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发生在北京的五四运动,对于范围更广、内涵更丰富的新文化运动在全国范围的迅猛开展与持续影响,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新文化运动因“五四”获得命名,而后世有关新文化的研究,无不围绕五四这个“中心”展开。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但创造了中国前所未有的思想论述和新文学作品,也深刻影响了20世纪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为此,2019年6月29日至7月1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北京主办了“百年回顾:文化与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次会议由孙郁、程光炜和杨联芬联袂发起,杨联芬主持,海内外学者近七十人出席,与会学者围绕相关学术论题,展开了深入讨论与对话。
为整体呈现此次会议的基本概貌和倾向,我们简单统计了论文及发言稿出现的“五四”及相关研究的高频词汇和重要人名,粗略统计结果如下:文化思潮层面,“革命”“启蒙”“自由”“民主”“科学”“性别”等10种关键词,共出现3295次。其中,“革命”(1066次)居榜首,“启蒙”“自由”“民主”“科学”等200—400次,“性别”(包括女性主义思潮等)约400次;为呈现五四文化人物研究的大致比重,我们抽样统计了“鲁迅”(928次)、“周作人”(756次)、“胡适”(391次)、“陈独秀”(397次)、“蔡元培”(74次)、“李大钊”(66次) “吴宓”(99次)、“章太炎”/“章炳麟”(93次)、“王国维”(67次)、“梁漱溟”(63次)、“章士钊”(14次)、“杜亚泉”(2次)等。根据这些数字,会议面貌略见一斑:五四运动一百年后,启蒙与革命仍是学界关注的热点;1980年代的“启蒙与救亡”关系论争,延续至今,后现代解构理论的视角,使启蒙与革命关系问题的讨论,具有深入和丰富的态势。人物研究层面,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仍是此次会议讨论的热点,其中鲁迅的关注度远远高于其他人物。相对而言,胡适、陈独秀虽是新文化运动的焦点人物,但此次会议对他们的关注,明显逊色于周氏兄弟。新文化阵营其他人物,以及中西文化调和论者、文化保守主义者的研究,在人数与出现频率上,均大为逊色。这与百年前那个各种思想和主张共生并存的百家争鸣局面,形成鲜明对比。
“五四”好比一个历史“沉积岩”,累积了新文化运动以来若干年、不同时代对这场运动的观念、判断,审视、反省,以及借言说而表达的当下理想。1919年的五四运动,既是一次偶然发生的政治抗议运动,却也是晚清自强运动以降,伴随思想启蒙、教育改革、立宪运动及辛亥革命诸因素合力产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更是新文化运动过程中的重要节点,为20世纪以来中国的政治和文化烙上不可磨灭的印记。“五四”之所以“说不尽”,不仅在于其错综的历史面向,也与其当下性密不可分,如何言说和评价“五四”,在20世纪后半期成为现代中国的一个文化症候,隐含了现实文化政治的特定需求或规定。“五四”是一个不断被建构的过程,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此次会议,不少学者从“五四”的海洋中淘金,挖掘其丰富的遗产,以求拓宽讨论的空间,再现“五四”的现实性与历史丰富性。
北京大学陈平原的《互为包孕的“新文化”与“五四”》的主旨发言,重点辨析“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相互包孕的复杂关系。他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提法模糊了两者的侧重点:“新文化运动”以“民主与科学”为旗帜,“五四运动”以“救亡与爱国”为核心,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以“五四”涵盖“新文化”。再者,“新文化运动”的源流和影响,都大于作为事件的“五四运动”。