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郊区方言连-介词“伽”的用法及其来源

2019-05-24 12:59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连词介词用法

蔡 佞

(苏州市公安局,江苏 苏州 215100)

一、 连-介词“伽”的分布

苏州郊区①本文所指的苏州郊区不是原行政意义上的郊区,而是指原吴县所辖的广大乡镇和农村地区。吴县公元前221年设县,696年析吴县北部置长洲县,1724年又划出长洲东南部设元和县。无论母县吴县还是子县长洲、元和,县治都在苏州城内。1912年三县重新合为吴县,1949年后城郊部分设为郊区,其余乡镇仍归吴县。1994年后陆续划出工业园、虎丘等区。2001年吴县撤销,分成吴中、相城两个市辖区。另外,为了指称方便,本文仍沿用吴县乡镇撤并前的旧称,图1中各乡镇范围也参照旧貌不变。东部和北部的大片农村地区连-介词说“伽[ɡɒ223](读阳平调)”,这是个十分有特色的方言常用词。“伽”在以往的调查报告中尚未报道过,也鲜见于周边其他吴语。我们在实地田野调查基础上,总结“伽”的语义、用法,并讨论其词源和语法化过程。

连-介词说“伽”的区域在原吴县的北乡和东乡,主要分布在渭塘、太平、蠡口、黄埭东部、黄桥、浒墅关东部、长青北部、陆墓、娄葑东部、外跨塘、唯亭、沺泾南部、胜浦、斜塘、车坊东部、甪直等乡镇,大致是清朝元和县的范围(北乡稍溢出),具体可参看图1。

二、 连-介词“伽”的用法

图1 连-介词“伽”的分布示意图

连-介词也称“和类词”,顾名思义它具有并列连词和介词双重功能。“伽”作为介词时是个多功能介词,主要作对象介词,有伴随(共与)、有生方向、平比等具体含义。下面我们结合例子来具体分析。以下例句若无特别说明均采录自蠡口镇杜家浜。

(一)连词用法

(1) 我伽呐两家头同年①“同年”中的“同”读音特殊,原吴县农村地区多数读成[dəu22],这是后字“年”声母ȵ将“同”字鼻韵尾异化的结果。个我和你两个人同岁的。

(2) 红个伽黄个花开得行情行事红的和黄的花开得非常多。

作并列连词时也可以说“伽仔[ɡɒ23ʦɿ44]”或“伽个[ɡɒ23kəʔ4]”。“仔”是动态助词,相当于“了”。“个”是定指词,“伽个”字面可解释为“和那”,一般理解成“和、以及”。如下例:

(3) 台布伽仔垫单侪汏一汏桌布和垫布都洗一下。

(4) 浴巾伽个肥皂侪勒包里向浴巾以及肥皂都在包里。

(二)介词用法

1.伴随介词

(5) 我伽小王一道街上去仔埭我和小王一起去了趟镇上。

(6) 有啥事体伽阿姨好好教讲有事和阿姨好好沟通。

(7) 让我转去伽伲爷娘商量商量让我回去与伽商量下。

(8) 唉桩事体伽俉弗搭界这件事与我无关。

伴随介词也称共与介词。例(5)是典型的伴随义。例(6)(7)是共同参与义,因为句中动词是“商量、沟通”等集合动词(或叫交互动词)。例(8)是关系义。

此外,例(6)可以说成叠加形式“伽加[ɡɒ22kɒ44]”。叠加形式的功能受到限制,一般只能用于并列、共与、比较中,不能用于关系、有生方向、受益等场合中。在不同的地方,叠加形式适用范围也有大小差别。像杜家浜一般不用于并列(并列说“伽仔”),但蠡口镇栈条巷等村并列可说“伽加”。刘丹青[1]认为介词叠加与语法化中语义虚化、语音弱化相关联,新词项的语法化用以补偿深度语法化成分的语义、语音损耗。近义、同义甚至同源而处在不同语法化程度的成分连用形成了叠加形式。结合苏州农村“伽加”实际用法,我们同意这个说法。

2.比较介词

(9) 夷陵山老底伽幢房子高得勒②夷陵山是个高约十多米的土墩,和附近的草鞋山同属新石器文化遗址。夷陵山以前和这幢楼房一般高。

(10) 俚个口气伽伲弗同嘅他的口音和我们不同的。

“伽”做比较介词只能用在平比中,即“伽…一样/两样/弗同”这种只判别相同与否的性质判断句中;不能用在差比或具体数量的比较中,差比需用比较介词“比 /傍”,如例(11b)。

