眼前却不时闪现着一双粗糙的手。
这时,女主人打电话来说,男主人让我尽快到他家,他有事找我。
5.我上了一艘再也无法上岸的潜艇
王玗不错,我原以为待不了几天,她就烦了,没想到我们竟然聊得挺投机。
起初我讓她给我念卡夫卡的《变形记》。她的声音真好听,当念到格里高尔的爸爸一手拿报纸一手拿拐杖把儿子往房间里推时,她忽然不念了,说心里难受,要换一篇文章读。
我说继续念!
当念到格里高尔妹妹说他不是我哥哥,他是一个怪物时,她哭了。看我半天没说话,又说,你不要难过,你的妻子很爱你,你的儿子也爱你。
她真是聪明,怎么猜中了我的心思?
她读完后,我说卡夫卡写《变形记》,最让我叹服的是主人公变成甲虫后下床开门的细节,这很考验作家的功底。最让我感动的是这一段:“萨姆沙先生和太太在逐渐注意到女儿的心情越来越快活以后,老两口几乎同时突然发现,虽然最近女儿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脸色苍白,但是她已经成长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的少女了。他们变得沉默起来,而且不自然地交换了个互相会意的眼神,他们心里打定主意,快该给她找个好女婿了。仿佛要证实他们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终结时,他们的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我问她读了这一段,有何想法?她说,你的意思是……
我说卡夫卡尽管对文中的小妹妹失望,但他仍然期望假如自己真的没有能力再给家里做贡献了,小妹妹仍然能够有好的生活。让我看到了作家的悲悯情怀。还有“,葛蕾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个尸体,她说:‘瞧他多瘦呀。他已经有很久什么也不吃了。东西放进去,出来还是原封不动。”我认为这一句,表明作者已经原谅了这个小妹妹,而这个小妹妹在我心里就不是一个可憎的形象了,相反她有了人的质感,这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
我刚一说完,她忽然说,大校,你比我们老师讲的还好,你好有艺术感觉呀,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人生故事讲出来,我写下来呢?我做你的笔,好不好?
一听这话,我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她是一个好听众,不,还是一个很好的诱导师。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学生活,想起了我中断的军旅生涯。三十年了,我怎么能忘记我的从军岁月,我的大学时代?我给她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给她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我讲尼采,讲苏格拉底,讲蓝色文化,讲我们在学校饭堂里的舞会,讲我跟妻子亲吻时,咬破了她嘴唇。
她笑得连问我为什么呀?
我说,军校不让谈恋爱呀。
她说,我的天哪,天哪,笑死我了,你快摸摸我的心跳,是不是跳得特别厉害。她说对了,初恋是什么滋味呀,大校?
我说,别叫大校了,就叫我哥吧。
她说那不行,大校就是大校,大校,那是什么滋味?我说,你不是谈过恋爱嘛,她说不一样嘛。我好想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呀,你们亲个吻,都能咬破嘴唇,可见那时性是多么压抑。我有时想,那也好,得不到的东西人才会珍惜嘛,那时写信,十天半月回信才到,就像十八九世纪的送信人,载着一封信,赶着马车,跑遍大半个城,多有意思呀。我就不喜欢手机,你走到哪,就打到哪。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
她说,因为你有意思,我才要变得更有意思,否则我怎么能胜任这份工作呢。
她像孩子似的拉住我的手,说,你的大学生活多有意思呀,你再给我讲讲。就讲讲你们的教室什么样子的,那时你们跳的什么舞,唱的什么歌,吃的什么小吃?大校,快讲讲呀,我可喜欢听了。一听到她甜美的声音,我又亢奋了,说,好,你要记下来哟,否则我不会讲第二遍的。
她边听还边说,你讲慢些嘛,我记下来,多有意思的写作素材。
我说,你写,我无偿把我所有的经历全给你,我当潜艇兵从战士到大校主任,整整在大海上待了三十年,可有意思了。
哇,潜艇,我从来没见过,大校,我愿给你当秘书。那个丘吉尔不就有女秘书吗?保尔·柯察金不是也有女秘书吗?还有宋庆龄不也给孙中山当秘书嘛,还有那个许广平。我一听她还要说,忙说,王秘书,就这样办,咱不扯名人。
要得。她说着,拍了我一下掌。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老子要自救,不再看别人眉高眼低,老子还不是废物。至于寒烟,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个四十岁的老娘儿们,能浪到哪去。爱跟哪个王八约会,尽管去,老子有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陪着,不吃亏。
我要借助漂亮的女大学生之手,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不,也不惊世,只聊以自慰,老天把我逼到这副田地里,我总不能等死吧。死容易,一口气的工夫,可我不甘心。最近听了《追忆似水年华》,咱也是新闻系的,也发表过一些作品,又在潜艇待了多年,有别人没有的生活,就不能当个作家?就像保尔·柯察金、贝多芬,身残志不残,趴着也要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为自己争份席位。
这一夜,我竟然一觉睡到天亮。触龙说赵太后,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得先把小丫头片子忽悠得神魂颠倒了,不怕她不帮我向我规划的阳关大道前行。
