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傅月庵
我没有喝咖啡的习惯,偶尔一杯而已。新办公室与捷运之间,有家咖啡店,连锁那种,非常小,摆完烘豆机,划出工作区,店内仅容转身,一个座位也摆不下。
我日日经过也不以为意,却总见有人站在骑楼等外带,加上一大早便飘出的咖啡香确实诱人。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觑准无人空档,点了一杯。
很年轻的小女生,估计不超过25岁,两位,一名煮咖啡,一名站柜台。分工得特别有默契,不时还可偷空聊两句。
咖啡煮得好! 喝过之后,竟也就黏上,一个礼拜至少总得喝上一杯。
我没跟两人聊过,仅只好奇观察,估计是份辛苦工作,绝不像村上春树小说里那家咖啡店,或说文青空想咖啡厅的悠哉:放自己喜欢的爵士乐,跟有趣的老客人闲聊,生意不好时就看书写作……却见两人常时喜悦,总是高高兴兴忙这忙那,含笑叮咛客人这个那个。
“煮咖啡算不算一门技艺?”突然这样问自己。少时左邻右舍不少小孩念完小学就被带去当学徒,学铁工、学木工、学水泥工……三年六个月方能出师,因为不甘心,许多辛酸悲惨故事都由此而来。当时大约没有谁听过或认为“煮咖啡”(或“泡茶”)也可算一门维生技艺。
如今,煮得一手好咖啡,加上一些勤奋,竟也可以岁月静好欢喜过日子。差别在哪里呢?“自己的选择”或是重要的因素吧。读完了大学甚至念完博士,因为真心喜欢,所以从“学徒”做起,开始学煮咖啡。大家都觉得这很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社会都接受,家人也能祝福。于是心安理得在时光流转里煮出一杯又一杯的好咖啡。
这只是一种小确幸吗?当然不,这是人生的大确幸,煮好一杯咖啡,其困难程度,绝不下于盖好一间屋子,写好一篇论文。
别以为这是小事,人类走了很久,我们才走到这样的时代。有了欢喜,才可能“行行出状元”!
清初金圣叹因“哭庙”案被捕下狱,狱中有家书:“字付大儿看:咸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金圣叹绝笔。”同年七月十三日于南京三山街头处斩,临刑跟狱卒说:“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
金圣叹这吃法有趣,我真试过,却尝不出胡桃、火腿滋味,大约每人味觉不同吧。不过两物同嚼,确实别有滋味,好玩!幼时还觉得冷萝卜汤泡饭配花生米、盖棉被吹电风扇也都别有滋味,大概同属一类。近时新发现,饭团配咖啡也很行。
“将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兜在一起,成了新的东西,这就是创意。”有人这样说。但就算没兜出新东西,好玩也尽够了,那一点尝试的新鲜。
在世界里游戏。咖啡给的想象。
不想竟喝成习惯,早上或下午,如今都得来一杯咖啡。
前些时候的事。
“先生,我们正在优惠,大杯第二杯七折,很划算的。”咖啡店小妹说。
“喔,我一杯就好。谢谢。”我笑着回答。“可以寄杯的,明天喝也行。”小妹怕我误解。
“还是一杯就好。谢谢你。”我几乎不假思索,直觉说出口。
此后小妹每天讲一次,一如“麻烦请等3~5分钟”,估计店方规定要说。
我每次说不,小妹都笑着说好。她应该有点不解,其实我也不解。
——真的很划算,平均85折,又不要你马上喝,为什么不? 没道理啊。
心里却觉得怪怪的,不想要这种打折。感觉有事,偏想不通。
今早散步过双连,冷风飕飕,一路还想这事:
“若是今天七折,第二杯不打折。你接受吗?”
“可以啊!”同样不假思索,心里直接说好。
不就“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吗?有什么差别。
价格没什么差别,价值似乎有一点点。再想。
终于区别出来了。金钱还负担得起时,不想丢了那一点点。
“第一杯原价,第二杯七折”,你拿我当消费者,驱策我多喝咖啡。
“第一杯七折,第二杯原价”,你拿我当朋友,今天请我喝便宜咖啡。
大概就这样吧。重要吗?一点也不,咖啡好喝就行了。
人老心事多,疙疙瘩瘩,特无聊!
继续等“第一杯七折,第二杯原价”,像等待戈多。
台北民生西路捷运站附近,赤峰街、万全街、兴城街一带,昔称下奎府町,是即“打铁街”所在。
如今铁不打了,炉火早熄,铁匠都歇,仅剩零星五金行,以及近时颇走红的酒吧“打铁町49番地”。
此地我常走,上班前一段路,散步当运动。夏天以来常念想一间书店:“浮光”。网上常见照片,称得“雅致”两字,而无造作之姿。
绕了几次,总没找到。今夜又去,谨记“47巷”,总算见面。小小店招流淌蓝光,夜里果然比白天清楚。
书不多,数架耳,十来分钟巡视一过,确如友人所言:“选书很精准啊!”或与主人资历,真爱读书有些关系吧。
与主人聊聊,与她的友人笑笑,拍了几张照片,细细看过两回书架,带走一本书。本想喝杯咖啡,简讯来了,有人送物到家,等我归去。
离开时,走下磨石子阶梯,格外古风,幼时家中也是。“小心走好!”背后主人话语起落,昔日惯常也听得如此叮咛,惟那人西行往生矣。
出了骑楼,又回头,蓝蓝浮光,静静闪放,暗暗幽微之处,或实时光。
近日众声喧哗,嚣呶不休,最好的时光都在书店,顶好去一遭,最好忘了带手机,从容喝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