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有空去看看芒花吧!那些坚强的誓言,正还魂似的,飘落在整个山坡。
朋友来相邀一起到阳明山,说是阳明山上的芒花开得很美,再不去看,很快就要谢落了!
我们沿着山道上山去,果然在道旁、在山坡,甚至更远的山岭上,芒花正在盛开,因为才刚开不久,新抽出的芒花是淡紫色,全开的芒花则是一片银白,相间成紫与白的世界,与时而流过的云雾相映,感觉上就像是在迷离的梦景一样。
我想到像芒花如此粗贱的植物,竟吸引了许多人远道赶来欣赏,像至宝一样,就思及万物的评价并没有一定的标准。
我说芒花粗贱,并没有轻视之意,而是因为它生长力强,落地生根,无处不在,从前在乡下的农夫去之唯恐不及。
就像我现在住在台北的十五楼阳台上,也不知是种子随风飘来,或是小鸟沾之而来,竟也长了十几丛,最近都开花了。有几株是依靠排水沟微薄的泥土吸取养分,还有几株甚至完全没有泥土,是扎根在水管与水泥的接缝,只依靠水管渗出来的水生长。芒花的生命力可想而知了。
再说,像芒花这种植物,几乎是一无是处的,几乎到了百无一用的地步,在干枯的季节,甚至时常成为火烧山的祸首。
我努力地思索从前芒花在农村的作用,只想到三个,一是编扫把,我们从前时常在秋末到山上割芒花回家,将芒花的种子和花摇落,捆扎起来做扫把;二是农家的草房,以芒草盖顶,可以冬暖夏凉;三是在春夏未开花时,芒草较嫩,可作为牛羊的食料。
但这也是得不已的好处,因为如果有竹扫把,就不用芒花,因为芒花易断落;如果有稻草盖屋顶,就不用芒草,因为芒草太疏松,又不坚韧;如果有更好的草,就不以芒草喂牛羊,因为芒草边有刺毛,会刺伤舌头。
在实用上是如此,至于美呢?从前很少有人觉得美。早期的台湾绘画或摄影,很少以芒花入图像,是近几年,才有艺术家用芒花做素材。
从美的角度来看,单独或三两株芒花是没什么美感的,但是如果一大片的芒花就不同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海浪一样,每当风来,一波一波地往前推进,是我们的心情为之荡漾,真是美极了。因此,芒花的美,美在广大、美在开阔、美在流动,也美在自由。
或者我们可以如是说:“凡广大的、凡开阔的、凡流动的、凡自由的,即使是平凡粗贱的事物,也都会展现非凡的美。”
例如天空,美在广大;平原,美在开阔;河川,美在流动;风云,美在自由。
我幼年曾有一次这样的经验,那时应该是秋天吧!我沿着六龟的荖农溪往上游步行,走呀走的,突然走到山腰的一片平坦的坡地,我坐在坡地上休息,抬头看到蓝天蓝得近乎纯净透明,河水在脚边奔流,风云在秋风中奔驰变化,
而我,整个被开满的芒花包围了,感觉到整个山、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在芒花的摇动中,随着律动。
当时的我,仿佛是醉了一样,第一次,感受到芒花是那样的美,从此,我看芒花就有了不同的心情。长大以后看芒花,总不自禁地想起乐府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是的,芒花之于大地,犹如白发之于盛年,它展现的虽然是大块之美,其中隐隐地带着悲情,特别是在夕阳时艳红的衬托,芒花有着金黄的光华。其实芒花的开谢是非常短暂的,它像一阵风来,吹白山头,随即隐没于无声的冬季。
生命对于华年,是一种无常的展露,芒花处山林之间,则是一则无常的演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曾与某人站立于芒花遍野的山岭,有过某种指天的誓言,往往在下山的时候,一阵风来,芒花就与誓言同时凋落。某些生命的誓言或许不是消失,只是随风四散,不能捕捉,难以回到那最初的起点。
我们这漂泊无止的生命呀!竟如同弛车转动在两岸的芒草之中,美是美的,却有着秋天的气息。
在欣赏芒花的那一刻,感觉到应该更加珍惜人生的每一刻,应该更体验那些看似微贱的琐事,因为“志士惜年,贤人昔日,圣人惜时”,每一寸时光都有开谢,只要珍惜,纵使在芒花盛开的季节,也能见出美来。
从阳明山上下来已是黄昏了,我对朋友说:“我们停下来,看看晚霞之下的芒花吧!”
那时,小时候,在荖农溪的感觉又横越时空回到眼前,小时候看芒花的那个我,我还记得正是自己无误,可是除了感受极真,竟无法确定是自己。岁月如流,流过我、流过芒花,流过那些曾留下,以及不可确知的感觉。
“今年,有空还要来看芒花。”我说。
如果你说,在台湾秋天可以送什么礼物,我想,有空和朋友去看芒花吧!“岭上多芒花,不只自愉悦,也堪持赠君。”
某年某月某一天,一起看过芒花的人,你还安在吗?有空去看芒花吧!那些坚强的誓言,正还魂似得,飘落在整个山坡。
土能浊河,而不能浊海;风能拔木,而不能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