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小说界》《北京文学》《天涯》《红豆》等发表文学作品一千六百余篇(首)。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不懂哭你就瞎了》《飘逝的紫围巾》《你独自怎可温暖》,诗集《城里没有故乡的月亮》,文学评论集《小小说的海岛证词》等二十八部。曾获海南省青年文学奖、海南省优秀精神产品奖、南海文艺(文学类)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小说选刊》《小说界》《当代小说》小说奖等奖项。
农历二月十六,才是四英岭下人家的军坡节,但自打进入二月,日子便洋溢着喜庆的氛围。早些日,就有大红海报贴出,邀请省琼剧院于农历二月十四、十六日两夜分别公演古装琼剧《秦香莲》和《秦香莲后传》,十五日剧团到崩岭探险观奇,休息一天。
连日来,这一方人家轰动了。戏迷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还真能看到崇拜多年盼望多年的省一级琼剧艺术家的表演。十三日上晌,就有顽童老妇抱出芦席破凳旧椅,铺摆到戏台前方,有的为占位霸席,居然动起了嘴角。外乡人不管沾亲带故,还是陌路过客,都巴眼看戏,闻名而来。因为这确是山里人难得饱尝眼福的日子。
十四那晚,省琼剧团首场演出《秦香莲》,戏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到最后一幕《铡美案》了,“包拯”的表演果然名不虚传!他一个亮相,台下便是掌声一片;他一张口拉腔,就是一阵此起彼落的喝彩。扮演者吴振琼曾出访并饮誉东南亚诸国,是名噪全国的名角。行、踏、做、唱,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次日一大早,剧团队员们兴致勃勃地直奔崩岭。
吴振琼昨夜演戏时抖力遒劲,稍感疲乏,仍然迷糊在床上。忽而,他听见戏台方向有人拉起二胡,响起笙筝。之后,又有人咿咿呀呀、吼吼喝喝地唱起来,还是《秦香莲》最后一幕的板腔。哦,那一定是一群出名的戏迷!
听着听着,他翻身骨碌起床。谁也没有想到,他卸下包拯的朝装,洗去满脸油彩,竟是一个其貌不扬、瘦弱黝黑的小老头。他匆匆洗漱过,就好奇地向拉唱兼扬的地方走去,挤进戏迷的中间。就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戏迷正无所顾虑、喉管暴胀、声嘶力竭地吼唱:“ 陈士美你大燥暴,乱闹公堂犯律条,王府堂上刀对鞘,开封府你罪难逃……”
他听着,竟忍不住挤上去,说:“师傅,你的唱调反了!”
戏迷们都刷地将目光转向他,却没有人认得他,那目光冷生生的,他不禁一怯。
正在卖力地吼喝的是戏迷们的头儿。早些年,这方凑起厚皮班剧团,他就是班主,是个老戏迷。听他说,他同吴振琼的师傅王黄文通过信,人家称他一声“兄台”,他就自傲自足起来。多年来军坡节期间,请不到专业琼剧团,就都请他唱,听他的戏,敬他的神,烧他的香。近几年,他感到体力不济,精神不支,已决定打退堂鼓。不想昨夜,听到省琼剧团“包拯”一唱,瘾劲又提上来了。昨夜戏罢后,回到家想了一整夜,天蒙蒙亮,就去凑集旧部搭档,想去请教省剧团的,无奈听说人家早奔崩岭遗迹而去。于是他们便在现成的戏台上张罗起来。此刻,老戏迷听到有人竟说他唱的调反了,那无异于是说他不懂戏,而他又是戏迷们的头儿!就有人问:“你是哪来的?”
“我……”吴振琼不好说出自己的身份,笑说,“我是来看戏的。”
老戏迷大眼一瞪,鼓动戏迷们道:“一齐鼓掌,让这位优秀才哥唱唱吧。”
戏迷们起哄:“来一段,让我们过过戏瘾!”
