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刘 喻
土城古镇(龚琴/摄)
一
在县里的历史文化研究学会微信群,你会被氛围感染,忍不住时时也说上几句。哪怕观点不太正确,都觉开心。
署名为“胡元”的群友发了几张在土城长坝一搬迁户房梁上雕刻的狮子、小鹿等小动物的图片,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看起来可爱极了。
微信群的老师们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这些古民居该如何保护?按政策搬迁户搬离原住所地,他们的原住宅要平基复田,明文规定有保护价值的建筑可不拆,但在具体实施中,哪些建筑具有保护价值?学会的理事袁仲斌谈道:土城文农杨家山袁氏宗祠(祠、寺合一)建于明末,清代曾改建,解放后为学校,现为民居。虽陈旧,但仍是土城现存最有建筑艺术和雕刻艺术价值的古民宅。
谈到古民宅,大家很激动。你一言,我一语,补充在哪儿、在哪儿还有古建筑、古民宅。
见群内讨论热烈,我也在微信群晒了则消息:现四渡赤水纪念馆后面的戏帮所在地,原惠民宫临街的对面也有一古民居,曾因火烧毁,在1840年重新修建,有178年的历史。
说起这栋古民居,有太多的记忆。
童年的家在土城惠民宫。我爱带着小伙伴们在这座四合院撒野,只要不离开院子,父母任我们蹦跳。好奇心重的我们,一棵草、一朵花、一只小蚂蚁都能引发一次“世界大战”。小草焉了、花儿不笑了、小蚂蚁回家了……院外让人最感兴趣、最能吸引我去的地方就是院子对面的萧家。
提起土城萧家,街坊们都要举起大拇指夸,不愧是书香门第,解放前设儒坛讲儒学。萧世权、萧顶文父子都在土城小学任教。萧顶文的四个子女读书都是顶呱呱。萧老师与我的父亲是好朋友,他的长子萧达华聪慧有礼,父亲特别喜爱,便收为义子,与萧家结为干亲。我就有机会随着父母进出萧家。
常在萧家那大圆门里蹦进蹦出,光滑的竹片绷紧门框,饱满的如轮圆月……爱用手去摸摸那被岁月浸润的纹理,爱倚在圆门外看陈设的古色古香,爱站在飞舞阳光的花窗下,与镶在窗棂的飞禽走兽悄悄对话。
离开土城二十多年了,土城萧家的姐姐、哥哥们更早就离开了土城。但这所老屋仍伫立在老街一隅,看窗外的小松鼠在苦楝子树上跳来跳去,在嬉戏打闹中任时光悄悄流逝。
这宅子里发生的一切,达华兄的祖父萧世权用正规、清秀的楷体书写了厚厚几本装订成书,曾经听他口述过。见群内老师讨论激烈,经历史学会会长曲华批准,我干脆邀请兄长入群。他晒出的家谱让大家震惊,萧家在土城有280年的生活轨迹,辉煌时期有两段,1790--1840年的五十年间,在土城开复顺号骡马店,与下街的范家西河店,并列为土城两大客栈。1840年发生火灾,全家烧光,失火的原因和帮工的姓名都有记录。另一段是1895--1945年的五十年间,达华兄的曾祖父从木匠、漆匠、水果生意、高粱生意、盐生意,再次发家,后被骗,家道中落。解放初期评家庭成分时评为小土地出租。
晒出的土城萧氏家谱可看出萧家第一代是从江西吉安做生意沿长江到赤水、土城生活定居。萧达华是萧氏第八代,他们这一辈全部搬离了土城。复顺号骡马店被烧毁,萧家第四代萧家梁的姐萧慈蓉嫁到民化王家,生育王氏四子一女。萧家房屋被烧,萧家梁投奔姐姐萧慈蓉来到民化,在这一带设儒坛宣讲儒教,培养了大批儒家弟子。仁赤习一带流传“桑木的鸡、二郎的酒、土城的姑娘家家有”这样的说法,不仅仅是指土城姑娘漂亮,还指土城姑娘能干、仗义。古时女子一般不上家谱,萧慈蓉的名字破例上了土城萧氏家谱。
肖氏家谱中最珍贵的是体现石达开到土城的路线问题。肖家第六代家主肖世权系解放前国学专修馆毕业,他与北京历史馆专门研究太平天国史的罗尔纲教授针对石达开到土城的路线问题,有书信上的学术讨论。现公认的是从下而上,而肖世权调查的情况是从上而下。
