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世纪西方纪行者呈给蒙古可汗的泥金装饰手抄本

2019-06-03 01:40SallyChurch
关键词:蒙古人布鲁克埃克

Sally K Church

(剑桥大学 发展研究中心 亚洲与中东研究系 李约瑟研究所,英国 剑桥 CB2 1TN)[

13—14世纪间,欧洲与亚洲错综复杂且瞬息万变的政治、军事、宗教及社会环境导致了西方基督教传教士与蒙古首领之间一系列直接接触。蒙古人在东方的崛起,被认为是“亚洲在13世纪所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件”。[1]41对蒙古三次西侵的汹汹来势,西欧各国倍感吃惊。然而此时,西欧仍以为自己面临的最大威胁是穆斯林,对新崛起的蒙古势力所知甚少,而且西欧内部也因政教两方面的重重矛盾而麻烦不断。在即将彻底被蒙古军摧毁之际,西欧危机四伏的命运却被历史的偶然事件改写。当蒙古军于1242年初得到窝阔台去世的消息时,立即停止西侵并开始撤军。蒙古人花了4年的时间才达成协议,选出新的大汗,这给了欧洲求之不得的喘息机会,也为外国传教士出使蒙古埋下了伏笔。

图1 鲁布鲁克的东游路径图

一、基督教传教士:礼品和际遇

1245年,罗马教皇诺森四世(Pope Innocent IV,1243—1254年在位)派遣天主教方济各会传教士柏郎嘉宾(John of Pian di Carpini)出使蒙古。在柏郎嘉宾1247年回到罗马的六年后,也即1253年,同是方济各会传教士的威廉·鲁布鲁克(William of Rubruck)经法国国王准许也踏上了出使两年的旅程。柏朗嘉宾出访带有四个使命:第一,探明蒙古国情并向教皇汇报;第二,尝试与蒙古首领建立外交关系;第三,向蒙古地区介绍基督教;第四,联络其他教会的领袖以推动基督教世界的统一。[1]84-88教皇的主要目的是保护欧洲免受新一轮的蒙古入侵。另一方面,虽然鲁布鲁克由法国国王派遣,但并非以官方使节的身份出使,而是完全出于他个人的宗教动机。然而,鲁布鲁克也向法国国王汇报了出使蒙古的经历以及蒙古人的相关状况。

幸运的是,这些传教士所写下的纪行游记被保存至今,记叙了他们对所到之处和对蒙古人的行为、信仰、习俗、以及生活方式的观察。无论是在军营中、莽莽草原上还是在蒙古首都哈拉和林(Karakorum)和元大都(Khanbaligh),传教士的描述都能帮助我们理解他们是如何看待自身与所遇见的蒙古人之间的差异的。传教士们来自于与蒙古非常不同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他们一路遭遇了许多挫折和挑战:如饮食差异,或是缺乏食物;不同的礼节、期许和与仪式相关的规矩与法律;沟通不畅导致误解,更不用说语言上的区别了。传教士们必须做出妥协并竭尽所能保障自己能坚持完成使命,他们利用了能得到的所有帮助,也调整了他们的宗教守则和做法来适应眼前的情况。

经考察传教士记叙中他们需要参与的赠送礼物的蒙古仪式,我们可针对以上提到的一些差异和调整进行分析。本节勾勒并举例说明传教士游记中所记载与蒙古人进行礼物赠与的六个主要方面,包括:1.蒙古首领对于外国使节呈送礼物的要求。2.外国使节常带礼品的品类。3.传教士们因为他们的宗教誓言而陷入缺乏物质财物的困境。4.一些蒙古首领对传教士的困境表现出的理解和宽容。5.一些传教士面对蒙古可汗所赠礼品难以接受。6.蒙古人对来访者未来礼品的要求。

本文在后面将会通过两位传教士的游记,即鲁布鲁克和约翰·马黎诺里(John of Marignolli,Giovanni de’ Marignolli, ca. 1290-ca. 1359)的记录,来举例阐释他们所遭遇的文化冲突以及如何化解这样的冲突。

(一)外国使节必须向蒙古领导人呈送礼物

任何使节在面见蒙古可汗时都被要求呈送礼物。呈送礼物是很重要的礼节,被蒙古人视为臣服与尊重。未呈送礼物则是对可汗的冒犯或侮辱,甚至可视为挑起战争的信号。1245年4月,柏郎嘉宾东行首先到达波兰,在此收集有关蒙古的信息,并筹集旅行所需物品。而当时的波兰地区,刚刚遭受了蒙古军的袭击。当地的沃里希连王公瓦西里科·罗曼诺维奇(Lord Vasilko Romanovich, Duke of Volynia, 1203—1269)建议柏朗嘉宾给蒙古人准备见面礼物:

如果希望前往鞑靼人那里,那就必须准备一些重礼送给他们,因为他们非常令人厌恶地索求礼物;而如果不向他们馈赠礼物,使者就不能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甚至会对使节不屑一顾。[注]根据道森(Dawson)的注释,瓦西里科·罗马诺维奇是加利奇国王的儿子。他的兄弟, 丹尼尔-罗曼诺维奇·加利奇(1201—1264)是在西征中幸存下来的最有影响力的俄国王子。

不像商人,这些传教士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送。柏郎嘉宾就购买了“大量的海狸毛皮和其它兽类的毛皮”作为礼品。[2]51但在西行途中,几乎每个地方的首领都会索要礼物,柏郎嘉宾很快意识到自己一路都在被敲诈勒索。尽管有些首领已经收过礼物,但还会继续索要更多的物品,“我们被迫送更多礼物,但他(蒙古首领)仍算尽机关,施展巧计,以便再骗取我们的一些其他东西”。[2]52-53

到了阔连察(Corenza, 朮赤[Jochi]的侄子,也叫忽鲁木失[Qurumshi])的营地以后,这位首领向柏朗嘉宾索要了各种礼物。但至少阔连察打发柏朗嘉宾一行人上路之前,让他们在自己营地休息过夜。[2]54柏郎嘉宾到达拔都(Batu)大营,当又被问到有何宝物献纳时,他回应道:

教皇并未赏赐任何礼品以备献贡,但凭着上帝和教皇的恩惠,我们将竭尽所有向可汗表示敬意。[2]56

尽管无法知道柏郎嘉宾送了什么具体礼物,但拔都对他的礼物应该是满意的。随后,拔都派人护送柏郎嘉宾到达大汗贵由汗(1246—1248年在位)的营地,及时赶上了加冕大典。