(11)a*俚个声气伽呐好听。

b俚个声气比/傍呐好听他的声音比你的好听。

“伽”还能用于比喻句中,如例(12),常构成“伽…实梗/丈/一样”框架结构,意思是“像…一样”。我们认为这是连-介词“伽”脱胎于动词的一个证据,不过吴福祥[2]认为这是比较介词>比拟动词的逆语法化现象。

(12)天浪条鲎五颜六色个伽顶桥实梗天上五颜六色的彩虹像座桥似的。

3.有生方向

(13)我伽呐讲,到外头覅去多响我对你说不要到外面去乱讲。

(14) 我有事体要伽村书记反映来我有事要向村书记反映。

4.受益者(例句15-16采录于陆墓南部下圩上)

(15)唔笃小人真个厌,只电视也伽俉弄坏脱则你家小孩太顽皮,电视机都给我弄坏了。

(16) 快点伽俉去困觉哇快点给我去睡觉吧。

在“伽字圈”③“伽字圈”是指原吴县范围内连-介词说“伽”的区域,也即图1中灰色部分。下文“替字圈”指连-介词说“侻/哒”的区域,主要分布在原吴县的西部、西北部和苏州城四围近郊。的大多数地方,受益介词都用“替”或其变体。但像黄埭东部、渭塘、长青北部、陆墓近镇等地受益介词仍说“伽2”④“伽2”是指“伽字圈”外缘部分村落所用语义扩大至受益者的连介词“伽”。因和常见的“伽”语义范围不同,为指称方便标为“伽 2”。。从语义地图(图2)来看,从有生方向发展出受益者的观点也可成立。不过鉴于这些地方都处在“伽字圈”外围,与原吴县区域另两种连-介词“搭、替”相毗邻,我们认为更可能是接触导致,详见下文四的讨论。

受损者(例15)与受益者介词同形。另外,“受益介词+我”表示命令,如例(16)。

三、 “伽”的词源及语法化过程

图2 以伴随为中心的语义地图

苏州农村地区的连-介词“伽”历史文献没有记载。一方面可能它是地道的农村土语,城里文人没有听过(我也是到农村工作后才听到);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清代元和县地区的共同创新。当代苏州地区新生的连-介词不乏例子,如城区中青年广泛使用的“帮”,是从“帮替义”动词语法化为受益介词,再发展出共与、并列等用法[3];又如农村“伽字圈”内中壮年使用的多功能介词“傍”,有可能是从比较动词语法化为比较介词,再发展出共与、有生对象、受益等多种含义[4]。

那么“伽”的词源是什么,经历了怎样的语法化过程呢?根据现有方言材料,我们认为连-介词“伽”来源于表示“加上”义的动词“加”。

首先,在“伽字圈”内的少数地方,比如浒关横宅等地的农村老妇口中,“伽”常说成清音的“加”[kɒ44](阴平调)。我们知道,典型的语法化过程通常包含语用-语义、形态-句法和语音-音系三个子过程,其中语音-音系过程表现为“销蚀”[2],即语音的弱化。动词“加”随着语法化程度的加深,其语音形式弱化。“伽”就是“加”声母浊化的形式,浊化属于弱化的一种表现。

其次,在日常对话中我们还发现了下列有意思的对照组。

(17)a住宿加仔机票两千块弗到住宿费加上机票钱不到两千块。

b住宿伽仔机票两千块弗到住宿费和机票钱不到两千块。

(18)售票员:今朝吃啥个面?①这段对话是早晨吃面场景的真实记录。顾客即是笔者本人,连-介词平时只说“搭”,但可以有“加”的动词用法。售票员因是“伽字圈”内人,她把我话中动词“加”认作是连词。这种无意识的自动转换,实际暗含了人意识中对“伽”语法化路径的认识。?今天吃什么面条

