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里的北京“五四”

2019-05-27 02:54沙敏
百年潮 2019年5期
关键词:邵飘萍五四学生

沙敏

今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五四运动倡导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思想,翻开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篇章。“五四”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在“五四”前夜,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痛斥日本有意侵吞青岛的事实?爱国学生们在天安门集会后,进入东交民巷的美国大使馆受阻,火烧曹汝霖住宅后,为什么在曹宅中被打的是章宗祥?“五四”当天,目击者又是如何讲述的?

北京是五四运动发生地,北京市档案馆留存着珍贵的“五四”档案。让我们重回100年前的“五四”现场,听档案讲述。

“五四”前夜的演说人

“五四”前夜,究竟发生过什么?一场原计划5月7日开始的游行示威学生运动,为何被提前到5月4日?

北京市档案馆的馆藏“五四”档案中,京师警察厅侦讯笔录,被捕学生的口供,曹宅管家、保安、司机的口供,杂货铺老板的口供,真实地再现百年前的“五四”前夜爱国学生们的活动。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学生游行队伍向天安门进发

被捕学生的口供,相互印证了5月3日的活动。

“五四”档案中记载了32名学生被捕后的口供。

被捕学生何作霖口供中说:“昨日晚,本校法科大讲堂开会,当时有一报馆记者,我不知姓名。该人年约三十岁,有胡须。穿着中国衣服,戴着眼镜。该记者报告青岛,意大利退出,有被日人侵吞消息。青岛若是我们山东紧要之地,与我们甚有关系,遂起游行集会。”

被捕学生梁彬文的口供,也证实了“五四”前夜的活动。他的口供中记录:“昨日我们校内开会时,我未在。未到会。后我听说有某报主笔邵姓演说,青岛之事,今日又见本校通告约午后一点,在操场举行游街会……”

被捕学生梁颖文在口供中说:“昨日晚本校内开会,有某报主笔邵姓演说,日本有意侵吞青岛一事,遂发起今日游行。大会明日本校通告,约定今日午后一点钟在本校大操场,聚集同到天安门前为各校总集合,齐集成队,走东交民巷表示对外的精神,要求各国公使对于青岛不要签字”。

被捕学生何作霖、梁彬文、梁颖文三个人的口供中描述的报社主笔和记者,就是《京报》的主笔邵飘萍。

1919年初召开的巴黎和会,不顾中国协约国成员的地位,擅自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而北洋政府屈服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居然准备在协约上签字承认。虽然国内群情激愤,但是英、美、法、日、意等国完全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于4月30日签订了《和约》,即《凡尔赛和约》,将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转让给日本。邵飘萍很快得知消息后,采取了行动,他在自己创办的《京报》上发表了一系列的评论文章,唤醒国人。

1919年5月2日,他在《京报》上发表《请看日本朝野与山东问题》,文章中说:“日本因山东问题,其内阁,其贵族院,其国民团体,皆一致强词夺理,为示威之运动。我国民,我政府,我国之议会团体,對之亦有动于衷否乎?欲夺他人生命财产以自肥者,其气概且如此。然则吾人为国家生命自救灭亡起见,安得不一致奋起以与决一生死也哉!”

5月3日当天,邵飘萍还在《京报》上登载了《国民对待外交之准备勿以空言塞责》一文。“山东问题为吾国存亡所系,勿待赘述。我国民亦既有此觉悟而一致奋起矣。在日人轻薄之眼光观察之,以为中国之所谓国民外交者,不过打电报、见总统而止。一经好言抚慰,即复寂然。此历来现象皆是如此,固不能怪他人之蔑视也。然则国民果有比从前更进一步之觉悟否乎?假曰有之,极极为对外交之准备,此其时矣。”

北京大学校园

5月3日晚的集会,是在北京大学法科礼堂组织的。组织者是北京大学救国会主席段锡朋。当晚,有2000多名学生参加了此次演讲活动。段锡朋请来的演讲人,就是时任《京报》主笔和社长的邵飘萍。

邵飘萍在演讲中,振臂高呼道:“现在民族命运系于一发,如果我们再缄默等待,民族就无从救亡,而只有沦亡了。北大是全国最高学府,应当挺身而出,把各校同学发动起来,救亡,救亡图存,奋勇抗争!”