后者是前者推动的诸多可能性之一,两者无必然联系。谈前者,需回溯晚清,重在史家的考辨;论后者,需尽可能向后延伸,强调解释与介入,是思想操练,也是目前“五四”研究应有的主流态度。作者呼吁与“五四”不断对话,重视“五四”向当下的延展性,生动体现了“五四”的现实关怀。中国人民大学孙郁的《五四新文化人的话语方式——以1918年、1919年的〈新青年〉为例》,开宗明义以《新青年》分疏“五四”与新文化运动,试图破除单一政治话语带来的简单化弊病。作者分析“五四”前后新文化人的不同话语方式,解读他们不同的精神侧面,将其话语方式概括为改良话语、批判话语、自审话语三种类型,指出前两者不断被史家叙述,后者则被渐渐淡化。实际上,“五四”前后新文化人的自审话语是最智性的,它深藏的自我怀疑精神,具有一种超越时代性的品格。这一观点丰富了王元化等前辈学人对“五四”改良话语和批判话语相对单纯的解读。
部分学者在已有研究基础上,从“意义危机”角度审视“五四”时代的文化转型。浙江大学黄健的《意义危机与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的转型》关注中国新文化生成的特殊思想背景,概括其为“意义危机”下的“转型”时代。作者指出,新文化通过文学形式及话语权的转变,探寻构建现代中国人的价值和意义世界的新路径。中山大学林岗的《文化的应激反应——五四的启蒙与救亡》同样关注“危机”时代的效应,以“抉心自食”一词,描述“五四”思潮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逆反再接及其决绝态度,并借用“应激反应”阐释其缘由。作者不满以“启蒙—救亡”模式分割两个“五四”,提出五四新文化既是当时中国社会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走投无路的选择,也是对未来相应行动的召唤。这一突变留下的鸿沟,仍待今人在古人命题基础上,融合外来学理,方可弭平。
朱正的《陈独秀和胡适的交往》体现其一贯的治学风格,从史料出发,钩沉胡适与陈独秀相识、相交、疏远,最后貌离神合的复杂经过。文章对陈独秀、胡适交往的叙述不止于陈独秀去世,而是延长至胡适1949年推荐台湾出版《陈独秀的最后论文和书信》,不仅提供了《胡适全集》失收的重要篇目,同时涉及陈独秀后期对俄苏暴力革命形式的反省,对两人的精神联络叙述更完整。朱正透过胡、陈的往来史,钩稽出中国现代思想史上自由主义与激进主义两条脉络的交错,提供了观照思想史的辩证路径。
晚清以来关于中学和西学关系的辩论,至“五四”时期达到高峰,气氛活跃,百家争鸣。“五四”先驱者引介各种西方文化,寻觅中国社会进入现代文明秩序的途径,输入学理,融化新知,目的都在于实现“再造文明”之梦。参会学者不仅还原当时的争鸣状态,注意到东西文明融合过程中的变形和阵痛,也能放眼未来,讨论“五四”时期的某一理论,是否可作为当下“再出发”的借鉴或起点,在“五四”文明磨合的经验中设想中国文化未来之路。
北京大学何怀宏的《“东西殊途”与“无问西东”——梁漱溟东西文化论再思考》联系当下中国的文化前景,细致分析了梁漱溟的三种文化路径,特别重视对东方文化复杂性的再发现。作者突出梁氏“世界文化发展”的观点,对“富国强兵”思路表示担忧。作者“无问西东”的世界主义文化立场接续了梁氏的思路,并尝试突破其“东西殊途”的局限,再次印证了五四文化百年来不朽的现实力量。
南京大学沈卫威的《对五四新文化的制衡与反思——从〈学衡〉到〈东南论衡〉》从两种杂志的学术眼光、人员配置、社会关系入手,展现“学衡派”凭借中西两重精神资源获得的较强的文化吸纳力。《学衡》迁址清华后,“清华大学—东南大学”“《学衡》—《东南论衡》”构成的远程文化联系,更体现出多元并存的新文化格局,及人文主义精神长久的生命力。陕西师范大学李继凯的《“文化磨合思潮”与“大现代文学”建构》将新文化看作“文化习语”与“文化创语”持续互动的历程,进而把晚清至“五四”的文化潮流总结为“文化磨合思潮”。在诸多文化因素中,作者直言现代的姿态就是“涵容多种多样的文化态度”,突出了“五四”的文化包容品格,深化了“现代”“包容”两者在历史中的逻辑联系。南开大学耿传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传统时代与百年中国文化的嬗变》接续了杜亚泉、钱智修等人的东西文化调和论,反思五四新文化过激的工具理性。作者认为,应从超时代的传统中寻觅资源,调和现代性因素,辅助生成价值理性;与此同时,树立起“第三方立场”,在更透明公允的公共平台中,探索现代性目标实现的可能。上述学者的研究,有力质疑了单一视角下的五四文化研究,体现了新文化强大的囊括力,从不同于启蒙、激进的视角,重新定位了五四文化圈的格局。正是这种虚怀若谷的襟怀,能推动当下中国文化进一步现代化、世界化。