四渡赤水纪念馆修建在一座小山顶上。半山腰就是土城老街,当时的万寿宫(江西会馆)和惠民宫(四川会馆)就在这个地方,是土城最繁华的地方,这一带的街道也是土城老街上最宽敞的。
盐帮和船帮的所在那一带,老地名叫“半坡头”。老土城本是一个水陆码头,来土城做生意的外地商贾很多,赚了钱、事业发达了,都想留点纪念。旧时留名的最通用方式就是树碑立传,盐帮和船帮的对面以前没有房子,这些发达了的外地商贾就在这一带树了很多石碑,这座山俗称“石碑山”。从狮子沟(今小桥人家那一带)沿土城小学那一带是土城的碑林,解放初期被毁损。原土城小学有块操场就在那一带,做课间操的时候,会偶尔看见草丛里横卧的半块石碑。
巧合的是,现今四渡赤水纪念馆巍峨地矗立在石碑山山顶。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历史在革命先烈面前集体鞠躬,无需多言。
二
远在他乡的袁仲斌,提出土城古镇古建筑文化考察活动的倡议,得到了县历史学会会长曲华,副会长陈应洋的大力支持。
2018年11月11日清晨,浩浩荡荡的30余人在县城图书馆门口集合出发。
初冬的土城,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格外暖和。考察队一行来到土城文农杨家山袁氏古宅(祠、寺)。按袁氏族长袁润图的指点,我们站在了袁世明第十五代世孙袁承芳的祠堂前。
未曾想,摆在面前是一片废墟,家祠还有部分未被毁损。青瓦黑檐,精描细涂的花纹刻进历史的记忆,飘来陈香……与时间同逝,柱子的一端呈腐烂之态,让人痛心。相机、手机均在“啪啪”拍照,欢快的考察队伍集体禁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无奈与痛心?雕刻有“二十四孝”的大门半掩半开,似开非开,似闭非闭。
乡亲们看见我们都围上来,七言八舌,才弄明白是因需平复旧宅还土地才能享受移地搬迁的政策优惠,在数月前仍好好存在的袁承芳祠堂拆来只留这么二间了。
青山绿水留不住赶路的急迫。
匆忙中我们来到了土城兴隆新场上的罗氏宗祠。修缮一新的罗氏宗祠张贴的对联、悬挂的书法作品让人惊叹。中国书法家协家会员、遵义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庄平先生的书法作品也在此陈列。
来到了考察的第三站土城五星村,小地名皂角湾“袁氏古宅”暨碉楼处。遇见了初中同学罗仕宽,他随着我们一行来到了袁氏古宅。老同学介绍,这儿原居住的人家都建新房搬离了古民宅。
没有炊烟飘起的古民居无声站在哪儿,风轻轻拂过那扇门,于是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笑声……透过阳光,空旷的厢房内好像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妪,手中拿着针线,缝补着兜在怀里的衣衫,或许她注意到了,在布满蛛网的花窗外有一个我,微微颌首与我对视。愣了又愣,慌慌张张躲开时光的追忆,袁润图洪亮的声音响彻四合院,他指着左右并列的古民居介绍,这是袁世明第十四代世孙冠带总旗袁诏的故居。正中间的是黄泥修筑的碉楼,青瓦翘檐,明显带有黔北民居风格。用丹霞石堆砌的院基已慢慢风化,轻轻沿台阶拾级而下,才发觉自己与历史的距离原来是如此的贴近,似乎岁月只是一笑而过。漫步乡间,阡陌纵横,雏菊遍地。沿着朱红色的走廊拾级而上,站在仁赤公路上才哑然失笑,恍惚间穿越了时光。
三
来到土城华润社区杨柳庄冠带总旗袁良斌祠前,看接头处的一个个惟妙惟肖的龙头,寓意人如龙一样飞翔,木雕仍然精致,保存完好。但四合院大门及左右的厢房已经拆除。因时间关系,土城华润社区万兴台(民国时期土城地下党活动地点之一)及河坎上的“袁氏古宅”就走马观花,匆匆参观后,我们朝土城新阳新区景福寺遗址奔去。
在新阳新区,原景福寺遗址的地方正在修建新的景福寺。听袁润图介绍,这是袁仲斌带头组织全国各地的袁氏族人(主要是袁世明的后裔),自发捐资五六百万进行修建的。
