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户外三十年之我思

孙斌

我的山鹰时代

1996年我从浙西北的山里考上北大化学系，那时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化学家，然而大学学习和生活却给我迎头一棒，也许是大学教育的问题，死板的教学方式很快磨灭了我对化学的热情，未来对我来说一片茫然。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许正为你打开一扇窗，现在我仍然能记得1997年秋季学期开学时，在三角地看到的山鹰社招新的图片展，其中一张阿尼玛卿的冰川照片把我震慑了，照片中裂缝密布，而在裂缝与裂缝之间站着一个登山者，与背后巨大而布满裂缝的冰川相比，人类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这样的对比似乎隐隐在诉说着一些由来已久的东西，潜意识中一个声音告诉我：这里，也许有我苦苦追寻的东西。

于是，我加入了山鹰社，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训练、攀岩、攀冰、登山占去了我几乎所有的时间，而学习也成为“业余时间”的内容。

1997年的时候，山鹰社还没有大岩壁，只有在五四体育场内一块10米宽3米高的木板平移墙，当然当时即使放眼全国人工岩壁也寥寥可数，在北京只有七大古都有一块不大的室内岩场，已开辟的自然岩壁路线也极为稀少，只有在309医院后山、金山有少数几条路线。而这块小小的平移墙和郊区那三四条路线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没有教练，老队员成了我们的老师，虽然他们也只有一两年的攀登经验;没有书籍资料，我们自己利用前人的经验，总结安全规范和技术讲义;没有装备，我们将为数不多的两三条绳子和十数个铁锁当成了宝贝，而攀岩鞋也是稀罕物，大家人手一双解放鞋或者网球鞋，却也练就了细腻的脚法;没有科学的训练方法，我们自己摸索，虽然常常因为训练过量或者方法不得当而受伤，每个人的手指无一例外地因为腱鞘炎而关节肿胀变形，但在当时的全国攀岩锦标赛上北大攀岩队也有一席之地，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1999 年，孫斌获得全国攀岩锦标赛速度赛亚军。

1998年夏季，我成为北大登山队的一员，攀登西藏念青唐古拉中央峰（7117米），这是我的第一座高海拔山峰。当时组队没有现在这么复杂，管理比较简单，不需要父母签字（自己偷偷代签了），不需要登山答辩会，不需要从西藏登山学校请教练。虽然前期进行了艰苦的体能训练和一定的技术训练，可是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当时针对高海拔攀登的准备是远远不够的，各种攀登知识严重不足：高原与健康、地形知识、风险评估和应急预案等等，而攀登过程中的攀登策略、各种地形的应对技术、雪崩的判断等等也非常欠缺。登山队最终在6900米处无奈下撤，过程中我遭遇了迷路、雪崩（埋到腰）、雪盲、高山反应引发的肠梗阻，痛苦之状至今历历在目。

最终，登山队平安归来，现在想起来这也是幸运之神的眷顾吧。也许很多人会质疑，北大登山队以这样的情况去挑战高海拔雪山，未免有无知无畏之嫌。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即使是以北大登山队这样的情况，在当时的中国登山队伍中，也是做得非常出色的了，而我们也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毕竟，无论谁都无法超越自己的阶段，而且正是基于这些先驱者的尝试，构建了登山运动在国内快速发展的基础。

第一次登山给我带来全新的体验，之后，我成了攀岩队长，带领北大攀岩队训练，并在1999年夏的全国攀岩锦标赛拿到了速度赛的亚军，2000年初，又在全国攀冰锦标赛中获得冠军。1999年9月，我代表国内大学生参加了中日大学生联合攀登雪宝顶活动，认识了中国登山协会的李致新主席、王勇峰队长和李舒平老师，而接下来的一年，我要毕业了，冥冥中自有天意。

没有很多的犹豫，2000年7月，我加入了中国登山协会，成为国家登山队一名运动员和教练。于是，登山成为了我的职业，这么多年来，我是一名高山向导，登山教练，后来还创立了自己的探险公司巅峰探游，以及巅峰户外运动学校，帮助更多的人实现攀登梦想。

回顾20多年的经历，山鹰社无疑给了我很多：攀登的基础、和谐的氛围、珍贵的友谊，当然还有职业的开端，更有人生梦想，可以说山鹰社改变了我的一生。

高校户外社团的困境

对于大学生，如果在人生的朝阳阶段就有机会接触这项运动，无疑是非常幸运而且有益的。而攀登的风险是可以被管理的，只要我们充分了解自己、了解攀登路线，做好风险识别、分析、评估和应对，我们可以很大程度上减少风险发生的严重程度和几率，做到安全登顶，全身而返。

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登山是一项本质上具有危险性的活动，即使我们能对风险做最全面的识别和评估，并做最充分的准备，也无法完全避免风险转化为各种严重的后果。而在山区我们是在权衡各方面情况后作出的最优选择，谁也不可能保证完全安全，这也许正是攀登的最大魅力所在。

对于大学生来说，经费有限、人生经验不足、判断能力不够以及心理不够成熟，必然会给大学生登山者带来更多的挑战和风险。因此，大学生户外社团无疑是大学生参与登山活动的好选择，通过集体和机制的力量，可以部分解决大学生登山的这些核心问题。

以山鹰社为例，通过30多年的积累，山鹰社已经形成一套完善的运行机制：通过山鹰社本身的影响力获得社会企业的支持，解决学生无经济来源的问题;通过相对科学的体能和技术训练，解决社员体能和技能不足的问题;通过登山队新老社员的合理配比解决学生经验不足心理不够成熟的问题。

