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里

2019-05-31 01:44撒哈拉
阳光 2019年6期
关键词:何平矿工姑娘

撒哈拉

“幸福里”是一个小饭馆的名字,几年前我曾在那里打过工。说它小,确实不为过,十几平方的地方只有几张条凳搭成的饭桌,上面摆着几双筷子,几个调味瓶,满是油渍的桌面灰蒙蒙的,怎么擦都擦不出原来的颜色。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五十岁左右,就像赵本山在一个小品里描述的那样: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他身上飄着一股葱花味儿,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偶尔空闲了就坐在木凳上抽烟,对着锅灶上的瓶瓶罐罐出神。

我其实并不想来幸福里的,无奈我妈生病了,医生说这个病得靠养,不能再劳累了。我从小没有爸爸,是我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这个时候我必须站出来。于是我从苏州匆匆赶回来了,为此我还放弃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是一个不错的男孩,我们在一家工厂打工认识的,他很喜欢我,也很照顾我。可我要回来照顾妈妈,他却坚持在大城市发展才有机会出人头地,像我们这样的异地恋最终是没有结果的。这点我们俩都看得很透彻,并没有像影视剧里那些即将分手的情侣那样肝肠寸断,欲罢不能,那样的情境也不适合我,太矫情。于是在我回来前的一个晚上,在工厂外面的一个小饭馆里,我们开心地吃了顿分手饭,从此各奔东西。

回来安顿好我妈,我就开始为我们娘儿俩的生计发愁,不能就这样在家闲着,得找点儿活干,再说我妈的病也需要花钱。我就是在这时候被我的邻居李婶介绍到了幸福里。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大饭店,即使不挂星,规模也应该不小吧,我想。

第一次走进幸福里,我觉得是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这哪是什么饭店啊,充其量就是个小餐馆,门牌已经很旧,“幸福里”三个字却是格外的抢眼,让这个稍显寒酸的小餐馆生辉不少。我不知道老板为什么取了这么个有文化的名字,反正我喜欢这三个字,幸福,多少人期盼的事情啊。只是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并不乐观,当然更谈不上幸福了。我有点儿失望。当时已经过了饭点,幸福里并没有客人,老板正在厨房里打扫卫生,为即将到来的晚饭做好准备。小小的操作间里杂乱无章地放置了些蔬菜、作料,大大的案板上是切好的菜和搭配好了的凉菜,油迹斑斑的灶台上冒着热气。

李婶把我拉过来,往老板面前一推,说明了来意,这就是小丽,刚从苏州回来,先在你这儿帮几天忙,人家可是高中毕业,见过世面的,你以前那些帮工是没法比的。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姑娘要是不嫌寒酸就在我这儿先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一看就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不知道是老板的恭维起了作用,还是他一直谦卑的态度感动了我,我对他突然有了好感。先这样干着吧,在这小镇上想找个体面又收入高的工作确实有难度,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扔下我妈一个人跑去苏州打工了。于是我点头答应了,和老板谈好工作时间、内容和工资等问题,便开始了我在幸福里的打工生活。

幸福里的位置很特别,不临街也不在闹市,而在煤矿的西北角,出矿门口左拐三百米左右就到了。周围有几个零落的商铺,多是卖些日用百货,人流量不大。常常见几个人在店门口摆张小方桌,不是搓麻将就是掼蛋,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幸福里却不一样,地方虽有些偏,生意却是出奇的好。来这儿吃饭的多是矿工,一群粗犷的男人,三五一桌的聚在一起,两盘小菜几瓶老酒,不拘小节,随意豪放。我的到来,确实让幸福里增辉不少,那些刚上井的男人,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还散发着大澡堂里劣质肥皂泡沫的味道。他们往饭店一坐,眼睛便搜索猎物般盯着我看,刚开始几天我很不适应,躲在厨房不肯出来。何叔,也就是老板,看出我的窘境,便出来替我解围,亲自招呼这些男人,并警告他们,人家可是小姑娘,脸皮薄,都给我注意点儿,别丢了咱的形象啊!那些人忙点头说是,却笑得更加猖狂。

小丽,你别在意啊,他们就是说话粗鲁些,没什么恶意的。何叔一边掂着炒勺,一边回头对我说。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那时候我已经托我的几个同学帮我找工作了,一有合适的我马上就走,暂且忍着吧,谁让我缺钱呢?咬咬牙,我端了何叔刚炒好的酸辣土豆丝送到我的第一位客人面前,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用笑眯眯的眼神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朝我点点头,好像是感激,又好像是挑衅。好在我对自己的样貌还是有些自信的,看就看吧,还能怎么着?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我苏州的那个男朋友,他肯定想不到我会在这种地方打工,不由得鼻子发酸,情到深处,还是不能自已啊!