景福寺依山傍水。始建于唐乾符年间(874-879年)。宋末1235年,袁氏始祖袁世明“入蜀平南”后重建该寺庙,并增设孔子殿用作书院;元代,袁世三世祖、古滋城千户所正千户、武节将军袁忠在景福寺建家庙,供奉袁世明及跋山涉水抗蒙牺牲的袁贵、袁贤、袁威、袁猛等将军,明代袁氏在景福寺扩建宗祠,供奉袁氏一至五世先祖。
清代,景福寺与赤水河龙潭(清季潭)被列为“仁怀厅十景”之“景福龙潭”。1957年大跃进时景福寺被拆建土城大土上粮仓。
“美丽的风景总是滋生美丽的传说。”唇枪舌剑、温和儒雅素有“铁嘴”之称的袁仲斌律师,风趣地介绍与景福寺有关的民间故事。
据说明清时期赤水河连年水患,老百姓措手无策。有远道而来的江西道人王北极路过此地,见孽龙在赤水河畔小憩,趁其不备施道法收于景福寺边赤水河龙潭,并在景福寺后山留有石符镇压此孽龙。可惜在前几年修公路时被破坏。
清代文人肖高泌《景福龙潭》寺曰:“儒溪晨夕寺钟鸣,千尺深潭水镜平,漫说蛟龙驱赤虺,怒涛收敛静无声。”又有杨廷琚《仁怀八景-景福寺》诗曰:“寺名景福峙孤峰,万丈深潭卧伏龙,天下文明之久矣,作霖岂直遍蚕丛。”
在平“奢安之乱”时,袁军追赶奢氏叛军激战于此,奢军1000余人淹没于景福龙潭。这是青杠坡战役之外在土城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战役。
谈起景福寺,袁仲斌是滔滔不绝,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信手拈来。
如今,景福寺恢复重建基本完成,既有宗祠,还有书院,有景福寺历史文化陈列馆及袁氏土司历史文化陈列馆等。考察队一行皆惊讶手笔如此之大,惊叹景福寺的气势磅礴,寺前庙后、书院阁楼,鱼贯列队随着袁仲斌的介绍,逐一参观,对土城的文化历史和袁氏的家族文化有了更深的体会与了解。站在景福寺的书院前,面对奔流的赤水河,考察队集体合影留念。
“离开土城二十多年,思念最多的还是故乡的这条河,想念最多的还是仍在故乡生活的亲人。家乡的文化底蕴这么厚重,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推动家乡的文化事业发展。”休憩时,与仲斌兄弟交流,他的心里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下午,我们来到了土城古镇街上。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的81岁老人袁正大带领着我们参观了大土上三朝县长袁建儒府邸、国大代表袁铁珊府邸(民国时期土城地下党主要联络处)。遗憾的是由于藏在小巷深处,这俩处很有纪念意义的遗址没有得到妥善开发与利用。爬上袁刚家的天楼,从上朝下俯视,两座四合院相连,口字型的天井缄默不语。
四
美丽的土城古镇,连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也是如此古色古香。茶馆敞开着,三三两两的看客坐在八仙桌边沏了盖碗茶,听着黔腔川戏,悠然自得。沿街卖的苕汤圆、春卷、苕丝糖、红豆腐……品种繁多、眼花缭乱,让人只想停下脚步,招呼店家“来一份”,好好品尝土城风味。考察队一行穿过长街小巷,感受着悠闲与惬意,来到了位于中街的肖氏古民居。
从来没有注意过,萧氏古民居一带的街道路面是要比这2.5公里长的石板街其他路面要宽几十厘米。英气逼人的土城姑娘穿着红军服,打着绑腿,唱着红歌,把我们又带回了1935年。
萧氏第八代家主萧达华站在自家大门前,指着比其他街道要略宽敞的街面介绍:惠民宫(原四川会馆,今戏帮所在地)隔壁的万寿宫(江西会馆),修建很早。萧家先祖多次出资修缮。这一带的街面比其他地方要适当宽些,可以说明这条街曾经是土城经济繁华的中心地带。