部分学者重点关注激进文化谱系,试图梳理国家/民族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激进思潮在“五四”时期的传播和演化,并以今日之视角,反省激进文化为现代中国带来的得失。四川大学妥佳宁的《反专制运动中内含的专制因素:安那其视角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立于“安那其”视角,检视新文化人的反专制文化立场自身,是否含有新的专制因素。作者“以激进反思激进”的独特方式和清醒思维,展现了不同的研究姿态。美国肯塔基大学罗靓的《浅谈作为国际先锋主义的五四精神及其当代意义——以田汉、伊文思及罗伯逊为中心》侧重考查“五四”思潮中民族主义与革命文化的汇合,分析世界各国左翼文人对题中三人的影响,进一步阐释民族主义、国家主义与社会主义看似难以兼容的三种潮流在特殊历史时期得以并存的深层原因。作者指出,作为“五四”精神的一环,“奔向理想世界”的共同目标弥合了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双重语境,对现代中国人文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对未来人文研究方向也有所启示。
五四时期西方文明的强烈冲击,提供了解决中国问题的多种可能性,但也因本身隐含的后殖民因素,冲击了中国乃至东亚文明的主体价值,造成的文化创伤同样需要反思。韩国白石大学柳泳夏的《叙事与文化解读——为重构东亚话语》从民族主义立场出发,集中审视东亚各地区博物馆与东亚历史话语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博物馆的“常设展览”不只是公共资源,同时体现该地区的历史叙述逻辑。作者考察中国大陆国家博物馆、中国台湾历史博物馆、大韩民国历史博物馆,指出其被害者逻辑的叙事模式和工业化、民主化的欧美化发展路径。作者期待东亚尽早走出受难历史的感情化表述,警惕追求现代化可能带来的主体性危机,寻求更平等、独立、自由的文化方向。
后殖民语境中,上海交通大学夏中义的《从中国学案看“后殖民”阐释潜能——重估“美学大讨论”暨〈人间词话〉评论的地缘语境》与柳泳夏构成了对话。有别于柳泳夏通过后殖民理论审视欧美意识形态的东方主义,夏中义主要反思“苏联模式”对中国学界造成的文化创伤,将1950年代后长期控制中国学术界的苏联理论模式概括为“日丹诺夫模式”,即批判主体与对象构成“宰制—被宰制”“我们—他们”的主从关系。作者从“后殖民”理论框架审视该模式与“美学大讨论”及《人间词话》评论的关系,引导读者反思文化极权模式的弊病,进一步开发了“后殖民”理论的阐释潜能。
与后殖民视野中“东方—西方”的“边缘—中心”关系类似,百年来的女性与性别话题也在“边缘”与“中心”之间徘徊。女性主义原本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大诉求,但在20世纪后半期却从“主流”历史话语和文学批评中退却,以致有人认为,女性主义是1980年代才从西方“引进”的。中国人民大学杨联芬的《新文化运动与“女性主义”之诞生》追踪“Feminism(女性主义)”一词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翻译与传播,分析了五四时期妇女问题讨论能独步一时的多重原因。文章以五四时期的代表性译文为轴,追溯了“女子主义”“妇女主义”“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和“妇女运动”等译名的生成、运用与误读,有助于解决国内研究界长期存在的“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的无谓误解与纷争,在进行常识纠偏的同时,促进新文化与新文学研究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开拓创新。