在幸福里待久了就会发现,这里其实很有人气的,来往的人虽然多是煤矿里走出来的矿工,但他们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粗鲁。每次来都会像家人似的报个平安,或者等不及炒菜上桌,便跑到厨房里寻摸吃的,像在家里一样随意,老何也不介意,笑着称他们每次来都像鬼子进村似的。面对着他们,我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爸的缘故,内心里对他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爸爸,这个在我生活里消失了很多年的词语,如今出现在我脑海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以至于我怀疑我的记忆是一个很大的黑洞。二十年了,我从不会说出“爸爸”两个字。

没错,我爸也是一个矿工,二十年前死于一场矿难,那年我只有四岁,所有的记忆就定格在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我捶打着近乎疯狂的母亲吵着要爸爸的片段。那是一段黑暗的记忆,我从未向人提起过,包括我的妈妈,我们总是心照不宣地用尽各种办法回避这种伤害。我爸是农民派遣工,在矿上没有正式的编制,根据合同矿上赔了一笔钱就算了。后来我和我妈搬到了镇上,因为在那个家里我们都笼罩在痛苦的阴影里,亲戚朋友便建议我们搬出了原来的地方。这样也好,换一个环境对我们来说不失为好办法,最起码我妈的心情好多了,她不再每天抱着我哭哭啼啼,像天塌了一样。其实我爸的死确实给我们的家造成了巨大的打击,我妈逢人便哭诉:小丽他爸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他不是上班去了吗?咋就不回来了呢?有一段时间她情愿相信我爸抛弃了她,离开了她远走他乡,也不愿意相信我爸已经死了。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甚至以为我妈这辈子完了,陪着流了不少眼泪。

对于我爸的死我没有深究过,那时我妈也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自然没有精力和心情细究我爸的死因,只知道他在井下出了事故,我爸不幸遇难,还有人被砸断了腿。对于我爸的死也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说那场矿难不是意外,是有人违章操作导致工作面冒顶才发生了事故,事实到底怎样我不想去追究,我也没有能力追究。反正我爸在那次事故中不幸遇难,我从此和母亲相依为命,再也享受不到爸爸的庇护,我妈就是那时哭坏了身体,经常头疼,失眠,有时候半夜里还会惊厥。这都不算什么,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看着小伙伴们牵着爸爸的手撒娇耍赖的时候,我都恨不得让我那长眠地下的爸爸醒来,我甚至不愿意去看他,尽管每年清明我都会被我妈死拉硬拽地去他的坟头焚香烧纸。但我从没流过一滴泪,我一直认为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丫头,把这盘回锅肉给人端过去。何叔的催促让我回到了现实,我赶紧把菜给客人端过去,他们都是下早班的工人,这会儿正是饥肠辘辘、饥不择食的时候。

老何,你这回锅肉炒得可是正宗啊,我家那口子怎么做都没有这味道,有啥秘诀吗?客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矿工,拿筷子的手指缝里藏著黑黑的煤泥。

秘诀?有啊,哪天让你媳妇过来,我手把手交给她。何叔的话慢条斯理却招来了一场哄笑。那矿工自知没趣,低头挑了块五花肉放在嘴里嚼了起来。老何,你也开始学坏了,小心死了没人送终啊!