先解放思想,再付诸行动。对,干革命要循序渐进,这是第一步。想了好几天,我终于琢磨出了第一句:
当了三十一年的潜艇兵,我终于回到岸上工作。没想到,六十二天后,我又下到另一个潜艇,再也没上得了岸。
小姑娘一听,拍手叫好。大校,一听,这就是名著开头的样子,咱写完第一部分,先发微信,再放博客,我让我男朋友放到学校的公众号上,让朋友群同学群老乡群姐妹群一一转发,大校,你一定会红的,会红遍全中国。宣传文章标题我都拟好了,你是新闻系毕业的,看行不行:潜艇大校盲眼著书,水下世界刀光剑影。世间多少事,没人写,就无人晓。你一定能成功。她说着,握住我的手,哎呀呀,真是一双娇嫩的手,可惜我看不到,年轻的手感真好,使我一颗沉睡的心渐渐复苏起来了。
6.被我猜中了
儿子说大学毕业后,想去北京发展。说实话,我内心很不情愿。儿子虽然不能全心照顾他爸爸,可有他在身边,我心里多少踏实些。可我不能自私,堵了孩子前程。江树没有说话,搂着我,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他在潜艇工作三十年,每次出航,我送他上船时,他都说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我马上捂住他的嘴,搂住他的脖子,死死地不撒手。他没有流一滴泪。八年前,出航潜艇遇上暗礁,全艇人都哭了,他没有。现在,他却在我怀里哭了。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叫夫妻。扯上爱情,虚了点,那是年轻人的事。人到中年,我感觉夫妻就是对方的胳膊、腿,已经习惯了彼此相依,沒了哪一个,都失了血肉和筋骨。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的猜疑,真想离开家,躲到远方一个清静的地方,让自己静静。好朋友提醒我,说,你是领导干部,还有上升空间,抛弃残疾了的丈夫,这可与众人心目中的解放军形象不符呀,想想社会舆论吧。可猜疑是把断魂刀,戳得我五脏俱碎。
原谅他,可以,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而且还曾经在大学共读两年。可让我恼怒的是他竟然让小保姆盯梢,这传出去,我怎么在单位做人?
王玗刚来时,比较单纯,盯了我几次,我回家她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便啥也不说,只送了她两件新衣服,只想让她对爱人好些,没想到几件衣服,她就再也不跟踪我了。其实,盯不盯,实在无关紧要,人到了这个岁数,对爱情,除了失望,还是疲惫。让我好奇的是,她怎么给我猜疑心重的丈夫解释的,使他中止了这荒唐的举动。
更让我讶异的是,小姑娘来了不到半月,爱人竟变成了另一个人,比他健康时还有活力,我下班还没进门,就听到欢快的笑声和低声而亲昵的交谈声,他竟然叫她小狗,那可是我们热恋时,他给我起的昵称。我一回家,一切欢快瞬间烟消云散,而我好像误闯入别人的家,浑身不自在。小王一看到我,脸上虽然还挂着笑,明显充满了不安、惊慌,连语调都充满了虚假。让我恼怒的是小王没有告诉他我已回家,我也没出声,可我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他们的默契,他们以一种虚假的方式来应付着我不合时宜的闯入。跟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刚刚还在欢笑,因我的回来,脸上木讷而酸楚。如果让我描述所见,那么就是一幅如此让人沮丧的画面:严肃的男主人、规矩听话的小保姆、傻瓜一样的妻子。
现在,我出去一天,他也不刨根问底了,一会儿不见小王就问半天。她呢,虽然嘴上大校大校地叫,可那眼神,分明就是瞧恋人的那种。灼热得足够烧死一头大象。
他说他们在写小说,他情绪好极了。晚上搂着我时,跟我大谈他小说的某一个细节,某一个人物的塑造。他终于走出了精神低谷,这不是我盼望的吗,可我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说文中有个轮机兵想家了,就一次次地给战友讲他家的泡桐树,讲他家桑葚结得多么的繁密。结果每个战友听得都能背了,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家的”。我说此人写得好,他马上接口道,是小王建议加上的。那一晚我們做了爱,他说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淋漓了,可在我看来,也许在他脑海里,躺在他身下的就是小王。
过去他嘴里动不动就是潜艇,现在他一张口,就是要写的书和王玗。魔鬼王玗。
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离开他,不正是机会吗?可为什么如此得难受?难道是小姑娘的爱,使我发现了他潜在的价值?还是我潜意识有一种优越感,不容许别人对自己东西的占有?我跟江树生活多年,虽谈不上如胶似漆,却也相敬如宾。
我盼着那小姑娘开学,她走了,我可以给爱人当秘书,我新闻系的高才生,又在大机关当宣传干事、处长多年,文字功底难道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要写,也得推倒重来,我不容许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再在我家像鬼魂一样弥漫。
谁想到小姑娘整天往我家跑不说,还说即便上了研,功课也不会太紧,她还要来帮着记录小说,写书不能半途而废。难道她看上了一个瞎子?为了省城的户口?为了房子?他在青岛有套三居室,他病了后,我把他接来,想着好好照顾他,准备把房子卖掉,他坚持不同意。还是为了其他?起初我不相信,可是女人的第六感相当准。活了四十多岁,一个小女孩的神态我能看不出?她的眼神、举止,瞒不过我的眼睛。如果是她一厢情愿也罢了,知夫莫如妻,我感觉我身边的这个人也变了。他睡觉打呼噜,常吵得我睡不好,过去我提出分开住时,他几天都不跟我说话。前两天他忽然让我搬到儿子屋里,说怕影响我休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心里也长了虫子?