顾 客:呃,肉丝加个辣酱肉丝面再加辣酱浇头。

售票员:肉丝伽个辣酱双浇面十一块洋钿肉丝和辣酱双浇面一共十一块钱。例(17)中两句话的意思完全相同,句式结构也一致。(17a)是主谓短语做主语,加是动词;(17b)是并列短语做主语,伽是并列连词。例(18)中售票员是“伽字圈”内太平镇人,连-介词日常说“伽”;顾客是苏州城区人,连-介词说“搭”。顾客回答的意思是“肉丝浇头再加上辣酱浇头”,售票员则说“肉丝和辣酱双浇面”,说话时双方偏重的角度和选用的结构不尽相同,但是表达给对方的意思是一致的。正如刘丹青所言:紧密的语义关系、易发生多种理解和多重结构分析的句法环境是语法化得以发生的内在原因[3]。在这类适合的条件下触发了动词“加”的语法化,继而扩大用法用于做定语等情况中(如:甲伽乙个水平侪蛮高甲和乙的水平都挺高),同时语音弱化使之成为真正的并列连词。

第三,在叠加类连-介词“伽加”中,“伽”的语法化程度深,语义虚化厉害,因此在语法化链始端的并列、共与义需要附加语法化程度浅的“加”来明确语义。从这里也能看出“伽”是由“加”语法化而来的。

在动词“加”语法化过程中,因为语义重心不同,又会发展出伴随介词用法。时贤早已指出汉语的伴随标记和并列连词总是同形的[3]128,江蓝生还进一步阐释了同形表象下的深层次原因:“伴随介词和并列连词产生的句法语义环境完全相同,其区别仅在于NP1和NP2有无主从、先后、轻重等语义分别”[5]。联系本文论题连-介词“伽”具体来讲,在连动式“NP1+ 伽 +NP2+VP”中,当 NP1和 NP2视为同等地位行为主体时,原连动式重析为并列结构做主语的主谓式[NP1伽 NP2]||VP。若 NP1、NP2在语义上有主次之别,NP1是主角,NP2是相关者时,原连动式重析为NP1||[伽NP2]VP,“伽NP2”看做VP的状语,“伽”就重析为伴随介词。例如:

(19)a我伽小王两家头去上海我和小王俩去上海。

b王老师伽两个小学生子去上海王老师和两个小学生去上海。

例(19a)中,我和小王可能是同事或朋友,两者关系一般是等同的,所以“我伽小王”是并列短语作主语,“伽”是并列连词。例(19b)中一般理解为“王老师带领着两个小学生”。老师是带队人,属于主角;小学生是被带领人,属相关者。“伽两个小学生子”作为“去上海”的状语,“伽”就是伴随介词。

“伽”成为伴随介词后有机会继续演化为受益介词。因为受益介词出现的句法位置与伴随介词相同,都属前置词。当VP是NP1、NP2共同参与的行为或共有状态时,“伽”是伴随介词;当VP仅是NP1单方面行为,NP2只是受益而不参与,“伽”就是受益介词。例如:

(20)a我伽呐出去兜白相我和你出去逛着玩。

b我伽呐着好衣裳仔烧饭我给你穿好衣服再烧饭。

例(20a)中,“出去、兜白相”是我和你共同参与的行为;但(20b)中“着衣裳”只能是我给你穿,行为是我单方面的,你是“穿衣服”行为的受益者。

至此我们可将“加”语法化路径图示如下图3:

图3 “加”的语法化路径

四、 与“哒”的关系及竞争情况

“伽字圈”内多数地方的受益者介词说“替”的弱化形式“侻[tʰaʔ5]、哒[daʔ23]①“侻/哒”是介词“替”不同程度弱化形式的记音字,按弱化顺序排列是:替>侻>哒。关于连-介词“替”的具体情况及语法化过程可参蔡佞《“苏州方言”和“类词”的种类,分布和来源》(第九届国际吴语研讨会论文,苏州,2016年)及刘丹青的《语法化中的共性与个性,单向性与双向性》(吴福祥、洪波主编的《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一)》收录)。”(原吴县北部)以及变体“喀[kʰaʔ5/23]”(原吴县东部)。“替”在“伽字圈”内是个功能单一的介词,只表示受益者、受损者以及用于命令。在“伽字圈”外的苏州城郊、原吴县西部和西北部(大致是清朝长洲县范围),“替”却是个多功能连-介词,除受益外还有有生方向、共与、比较、并列等多种用法,如例(21)(例句语料采录于市郊申家坟):