鲁布鲁克从商人那得知进贡礼物的必要性,他带了“一些君士坦丁堡的地道水果、马奶葡萄酒和精致饼干,计划送给路上遇到的第一批鞑靼人首领,以期路途顺畅,毕竟空手前往是不礼貌的”。[3]92在前往撒里答(Sartaq/Sartach,拔都之子,1252—1256年金帐汗国可汗)所在的斡耳朵城途中,鲁布鲁克首先经过了斯可克台(Scacatai/Scatay)的营地。[注]据柔克义(Rockhill)的注释,这个人的名字有不同的写法: Scatai, Scatay, Scatatai, Scatatay和Scatanay。参见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的 The Journey of Friar William of Rubruck to the Eastern Parts of the World, 1253—1255 As Narrated by Himself: With Two Accounts of the Earlier Journey of John of Pian de Carpini一书, London: Hakluyt Society, 1900年。斯可克台的向导问鲁布鲁克为他的主人准备了什么礼物,鲁布鲁克取出了“一壶葡萄酒、一小篮饼干,以及一盘有苹果的各类水果”。[4]100因为没见到任何名贵的纺织品,向导很不高兴。[5]222另一位传教士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1286—1331)在1316至1330年间游历中国,也曾以苹果作为礼物送给可汗。据说,鄂多立克曾在旅途中偶遇从上都前往元大都的大汗泰定帝(Yesün Temür, 1324—1328年在位)。[6]270-271鄂多立克熟悉蒙古人的规矩和风俗,知道任何人不能空手见可汗,于是他献给大汗一盘苹果,“(大汗)从盘中取了两个苹果,咬了其中一个苹果,并拿着另一个继续他的行程。”[7]162-163

空手前来的使徒会被冷眼相待,吃闭门羹已是从轻发落。柏郎嘉宾被迫将所有身携之物献给了忽鲁木失、拔都(Batu)及沿途“贪婪的蒙古首领们”,以至于最终见到贵由汗时,柏郎嘉宾及其随行人员已一无所有:“我们轮流被询问想给可汗呈献什么礼物,而那时我们已经身无所物,没有礼物呈给可汗。”[1]100根据柏郎嘉宾的记载:“贵由汗很意外也很失望,想不到尊贵的教皇派来的使者竟然空手而来。”因此,柏郎嘉宾一行受到了严惩,食物供给被大大削减。幸而得到一位俄罗斯金匠的援助,柏郎嘉宾及同伴才没饿死他乡。[1]101

蒙古首领也向其领地内的普通人索要贡品。鲁布鲁克曾记载:“当信基督的鲁塞尼亚人没法再向蒙古领主进贡金银珠宝时,他们全族老少像羊群一样被驱逐到野外,在那里为鞑靼人照料牲口。”[3]112-113

当鲁布鲁克到达撒里答的营地时,负责招待使者的是景教(即聂斯脱里基督Nestorian Christian派)教徒科埃克(Coiac)。[注]关于基督教(包括景教)的历史,参见Diarmaid MacCullogh的 A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The First Three Thousand Years一书,London: Penguin, 2009年。科埃克一边指点面见蒙古首领的礼节,一边询问他们有何礼品呈送。当得知他们什么礼物都没有时,科埃克“勃然大怒”(鲁布鲁克所言),[3]117也许他担心自己会因为鲁布鲁克一行的鲁莽而连累受责。[注]耿昇和何高济译为“如果他发现我们什么都不准备送,那他会感到蒙受莫大的侮辱”(230页)。道森说科埃克 “was much scandalised”(117页)

蒙古帝国的内部政治争端及各种误会,也可能给传教士带来礼品方面的难题。1248年大汗贵由汗(Great Khan Güüyüg)逝世后,其遗孀海迷失后(Ogul Qaimish)把持朝政。海迷失后希望能从贵由汗一支(Ögödei的后代)选出大汗王位的继承者,但是拖雷(Tolui)和唆鲁禾帖尼(Sorghaqtani Beki)的儿子中有强大的竞争者,包括蒙哥(Möngke)、旭烈兀(Hülegü)、忽必烈(Qubilai)和阿里不哥(Arig-Böke)。蒙古大汗继位权之争,导致一段时期的动荡。就在这一时期,有一位名叫安德鲁·隆格瑞莫(Andrew of Longjumeau)的道明会法国传教士到达野里知吉带(Eljigidei)将军的营地,效忠于贵由汗的将军让他去见海迷失后。隆格瑞莫在1250年见到海迷失后。海迷失后认为隆格瑞莫一行不仅仅代表法国,而是代表整个基督教西方对蒙古的臣服。因此,海迷失后致信法国国王路易九世(Louis IX),强调法国作为新附属国必须上贡金银财宝,并威胁如不照办将受到惩罚。[1]123法国国王路易九世见信后大为震惊,但没有照办。

(二)西方使节呈送的礼品

正如罗伊果(Igor de Rachewiltz)观察到的,“蒙古喜爱各类宝石、精致刺绣织布和猛禽隼鸟等”。[1]188这些都远非柏郎嘉宾所呈的狸獾皮毛之类所能匹及,也非鲁布鲁克的水果、饼干和麝香葡萄酒可比拟。蒙古可汗真正想要的是金银珠宝和丝绸缎带,富裕的外国商人反而能提供这些物品。柏郎嘉宾见识的最奢华的一组礼物是在贵由汗加冕典礼上,来自亚洲各地的外国使节都出席了仪式。柏郎嘉宾对礼品的描写如下:

使节们所呈之物精美丰富,令人赞叹——所见即丝绸、锦缎、天鹅绒、织锦、镶嵌金线的真丝腰带、上等的毛皮……给(大汗)遮阳的华盖……都镶嵌着宝石……驼队也装配着最好的鞍和坐具……很多马匹和骡子都披着皮甲或铁甲……不远的山上,更停放着五百多辆大车,载满金银和丝缎。[2]64

鲁布鲁克同时提到汉人和波斯使节为可汗带来“夏天穿的丝绸、织金的料子和棉布”,[3]101他也记录了突厥使节带来的“厚重”礼品,[3]202蒙古人的挚爱来自中亚的“汗血宝马”。在1328—1329年间“某使节曾前往元大都向大汗进献宝马。”这令朝廷上下人心激荡,文人即兴作诗,记录盛况。[1]188这些都形成了1342年马黎诺里向元惠宗(Toghon Temür,1333—1368年在位)进献宝马的背景,下文会具体讲述。