目前，据不完全统计，国内已经有超过60所大学建立了各种类型的户外运动社团，为大学生参与户外运动提供了非常好的平台。

当然，大学生户外社团也存在着很多先天的不足。

巅峰户外运动学校，在鳌太组织的大学生培训。

学生社团风险承受能力差。由于学生本身的特点，以目前的社会认知来说，参与登山运动并不能广泛获得社会、家庭、学校的支持和认可，因此，一旦出现事故，对于学生社团的存续极为不利。

1999年和2002年山鹰社分别在雪宝顶和希夏邦马西峰遭遇山难，6名社员永远留在山中。当时就大学生为什么去登山，是否应该去登山，如何规避风险等问题引发了整个社会的大讨论。可以想象，北京大学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令人欣慰的是，学校在巨大压力下仍然支持山鹰社工作，但是对山鹰社社团工作提出更高要求。

山鹰社也进行了深入的自我检讨和讨论，鉴于学生社团人员流动性大，技术传承存在问题，大学生本身的经验和心理水平局限等问题，改变以前社团每年选择暑期山峰追求高度、难度、更高自主性的状况，提出登山训练的模式，即在选择每年暑期登山的目标时，以训练作为主要目标，毕竟即使每年都去玉珠峰南坡，对于新社员来说也是全新的山峰，不刻意追求难度、高度。同时每次登山都会进行周密的准备，提前开登山答辩会，邀请学校领导、登协领导、老社员中资深的攀登者对攀登计划和准备进行评价，提出建议;攀登时，邀请西藏登山学校经验丰富的向导作为教练，拥有一票否决权。这些举措都是在降低学生社团高海拔攀登的风险，提高认可度，利于社团向百年社团健康发展。

经费来源不足。一方面由于学生没有独立经济能力，大部分资金来自父母，因此，极大地限制了学生参与登山活动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学生社团通过其自身积累的影响力，在国内登山运动发展的早期，可以获得很多社会企业的支持，北大山鹰社就是最好的例证。但是随着这项运动的快速发展，学生社团在户外运动领域存在感不足，在传播领域的影响力有限，将很难获得企业赞助和支持。

这个问题很普遍，巅峰户外运动学校每年都在做针对大学生户外社团的公益培训，经常会有一些学校的社团骨干提出这个困惑。当然每个社团情况千差万别，但我认为，户外运动有各种形式，不一定都是去西藏登山，在城市周边开展的徒步、露营、攀岩、攀冰也是很好的方式，需要的经费又不多;另外需要逐步积累老社员的资源，由于户外运动的特殊性，一般老社员对于社团都有很深的感情，户外社团应该加强老社员联络，通过这些事业成功的老社员去谋求全社会的支持。

1998年北大山鹰社黑龙潭冬训。

2018年我在北大山鹰社岩壁攀岩。

山鹰社有好几次暑期登山就是由老社员的企业提供的赞助，还成立了山鹰基金接受老社员的捐赠，现在新的抱石墙也是我刚加入山鹰社时的攀岩队长赞助修建的。山鹰社到今年已经30周年了，在山鹰社上万的老社员基础上，还成立了山鹰会的松散组织，社群活动很活跃，最近几年每年社庆都会组织老社员日，提供老社员与山鹰社新社员的交流机会。

技术传承存在问题。户外社团的技术传承一般通过老社员带新社员的方式进行，由于学生在社团的时间有限，老社员也很难在短短的两三年中成长为技术全面的老师，再加上学生流动性大，如果自身没有完善的技术培训系统或者外部的培训机构支持，大学生户外社团的技术传承将面临极大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学习日本大学山岳协会的做法，日本很多大学的山岳协会会有老会员中的资深攀登者作为协会顾问，参与日常的培训和每年的大型探险活动，帮助社团解决技术传承问题。另外，目前国内也有很多培训机构在为学生户外社团提供培训课程，包括巅峰户外运动学校、领攀、自由之巅等，这些年一直在开展针对大学生户外社团的公益技术培训课程，以帮助户外社团解决技术传承问题。

登山活动的风险管理能力差。学生社团开展登山活动时，由于学生和社团自身的先天不足，比如经费有限、技能缺失、人生经验不足、判断能力不够以及心理不够成熟，即使有不错的新老社员搭配，但风险管理能力依旧有限，容易出现问题。比如北大山鹰社1999年和2002年的两次山难。另外，国内各大学户外社团因登山出现事故的情况也屡有发生。现在，山鹰社每次组织暑期登山，都会聘请西藏登山学校的教练作为指导教练，来提供技术支持，解决攀登过程中风险管理中核心的判断、决策问题。

大学生户外社团是青年军，在中国的户外运动发展的大潮中，不论是前面30年，还是在不远的将来都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大学生户外社团又存在着其自身的特点。鉴于户外运动风险的特点和以上大学户外社团存在的问题，理想中的大学户外社团应定位于开展低风险的登山户外运动，为大学生提供最初的登山户外运动体验;应注重积累，提升社团的影响力以获得社会机构的赞助支持，同时，注意加强已毕业老社员的联络，让老社员支持社团运转成为可能;应建立完善的身体和技能训练机制，加强技术传承，同时联络成熟的培训机构，获得培训支持;在组织风险较高的高海拔登山活动时，可以考虑让已毕业的经验丰富的老社员参与，或者聘请专业的登山向导，以提高风险管理能力。

大學时代，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讲， 是独立生活的开始，在这个时候，户外社团能够让他们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运动的刺激与活力，科学训练和自我约束的必须，人的渺小和意志的强大，个人牺牲和团队配合的结合。通过不断的艰苦训练和实践，学会与自然平和相处，与同行者和谐同步，在户外社团中收获这人生中重要的一课。

最后就用山鹰社老社员的一段话作为结尾吧：

那个关于雪山的永久的梦想永远留在心里，

没有什么风沙能将它打磨褪色，

这不仅是关于攀登，

也是关于成长与爱

关于生命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