邵飘萍还讲述了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卖国贼签署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的事实。同学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表示,仿佛有一团团的怒火在燃烧。

邵飘萍

一位同学,当场写下“还我青岛”的血书。

5月3日的演讲,打破了原计划,使游行的计划提前到5月4日。

就在前两天的五一前,在北京大学学生救国会,曾经组织过一次会议,会议作出一项决定,计划于5月7日,在中央公园召开国民大会,并电告全国各省、各团体同日举行活动。

5月3日晚的集会,邵飘萍等人的演讲,点燃了同学们的爱国热情,同学们纷纷表示将游行活动提前。出席会议的还有高师等学校的学生代表,大家议决,一是5月4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学界大示威;二是示威后去位于东交民巷的美国大使馆递交陈词,以示抗议。

会上决定由傅斯年为行动总指挥,段锡朋为总带队,由许德珩起草古典文《学界全体宣言》,罗家伦起草白话文《学界全体宣言》。由罗家伦等四人代表游行队伍向美国使馆提交陈词。

事情进展并不顺利。5月4日当天,游行队伍行至美国大使馆前被拦住。大家心中非常气愤,更加痛恨时任外交总长曹汝霖。于是由东交民巷向北,过御河桥沿东长安街往东,直奔石大人胡同(今外交部街)的曹宅赵家楼。

章宗祥签字同意的“山东问题换文”文件书影

档案里的火烧赵家楼

1919年5月4日,农历四月初五,是个星期天。

5月4日下午1点,北京大学等十几所院校的3000余名学生汇集天安门,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在活动中提出了“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和约签字”等口号,在集会上宣读了许德珩起草的《北京学生天安门大会宣言》,然后学生举行了游行。当日学生游行路线,据“五四”当日一直跟踪着学生们的北洋政府陆军部驻署宪兵排长白歧昌记述:“学生团于午后二时三十分整队出天安门,折东进东交民巷西口,至美国使馆门首,遂被阻止。该代表等从事交涉,仍未允通行。后即转北往富贵街,东行过御河桥,经东长安街南行,经米市大街进石大人胡同,往南小街进大羊宜宾胡同,出东口北行,向东至赵家楼曹宅门首。”

爱国学生在北京街头向群众演说,并散发传单

游行队伍向东折进东交民巷的美国大使馆门前,推举代表向美国公使递交陈词,结果遭到军警拦阻。这在5月10日许德珩“供词”中记述道:“我们由天安门意欲到东交民巷见美国公使,请他转达本国政府替中国在和会主持公道,于是我们列队至东交民巷,进去一个人至英美法各使馆,正值各公使不在,外国巡捕并不准由东交民巷穿行。于是我们就由东交民巷往北去了。我们因东交民巷是中国地竟不准中国人走进,想起中国外交屡次失败,无不与曹汝霖有关,于是大家决定往曹汝霖家闯。”

正如许德珩所说的那样,同学们在东交民巷受阻后,经反复交涉未果,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气氛十分紧张。这时,队伍中不知是谁喊道:“去找曹汝霖算账去!”于是同学们向曹宅所在的赵家楼进发。

曹宅由保安警察荷枪实弹地把守。据北京档案馆馆藏档案记载:门外驻守的是保安四队的队员,分别把守着曹宅的四个门,门内挎刀的是保安三队队员。在档案中记载的有名有姓的保安就有28人,此外还有巡警10余人、男仆9人,总计50余人。

5月4日下午1时左右,曹宅的人接到电话后就布置了防范。既然曹家戒备森严,学生是如何进门的呢?

曹宅管家燕筱亭,在京师警察厅的证言,证实了学生们是“砸了半天门未砸开,后将窗户玻璃砸破进去的。先进去三四个人,进去的学生将门打开的”。

爱国学生在北京街头向群众演说,并散发传单

赵家楼位于北京长安街东端之北。据民国地图考:此处原为前后曲折“U”字形走向,总长不超过400米,后被一分为二,前边称前赵家楼胡同,后边称后赵家楼胡同。曹宅被火烧后,由京师警察厅派人绘制了一份赵家楼草图。从草图上看,赵家楼共有四个门,前赵家楼分别有一个敞门和街门,后赵家楼有一个后门,东边还有一个敞门,曹宅东边紧邻城隍庙街。赵家楼院内建筑中西合璧,分成东院、西院和中院三个院落。

京师警察厅移送京师地方检察厅的检验报告中称:“前往赵家楼胡同曹汝霖总长住宅,勘得该宅系路北,大门内计三院,共住房五十余间。”院内各种配套设施齐全,西院的建筑风格是西式的。中院的书房客厅和带暗房的小楼高大宽敞,东院建筑风格是中式的,书房、浴室一应俱全,西院与东院分别有树林花园,在后面还有隐匿的地窖,在后院的隐蔽处标志着地窖的位置。

“五四”当天下午4点多,曹宅的管家燕筱亭带着章宗祥和一位日本人在地窖暂时藏匿,曹宅着火后,又被学生揪了出来痛揍一顿。根据学生火烧曹宅时,目击者管家张显亭、燕筱亭和司机梁润的证词发现,学生是在东院西北屋书房最先点燃的大火,用的是曹家库房存的汽油和报纸,当时曹家的管家燕筱亭,见势不妙,带着章宗祥来到家中的地窖里面躲了起来。在曹宅地窖中躲藏的,除燕筱亭和章宗祥外,还有经常到曹汝霖家的日本人中江。

愤怒的游行学生冲进赵家楼,火烧曹汝霖住宅

燕筱亭出去赶紧去找巡警,等他回来,在东边墙角不远处见火燃起了……

事件发生时,曹汝霖此时是否在家中?