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挑战“中心”、还原历史叙述多元性的研究视角与方法,其对文学现象的解释力,至今仍然有效。中国海洋大学马春花的《鲁迅、周作人失和与羽太信子的“癔症”》从一向被置于“祸水”位置的羽太信子入手,探究周氏兄弟失和及围绕这一事件研究话语的“权力”问题。上海交通大学符杰祥的《“忠贞”的悖论:丁玲的烈女/烈士认同与革命时代的性别政治》着重叙述革命时代丁玲对“烈女/烈士”身份的认同过程,为丁玲身份意识的转变找到了合理的性别文化谱系。他认为,作为新女性的丁玲,在拒绝礼教意义上烈女的同时,认同政治意义上的烈女,后者是对前者不完全的超越。丁玲不自觉的矛盾态度为“烈女/烈士”的死烈情结左右,逐渐走向了现代的烈士崇拜。
此次会议有关性别的话题,不完全集中在“五四”,而以“五四”为联结,贯穿晚清至当下,且为不少男性学者关注。西南大学黄湘金的《权威的陷落与主体的新变——吕惠如与南京女学风潮谫论》关注清末民初女子教育家吕惠如经历的两次女学潮,同时涉及晚清妇女教育史、“五四”时代妇女群体生成的历史过程。北京师范大学张莉的《关于当代作家性别观调查的分析》以问卷调查形式,寻访137位当代男女作家的性别观,探究“五四”至当下中国作家性别意识的变迁,从性别视角观照中国人精神的现代化程度与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进程。正如作者所说,这一调查具有较强的个案意义与阐释潜能,但由于还在初始阶段,具体效果仍有待日后细致观察、分析。
自清末留日以来,周氏兄弟反思国民性,坚持人文主义立场,在域外文化资源译介、文学创作、文明批评等诸多领域留下了突出成果,百年以来得到学术界的不断阐释,也是此次会议集中讨论的对象。参会学者们立足当下,重读经典文本,在周氏兄弟研究的丰富成果上,努力发现创新的契机和可能。
香港浸会大学黄子平的《声的偏至——鲁迅留日时期的主体性思想研究笔记》梳理鲁迅留日时期文章中“声”的主题或意象,及其与鲁迅早期“立人”观念的关系,探求“声的政治学”与“声的伦理学”。在晚清的“寂寞境”与“扰攘世”中,是否出于“纯白之心”,成为鲁迅判断思想言论诚伪的依据;作者认为,“心声”是鲁迅留日时期“立人”方案的基点,也是“心性”“自性”的表征;寻求能发“雄桀伟美”之声的“精神界之战士”,方可敲开“寂寞境”;只有破除六种“恶声”,才能廓清“扰攘世”。先觉者的“心声内曜”由是而可成为世界、历史的推动力。黄子平呼唤“精神界之战士”,香港岭南大学许子东的《奴隶、奴才与奴隶性——重读〈阿Q正传〉》则从对应面着手,由《阿Q正传》出发,解读“奴隶”“奴才”“奴隶性”等批判性称谓间的交叉关系,从普遍混用“奴隶”“奴才”的历史语境辨析两词的实质性差异:“奴隶”侧重“不安”和“战斗”,“奴才”的心态更接近“平安”“麻醉”,造成区别的关键在于“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的“精神胜利法”。作者主张,“奴隶性”不只是阿Q的专属名词,而是贯穿鲁迅作品及思想始终,日后云谲波诡的解读史,更体现了这一概念丰富的社会和历史内蕴。
法国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魏简的《鲁迅与章炳麟:新文化、保守主义与地方传统》研究鲁迅与章炳麟的思想联系,强调传统及浙东地方文化因素的作用,凸显了鲁迅精神资源的丰富性。作者试图摆脱过去过于强调鲁迅革命性、战斗性的弊端,立足于江南民间文化及地方政治组织形式,研究鲁迅的“民主”“解放”观念与“国粹”的互动关系。在鲁迅看来,江南的民俗不能被武断地裁夺为“迷信”而否定,应被视为独立于国族文化体系的民间文化脉络,与“北京”为代表的北方官方文化形成对比,起到赋予“政治”崭新含义的关键作用;鲁迅对江南政治组织形式本真性的重视,呼应了章太炎对西方现代政治体制的质疑及对“自性”伦理价值的肯定,召唤地方文化,就成了解放个人的必经之路。作者指出,鲁迅提倡将“民主”“国粹”的平等诉求落实于个体实践,其思想的独特价值由此彰显。
