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梅
得知消息,是在次日中午,距离事情发生过去十几个小时。那天上午事多些,手机基本没动。午饭前匆匆浏览了一眼,却跳出一条刺眼的消息,但没太理会。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信息时代讯息的发布渠道更灵通,近一两年来,这样的消息密集地跳出来,一个个熟知的名人或不熟知的人名,在人们的一次次惊愕中突兀远去。以致有人感慨:上帝是有多寂寞,一下子需要带走这么多人陪伴!
继续埋头吃饭,却吃得心不在焉,总觉有鲠在喉。忍不住又打开手机,这一次是完全地打开链接,链接的那头连着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著名作家荆永鸣病逝。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揉揉眼睛,还是这一行字!又想是不是发错了,还是谁开的玩笑,58年出生才62岁还正值壮年就猝然离世!?而且,一周前的清明假期,恰好在京,还恰与一位北京作家朋友谈起家乡的荆老师。很奇怪,与荆永鸣认识多年,虽每每相聚时把盏酣饮,谈笑风生,但平日相距千里交集不多,也很少主动谈起。那天居然没原由地就说了起来,而且说了很多。难道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示吗。
没想,才隔了几天,便隔了生死。
清清楚楚的白屏黑字,却宁是不信。索性合上手机不看不想,以为拖延一段,围观的人散去,这事就没了。这种“鸵鸟”式逃避一直忍到傍晚,终于给远方的共同朋友发了一个忐忑的“?”,收到的却是朋友已在机场候机准备奔赴事发地的图片,心里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终于彻底折断。彼此都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是唏嘘着心里的不舍。朋友说,他今天收到无数的询问,都没有及时回复,以为不回复就有可能不是真的。原来,面对一种不想面对的事实,最无助的方式都是回避。
匆匆赶到北京,虽然已见不到逝者仪容,但总还能以最近的距离做一个告别。人生有很多告别,我们在握别时习惯说一句再见。可这一次,再也不会见了。再见只能在追忆里。站在告别大厅,久久看着中间黄白色花簇拥着的地方,那是人生最终回退到的一方矮矮的归宿处。难以想象,里面是一个曾经活色生香的生命,那样生龙活虎地笑过、喊过、雀跃过。我们都愿意以一把惯常的尺子来丈量人生,以为人生很长,可眼前的猝不及防告诉我们:人生确很长,但我们无法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都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安排呢。就像去年岁末最后一次见到荆永鸣,还说要请一杯酒,却赶上他眼睛不好不能饮酒就说下次吧。下次,就成了下辈子。
告别仪式完毕,人们一个个默然离开。站在大厅门口,回头看远处高挂的黑白照片,那棱角分明意气风发的脸,似乎在与所有人微笑作别。如果人生到了必须告别的时刻,就这样也好。生命中的来来往往,来了,好好迎,走了,安然送。生者与逝者之间,微笑未必不是另一种伤别,却好过不能自已不能继续。就这样静静相送,直到所有人走完,工作人员把门最后关上。
走到外面的院子,北京的四月,阳光晴好。而这样的阳光让人多了分感慨:人哪,所有可以被阳光微风拥抱的日子,都不再怨艾全心享用吧——这会是逝者匆促中未来得及说给世人的话。
确是太匆促了!转身间少了一位令人敬重也受人欢迎的朋友,让人还回不过神来。因为很久以来,都习惯了荆永鸣归来的日子朋友们击罄相迎。什么样的朋友最受欢迎?有两条简单的标准:好人与有趣。好人是底线,荆永鸣无疑是大好人,正直友善、仗义助人,而表现在他对文学新人的扶持方面更为可贵。一个人写的好,不算什么,再亮的光也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明亮。成全更多人,让更多人写好,这就是一种大爱无私的胸怀了。文化界的风气里时有一种文人相轻的不好“传统”,暗暗较量不说,哪还能拿出时间精力去培植别人。荆永鸣却就是后者。对于一些不知名的未曾谋面的年青作者,有时仅仅一个遥远的电话,他便会不遗余力倾力相助。在铺天盖地的悼念文章中,就有一大部分来自这些并不十分熟识甚至仅仅读过其文字的人。这也就能理解了,一个低调的人突然离世,何以短短几天,从南到北集聚了上百人在送别现场。这样的人格感召力不是仅凭一支笔书写出来的。
对于好人荆永鸣,熟悉的人知道,他还是一个有趣的人。一般来说,作家或者说惯于爬格子的人容易变得拘谨沉稳,荆永鸣却不是,也许是天生的性格使然,也許是其周围聚集了许多有趣的同类人,在许多场合,荆永明的热情豪放已成为标志性的开场序曲。寂静的场面,荆永鸣推门一进来,就像掀开了一个锅盖,立时满屋子热气腾腾。他就像自带磁场,很快成为中心。荆永鸣的热情豪爽贯穿在各个环节。喝酒基本不用劝,该喝的酒干脆利落,一饮而尽。喝到兴处,有时情不自禁载歌载舞,一首草原上的《鸿雁》被演绎的百转回肠。从专业上说,荆永鸣的歌声算不上动听,舞姿也不算翩然,但那种满脸热切全情投入的孩子气和真性情,常常会感染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唱和,在“天苍苍,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的悠远中,一桌人酒喝干,再斟满,不醉不还。人说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是上帝也缺少乐趣,需要召唤这样一位万里挑一的人吗。
当然一个人的受人敬重与欢迎,绝不仅仅是制造“酒肉穿肠过”的欢乐。更主要的是,每次即使喝得再多,红光满面,荆永鸣也总不忘了“敲打”身边安逸的朋友,说的最多的就是两个方面:一是要走出去;一是要坚持写。走出去是他自身的亲历所感;坚持写,是他走出去和走出前都一直不懈的信念。正是有了走出去的眼界再加之走出前的厚积,才有了荆永鸣后来井喷式的丰沛创作。作为一个从塞北闯入京城的写作人,荆永鸣把“外地人在北京”这样一个群体形象地比作“候鸟”,在时空的迁徙中,展翅穿梭,感知冷暖。由此诞生的他以“外地人”著称的系列作品,以接近平民化的坦诚之心与体察入微的精确笔触,赢得了“老舍文学奖”等诸多荣誉。行走中获得的独到体验成为他最宝贵的创作之源,而每次荆永鸣回到家乡时携带的亲切感,也都如候鸟归来。
只是,以后的春来秋去,这只候鸟再不会归来。他栖息在四月的京城,芳草无边,再不念归期。
愿那里永远温暖如家。
在离京前,朋友转交了一本荆永鸣所著《在时间那边》,还是三年前之作,没想到,收到书时,斯人已在“那边”。书中一文的结尾是:“时间也就那么过去了。”是哦,在时间的延申里,今天都将成为昨天,未来都会成为过往,什么都会过去的。就像在荆永鸣离世的今天,多数人也许已淡化了最初的惊诧与悲意,这是自然的事,即使是至亲至交最深的伤悲也终会在时间里淡化乃至消尽。但,一个如此生动的人,鲜活地与我们走了一回,纵使时间过去,那些留下的长歌欢笑,也终有追思可寻可忆……
2019年4月1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