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艺
《木兰诗》作为我国古代著名叙事诗,与《孔雀东南飞》一起被誉为我国诗歌史上的“乐府双璧”,其语言质朴,故事情节曲折动人,一直受到文人学者的关注。尤其是《木兰诗》开头四句:“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其中的象声词 “唧唧 ”二字, 对于它模拟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多年来,众多学者旁征博引,从文学史和语言学的角度对其加以解释,但至今仍是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一是机杼声,二是叹息声 ,三则认为是促织虫叫的声音。本文拟对此进行辨义一二,以图正听。
20世纪80年代以前,可以说,对于“唧唧”二字的理解几乎一边倒地全部默认为“机杼声”。朱星先生在《注释学刍议》[1]一文中历数了9条理由力证“唧唧”在本诗中即是机杼扎扎之声。黄岳生在《文言难句例解》中云:“‘唧唧’解为‘织布声’切近实际。” 《辞海》(1979年版),依据古乐府《木兰诗》中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同样将“唧唧”释为“织机声”这一项。直至今天,在另两种释义开始广泛被人们接受的同时,仍然有人坚持着“唧唧”乃机杼声的说法。陈焕钧先生(2002)认为,“唧唧”作为拟声词,主要用以摹拟物体间因撞击、磨擦所发出的声音。而织布声本身也可以用类似“唧唧”这种摹拟物体间撞击或磨擦所发出的拟声叠词来代表其工作的运作。“它生动地摹拟出织机工作时产生的声音, 起着塑造人物完美形象, 自然展开故事情节的作用。”[2]所以,陈焕钧先生认为把“唧唧”看作机杼声更恰当一些。然而,笔者认为,细细考量起来,这一释义却颇为牵强。
首先,从文意上看,如果仅看“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一句, “唧唧 ”理解为织布机声好像很合理,然而在下句“不闻机杼声”中却已对织布机声作了否定,既然不闻机杼声,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机杼“唧唧”之声了。
其次,《玉篇·口部》中对“唧”有其专门的解释,“唧,啾唧也。”用作“啾唧”,本义是用来形容各种细碎嘈杂的声音。既然是细碎的声音,其本来读音也清亮和尖细,那么必然不会沉闷浑厚,而作为象声词的“唧唧”如果在此是指机杼之声,单单从其摹拟声音的角度而言,就不符合实际生活。毕竟古时候的织布机是木制的,其声音应该类似“咣哒咣哒”的低沉浑厚之音。
其三,从音韵学的角度可知,“唧”如果构拟其中古音,以《广韵》为证,“唧”是入声字,精母,质韵,开口三等韵,发音为[tsit],而本诗开头就连续用四个相同的开口三等韵的入声字,节奏上相对而言是比较急促的。如果此时仍将其当作机杼之声去理解,首先给人营造出来的就应该是一种全身心忘我地投入到织布事业中,热火朝天的劳动氛围。那么,之后本诗中“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这几句中女儿木兰对父亲的担忧,其沉重的忧患意识又该如何解释?可见,此时的“唧唧复唧唧”绝不是指机杼之声,此时的木兰当是无心织布,“不闻机杼声”才对。
其四,回顾汉魏六朝以及唐宋元明清时期 40 余部总集类文献,经梳理发现,所有文献中几乎没有哪一篇将“唧唧”用作机杼声,而记载机杼声往往用“札札”“扎扎”“促促”“哑哑”等拟声词。例如:
1、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2、机梭声札札,牛驴走纭纭。(唐·白居易《朱陈村》)
3、仙机札札(一作轧轧)织凤凰,花开七十有二行。(唐·孟郊《和蔷薇花歌》)
4、扎扎机声晓复晡,眼穿力尽意何如。(南唐·李询《织锦》)
5、札札草间鸣,促促机上声。(宋·梅尧臣《促织》)
6、兰闺织锦秦川女,大姬哑哑弄机杼。(元·萨都剌《织女图》)
上述织机之机杼之声无一用“唧唧”二字摹拟,显然,对于象声词的选用仍然要遵循其拟音的根本,那《木兰诗》中“唧唧”二字又为何一定要认其为机杼声?且中古“唧唧”与“札札”“扎扎”“促促”“哑哑”在韵摄上都不属于同摄,“唧唧”属曾摄(或臻摄),而“札札”属山摄黠韵,如均表示机杼声,从音理上而言,毫无相通之处。