(21)a我哒倷两家头同年个我和你两个人同岁的。

b让我转去哒伲爷娘商量商量让我回去和我父母商量一下。

c唉桩事体哒俉弗搭界这件事与我无关。

d俚个口气哒伲弗同嘅他的口音和我们不同的。

e唉诸事体倷覅来哒我讲这种事情你不要来对我讲。

f眼睛花得勒,倷来哒我看看我眼睛模糊得很,你来给我看一下。

形成这种局面我们推测和旧时长期稳定的行政区划影响、同一辖区内方言的共同创新、连-介词的发展变化等因素有关。唐代以来,除原吴县南部地区一直属母县外(连-介词和苏州城区一样说“搭”),其他地方属子县长洲县。清雍正年间长洲东部又分出元和县,“伽字圈”基本落在清元和辖境内,“替字圈”则落在清长洲辖境内。从相关文献记载来看,明清时代苏州地区对象介词个数比当今多,分工也比较明确。例如清末苏州土白《马可福音书》共与介词用“搭/同”,有生方向用“对”,受益用“替”,并列连词用“搭仔”[6]。稍后时代的苏白文献(例如《海上花列传》)中以上几个词出现较多混用情况,“同”使用频率显著降低并逐渐消亡,“对、替”语法化程度加深,语法义增加,语音弱化为 taʔ7、tʰaʔ7/daʔ8,向着多功能连 - 介词发展。这几个词在不同地区的竞争结果不尽相同,旧元和地区共同创新出的连-介词“伽”逐渐胜出,旧长洲地区“替(侻/哒)”胜出,南部的旧吴县则“搭”胜出。它们都成了有区域特征的连-介词。

在这三大块区域的交界地区,因方言间接触影响存在覆盖、替换现象。例如蠡口西北角的湾堂里村原属于“伽字圈”,因受黄埭方言影响,现今并列连词仍只用“伽”,比较、有生方向介词“伽/哒”两说,共与(伴随)、平比介词已经被完全被覆盖而改说“哒”,如例(22a)。

(22)a湾堂里:覅去哒嗯笃多訉不要和他们多废话。

b蠡口其他村落:覅去伽嗯笃多訉。

“伽字圈”外是受益、共与、并列等用同一连-介词形式的“郊区型”地盘,这导致了“伽字圈”边界地带受其影响出现“假元和型”情况。也即表面上连-介词用“伽”的语音,但实质和“郊区型”一样包括了受益介词的用法,具体用法可参看表1。

“侻/哒”与“伽”消长、覆盖情况可能是由多方面的、内外因素共同影响导致的。例(23)呈现了一种特殊的介词“一拖二”现象,这可能是语言内部介词语义演变的另一个动因。

(23) 我伽呐出去着衣裳我和你出去穿衣服。

例(23)是个连动句,有“出去、着衣裳”两个相继发生的动作。“和你出去”属于伴随、共与关系,“给你着衣裳”则是受益关系。当两者相继出现时,连-介词用表共与的“伽”连接其靠近的动词“出去”,但实际上也介引了后一个表受益关系的“着衣裳”。因此,在这种特殊的连动句中,“伽”有可能获得表受益的功能,继而慢慢发展成真正的受益介词。

表1 “伽字圈”内外连-介词的使用情况①本文将受益、伴随介词同形说“哒/侻”的称为“郊区型”,受益介词不同于伴随介词的称为“元和型”。中间过渡地带连-介词说“伽”,受益、伴随介词又同形的称为“假元和型”。

例(23)采录于“伽字圈”中心地带的蠡口杜家浜。杜家浜的中年人用“哒”不仅可以表示受益,还扩展到了语义地图上与之相邻的有生方向,可以像例(24)所示接受两种说法。

(24)a覅来伽/哒我讲不要来跟我说。

b去伽/哒唔笃姆妈打只电话哇去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多地的实际情况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副图景:“伽字圈”内部分地点或者中青年人的“伽”与“哒”界限正在模糊,一方面“伽”开始用于受益关系,另一方面“哒”开始应用于有生方向等非受益关系中,继而两者语义区分度逐渐模糊,出现“假元和型”情形。再发展下去可能在“假元和型”基础上可以任意选用“伽”或者“哒”而无意义的区别。最后“伽”成为冗余,变为少数老年人用词而最终被“哒”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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