从萧家临街的门面走进去,别有洞天。立材房屋建有五层,穿过通道,绕到沿河挑出的长廊。探头看,这幢房子的特点就是正厅砌壁修齐,伸出点悬空走廊,下面用木柱相撑,称之为“一头吊”或“钥匙头”。考察队的老师们涌进有大圆门、雕花窗棂的客厅听萧达华讲述萧家在土城的历史,欣赏祖辈遗留的文物。
保温桶、收银柜、首饰盒、果盘……让人目不瑕接,肖达华展开保存上百年男曾祖祖穿的对襟绸衣,女曾祖祖穿的环边扣的紫绸衣,颜色亮丽,刺绣精美,让人惊叹。
萧家的雕花窗棂栩栩如生,每一个都有吉祥寓意:龙凤代表高贵、华丽、祥瑞、喜庆,寓意吉祥;蝙蝠代表福气;鹿代表衣禄;松、鹤和桃均代表长寿;鲶鱼代表年年有余;如意代表事事如意,心想事成;鱼代表金玉(鱼)满堂;羊代表吉祥。
五
好久没有看到达华兄的母亲禹明珍。拉着禹明珍的手,分外亲切。一张不起眼的古拙案几摆在圆门外的走道上。75岁的禹明珍老人,指着这张案几讲述了一个感人故事。
古镇老人(潘义军/摄)
解放土城时,四川古蔺那面的余匪嚣张扬言要收复江山,组织攻打在土城的解放军。当时军代表张清杰带着二十多人的工作组在土城开展工作。面临川军来袭,张清杰指挥仅有十余枝步枪的解放军,在街尾放一枪,又跑河街放二枪,伴随”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吓唬匪军退回古蔺。被“国猫儿”(川匪)打伤的伤员都送万寿宫、惠民宫处治疗。有些病情严重的解放军因医疗条件所限,伤口感染,急需手术。
因肖家屋宽财裕。军代表张清杰与肖家第六代主人肖世权商量,将伤员搬至他家动手术。为了方便伤员的单架进出,肖家特意将房子拆除,重新隔了通道直达客厅。而这张古拙的长案几就摆在光线较好的通道尽头,当作临时手术台,救治了很多伤员。其中有两位年仅20多岁的伤员,因伤势严重未能及时抢救过来,英勇牺牲。兼任土城第一届区长的军代表张清杰很是着急。肖世权建议用木板当碑,亲自题写了烈士姓名,并赠送薄棺安葬在狮子山上(原土城老粮管所,今宋窖博物馆后山)。有禹明珍老人视如珍宝的小便笺佐证。
坐在肖家大门前,看着小时候生活的院子,那扇大门紧紧关闭着,隔断了回忆,隔断了时光,隔断了过去。牺牲在肖家的卢成星和李成群烈士是因肖世权老人有心,他们的名字才被我们所知。还有太多、太多的英烈呢?他们的故事散落在翠柏微风中,如遥远的星辰熠熠生辉。共和国的奠基是一颗颗染着鲜血的小石头砌筑……那一个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名字铸就共和国的丰碑,历史不会忘记,我们更不该遗忘。
随后,考察队一行绕过长街,穿进小巷又去了傅同形宅、张半担宅。傅同形宅、张半担宅是西式建筑,紧挨赤水河以前的水码头“月亮台”。这个名字也颇有意味。夫妻聚少离多,老百姓称呼这个地方为“月亮台”,期盼当家的每次出行都平安回来,团圆相聚。如今通向月亮台的小径被岁月磨烙上沧桑,成为昔日记忆。
在习部大酒店会议室,县历史文化研究会、县读书协会、袁世明世家历史文化研究会共同举办了“土城古镇古建筑文化考察交流会”。
虽然不是专家,但每一位发言的老师都根据今天的调研,作了认真的准备。他们的发言得到了参加此次调研的县研究会理事单位县文史委主任曾建容的首肯。有必要在全县范围内对这些雕刻精美、材质考究、年代久远,反映乡村传统文化记忆的古民居进行一次深入摸排;有必要对没有开发利用的萧氏古民居申请为县级一级文物保护单位,修缮复旧妥善利用……
哪怕把我的眼睛蒙上,我也能从街口走到记忆中童年的家。记忆中的古民居与土城人家发生的故事历历在目。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土城的文化究竟应该怎么展现?土城的故事究竟应该如何倾诉?所有这些古宅,都在一群有志于发掘、保护的人们心中复活,珍贵得难舍让它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