(三)无财产传教士们的困境

然而,蒙古首领对贵重礼物的索求让基督教传教士们陷入两难境地。作为传教士他们放弃了所有世俗财富,自然没有蒙古首领所期待的金银财宝。这是13—14世纪访问蒙古的基督教传教士们面临的共同问题。传教士们被迫想出创造性的解决方案,以不同的方式来应对难题。

如上所述,柏郎嘉宾告诉蒙古首领“教皇没有送来礼物”,但他自己“愿尽己所能,献己所有”。面对科埃克的怒火,鲁布鲁克解释自己是一个毫无世俗财产的传教士:

(传教士)既不拥有也不接受更不负责黄金、白银或任何财产,唯有敬神的书籍和礼器,所以我们没有为可汗和可汗的部下带来礼物。作为一个已经放弃自我财富的人,我也无法成为他人物品的拥有者。[3]117

当鲁布鲁克终于见到蒙哥可汗时,他说道:“我们无金银宝石可献,唯有上呈自己祈求上帝,为可汗祈祷神的庇护。”[3]155

(四)蒙古人对传教士的理解和宽容程度

一些蒙古首领对传教士的境遇并不同情,这种心态在西教东传刚开始的几年尤为显著。蒙古首领对西方传教士的态度也可能与双方的性格有关。爱思林纳斯传教士(Friar Ascelinus)不仅遇到一些傲慢无情的蒙古首领,而他自身也很固执并不懂变通。1247年5月24日,爱思林纳斯来到拜住(Baiju,1242—1256年任统领)的营地觐见这位小亚美尼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统治者。但他没有照例准备贡品,还称罗马教皇(而非大汗)为最伟大的人,甚至要求蒙古人信奉天主教。拜住因爱思林纳斯的无礼而大怒,并判处将他剥皮的极刑。所幸拜住的妻子和一位负责传教士事务的官员从中交涉,援用保护外国官方使节的律例,爱思林纳斯才幸免于难。[1]113,116-117

有的蒙古首领对传教士更加包容,甚至会允许他们破例。撒里答和蒙哥都没有向鲁布鲁克索要厚礼,也没有强迫他行跪拜礼。也许那些与景教信徒有过密切接触的人更宽容些。到11世纪初,大部分克烈(Kerait)部落都接受洗礼。在蔑儿乞(Merkit)和汪古(Öngüt)部落中也有重要的基督教元素。许多成吉思汗的王室家族成员都是信徒,包括忽必烈的母亲,也许还有贵由汗。这些景教信徒在与传教士们的交往中忠心有别。他们首先忠于蒙古人,因蒙古人为他们提供保护、安全和工作;但也忠于与其有共同信仰的基督教传教士。这种情况可能有助于解释景教信徒对来访的传教士的矛盾行为。如科埃克一开始对传教士十分严苛,但后来态度逐渐软化,更能体恤。科埃克最初因传教士没为撒里答准备礼物而发怒,听了鲁布鲁克解释因宗教原因放弃所有世俗财产后,科埃克的态度转变了:

他亲切地回应我说,作为传教士,遵守誓约无可指摘。他也没有要求我们赠送礼物,反而在我们需要之时尽己所能提供帮助。他还让我们坐下,并请我们喝牛奶。[3]117

科埃克不仅平息了“怒火”,甚至还请传教士们喝牛奶。

爱思林纳斯传教士除了上文提到的违反礼节,还在见到蒙古首领时拒绝行三下跪拜礼。罗伊果称其行为“严重违反礼节” 。[1]116根据坚持和遵守跪拜礼的程度,可以作为晴雨表来衡量蒙古首领和基督教访客是否顽固。早在一年前,在忽鲁木失的营地,柏郎嘉宾便熟知进入统领的帐篷前要先左膝着地行三次跪拜的礼仪。[1]94在会面中,他遵守了必要的礼节,就如后来觐见拔都时一样:“我们先鞠躬,然后宫人告诫我们不能踩踏门槛。”[2]561246年8月,柏郎嘉宾出席贵由汗的加冕典礼时注意到“茫茫众人”在“边祈祷边朝南跪拜”,但他和其他方济各会传教士没有加入。就任典礼后,贵由汗坐在王座上,各色人群前来致敬,柏郎嘉宾写道:“各个部落首领在他面前跪下,随后所有人都跟着跪下,而我们是例外,因我们不从属于他们。”正如罗伊果所言,没要求外国传教士下跪,是因为他们还不臣属于蒙古帝国:

传教士的住宿条件优于其他使节,可能因为他们的国家不是蒙古帝国的附属国,蒙古领导人也尚未摸清他们东行的意图。值得注意的是,热闹的选举庆典快结束时,王公贵族将新任大汗贵由汗拥上金色王座,但他们没有要求参与庆典的传教士和其他人一起跪拜大汗。[1]99

然而,当柏郎嘉宾和同伴觐见贵由汗时,他们还是遵守了礼节,所有人朝大汗“左膝着地跪拜四次”。[2]63

大约八年后,当鲁布鲁克来到蒙古时,对传教士的礼节规范或许有所放松。1253年8月1日,鲁布鲁克觐见撒里答时的记载:“会面时,牧师和翻译官要跪拜三次,但我们不必跪拜。”[3]118可见,传教士似乎可免于行礼。1254年1月4日,鲁布鲁克一行前往觐见蒙哥大汗,负责接待他的景教神父们询问他们“想以何种方式行礼,是依照西方礼节还是尊蒙古仪式向可汗行礼?”鲁布鲁克回答道:

我们是用一生奉献上帝的教士。在欧洲,出于对上帝的尊敬,贵族成员并不接受教士委身行礼,但若为了上帝,我们也愿对一切人谦恭。[3]153

这里鲁布鲁克表达的观点是,基督教徒应该只向上帝鞠躬行礼,而不向世俗统治者这样做。但鲁布鲁克处理这个问题圆滑得体,表达了对大汗的尊敬。他如此说道:“如果大汗命令我们做的事不违反对上帝的尊敬,不损害上帝的荣耀,我们会做一切让大汗高兴的事。”[3]153因此翻译官只能站在门边,而传教士们却坐在大汗的家眷前。当大汗问话鲁布鲁克时,他也需先向大汗下跪行礼。考虑到跪地祈祷的姿势,鲁布鲁克便以祷告起句,感谢上帝让他们安全到达蒙古,并请求上帝保佑大汗健康长寿。[3]154

