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腾
提 要:12世纪中期的拉丁西方积极寻求古希腊哲学和神学,并将之融汇于自身的神学思想建构之中。作为12世纪为数不多的亲自出使君士坦丁堡的拉丁教会神学家,哈维堡的安瑟姆的作品《对话录》中包含有大量希腊哲学与神学元素。这一方面来自于拉丁文献中既有的希腊智慧的内容,另一方面也源于当时最新的翻译成果。本文试图对安瑟姆作品中希腊元素的来源进行探讨,尤其侧重于分析纳西昂的格里高利对其思想的影响以及安瑟姆匿名征引的原因和可能来源,以这一个案分析12世纪中期拉丁西方与希腊东方的深层思想汇通。
然而,上述研究都相对割裂了《对话录》各卷之间的联系与内在统一性,且未能将《对话录》中对希腊—拜占庭思想的运用置于12世纪中期两种文化交融的广阔视野中审视。有鉴于此,本文以《对话录》整体文本为考察对象,探讨12世纪上半叶拉丁教士对于希腊—拜占庭思想的追索、理解与运用,在全面梳理《对话录》中基于拉丁文本的希腊知识后,将着重探讨希腊教父纳西昂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azianzus,约329—390年)对安瑟姆思想的影响,并对安瑟姆匿名引用这位希腊教父的原因及其文献来源提出新的解释,为理解“12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拉丁西方同希腊东方的交融碰撞与思想流动提供一个可能的新视角。
更重要的是,安瑟姆对希腊—拜占庭神学、哲学也有很清晰的认识。比如,在第一场关于“和子句”的辩论中,安瑟姆详细地“复述”了尼塞塔斯的论述:
由此可见,安瑟姆在撰写《对话录》时依托于拉丁西方的既有文献,尤其通过阿伯拉尔和卡西奥多鲁斯使自己对希腊教父的表述更为全面。然而,安瑟姆对于希腊教父的运用远远不止于此,其中最重要也最有趣的就是《对话录》中匿名征引了纳西昂的格里高利的言论。
其次,《对话录》中的一些辩论技巧乃至论述“桥段”也来自于格里高利。最为明显的是当尼塞塔斯要求安瑟姆解释“发出”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安瑟姆的回应与格里高利在381年面对类似质疑时如出一辙。安瑟姆说:
而在格里高利的第三十一篇讲演中,也有着非常相似的表达:
因此,《对话录》中既有对格里高利文字、修辞上的借用,更有思想框架上的整体移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安瑟姆的《对话录》体现了东西方神学思想的深度融合,使其可以被视为拉丁西方接受希腊教父思想而建构的文本。可是,为什么安瑟姆在征引的时候完全隐匿了纳西昂的格里高利的名字?安瑟姆又是如何得到这份在12世纪从未被其他拉丁人所获知的文本的呢?
对于安瑟姆刻意隐匿格里高利姓名的做法,此前学界主要有两派意见。
而在笔者看来,要解决安瑟姆匿名征引格里高利这个问题需要回到文本本身的产生语境和预设对象。首先,《对话录》是在教宗尤金三世要求下撰写的,性质是为教宗处理与希腊教会争议时提供参考,所以其预设读者是教宗本人和教廷中的高层教士。如果在处理这一敏感问题上过度依赖于希腊教父,很容易使教宗及其他高层教士产生误解乃至不满,这或许是安瑟姆刻意隐匿文献来源的原因。其次,《对话录》的主体虽是安瑟姆与尼塞塔斯的两次辩论,但安瑟姆所添加的第一卷实际上起到了统摄全局的作用。通过建立一种统一信仰下多样性发展的神学历史观,安瑟姆不仅表明东西方教会应当而且能够合一,并且也指向了当时拉丁教会内部因新兴修会林立而引发的统一危机,故而安瑟姆思想的理论基础正是格里高利的“演进”理念。如果直陈这些思想源自于希腊教父格里高利的新文本,而且是拉丁教会在历史上从未细致阅读、征引和评注的作品,也会使安瑟姆陷入一种两难境地。最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对话录》本身处理的是拉丁教会和希腊教会谁享有更高权威的问题,如果说衡量的标准并非奠基于拉丁教父而是希腊教父的教诲,那如何来说明拉丁教会应当享有更高的权威呢?此外,安瑟姆毕竟不懂希腊文,可能也会担心自己对于文本的掌握、翻译和阐释中存有漏洞,通过匿名征引的方式避免授人以柄。
因此,笔者认为安瑟姆正是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核心思想框架奠基于纳西昂的格里高利相关论述的情况下,才刻意避免提及这位希腊教父的名字,以隐匿的方式大量借用了格里高利此前未曾翻译为拉丁文的第三十一篇讲演。在这部既要阐述东西方教会分歧,又要回应拉丁教会内部多样性的文本中,安瑟姆已经提出了许多异于同侪的见解,为了尽量保证《对话录》为教宗和教会高层采纳,故而隐匿了纳西昂的格里高利的名字。
笔者认为,安瑟姆最有可能从他的随行翻译那里获得了格里高利第三十一篇讲演。因为安瑟姆的旅程有数月之久,且圣灵发出问题是当时东西方教会神学争议的核心,因此他很可能在旅途中与希腊神学家对话时获悉格里高利的这篇讲演是东方教会理解圣灵论的核心论述,并因此请求随行翻译将之译为拉丁文供其参考。
然而,笔者认为最可能为安瑟姆提供格里高利第三十一篇神学讲演之拉丁翻译是《对话录》中提到的第三位译者比萨的勃艮第奥,主要理由有如下三点。
虽然现有的拉丁抄本和史料还无法确定勃艮第奥翻译了格里高利的这篇讲演,但鉴于他浓厚的神学兴趣、扎实的希腊文功底以及同安瑟姆本人和教廷的密切关系,都使他成为了安瑟姆手中那份格里高利文本最有可能的来源。
依据前文所论,可以构划出如下图景:安瑟姆早年求学时期,就在拉昂的主教座堂学校中开始接触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并从波爱修斯、卡西奥多鲁斯以及阿伯拉尔的作品中读到了希腊教父对圣灵论的阐述。在1135年从威尼斯出发前往君士坦丁堡的途中,他通过与希腊神学家的对话获悉了格里高利的第三十一篇讲演是希腊圣灵论的权威文献,便在勃艮第奥的帮助下获得了该文献的拉丁译本。于是,他不仅在与尼塞塔斯的辩论时大量引用了这一译本,同时也将之带回西方,并在1149年撰写《对话录》时与其他著作一起,再次加以参考。最为重要的是,这份译本不仅为安瑟姆提供了希腊教会关于圣灵论的权威论证,更启发了他对三位一体演进观念的思考,但基于现实考量,他在《对话录》刻意隐匿了格里高利的名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话录》成为了12世纪拉丁西方隐秘接受希腊神学思想的范本。
在大翻译运动全面展开之前,拉丁西方已经重燃了对古典希腊思想的热情。在发掘传统拉丁资源方面,波爱修斯和卡西奥多鲁斯等传统拉丁文本受到了更多的关注,阿伯拉尔更从早期拉丁教父作品中辑录了大量希腊教父的论述,这些都体现出12世纪上半叶拉丁西方对希腊哲学、神学思想的积极探求。而在新翻译的希腊文献方面,并不局限于古希腊的哲学、科学作品,还包括了纳西昂的格里高利、大马士革的约翰、约翰·克里索斯托姆等人的神学著作。这些哲学和神学作品翻译,不仅填补了拉丁西方“缺失的传统”,更激发、催生了新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