据档案记载:“曹总长即潜入房后浴室隐匿。”

后来,“巡警赶至,一面将章公使舁往医院,一面围护曹总长夺门而出”。这段档案说的是巡警们抬着被打傷的章宗祥,送往日华同仁医院。曹汝霖听见屋内传来劈里啪啦的着火声,吓得躲进一小房(档案中记载是屋后浴室)不敢出来。

这段场景在曹汝霖晚年自传《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中也得到了证实。曹汝霖写道:“我于仓促间,避入一小房箱子间,仲和(即章宗祥)由仆引到地下锅炉房(此房小而黑)。这箱子间,一面通我妇卧室,一面通两女卧室,都有门可通。我在里面,听了砰然一大声,知道大门已撞倒了。学生蜂拥而入,只听得找曹某打他,他到哪里去了。后又听得砰砰蹦蹦玻璃碎声,知道门窗玻璃都打碎了。继而听得瓷器掷地声,知道客厅书房陈饰的花瓶等物件都摔地而破了。”

档案中记载的痛打章宗祥

赵家楼东院书房中门被点燃后,火势迅速向四周蔓延。在地窖中的章宗祥,听见外边“起火”的喊叫声音,从地窖中跑了出来,不料被学生抓了个正着。这时,燕筱亭正在外面找巡警来救章宗祥。

被学生捣毁的曹汝霖住宅

燕筱亭闻讯,赶紧扶着被打得浑身是血的章宗祥从东院出来,从东门逃到城隍庙街附近卖烟酒的东祥成杂货铺。这家杂货铺只有父子二人,父亲叫庆祥,儿子叫兴玉。庆祥证实:5月4日当天下午4点多钟,有个30多岁的白胖子扶着身着汗褂、浑身是血的人走店里来,要求“躲避,躲避”。“躲在后面柜房里”,“学生瞧见了,头次学生进来那30多岁的白胖子拿了名片出来,学生看见说不是,就退了,以后学生又来了很多,把我铺子围了”。学生们“二回去,人都满了……有20多人揪出来浑身是血的人”,白胖子燕筱亭“拦也拦不住”。

曹家仆人李福,在街上看见章宗祥被打的场景。他在证言中说:“只瞧见学生们拖着章公使的腿出来”,“用砖头在门外打”,“章公使被打得躺在地上了”。

曹家的保安三队队长何文贵的证言,还原了章宗祥被打后的细节。当时,学生们入曹宅,追打的是曹汝霖,没想到章宗祥在曹家,并且穿了一身晨礼服,被学生们误认为是曹宅主人曹汝霖,曹汝霖反倒逃脱了。

关于章宗祥被打的细节,当事人曹汝霖晚年自传《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中写到:“学生们之前见仲和(章宗祥)穿了晨礼服,认为是我,西装撕破。……吴总监随即赶到,一声‘拿人令下,首要学生听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抓了跑不及的学生二十余人,送往警察厅”。

5月4日当天,北京日华同仁医院外科主治医生平山远出具了章宗祥的伤势证明:头部挫创、全身扑打伤兼脑震荡。

章宗祥

曹宅被点燃后,被后来赶到的消防队员从两边将火扑灭,但5月4日下午燃起的一把火,将曹汝霖宅邸相邻的11间房烧毁,东院也基本上焚毁。之后,学生们听到警察总监吴炳湘派来的巡警准备缉拿学生的消息,向四处散去。

章宗祥伤势诊断书

5月7日、8日,邵飘萍在《京报》上又发表了《研究对外之办法》《再告工商实业界》《我国不签字之影响》《拒绝签约后之一致对外》等一系列文章,声援学生运动。

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的行动震动了全国,五四爱国运动迅速蔓延中华大地。一个月后,军阀政府在全国人民的压力下,终于罢免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职务,释放了被捕学生。

许德珩

5月7日上午,蔡元培校长和北京大学学生在北大校园里迎接被捕学生归来。

蔡元培

作為五四运动的参与者,许德珩在1980年有感而发,为《五四群英》一书题词道:“泱泱大国,五四群英;心忧天下,身无半文;面壁十年,志在救民;赵家楼火,万众一心;烧尽腐恶,与民维新。”这几句话道出了五四青年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博大的爱国情怀,他们值得后人永远缅怀学习。(编辑 黄艳)

作者:北京市档案馆编研处副调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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