除了在是否下跪行礼的问题上比较灵活,蒙古人也表现出对基督教教义的一定兴趣和了解。鲁布鲁克曾听说撒里答是基督教徒,但随后断定他不是。在两者会面期间,撒里答认真查阅了圣经,并询问圣经中是否包含福音书。鲁布鲁克回答:“是的,并有完整的圣经。”撒里答还“把十字架拿在手上,询问上面的人像是不是耶稣”,鲁布鲁克也给予了肯定的回答。[3]119这些问题表明,撒里答对基督教教义有一定的接触和认知,可是不一定证明他是基督徒。

鲁布鲁克首次觐见蒙哥后,由于旅途奔波劳累,他询问是否可以留在大汗的营地稍作休息,得到如下回复:

蒙哥可汗非常同情你们,允许你们暂留此地,时限两个月,两个月后严冬即会结束。此外,距离此处十天路程的地方有一个不错的城镇,叫哈拉和林,如果你们想要前往,可汗会为你们提供一切必需物品。[3]156

由此可见,大汗对传教士很慷慨,他让传教士自行决定是留在营地还是前往哈拉和林,并相应地为他们提供所需食宿。

(五)传教士拒绝接受厚礼

由于终生不谋财物,大多数传教士不仅没有贵重礼物可献给蒙古人,而且也不情愿接受蒙古人的慷慨赏赐。1253年秋,在拔都营地停留期间,鲁布鲁克由一位向导带领,参观临近的拔都亲戚的营地。鲁布鲁克写道,“他们非常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接受金银或昂贵的衣物。”[3]133然而,传教士们愿意接受日常所需食物和保暖衣物。例如,在1254年冬,大汗就给鲁布鲁克和他的同伴送了些保暖衣物:

当寒冬愈加严酷,蒙哥送给我们三件猞猁皮长袍,穿时有皮毛的面朝外,我们心怀感激收下了。”[3] 161

可是蒙哥的皇后可达塔(Cotota)送给鲁布鲁克一件束腰长袍和几条“丝绸里子的灰色闪绸裤”的时候,鲁布鲁克把这些让了同行的一位使者。[3]1721254年8月,鲁布鲁克准备离开蒙哥的首都时,蒙哥又提到了礼物这一话题:

于是他问我是否想要金银或华服衣物,我说:“我们不需要这些物品;但我们的盘缠已用尽,需要您的帮助才能走出贵国。”大汗说:“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还想要其他什么吗?”我回答:“这些已经够我们用了。”[3]196

1254年的主显节当天,蒙哥大汗的皇后给几位神父赠送了圣诞礼物,但鲁布鲁克拒绝接受:

她给景教传教士和领班神父各送了一块银锭,并将一大块宽若被单的布料和一块品质较高的棉布放在我们面前。我不愿意接受,这些礼品便转而赏给了翻译官。翻译官将那块大布料带到塞浦路斯卖了八十塞浦路斯币,尽管那块布料在旅途中磨损了不少。[3]162-163

鲁布鲁克准备离开蒙古首都时,蒙哥的大臣们想要给他们送临别礼物。鲁布鲁克和同伴们本不想要这些赏赐,但出于尊重还是接受了:

他们手上拿着三件长袍(束腰外衣),对我们说:“我们知道你们不接受金银财物,但你们留在这里为大汗祈福时日已久,所以他希望你们每人至少收下一件长袍,不要空手而归。”出于对大汗的尊敬,我们接受了赏赐,因为在蒙古人看来,客人轻视他们的礼物是很恶劣的行为。[3]205

并非所有的传教士都拒绝蒙古首领的赏赐。我们从文献中了解到,马黎诺里从中国经海路返回欧洲途中,在印度附近遇到了风暴,不得不在锡兰(斯里兰卡)的一个港口避风。尽管他非常喜欢这个岛屿,甚至将其比喻成天堂,“当地的暴君却狡猾地掠夺了他的大部分钱财,还有使华时元惠宗所赠的所有贵重礼物,包括金银、丝绸、金币、宝石、珍珠、樟脑、麝香、没药和芳香香料。”[1] 199-200这说明,马黎诺里是很乐意接受蒙古大汗的大量赏赐的。

(六)蒙古首领对未来礼品的要求

马可·波罗(Marco Polo)的父亲尼科洛·波罗(Niccolò Polo)和叔叔马菲奥·波罗(Maffeo Polo)的故事众所周知。虽然两人不是基督教传教士,他们也受命为忽必烈送去100位基督教学者,以及进贡来自耶路撒冷圣墓教堂的灯油。[8]册1, 卷7, 13-14有些记录显示蒙古首领要求使者下次来时要带西方特定的物品。鲁布鲁克记述了这样的要求,科埃克的父亲在撒里答营地里当差,他要求鲁布鲁克下次拜访的时候带来会制作羊皮纸的工匠,因为他想要纸为撒里答制作书籍。[3]209-210从这一要求我们可以推断,当时蒙古缺乏羊皮纸等材料和制作技术。

另一个例子是罗伊果在书中提到的,1289年阿鲁浑(Ilkhan Arghun)曾要求爱德华一世(Edward I ,1272—1307年在位)和菲利普四世(Philip美男子,1285—1314年在位)赠送 “精妙的物件、矛隼和色彩缤纷的宝石” 。[1]188后来,元惠宗通过热那亚的安达洛·萨维尼奥内(Andalò of Savignone),又名安德鲁·弗兰克(Andrew the Frank),致信主教,既要求教皇为自己祈福,也要求赠送“马匹和其他稀有礼物”。[1]187

二、鲁布鲁克和泥金装饰圣咏经

上文提到,鲁布鲁克觐见过三位重要的蒙古首领。首先是1253年7月至8月见撒里答于东河和伏尔加河之间,然后是1253年8月至9月见拔都于伏尔加河的萨莱河岸,最后是1253年12月至1954年8月见达蒙哥于哈拉和林。鲁布鲁克于1254年9月返回拔都的营地,1255年7月回到安提俄克。