“诸位过奖,诸位过奖。对琼戏,我仅仅略知一二,既然大家都有兴趣,我就献丑了。”刚一启口,二胡乐调不正,便停下唱腔说,“不需拉腔,我就清唱吧——”说时冲着戏迷们一抱拳,唱道,“陈士美你不成汉,杀妻灭子罪条重。莫说你是驸马郎,龙子龙孙一样办。该法办的我法办,该斩人的我斩人……”
他运足功力,韵律圆成,专心不苟,浑然一体。他本以为唱罢,戏迷们会报以掌声,连声喝彩。然而,戏迷们却目瞪口呆地盯着老戏迷。
老戏迷沉吟片刻,然后一拍大腿,说:“是有点味道。不过,调板、腔位的节眼不正,不稳,还应多加火候。”这一说,戏迷们围上来了:“难怪我总听不清在唱什么戏。到底底气不足,煞板像抽筋一样……唱高尖时,一扬一顿,断散……比人家吴振琼,你的声音只如牛犢吼叫……”
他哭笑不得,拱手谦让,没趣地走了。
十六那天晚上演出《秦香莲后传》。戏台下更是人头攒动,戏迷们急待着十八年的冤家又是如何变为亲家哩。
“包拯”在最后一幕才出场。出场前,吴振琼早看见老戏迷领着戏迷们挤在前台,个个一副虔诚笃敬的样子。
他跨身出台亮相时,清楚地看见老戏迷领着戏迷们喝起彩来。前夜,他是冲着喝彩声抖起锐气的,这会儿,他却心一抖,扭身不稳,跄踉了几步,调腔唱得艰涩了……而台下仍然掌声不断……
待演到“包拯”退站一边,他只听见老戏迷指手画脚地对戏迷们说:“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吴振琼演的真是比他师傅还绝了……不知昨天那个小老头来了没有,让他来见识见识,免得他狂妄,到处充当内行……”
谢幕后,吴振琼正在后台擦洗满脸油彩。忽听有人找他,扭头看时,老戏迷领着戏迷们也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
他俩钟情相爱是从椰花溪边开始的。
椰花溪是四英岭下南渡江的一条支流。沿溪岸边,长着茂密旺盛的芦草,远看去齐刷刷的一派灿然风光,也便成了他俩约会的天然蔽障。
大宝是沿溪东村精壮强悍的汉子,二姑是隔溪对岸清秀可人的姑娘。每隔三两夜,大宝和二姑就相约到椰花溪边,在密密的芦草丛中幽会。路上暮归的行人望不到他俩的踪迹,只有清清的溪水听着他俩的娇嗔骂俏……
一夜,他忘情地抱着她说:“我被抽去蹲点,到春节才回来。”她听罢,像生怕失去了什么,抱紧他,柔柔的身子轻轻地抖。
忽然,他周身的血在涌起,摸着她的裤带,她拼力挣扎:“你不要鲁莽,只许你……”
“不,就不!”他疯狂地亲她吻她。她酸酸地说:“人家身子不净,等你回来,我还是你的人……”说得泪水渗了出来,滴在青青的芦草上。
他离她而去。可熬近年关回来那天,却是她为瘸脚的兄长换亲出嫁的日子。他眼睁睁看着傻傻憨笑的新郎倌,带着嘤嘤悲哭的二姑上路,步子乱乱的……
他还是到椰花溪边去。
沿溪岸边的芦草,经人砍割,风雨揉搓,但还是拔茎长叶,充满生机,一连许多日。他的身边总是灌满着她曾经许诺的声音,等你回来,我还是你的人,你的人,你的人……
她回门那天,他在溪边的芦草丛里遇见了她。半年不见,她长得更丰腴了,凸凹得有模有样,显得秀气可人,但她不再属于他……
“我对不住你。”话一出口,她的眼眶就湿红了,“我说过,等你回来,我还是你的人,可我等不到……我哥他……”
她红着脸低下头,解开衣襟,露出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好花白的一片晃眼,她羞涩地说:“来,我把身子给你,我虽过了门,但身子还是清白的……”鼻子一酸,眼里漾出了亮亮的泪珠。
他意识到了什么,忙抓住她的双手:“不!不!我不怪你,是你我没有缘分,你也有你的难处,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你我都不能对不住他。只要他对你好,我也就心安了!”说罢,他猝然甩下她,跨步走了。
后来,他娶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儿,取名春生。
秋去春来,溪边的芦草枯了又长,长了又枯,转眼,春生已到了抓紧婚事的年岁。可他有先天性白内障眼病,长舌的媒婆踩断了许多户人家的门槛,人家不是东辞西推,就是出口好一大把彩礼。当父亲的他愁白了头发,搁上沉沉的心事。
再后来,他听说,二姑生下了三个秀气的女儿,个个出落得像溪边探头的芦苇,鲜嫩水灵。他有心托媒提亲,可总是踏不下心来。
春天,镇上来人收购干草,溪边的芦草能卖钱,被人砍割了一垛又一垛,他要用钱,也加入了割草的行列……
一个黄昏时分,椰花溪边晚霞如火。
他在割草的时候,遇见了她。岁月在她的身上刻下了印记,额头皱了,头发花白了,身子瘦削了……
她说:“听说你家春儿还未成亲?”
“嗯,他的眼有毛病,难呀!”
“我家的三女儿在读初中,不嫌吧。”
他犹豫了,一时无语。
“你好歹也该应个声。”她催他。
“她愿意吗?”