何叔也不生气,回头对他笑笑,依旧忙着锅里的炒菜,这会儿饭馆客人多,何叔一刻不敢耽搁。有时候空闲了何叔也会坐下来陪客人喝两杯,聊聊家常。

来幸福里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何叔有一个记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客人的名字、时间和所欠账目,甚至几年前的账还有人没还上,有的还用红笔做出标记。我有些纳闷了,便去问何叔这账本的来历,没想到何叔却不以为然地说都是以前的烂账了,还来的就要,还不来就算了吧。

算了,怎么能算了呢?这样饭馆会赔钱的。我对何叔的做法很是不理解。

都是矿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张不开口啊。不亏本就行了,何叔还是用他特有的不苟言笑的表情回答我。

那这红笔标注的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何叔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说,那些人已经不在了。说这话时他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我的心也跟着沉痛起来。

幸福里的客人都是这矿上的工人,干活辛苦着呢,咱也别计较那么多了,不亏本就行啦。

这样下去能不亏本吗?做生意还怕赚钱啊,这人真怪,早晚有一天这饭馆得关门。我低声嘟囔着,转而一想我又何必杞人忧天呢,我在这里终不会长久的,说不定明天我就有了新工作,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你关不关门跟我有何干呢?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幸福里每天都有不少的食客,而且还都是回头客,他们把幸福里当成了自己的小厨房一样。下了班就喜欢到这里来坐一会儿,哪怕就是喝杯水、抽根烟,也会坐上半个小时胡拉海吹一番。矿工的工作压力大,有个能宣泄的地方终究是舒坦的。其实这附近也不光幸福里一个饭店,当地人都知道煤矿是块肥肉,虽说是高危工作,收入还是不少的。这让那些没有正经工作的人眼红,于是挖空心思地要把矿工手里的那点儿辛苦钱挣到手。幸福里对面就开了一家洗脚店,打出各种噱头做宣传,说洗脚多么多么好,特别是对长年在井下工作见不到阳光的矿工兄弟,可以缓解疲劳,甚至说洗脚可以滋阴壮阳肾补虚,让你更“性”福。一到矿工升井的点,总有那么几个丰乳翘臀、涂脂抹粉的外来妹在门口招揽客人。有一段时间,不少矿工一出矿门,便被那些外来妹拉进了洗脚店,出来的时候,个个神清气爽,脸上像镀了光似的锃亮。每每看到这一幕,何叔就会唉声叹气,大骂缺德,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然而好景不长洗脚店一夜之间就被查封了,说是被举报了,洗脚店有不法经营。看着两道刺眼的封条贴在了装修得金碧辉煌的门厅上,我瞅了一眼正在择菜的何叔。何叔,对面的店怎么突然就查封了呢?你说会是谁举报的?

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何叔话里有话,我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久后的一天,我的疑惑和担心变成了现实,幸福里的门口被人扔满了粪便,何叔一个人默默地清理了很长时间。

幸福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忙碌,虽不会门庭若市,却也是整条街最热闹的一处。一天中午,一对儿年轻的男女走进幸福里,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见有女的来,而且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我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我引着他们找到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我知道这时候的他们最需要的是安静,就像当初和我苏州的那个男朋友一样,一下班我们就会找个人少的地方待着,这样就算有些亲密的小动作也不会招来异样的眼光,最重要的还可以享受二人世界。我把菜单拿过来,那男人却摆摆手,示意不要,我没有勉强,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有特别的事情。女人的好奇心让我有了警觉,我时不时地关注着他们。过了半个小时吧,男的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现在也就这样了,你跟着我没什么希望。”女的就默默地低头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后来男的把女的送走了,几分钟以后他又回来了,开始闷头喝酒,一杯又一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自己喝干了十二瓶啤酒。

何叔沉不住气了,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酒杯,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担心那男人会向何叔报复,我知道在这种情境下男人最好的发泄方式就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再找个人狠狠地打一架,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我不禁为何叔捏把汗。你这是管啥闲事啊,让他喝去呗,失恋嘛,醉一场就过去了。

何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手里酒杯放下,扶着那男人坐了下来,小李啊,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叔知道你心里苦,不想连累了人家姑娘,你也别钻牛角尖了,我看那姑娘也是好女孩,你要不想辜负人家就振作起来,别折磨自己了。