第一次与撒里答会面时,鲁布鲁克介绍了随身携带的泥金装饰手抄本,特别提到法国王后赐给他的圣咏经。装饰手抄本是在西方印刷术发明之前,用手绘的图画描绘圣经中的场景,以说明和装饰圣经。泥金装饰手抄本的正文装饰精美、色彩明丽,其页边、插图以及段落或章节的首字母时见金银描绘。[9]剑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Corpus Christi College)[注]剑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帕克图书馆藏有14世纪鲁布鲁克游记手抄本。和菲茨威廉博物馆(Fitzwilliam Museum)均收藏有精美的泥金装饰手抄本,其中基督圣体学院的藏品已完全数字化可在线查阅。尽管本文提到的那本圣咏经不知是否存世,但菲茨威廉博物馆存有一本与其类似的泥金装饰手抄本。[注]法国国王路易九世(1226—1270在位)的姐妹伊莎贝尔圣人(1225—1270)的《圣咏经和时祷书》,1252—1270年写的。 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博物馆藏。

图2 鲁布鲁克的泥金装饰手抄本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鲁布鲁克到达撒里答的营地后,先被带到景教信徒科埃克处。科埃克负责指导使节们蒙古礼仪,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的不当言行。如上文所述,科埃克听鲁布鲁克说没给大汗准备礼物时 “非常气愤”,但鲁布鲁克解释作为基督徒自己放弃了所有的世俗财物,科埃克似乎颇为理解和同情。尽管教派不同,毕竟同为基督徒,科埃克甚至请鲁布鲁克为自己祝福。如前文所述,鲁布鲁克送给科埃克葡萄酒和小甜饼作为答谢。[3]118对于鲁布鲁克而言,科埃克不仅是同宗教的兄弟,也是可交流之人,并且日后自己还可能需要其帮助。

由于他们没什么贵重的礼物可送给撒里答,科埃克指导鲁布鲁克,“到宫廷去,带上(法国)国王的信函,法衣及圣物,还有书信,他的主人想看这些东西”。鲁布鲁克和他的同伴遵其所言,“把书本和弥撒用具放在一辆车里,把面包、酒和水果放在另一辆中”。之后鲁布鲁克向大汗“把书本和法衣铺开来,很多鞑靼人、基督徒和萨拉逊人骑在马上观看”。[3]118

展示时,科埃克询问鲁布鲁克是否愿意将这些物品都送给撒里答可汗。鲁布鲁克很惊恐,他害怕自己不得不把这些珍贵的宗教物品全都送出。鲁布鲁克掩饰了自己的恐惧,试图采取外交策略。他回答道:

大人阁下,我们乞求您的主人俯允接受这点面包、酒和果品,不是作为礼物,因为太微不足道了,而是作为祝福,那我们不致显得空手去见他。他将看到国王陛下的信函,而且从中将得知为何我们去见他,然后我们和我们的一切东西都将等候他的吩咐。至于这些法衣,那是圣洁的,除教士外别人不得触摸。[3]118

鲁布鲁克没坚持归还物品,但科埃克肯定知道这些是他珍爱之物,是希望能要回来的。科埃克因此产生了一个十分有创意的想法,他“让我们穿上圣衣出现在可汗面前”。于是,鲁布鲁克穿上自己的仪式长袍(圣衣),把经书都聚到一起,包括一本圣咏经:

我穿上最贵重的一件法衣……带上您(即法国国王路易九世)赐给我的圣经,以及皇后陛下赠与我的美丽诗篇,其中有漂亮的图画。[3]118

鲁布鲁克使用代词“您”表明他是在向国王讲述自己的旅行记录。“psalter”是一本书,内容摘自圣经中的《诗篇》。这些对鲁布鲁克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不仅因为物品的宗教性质,还因为这些是法国国王和王后赐给的礼物。他栩栩如生地描述了事情的后续:

我的同伴手执弥撒书和十字架,身着白法衣的书记则手捧香炉。我们就以这样的穿着方式来到他(撒里答)的住所前,侍从们拉起挂在门前的毡子,以便可汗能看到我们。[3]118

弥撒书(missal)是一本包含弥撒(mass)及其他天主教仪式用语的书。香炉(thurible)是便携式的,祭祀中牧师会摇动香炉,在房中洒满焚香。当传教士们被严厉告诫进门和离开时均不可触碰门槛后,他们被要求吟唱圣歌,为可汗祈福,于是唱着赞美诗慢慢行进。撒里答的嫔妃都出席了此次弥撒,还有许多人在旁围观。

科埃克向撒里答展示了传教士带来的各式物品,包括香炉、圣咏经和圣经,撒里答仔细端详了香炉。撒里答和王后将这些物品一一细察,其中格外留意到圣咏经。就在那时,可汗询问了福音和十字架的事(见上文)。接着可汗命围观的人群往后退,以便自己更清楚地欣赏传教士们身着的宗教“华服”。鲁布鲁克呈上法国国王路易斯的信函,尽管信函已译成阿拉伯语和叙利亚语,但必须再次翻译以便撒里答理解。撒里答聆听翻译时,鲁布鲁克的随行人员须暂时退下。随后,撒里答“命人收下面包、葡萄酒和水果,让我们把法衣和经书带回住处”。 鲁布鲁克松了一口气,原本一直担心可汗会留下他美丽的泥金装饰圣咏经。

第二天科埃克来把撒里答的决定传给鲁布鲁克说,法国国王的信函中“有一些麻烦的事,若无他父亲的意见,他什么都不敢干”。[3]120于是撒里答命传教士们前去觐见他的父亲拔都。不幸的是,鲁布鲁克接到命令是必须将带来的所有珍贵物品留在撒里答处,包括他的法衣、教堂礼仪用品和经书。鲁布鲁克 “预料到蒙古人贪婪成性”,最后取回了少数几样最重要的东西,包括他的圣经和一本祈祷书。他想要取回内含泥金装饰图画的精美圣咏经,却担心蒙古人会留意到而没取回:

我从带来的书籍中抽出圣经和其他我特别喜爱的书,但不敢取出王后您(法国国王)的圣咏经,由于书中的镀金图画太引人注目了。[3]120

由于鲁布鲁克将大部分物品留在了撒里答的营地,在与拔都和蒙哥会面时就没提及泥金装饰手抄本。在拔都的营地里,有一位“接待”帮鲁布鲁克安排食宿,可是鲁布鲁克没有礼物送他。鲁布鲁克记录道:这位接待“所做的一切都很刻薄”,脾气也不好。传教士们在拔都处停留了五周,一些匈牙利人向他们伸出援手,给他们带来食物,但鲁布鲁克却无以为报,“(我)手上只有一本圣经和一本每日祈祷书”。鲁布鲁克所能做的是为匈牙利人从这两本书中誊抄出一些祈祷文。[3]129-130