美国卫斯理大学宋明炜的《〈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论科幻小说的诗学问题与鲁迅对于科幻文学的影响》另辟蹊径,借用“科幻文学”类型学的概念和方法,使《狂人日记》中可能隐含的科学因素、科幻脉络浮出纸面。作者向前追溯鲁迅1906年前后阅读、翻译的科幻作品《造人术》的版本问题,考证英文原版与《狂人日记》意象的关系,同时假设鲁迅对量子力学的接受,由此推断《狂人日记》灵感来源的多种可能;向后延展至当代科幻小说对鲁迅精神的追认,与科幻作家韩松的小说对读,解析其中承续、转化“狂人”、“铁屋子”“病”等经典意象的文本细节,指出两者的精神联系,拓展了鲁迅研究的视野。复旦大学陈建华的《鲁迅〈肥皂〉解读——从商品的角度》从商品社会、城市生活、性别视角重读《肥皂》,详细分析了“肥皂—欲望”“四铭—落后”两组象征关系的联系:“肥皂”的“欲望”成分在于其“商品性”,而正是“商品”与“城市”生活、现代市场间的天然联系,冲击了四铭赖以存在的旧式家庭。由此可见,《肥皂》已不同于《呐喊》中的国民性总体批判,更着眼于现实生活的细部描绘,鲁迅个人思维方式的转变也得以体现。
此次会议的周作人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周氏与域外资源的关系,如探究周作人对日、朝等东亚文化资源直接或间接的移植与运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洪昔杓的《周作人的“东亚文明”意识——以武者小路实笃、柳宗悦对周作人的影响以及他对韩国文化的认识为中心》一文,从东亚文明观点出发,梳理1920年代开始周作人关注“韩国”(朝鲜)文化的具体情形及思想变动。作者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细致分析了柳宗悦、武者小路实笃等朝、日民俗、社会学者对周作人“新村”观念、“东亚文明”意识的多方面影响。文章落脚于周作人附逆的文化原因,认为周氏亲日的立场,源自他在日本宣传的“大东亚主义”中看到了世界主义文化理想实现的可能。作者透过朝韩文化视点,看到周作人文学文化活动中对东亚文明内部互动的重视,为国内的周作人研究提供了新角度、新观点,进而能反观今日东亚的政治、社会、文明动态,思考未来的文化路径。日本早稻田大学小川利康同样关注周作人对武者小路实笃的接受,他的《剖析〈人的文学〉的思想骨骼——蔼理斯与新村主义的影响》围绕《人的文学》的精神资源问题,考证周作人引用、转译与改写蔼理斯、勃来客和武者小路实笃原文的具体情况,结合《平民的文学》,发掘周作人“神秘主义”文学思想的源流。作者进一步指出,尽管周作人因神秘主义思想的超验色彩过强而无法完全接受,但青睐其中作为“表象”与“真实”中介的“想象”环节,这间接促成他1922年后接受象征主义文学,其文学观念也一步步走向充实、完整。
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经历了重要的历史转折,思想内核、语言表述、文体样式、文学制度都有不同程度的突变,划时代意义值得不断挖掘和回味。参会者从纵横两向回到现代文学现场:叙述现代文学“前史”,再现晚清文学的原点意义;专注文本细读,关注中国文学现代性追求的某一阶段性成果;重演大陆、台湾等地平行交叉的文学经历等,提供新颖的个案研究,再现五四文学场众声喧哗。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胡志德的Wenxue and New Practices of Writing in post-1840 China援引“复写本效应”理论,探索清末民初时期“文学”意义的流变。“复写本效应”是指:祛除羊皮纸上本有的文字,以便重新书写;但曾有的字迹仍会显现出来,影响附于其上的新文本。论文从后期桐城派、维新派与革命派的文论中筛选“文学”相关表述,细致辨析“文”“文学”“文章”“辞章”“诗文”等术语范畴间的互补、互证、交叉乃至矛盾暧昧;作者主张,晚清对西方“literature”(“纯文学”)概念的借用,冲击了从《论语》流传至清代的传统“文学”概念,其价值尺度、功能指向及内部构成都在发生结构性位移,从而导致“文学与学问”“作者与作品”“文学与伦理”“审美与功利”“作者与读者”等关系逐渐变化,开启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考察具体文类时,论文重点讨论小说的作用与定位,重视王国维“无用之用”在小说文类上的意义,质疑梁启超的文学工具论,深思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过程中,19世纪前现代“文学”观念潜在的影响。“复写本效应”指出了清末民初文学观念对五四新文学的双重刺激与影响;五四文学遗产在今天不断被阐释,也成为了当代的“复写本”,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