“她敢不愿意,我打断她的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寻思过,这一辈子,你我的情债是一定要还的。过去你我没有缘分,现在你我都老了,儿女都长大了,我女儿总该有缘于你的孩子了吧。”
他听着又愧又喜,说不出话来。
她说着,自信地留下话:“下个圩集,听回音。”
下一个圩集,他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刚走到椰花溪边,就听说有个秀气的姑娘跳溪潭死了。他心中一阵躁动,急急地向芦草丛中走去。
密密的芦草丛中,挤着密匝匝的人群。他支开别人挤进去,只见二姑抱着一具尸体,悲痛欲绝:“苦命的孩子,是娘害了你——”
夏日的午后,天空说变就变,刚才西天只是起了一层云,渐渐地丝丝缕缕,后来又连成了片,风一吹,很快就罩满了天空,四英岭下人家的黄昏很快就要降临了。
用了一个下晌,菊英嫂才从圩场挑着碾米回到村外的田野上,当她听到“雨来啦——”的喊声时,就看到许多人往村庄跑,她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
快要进门时,她换转了一下肩膀,抬手拢了一下散乱的刘海,额头汗津津的像被水打湿了一样。她匆匆进门,放下米担,从门后扯下一件半旧的雨衣,披在身上,又跑出门去。屋内甩出一个声音:“小心累坏了身子,你又往哪去?”声音很枯瘦,没一丁点儿精神。
“这大雨不知要下多久,我得赶紧给瓜地挖沟排水。”她头也不回,转身上了村道。她觉得天空压得很低,村边那條蜿蜒的溪面,仿佛浮起一团雾气,雨点很快就洒下来了。
那片西瓜地是她新开垦的园地,品种是新引进的无籽瓜……今春以来,雨水多,蹲点扶贫的早就提醒,雨天要多给地头开沟放水,否则会影响瓜的品质,弄不好,可能是光长叶不结瓜。想治好丈夫的腿病,还要指望卖瓜的钱呢。医生说,再也不能拖了,再拖就残废了。
她紧跑慢跑,雨幕就拉扯着罩过来,先是四野白茫茫一片,接着雨珠滴滴答答地就打在雨衣上,路上的尘土来不及喘气就被雨水压下去了。潇潇夏雨从远天翩翩飞来,织成一张厚厚的雨帘,笼罩着远远近近的村庄和庄稼。
她裹着雨衣,脚步在路上交驳地向前冲。
她又想起丈夫的腿。那是去年冬天,他跑到外乡去拉石料盖房,不慎被塌方压伤,感染糜烂,医治无效。开始还可以勉强走动,就不怎么在乎,后来就开始疼,接着就需要拄拐,再后来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这一躺就是三个月。家里的活计就她一个揽,田里锄草耕地就她一个弄,她发誓要把丈夫的腿治好,尽管她不满意这门婚事。为了父母传宗接代的苦心,为了换得弟弟成家,娘订了这门亲,接了人家三千元彩礼。她咬咬牙,嫁了过来。山里的女人就这命,她认了。
然而,她心里知道还有一双像星月般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她,想躲,躲不掉,避,也避不开。
那也是在一场夏季的黄昏雨中,她放牛的时候,到椰花溪边去割猪草。四周很静,只有雨点落在溪面上溅起水花的声音,她只顾冲着溪边的绿草伸手……发觉落入水中时,才失魂地喊:“救命——”后来,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一扇宽厚的胸脯上。她连忙站起来,只记得那个人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就慌慌到离开了。这后来就变成了留在她心头的一桩憾事,她常常自已一个人到她曾经扯猪草的溪边去,可是却再也没见到他的身影,那绵绵如丝的黄昏雨就成了她至死犹存的记忆。
三千元的彩礼就这样决定了她一辈子的路。娘给她提亲的时候,她想起那一双清亮的眼睛,尽管她早打听到他家里穷,但还是托人去找他,但他却没给她一丁点回音。她记得,成亲那天,他来了,夹在闹房的人群中,两眼湿湿的,不敢和她对视。后来他就出远门打工去了,让人带话给她,说他知道她喜欢他,但他家穷,拿不出彩礼,现在允许农民进城打工了,他要出去挣钱,挣一大笔彩礼钱,想办法把她娶到自己身边。尽管她结婚了,但他知道她跟丈夫没感情,他有把握把她夺回来。
她多了一副牵挂的心。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乱了,心也晃荡起来。远远的,她看见自己的瓜园里有个披着雨衣的身影,他挥动锄头,正在给瓜园挖沟排水,她陡然感到一阵温暖。
她的心定了定,奔上去,仰眼看着他:“你……”雨水洒在她的脸上,她心里一阵透凉,“你怎么来了?”接过他的锄头,等待他的话。
“我出门打工,挣了钱,把彩礼钱还给他,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几乎怔住了,眼里晃动着丈夫枯瘦的脸孔和病痛的腿,她知道他爱她,但丈夫离不开她。她说:“他的腿……”后面的话被雨声淹没了。
“等给他治好了腿,我就找他去说。”男的拦住她挥动的手。
她推开了,低下头,不再看他灼亮的眼睛,说:“你,你还是走吧,我……有他。”语气坚定得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说罢,又奔到瓜地另一头,挥动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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