耗时四个月后,12月底鲁布鲁克及同伴到达蒙哥营地。在那儿他们和一位来自亚美尼亚的景教僧侣相处友好。1254年1月初,鲁布鲁克正式觐见蒙哥。蒙哥好奇鲁布鲁克的来意,并翻看了他的圣经和祷告书。[3]152-156大约一周后,蒙哥大汗和皇后在营地内一座小型的景教基督教堂召见鲁布鲁克,再次翻看经书,大汗 “认真询问书中图画之含义。” 因为鲁布鲁克的翻译没有同来,景教僧侣代为解答。[3]162一个月后,蒙哥召见不同宗教代表为自己祈福,蒙哥又一次仔细察看鲁布鲁克的经书:“大汗看见我们抱握圣经,便命人将圣经呈上,这样他即可非常认真地察看。”[3]164可见蒙哥对鲁布鲁克的圣经感兴趣,也证明此本圣经中有图画,尽管我们尚不清楚这些插图精美程度。

1254年8月,蒙哥让鲁布鲁克带着给路易斯国王的回信返回法国。鲁布鲁克带着上文提到的长袍(束腰外衣)离开,一个月后到达拔都的营地。路上,他遇到了正前往蒙哥营地的撒里答及其随从。景教的科埃克也随行,鲁布鲁克便向科埃克询问自己留在撒里答营地的物品,特别是经书和法衣。科埃克先是含混其词,说道“你不是献给撒里答可汗的吗?”言下之意是这些物品都是鲁布鲁克献给撒里答的礼品,不该再要回来。然而,鲁布鲁克提醒他:“这些物品是我带来撒里答营地的,但你知道,我并没有把它们送给撒里答可汗。”

科埃克作出了让步:“你说的是事实,没有人能反驳事实。” 科埃克告知鲁布鲁克,他的物品在萨莱城(Sarai,拔都在伏尔加河岸新建的城镇),现由自己父亲保管。他提及,鲁布鲁克的部分仪式礼服现为同行的景教僧侣所持有,但鲁布鲁克表示自己最在意的是经书,并要求一封信函以便从科埃克的父亲那里取回这些书籍。科埃克向撒里答请求授予了信函,鲁布鲁克带着信函及赠给路易斯国王和自己的一些简单告别礼物离开。[3]207-208

9月16日,鲁布鲁克到达拔都的营地,一个月后离开前往,两周后到达萨莱。11月1日前后他找到了科埃克的父亲。对两人的见面,鲁布鲁克记录如下:

收到撒里答的信后,科埃克的父亲将法衣都归还给我,除了三件白麻布圣职衣、一件带刺绣的丝绸披肩、一条腰带、一块有金线刺绣的圣坛台布以及一件白袈裟;他也归还了祭祀所用银器,除了香炉和小圣油瓶,撒里答同行的神父占有了它们。他还归还了经书,但经我允许,他留下了王后的赞美圣咏经,他说撒里答格外喜欢这本圣咏经,这让我无法拒绝。[3]209

因此鲁布鲁克最后没能拿回法国王后作为礼物赐予他的泥金装饰圣咏经。很明显,撒里答可汗太喜爱这本书而不愿意归还。

三、马黎诺里传教士:一次感人的宗教仪式和一匹宝马

鲁布鲁克出使约90年后,另一位方济各会传教士马黎诺里传教士参访元朝。此时,蒙古的情形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忽必烈击败他的竞争者阿里不哥(Ariq Böke)于1260年成为蒙古大汗,随着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中国,蒙古帝国的首都从哈拉和林迁至元大都(今北京),1271年后成为蒙元朝的首都。因为忽必烈在管理机构中重用非汉族的官员,且扶持外国宗教,在他在位期间及之后,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可放心地完成他们的宗教使命。在1307年,约翰·孟高维诺(John of Montecorvino)成为罗马天主教北京教区第一任总主教。之后马黎诺里接替他的职务。

我们并不大了解马黎诺里早年的经历,只知道他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Florence)一个贵族家庭,曾在博洛尼亚(Bologna)担任讲师。他被任命为前往中国的宗教使节是由于在1338年的五月元惠宗(1333—1368年在位)派往罗马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二世 (Benedict XII, 1334—1342年在位)的使团到达阿维尼翁 (Avignon)。这个共有十五位成员的使团由安达洛·萨维尼奥内所带领,同时他还向教皇送来两封信函。其中一封信来自元惠宗,信中要求与教会建立外交联系,另外一封来自元大都的基督教徒阿兰斯(Christian Alans)。这时阿兰斯在元朝军队中已有比较高的位置。他们请求本尼迪克特十二世派一位“教宗使节”,即罗马教皇的代表,到元大都接替1328年去世的孟高维诺。教皇对此的回应是将马黎诺里传教士和其他一些方济各会修士作为自己的代表派往中国。这队教皇的代表与可汗的返程使团一路,于1339年3月从那不勒斯(Naples)启航。

在给教皇的信函中,元惠宗也索要了“西方马匹及其它珍品”。可能正因为这个原因,根据罗伊果的说法,他们从那不勒斯带来的教皇礼物中有“一些优秀的战马”。[1]190-191所谓“西域宝马”在中国久负盛名,有关记录最早可追溯到汉代。但古人所指“西域宝马”一般为费尔干纳(汉代的大宛)的汗血宝马,而非西欧的马匹。上文提到,1328—1329年间蒙古王室收到的一匹未指明来源的宝马曾引起蒙古内廷的轰动。因此,当马黎诺里1342年来到元大都,并于8月19日将一匹马作为礼物之一进送给可汗,可汗对他的欢迎及款待就不足为奇了。然而,正如下文所示,马黎诺里可能某种程度上误解了可汗的反应。[1]187-192