男人像个孩子似的趴在何叔肩上哭起来,何叔若有所思地拍着他的背,沉默不语。或许何叔也有这样一段难忘的过往吧,不然他怎么会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呢?一时间幸福里充溢着爱情苦涩的味道,两个为情所伤的人舔着各自的伤口,这是怎样一种爱情啊!我又想起了苏州我那个分了手的男朋友 ,我离开的日子他会不会也曾这样伤心难过?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看着“幸福里”三个大字在破旧的门楣上稳稳当当,我好似明白了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在幸福里打工三个月了,我已经在这里应付自如。然而往往很多事情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就像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引爆。那天午后,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我利用空隙时间在店里休息,何叔出去办事还没回来。不多会儿,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暗下来,一片片乌云黑压压的飘过来,接着狂风大作,偶尔听到隐约的雷声,看来将是一场暴风雨。我赶紧跑出去,把饭馆门口的东西收拾利索 ,焦急地等着何叔回来。

一阵电闪雷鸣后,雨点像豆子般倒下来,我站在门口,朝路口的方向张望着,这么大的雨也许何叔会找个地方避雨,等雨过了再回来。这样想着,我心里安稳了些,便折回店里准备晚上的食材。刚坐定,就听到外面有人闯进来的声音,我心里一惊,不会遇到抢劫的了吧?那些窃贼最喜欢在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作案,这时候那些书里看到的情节突然在我脑海里发生了作用。我壮着胆子走出操作间,便看到了何叔的痛苦模样。

何叔淋了雨,衣服湿塌塌的贴在身上,他把右腿抬高放在了条凳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我赶紧拿了条毛巾递过去。他没理会我,慢慢地掀起裤管,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条腿啊,确切地说这是一条假肢。这么长时间了,我竟然没发现何叔的右腿是假的,怪不得从没见他穿过短裤,再热的天气都是一条宽阔的棉质长裤,晃晃荡荡的裤管里竟然藏著这么大的秘密。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丫头,去给我找块干净的毛巾。

听了他的话我这才回过神来,忙去拿了干净的毛巾来,半蹲下来,想帮他把假肢上的水珠擦净。何叔挡住了我的手,说:没事,我自己可以来,别吓着你。

说实在的,我确实有些害怕,那肉白色的假肢僵硬地搁在凳子上,格外刺眼。我把毛巾递过去,他仔细的把假肢上的水珠擦干净,然后双手抱着放下来,再腾出一只手撑住桌子,艰难地站起来,等站稳了才开始挪着向里屋走去。我想上去帮他,可他示意我不用跟着,我便站住了,看着他一步一步挪进里屋。

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套干净的衣裤,丫头,吓着你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何叔,你这腿怎么回事啊?

呶,留给矿上了。何叔用嘴撇了下儿矿井的方向,故作轻松地说。

你也曾是矿上的职工吗?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屋外大雨倾盆,屋内平静如水,坐定后 ,何叔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何叔叫何平,当兵复员后分配到煤矿工作。煤矿是三班倒,何平在采掘一线,是挨煤块最近的人。也是这矿上最累的一群人,这不要紧,何平当时二十来岁,又经过部队的打磨和训练,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干多长时间都不觉得累。他不觉得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有模有样,脾气性格也好,还是镇上的小学老师,何平甚是欢喜,干活都哼着小曲。那天轮到他上夜班,夜班是晚上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也是人最容易犯困和疲劳的时候,可巧的是那天一大早,姑娘就跑来何平家。

“何平,我妈说想见见你,你白天有时间跟我去一趟吧。”未来丈母娘下了命令,谁敢怠慢!更何况正处在热恋期,于是何平把自己收拾干净,洗了澡换了衣服,又跑到镇上供销社买了糖果,跟着姑娘去见了丈母娘。没料到人家老太太根本没看上他,叫他去就是要他知难而退的。为啥?就因为他是个挖煤的,没有出息。再说矿上的工作太危险了,生命没有保障,村里谁谁的男人前两年出事故就死在了井下,一家子老小就靠她一个人,日子过得甚是艰难;前几天,姑娘婶子的外甥刚在井下出了事故,腿被砸断了,到现在还和矿上扯着皮呢,一家人天天愁云惨淡。姑娘的妈列举了一个个惨痛的教训,好像和这煤矿沾上边的都没啥好事。

何平不知道怎么回答,偷偷瞅着姑娘,盼望着姑娘能阻止了这场会面。姑娘知道何平的为难,咬着牙不说话,她心疼何平,又不想伤了母亲的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姑娘的犹豫让何平失去了信心。