由此可见,将“唧唧”释为机杼声是不妥的 。
对于《木兰诗》中“唧唧”作叹息声释义,有许多学者大家都比较拥护此种说法。如郭在贻先生就曾言道:“《木兰诗》其中的“唧唧”,有人一定说不能用它来表示叹息声, 这也是不符合语言事实的。”[3]郭芹纳先生《训诂学》(普通高等教育 “十五 ”国家级规划教材 )也认同这一说法。此外, 《辞源》修订本、《汉语大词典 》均在其“唧唧 ”辞条“叹息声”义项之下举 《木兰诗》作为例证,明确认定此“唧唧”乃叹息之声。现行中学教科书更是直接给出“【唧唧】织机声。一说叹息声”[4]的解释。然而,仔细研究其内涵会发现,“唧唧”释义为叹息声仍然存在许多疑虑。
首先,据训诂学研究方法所言论,当难以确定古文献中某个词的词义时,可以在同一时代或相临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去寻找印证。
纵观近几十年来对《木兰诗》年代的考证,学界关于《木兰诗》的年代之争比较主流的是“北朝说”和“隋唐说”两种,近年来渐趋平静,虽然没有绝对有利的直接证据,但采用学界普遍认可的三种主要研究方法(从诗中名物考证年代,从收录文献推论时代,从文学发展规律来推断),“北朝说”亦成为目前为止证据最为完善、逻辑最为清晰的说法[5]。因而,在诸多支持“唧唧”乃叹息声这一说法的研究文章中,以郭在贻先生为首,其《训诂学》一书中引9例,之后李金昌[6]、王彤伟[7]、王家令[8]、蒋瑞莲[9]、张文库[10]等学者,均选用了类似的例子,如唐·白居易《琵琶行》:“我闻琵琶已叹息 ,又闻此语重唧唧”;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二》:“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唐·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想见明膏煎, 中夜起唧唧”;唐·张祜《捉搦歌》:“门上关, 墙上棘, 窗中女子声唧唧”等例中表叹息之义的“唧唧”来佐证“唧唧复唧唧”也应是表叹息声。但仔细品读,不难发现, 这些诗均作于《木兰诗》之后 ,我们无法肯定在北朝之前就将“唧唧”用作表抑郁的叹息声。再说,上述诸例中的“唧唧”,仅用了两个重叠拟声词,表叹息尔,而《木兰诗》却直接用了四个叠音连用,如若真将其作“叹息”解,那就是“叹了一声又一声”之义,那就应该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而“唧”本身是入声字,入声字的发音一般比较短促,一发即收。明·释真空《篇韵贯珠集·玉钥匙歌诀》中明确指出:“入声短促急收藏”,如此看来,四个入声“唧”的连用,又急又短,若作叹息声理解,怕是不能真实再现木兰当下正处于忧虑感伤的心情。
那么,《木兰诗》成诗之前的文学作品中究竟有无表叹息声的“唧唧”呢?虽不多,但也偶见有例,很多学者不辨其义,也直接拿来用作“强而有力”的例证。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法云寺》:“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入其后园……咸皆唧唧。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中的“唧唧”二字,周祖谟也有校释:“唧唧 ,嗟叹声。”按,一本作“啧啧”。可见,联系上下文,此处的“唧唧”是在面对一系列美景的描写后所发出的赞叹之声,《木兰诗》中的开头四句却是沉浸在一种低沉抑郁的氛围之中,若参此例来释义“唧唧”是表赞叹的叹息声这一说法是绝不可能成立的。
其次,从音韵学的角度可知,上述诸例中的“唧”在中古韵书《广韵》中查证:“唧”,精母、质韵、开口三等、入声调,发音为[tsit]。从发音来看,[tsittsit]二音无论如何都与机杼声和叹息声找不出一丝半点的拟声关系。这一点,吕叔湘先生早已在《唧唧与促织》(1990)中指出,“‘唧唧复唧唧’中的‘唧唧’究竟是机杼声还是叹息声,是争论不休,一直没有结论的问题,因为无论是机杼声还是叹息声都不会是‘ji ji’这样的声音。”[11]且本诗开头不仅用了“唧唧”,还连续用四个相同的开口三等韵的入声字,节奏上相对而言比较急促,如果理解为叹息声,如此急促的叹息声如何能表现出木兰忧虑的心情?