从那不勒斯,他们停在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然后起航至克里米亚(Crimea)半岛港口卡法城(Caffa/Kaffa)(今费奥多西亚[Feodosiya]),先跨过亚速海(Sea of Azov)到塔纳(Tana),再到金帐汗国的可汗月即别(乌兹别克[Özbeg], 1313—1341年在位)位于新萨莱(New Sarai)的王宫。随后在月即别的领地过冬,直到1340年五月才离开。接着他们被护送到中亚的阿力麻里(Almaliq),大约于当年九月到达。在马黎诺里到访的前一年,阿力麻里曾发生一场针对当地方济各会传教士的屠杀,故马黎诺里及其同伴在阿力麻里逗留到1341年年末,以重修教堂和道院。修缮完成后他们继续旅行,途径哈密、西夏和天德 (Tenduc, 大概是Dongsheng 东胜,近Ordos City 鄂尔多斯),[10]卷2,850在1342年的五月或六月到达元大都。[11]190, 211-212

马黎诺里对获邀于1342年8月19日觐见大汗感到极为激动。我们尚未完全确定马黎诺里是否是在元大都见到大汗,如其本人的旅行记录所言,还是在位于上都的大汗夏季行宫(上都)。[1]192-193他在这一会面的时刻竭尽全力表演了完整的祈福仪式。据他记载:

在他居住的华丽皇宫里,当我到达大汗的席前,一切都是最完备的节日盛装打扮。进行时有人在他前面拿着一支精美的十字架,捧着蜡烛与焚香,吟唱“我信独一真神”。当我的吟唱结束,我为他献上完整的赐福祈祷,他满怀谦逊地收下了。[11]213-214

马黎诺里的记载还提到:

大汗看到战马、教皇的礼品和密封的信函,和另一封来自罗伯特国王的信函,即那不勒斯国王罗伯特·昂如(Robert of Anjou,King of Naples),都印着他们的金章,以及我们如此的欢天喜地,大汗看上去十分高兴,对一切都非常满意,并以最大的荣誉招待我们。[11]214

马黎诺里不禁为自己以最佳状态向大汗展示了基督教精神而充满成就感。记录这次会面时他引用了圣经中智者循星光指示到伯利恒瞻仰耶稣降生的场景:他们“欢天喜地”,可见他确实将这次出使视为基督教精神的胜利,一个隆重而崇高的宗教时刻。

但是,从中国编年史对该事件的记载来看,让蒙古人印象最深的显然是所呈马匹,而非基督教的仪式或教义。《元史》对此事的记载仅有两行,并未提及宗教仪式、罗马教皇或马黎诺里。正史中只提到了马匹,并对马匹进行了详细描述:秋七月……拂郎国贡异马,长一丈一尺三寸,高六尺四寸,身纯黑,后二蹄皆白。[12]卷40,864

图3 周朗《天马图》

在讲述了马黎诺里和大汗之间的见面之后,罗伊果评论道,从元史的中国作者的角度来看,“西方的礼物被具体而带有象征意义地描述为贡品,致敬蒙古帝国开明和宽容的统治。” 罗伊果继续阐释,“无论教皇或传教士们都没有最简略的提及。这一趣闻很好地阐明,在东西方之间,他们的关系在多大程度上为各自的文化偏见所蒙蔽。”[1]194-195

学者欧阳玄(1283—1357)也曾作诗《天马颂》,描绘西方进贡的马匹:

至正二年壬午七月十八日丁亥, 皇帝御慈仁殿,拂郎国进天马,二十一日庚寅, 自龙光殿周郎貌以为图,二十三日壬辰, 以图进翰林学士承旨巎巎(康里巎巎,1295—1345),傳旨命傒斯(揭傒斯,1274—1344)为之赞,臣惟汉武帝发兵二十万仅得大宛马数匹,今不烦一兵而天马至,皆皇上文治之化所及,臣虽驽劣,敢不拜手稽首而献颂曰:

天子仁圣万国归,

天马来自西方西。

玄云被身两玉蹄,

高踰五尺修倍之。

七渡海洋身若飞,

海若左右雷霆随。

天子晓御慈仁殿,

西风忽来天马风。

龙首凤臆目飞电,

不用汉兵二十万。

有徳自归四海羡,

天马来时庶升乎。

周朗(生卒年不详)的画叫做《拂郎国献马图》。见“大中华书画网”http://old.zhsh5000.com/showauthor.asp?id=500。

一本关于蒙元时代到中国去的方济各会传教士的书的封面有这幅《拂郎国献马图》,参见Lauren Arnold的 Princely Gifts and Papal Treasures: The Franciscan Mission to China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Art of the West, 1250-1350一书, San Francisco: Desiderata Press, 1999年。

天子仁寿万国清,

臣愿作诗万国听。[13]卷1,1

诗中提到的一位画家周郎所画这幅骏马图今日已失传,不过一份明朝的副本可在“大中华书画网”见到。[注]周朗(生卒年不详)的画叫做《拂郎国献马图》。见“大中华书画网”http://old.zhsh5000.com/showauthor.asp?id=500。一本关于蒙元时代到中国去的方济各会传教士的书的封面有这幅《拂郎国献马图》,参见Lauren Arnold的 Princely Gifts and Papal Treasures: The Franciscan Mission to China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Art of the West, 1250-1350一书, San Francisco: Desiderata Press, 1999年。然而伯希和(Paul Pelliot)认为,周郎这幅画应是皇帝骑着这匹骏马,但明朝副本只见到一匹骏马呈送给皇帝,并没有人骑在马背上。据伯希和的分析,清代耶稣会传教士宋君荣神父(Antoine Gaubil, 1689—1759)是在宫廷藏品中看到这幅皇帝骑马的画的[注]伯希和在1815年进行的最后一次皇家藏品清单调查中发现此画被提及。他声明,“这一珍奇文件可能在1860年火烧圆明园时被毁,但亦有可能,目前它仍保存于北京的皇家收藏中。”[注]参见Paul Pelliot的 “Chrétiens d'Asie centrale et d'Extrême-Orient”,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 15, No. 5 (1914), pp. 623-644, https://doi.org/10.1163/156853214X00401.