从姑娘家里出来,何平的心乱了,原本激情满怀的小伙子像霜打的茄子,顿时蔫了。他是喜欢姑娘的,那眉眼,那脾性都是他想要的女子,可如今她母亲那关真是难过啊。何平一天都昏昏沉沉的,脑子里都是姑娘母亲的话,全然忘了晚上要上夜班的事。恰巧那天他还真得去上班,他是班长,十几号人都等着他去分配工作呢!就是这一次疏忽,造成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弥补的灾难。

何平不愿说起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我便不再追问,我只知道由于他的疏忽,那个夜班不仅让他失去了一条腿,还让一个工友失去了生命,这是多么残酷的一场事故啊,何平一辈子都生活在悔恨中。事故发生半年后,装了假肢的何平坚决地拒绝了姑娘要照顾他的请求,一个人离开了煤矿。临走的时候他偷偷地跑到那个死了的工友家里,看着伤心欲绝的工友老婆和他可爱的女儿,何平的心碎了,他不敢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把矿上给的慰问金和他所有的积蓄留给了这对母女。两年后他再回来的时候,母女俩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地方,他喜欢的姑娘也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后来他开了这家饭馆,取名幸福里,就是为了要永远记住自己曾犯下的罪过。

何叔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爸爸,想起了那年发生的事故,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是一个违章者,我不禁对这个曾经让我感恩和信任的男人投去了异样的一瞥。许久,我们都不再说话,那天的雨特别大,幸福里门前被冲成了一道河流,我没等到下班的时间,便提前蹚着雨水回家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去幸福里,我谎称家里有事。何平没有催促我,只让我好好处理家里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就给他打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还无法从他的故事中走出来,更无法原谅他对我造成的伤害。那天从幸福里回到家里,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我感觉何平的故事与我有关。我向母亲证实了那场事故的来龙去脉,母亲所说确凿地证明,何平就是害死我爸爸的凶手。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冲到他的面前,让他把我的爸爸还给我,或者冲到狠狠地抽他两个耳光。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那么多年过去了,何平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任何人,无人可以倾诉。告诉我的妈妈吗?当然不行,她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怎么忍心再伤害她一次;告诉我那个分了手的男朋友吗?更不行,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又何必再打扰他。那几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还好一个朋友给我在镇上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大型超市做收银员,待遇、福利都还不错,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在跟何平辞行的路上,我想了很多理由,又都被我推翻了。我本来不打算再去幸福里了,可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管怎么说我都会为我的工作画上一个句号,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凭良心说,何平真是个不错的老板,也是个好人,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如果我永远不知道那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真把他当成一个长辈,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想把他当成我的爸爸,还计划着把我的妈妈介绍给何平呢。可他确确实实是害死我爸的凶手,虽然那是个意外,却给我、给我们家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

我来到幸福里。看着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烦躁多日的心却掀不起任何波澜,毕竟二十年已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面对昔日的“凶手”,我却恨不起来。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走进幸福里,三三两两的客人笑着向我打招呼,这种亲切感一下子唤醒了我。何平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盯着他那条在宽阔的裤腿里晃荡的右腿看了好久。我以为我会很气愤,但是没有,我甚至有些怜悯他。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是吗?为了不连累别人,他没再找女朋友,当然更没有结婚。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幸福里,精心照顾着幸福里和来幸福里的每一个工友,他用这种方式完成他的忏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平算得上一个好人。

但我最终还是向他提出了辞职,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不会说出真相。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

何平给我结算了工资,多给了两个月,他说就当是奖金吧,谢谢我这些日子对幸福里的付出,我没有推辞。

走出幸福里,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我正走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不久,我成了某家超市的收银员,收入不少,时间也固定,我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我的妈妈。我给苏州的他打了电话,那次我们聊了很久,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我们聊到了未来,聊到了幸福。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事实上我们都很平静,平静得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我依然在寻找我的幸福,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找到的。

有空的时候我还会到幸福里去帮忙,还会和那些升了井的矿工聊一聊,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何平始终没问我离开的原因,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我的身世,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神里都是愧疚和悔恨,但我都会坦然地面对他的凝视,让他知道我现在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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