当我缝他睡裤前即将脱线的扣子时,发现竟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浅色扣子,缝的线却是粗黑线,针脚粗笨而淫荡。
我感觉,他现在有了多种角色,在我面前,他听话、顺从、和气,再也不发脾气,可我知道,这一切告诉我,他在我面前,戴上了面具。一个离我越来越远的面具。他试着想摘下这面具,可越摘,越让我难以忍受。我们就像两个曾经相携前行的伙伴,忽然间一个人不想走了,可拂不开面子,只好跟着对方走,走几步,回头望望,欲言又止,再挪一步。走的人难,等着的人更揪心。
他们竟然去了他的老部队,也是我曾经的老部队,在我出差时。如此的招摇过市,把我这结发之妻置于何地?她的男朋友知道了又该咋想?我的同学可是她男朋友的老师呀。家丑绝不能让熟人知道,我好歹也是一个有脸面的人。
吃不香,睡不着,我第一次理解了丈夫对我的猜疑,体会到他派人盯梢的心情。
不行,我得找她男朋友,这个念头强烈到我好像被人推着,不去,啥都干不成。我借口到他们学校找个熟人,顺便去看他。他们两人一间宿舍,老远就闻到一股脚臭味。
她男朋友一见我,怔了一下。我解释说离开大学快三十年了,想看看现在的大学生是如何生活的。他又是递水,又是递苹果。一看就是个特有主见的孩子。桌上放着王玗的照片,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很是清纯。
小伙子衣服脏了,胡子没刮,难道王玗好长时间没来看他了?我拿起那张照片,笑着说,小伙子你女朋友长得可真漂亮,得盯紧些,现在我们院里可有不少年轻小伙子望着她眼睛都发直了。
他笑了,说,我放心她。他说着,端起茶水递给我,可手明显有些哆嗦,难道真被我猜中了?
我感到浑身发紧,心里抽噎。
放弃他?还是让小姑娘走?放弃他,我身体是解脱了,可心里怎么总是割舍不下?万一他被小姑娘骗了,以后生活更艰难,我还能回到他身边吗?毕竟我们深爱过。还有,是不是给儿子打电话?他毕竟成人了,且是我唯一的亲人。
7.盲眼能传染吗
这几天我怎么感觉我是简·爱,他就是那个满目沧桑的罗切斯特先生。这个感觉可不好,两周了,我一点儿都不想见男友。我心里怎么生出这个念头?荒唐。
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我离开他,他的小说就无法完成。他的书已经写了一半,在网上炒得厉害,有好几家出版社已经盯着他了,而他说,他的书离不开我。他说我在他面前,他才文思泉涌。而他却不知道,他使我知道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书,那么多平凡的军人。他的肚子里装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每次,他一开口,我就想笑。他把我叫什么,你们猜。他一会儿叫我小狗,一会儿叫我小兔,一会儿又叫我小白菜。好吧,我承认,他风趣,会体贴人,有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不为钱,不为户口,就是被他本人迷住了。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画里不能表现人的愤怒,而诗里会?小坏蛋,读读《拉奥孔》吧,我敢说,你读了,肯定会很漂亮。不信,你就试试。
小狗儿,怎么今天话不多,什么,你对人生绝望了?小小年纪,知道“绝望”一词是怎么写的吗?看看电影《遗愿清单》就知道了。要把心静下来,把手机放到远处,走进人物心里,跟着电影里那两个病人,去体会他们只有半年或一年的生存时间,去体会那个黑人第一次跳伞的感觉,体会那个富翁一个人守着大房子的孤独,或者来采访一下我这个已居黑暗四五个月人的心理感受。
今天就采访?告诉你,小女孩,就像我们潜艇在深海中,所有的浪涌向你,所有的危险全齐聚你周遭:空中有飞机,海面有舰艇,你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上岸,能不能看到阳光和天空。对了,说到这里,我可要告诉你,你是我得病后最信赖的人,为什么?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股气息,这气息不是化妆品,是雨的声音,是风的气息,是一个还没有被污染的孩子身上散发出的纯真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