由此,我们仍不清楚马黎诺里呈送给可汗的马是什么品种。或许马类专家能从画中识别出来。读者会猜测,可汗期待的是否是那种据称来自费尔干纳的珍奇马匹,以及马黎诺里从那不勒斯带来的战马能否与此类费尔干纳宝马相提并论。不过,可汗看上去并未对马黎诺里带来的马匹失望。相反他对这匹战马印象非常深刻。

如果我们追踪马黎诺里游记中对马匹的记载,我们可发现,首先传教士是从那不勒斯带来了战马(假设罗伊果对他们的出发地判断正确);其次至少一匹战马被带到新萨莱的月即别;第三,当他们大约在1340年五月离开月即别的金帐汗国时,可汗为他们提供了马匹和旅行费用。由此,这里可看出关于马匹的混淆。

清楚的是,马黎诺里带来给乌兹别克的马匹的确来自那不勒斯,至少是来自新萨莱的西部。然而,尚不清楚他们送给大汗的马匹是他们从欧洲带来的,还是月即别给他们的。由于传教士需由海路到达塔纳,而月即别给的马是给他们在陆路上骑用的。他们大约五月离开月即别后,于九月到达了今新疆地区的阿力麻里。[注]罗伊果(Rachewiltz,192页)说他们大概沿着佩戈洛蒂所描写的常规商业路线。参见弗兰切斯科·巴尔杜齐·佩戈洛蒂(Francesco Balducci Pegolotti)的《贸易实践》(Pratica della Mercatura),现代版本有Allen Evans的La pratica della mercatura,Cambridge, Mass: Mediaeval Academy of America, 1936年。另一种可能则是,这些马匹来自沿途的其它地区,甚或的确是费尔干纳地区,因为马黎诺里可能途径此地。

此外,尚不确定他们是否仅仅呈送给可汗一匹马,或是多匹。马黎诺里的记载使用的是复数,而从汉语史料中很难查明这一问题。周郎的画中仅仅出现了一匹马,元史中所提及的也是一匹马。而上面引用的诗句在这一问题上比较含糊。马黎诺里在离开月即别后的游记没有提及任何马匹。我们必须承认,这些问题非常难以厘清。

马黎诺里并不知道元史中关于马匹的片段,因为元史成书于明朝时期,同时也很难说他是否得知以上提及的这首诗和这幅画。由此马黎诺里并没有机会知道可汗事实上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匹马,而非他所献上的宗教仪式。在他之前的游记中,马黎诺里天真地写道:大汗想要与教会建立外交关系是因为“他非常喜爱和敬仰我们的信仰”。因此他认为可汗对基督教持有积极态度,这也影响了马黎诺里如何看待他与可汗会面的事件。[11]210事实上,我们并不确定这一看法是否正确。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可汗的确很满意,但并非是因为宗教仪式和祈福,而是因为那一匹骏马。

四、结 论

当面对文化间的互动关系,从不同的角度全面考虑问题是非常重要的。有时,这不仅涉及两个,而是涉及多个视角,特别与错综复杂的历史、政治、社会和宗教等情形密切相关。在13—14世纪,来自不同环境,持有不同世界观的基督教传教士和蒙古首领的遇见彼此。会面的每一方都有复杂的思虑和迥异的忠心,这将他们拉向不同的方向。他们的交往中,文化间的差异会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

从以上讨论可以明显看出,聚焦于礼物赠与行为对理解上述不同视角非常有益。在这篇文章中,我已探讨了欧洲与蒙古的礼物赠与行为的很多方面,包括来访者向蒙古首领呈送礼物的责任,蒙古首领对礼物的期望,传教士自身的信仰约束了他们能给予什么礼物和他们能收下什么回赠礼物,以及蒙古人对未来礼物的要求。这类礼物赠送的责任和处置方式有很多变化;而且文中多个人物亦展现出充分的灵活性。而视角上的差异有时可能导致文化的冲突和误解。

本文最后两部分所描述的两段跨文化接触,揭示了西方人与蒙古人之间的一些紧张关系。对鲁布鲁克来说,他最珍贵的个人财产——王后送给他的美丽而神圣的礼物,他虔诚地把它用于宗教修持——在蒙古首领看来只不过是一组引人注目的,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图画收藏。在一个马黎诺里眼里能够和蒙古东道主交流灵性超凡体验的时刻,蒙古首领们却认为是获得一匹宝马的良机。这些互动集中体现了13—14世纪丝绸之路沿线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

然而,这种误解通常是可以克服的,特别是当双方互相尊重、开放和宽容对方的时候。这取决于双方的个人品性,如灵活性和达成妥协的意愿。鲁布鲁克没法找回法国女王送给他的那本发光的诗篇;但他不愿与蒙古人对抗,部分原因是为了自我保护,他不得不放手。马黎诺里可能已经意识到,他与大汗的会面之所以成功更多的是因为那匹马,而不是因为他所献上的宗教仪式,但他没有追问这个问题。在这些情况下,得以维持和平的重要品性应是不怀怨恨,以坦率和尊重以及慷慨方式对话。

对于蒙古人和信奉基督教的欧洲人的分类实际上过于宽泛和笼统。在蒙古人中,出征的将军们往往注重权力、胜利和物质上的东西,对被征服土地上的非蒙古人和过路的游客采取敌视和压迫的态度。这与留在中亚的拥有较稳定财富和权力的可汗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可汗更加国际化,愿意与其他民族合作以实现他们的目标。在我们关注的研究时段早期,与景教有密切接触的蒙古人,对基督教传教士也比较同情。后来,蒙古帝国分裂成不同的汗国,整个蒙古世界的同质性大大降低。

在基督教方面,主要的对比发生在景教和代表罗马天主教会的新教之间。景教在中亚扎根了几个世纪。他们不仅在地理和教派上存在差异,而且在时间顺序上也存在差异,尤其是在鲁布鲁克和马黎诺里时期。鲁布鲁克是第一批从欧洲来到蒙古的基督教传教士之一,而马黎诺里是已经在中国一些最大城市建立大主教辖区的传教士之一。此外,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发生了更多变化,比如政治和军事联盟的转变。一开始,基督徒与穆斯林为敌,随后基督徒又与蒙古人为敌,后来蒙古人想与基督徒结盟对抗穆斯林。

事实上蒙古统治者对于基督教传教士的欢迎是值得关注的,他们为传教士提供交通、食宿上的便利并与对方政治、宗教统治者书信往来,要求传教士作为观众参加他们最重要的宗教仪式。他们在写给西方统治者的信中也公开了自己的目标。最终,蒙古人逐渐改变了他们的论调,从“要么投降,要么死亡”到仅要求达成长远的外交交流和沟通,以及特定的礼物。总的来说,如果将1242年之前武力征服引起的恐怖放在一边,从1250年到1350年的这段时间证实了东西方外交手腕及良好意愿的胜利。

(非常感谢赵鲁阳、余佳、员雅丽和董燕帮助将这篇文章翻译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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