第三,张文库(2014)在其文《〈木兰诗〉“唧唧”注释商榷》中,以鲍幼文(1957)以古音证古音的方法,将“唧”和“咨”作为同类叹词类比,意图得出“唧”作叹息声的结论。鲍幼文认为“古汉语的叹词在声理上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噫’、‘猗’、‘嘻’、‘呜呼’、‘于乎’、‘吁’、‘唉’、‘吓’诸词,声音都比较高;另一类是‘咨’、‘嗞’、‘赍咨’、‘嗟’、‘嗟嗟’、‘啧啧’、‘唧唧’诸词,声音都比较低。后一类的字都是一声之转,而‘唧’和‘咨’古音尤其相近……”[12]张文库也认为“唧”“咨”声近义通,为一声之转,“唧”即为“咨”义。并借鉴黄金贵[13]用韵通押和方言音变等方面进行考证古诗词的方法,力证“‘唧唧’本就是口语中的双音状声词,其塞音韵尾容易弱化,读近‘咨咨’,后扩大用为表叹息声的入韵字……足见‘唧唧’是文言中表感叹、伤感的常用叹词。”[14]这些结论其实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在中古音《广韵》中可知,“咨”,精母,脂韵,止摄,开口三等,平声调;“唧”,精母,质韵∕职韵,臻摄∕曾摄,开口三等,去声调。《广韵》唐释处忠《元和韵谱》对四声调型的描绘是:“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 明·释真空《篇韵贯珠集·玉钥匙歌诀》对四声调型的描绘是:“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因而,一个平声调的“咨”和一个入声调的“唧”从音理角度、发音方式上看,是如何对其列为同一类表示较低沉郁闷情绪下的叹词作理解?可见,将“咨”与“唧”相义拿来解释其作叹词使用,实在牵强。
第四,从语境学来讲,联系上下文,如“唧唧”作机杼声理解,会与下文“不闻机杼声”发生异议一样,若作叹息声理解,同样会与下文“惟闻女叹息”产生异议,有让文章繁复拖沓之嫌。总不能开头四句,写完四个叠声连绵不断地叹息,停上一句写木兰织布,然后又开始叹息,这样周而复始地陷入深深的忧郁沉闷,非但不能衬托出木兰此时忧思颇深的心理状态,而且也与后文中木兰作为一位果敢、坚强的女战士形象严重不符。所以,此处,将“唧唧”理解为叹息声也深感不妥。
除了从文字学的角度去考证,也可以从音韵学、训诂学角度继续为“唧唧”当作虫鸣声释义找到其佐证。“唧”既然是拟声词,应去找出其中古音的发音是否与蟋蟀叫声相似或类似。
事实上,“唧”在《广韵》中有两个反切,其中作“资悉切,入,质韵”时,是取似蟋蟀鸣叫之声的拟音。“唧唧”的“中古韵部主要元i,带舌尖韵尾t。i是一个细节音,发音清晰,又由于有舌小韵尾收束,能连续发音,利于摹拟细小清晰的声音”[16]。然这种像小虫低吟一样的细小清晰的声音,听似蟋蟀振翅发出的声音。用“唧唧”摹拟蟋蟀之声,在古文献中也有类似的例子 ,如:
“唧啧蛩吟壁,连轩鹤舞楹。” 陆龟蒙《江南秋怀寄华阳山人》
“木落萧萧 ,蛩鸣唧唧。”唐·僧贯休《杂曲歌辞·轻薄篇二首》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 ,如助余之叹息。” 宋·欧阳修《秋声赋》
以上都是直接将“唧唧”作拟声词描述虫鸣的声音。如是,“唧唧”确实可当虫鸣之声释义,且在本文中就是专指促织(蟋蟀)的虫鸣声。
“唧唧”作虫鸣声理解的话,诗文用“唧唧复唧唧”开头就赋予了新的含义:
一来,《木兰诗》是一篇故事情节完整、人物形象生动的叙事诗。除了必要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之外,开篇仅用“唧唧”二字就把时间和故事背景予以了一定交待。中国北方地区,蟋蟀鸣叫一般在夏末8月——秋初10月左右,古代的战争多发生在秋后农闲之时。蟋蟀唧唧之时,恰是烽火将起之日,随着秋后的来临,征兵之时也就伴随着蟋蟀的鸣叫展开了。同时,诗中“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也侧面表明了此时正是雨水丰足、河水湍急的夏秋之交。这一时间的交待,也就自然引出了下文“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随着秋季的到来,蟋蟀(促织)的叫声也让木兰开始忙碌着冬衣的制作,但同时,深秋的即将到来,兵患的忧虑也让木兰停下了织布的步伐,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而且,“唧唧”二字不仅交待了是夏末秋初的时间,还把时间点也作了暗示。一般而言,“鸡鸣喈喈喻指五更”,“喜鹊喳喳喻指拂晓”,自然“唧唧复唧唧”的促织叫声暗喻夜已深,因为唯有夜阑人静之时,“唧唧”之声才愈加明显。后文中由“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一句可推断出,大约“昨夜”子时(晚上 12 点钟)之前有了“送军贴”一事的发生,而家中的窘况让子时已过,本来日夜操劳织布的木兰不仅无心织布,而且因忧虑家中的父亲彻夜难眠。
故而,可以由“唧唧复唧唧”推论出故事发生的伊始是在夏末秋初一个深夜里,蟋蟀声声,伊人憔悴。
二则,每当萧索孤冷的秋夜听得秋虫(蟋蟀)之吟时,是最能让文人墨客感伤于各种孤独、失意、思乡、怀旧等情绪之中的。唐代诗人杜甫《促织》诗中云:“促织甚微细, 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 床下夜相亲 。久客得无泪 , 故妻难再晨 。悲丝与急管, 感激异天真。”写出诗人在秋虫呢喃之时所生出的客居他人的愁思以及感怀故乡亲人的忧伤。“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柳永),“夜酌满容花色暖,秋吟切骨玉声寒”(白居易)两句更是将以蟋蟀为意象的悲愁感伤推向了极至。《文心雕龙·物色·四十六》中曾言:“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
同样的“秋虫之吟”这样一个意象在《木兰诗》中,一句“唧唧复唧唧”,连续用四个叠声拟声词生动地描摹了蟋蟀声声催促般的嘈杂鸣叫声,以反衬的手法,加剧了本身就满腹心事,忧虑重重的木兰心中的忧愁和烦闷,加强了诗文的艺术表现力。
第三,早在1990年,吕叔湘就在《唧唧与促织》一文中提出过可否将“唧唧”看作传统诗歌“兴”的部分这一说法。众所周知,《诗经》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赋 、比 、 兴 ”三种,其中“兴”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同属于民歌体式的北朝民歌《木兰诗》,也和《诗经》一样运用了传统的比兴手法来为诗歌起势,以营造气氛。因此,借鉴《诗经·关雎》篇中以雎鸠鸟的叫声起兴, 引出所咏颂的男女之情, 以物寄情。《木兰诗》“唧唧”也以秋虫鸣声开始起兴,烘托出夜深人静凄清的气氛 ,以衬托主人公木兰烦闷忧虑的心理状态。然后在诗文后面,再笔峰一转,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情节解决了诗文开头木兰的忧虑,显得峰回路转,增加了诗文的可看性。以诗文开头四句为例,虽看似内容无太多关联,但细品之下,仅用“唧”“织”“息”三字押韵,回味绵长,却仿佛给我们勾勒出一幅夜深人静之时,蟋蟀秋吟,独坐于机杼旁心事重重的女子忧思图,画面感极强。
综上所述,《木兰诗》“唧唧”一词解为“机杼声”,于文于音理不合,释作叹息声,又不符逻辑,过于牵强,唯有当虫鸣声之用最为恰当,且更符合诗文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