与胡志德类似,美国得克萨斯州大学奥斯汀校区张诵圣也关注广义的“文学制度”,她的《台湾“现代文学体制”的建构:从日治时代一波三折的白话文运动谈起》以台湾“白话文运动”曲折历史为研究对象,叙述台湾“现代文学体制”的构建过程。针对所指模糊的“文学”概念,作者借用“场域”、后结构主义的“文本”等动态概念予以辅助,在理论立场上也对胡志德予以回应;文章打破时空局限,把台湾文学放入东亚近百年被殖民的历史,拓宽了研究视野;作者提出“非规范性”与“压缩现代性”两种概念,前者用以明确台湾白话文运动发展过程的地缘特征与特殊时代民族环境,后者则在价值尺度、最终目标等层面凸显东亚知识分子追逐现代性过程的曲折,提炼出相关政治事件与个人遭遇背后的结构性因素。
加州理工学院明凤英的《晚清摩登?:从“新小说”到海派“摩登”》以“晚清摩登”概念追索晚清“新小说”到民初“摩登”小说的变化,勾勒晚清到民初小说发展的文化地形图。作者认为,清末民初的“新”有两个面向:其一呼吁革新,更富政治色彩;其二偏重通俗,面向市民社会。两者都依归于“新小说”旗帜下,此消彼长,又互为表里。作者选取梁启超与包天笑的小说辩论公案为主要论述个例,强调包天笑在长期的小说创作生涯中对小说家“创作欲”而非“启蒙性”的坚持,为民初“通俗小说”正名的同时,也在第二层面的“新”上,发掘了鸳鸯蝴蝶派与1930年代海派小说的精神联络,进一步明确了近现代文学的内在共通性。
四川大学李怡的《“成都模式”与现代文学发生的多重路径问题——纪念五四一百周年》反思现代中国文学研究沿袭多年的“冲击—反应”模式,进而发掘和梳理中国社会与文学自我演变的“内在现代性”。文章指出,不同区域、群体在近现代的不同精神演变,构成了各有差异的具体“模式”,如李劼人、郭沫若等代表的“内陆市民社会”的“成都模式”,张爱玲代表的“平民/精英”兼容的“上海模式”,老舍、周作人代表的“旗人/知识分子”并存的“北平模式”。上述模式本身就蕴涵了现代性元素,彼此的对话、渗透和并进更激活了异域资源的作用,最终形成了综合的现代推力,彰显了现代文学多元共生的结构特征。
北京师范大学黄开发的《论语派小品文话语的政治性》借鉴文化政治理论,分析1930年代论语派作家小品文话语与现实社会的联系,探讨其中的文化政治因素。借用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伊格尔顿、詹姆逊等的文化政治理论,作者考察“小品文”、“性灵”、“自由题材”、“闲适笔调”和“幽默”五个关键词在特定历史语境中的政治意味,指出论语派小品文话语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小品文追求个性解放的文化姿态,与杂文追求社会解放的政治象征,共同构成了1930年代文学复杂政治生态的一环。北京语言大学李玲的《〈骆驼祥子〉穷人本位的立场与歧途——老舍小说〈骆驼祥子〉的人学思想新论》结合老舍的人文精神与底层身份,分析贯穿于祥子、刘四爷之间“贫富—权利”的逻辑关系。作者把老舍启蒙思想的另类性总结为“从自律自为的自由意志觉醒的角度来界定人的主体性”,这与《周易》中的“自强不息”民族精神一脉相承,体现出传统的现代性转换。这既延伸了老舍研究中“国民性批判”的思路,相对“北京文化”“京味语言”“阶级分析”等角度也有其独特价值。厦门大学王宇的《陆萍为何是医生:重读丁玲〈在医院中〉》尝试摆脱“疾病的隐喻”思路,运用跨学科研究方法,引入医学专业概念,以重探主人公陆萍的身份问题。文章指出,西医的医学人文主义、中西两种医疗体系的冲突,为小说的启蒙与人性话语制造了空间;西医在战时的价值、医生在延安的特殊地位,是陆萍行为取得合法性的要因;西医医生(助产士)的职业身份,也使得陆萍相对于延安更多见的文艺知识分子更具现代知识分子身份,是更合格的启蒙者;丁玲为代表的“五四二代”,与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在对待“精神—肉体”关系上的不同立场,显示出启蒙精神史变迁的脉络。
尾声:如何纪念
北京师范大学蓝英年从“今日之人如何纪念五四”的角度,回忆了著名报人曾彦修的治学与情怀。曾属于“五四之子”的一代,青年时期投身延安革命,1957年为完成单位反右“指标”而自划右派。1980年代提前退休后,专事苏联体制研究,其坚持真理和自我反省的精神气度,体现了“五四”的知识分子精神。华南师范大学刘纳,则以个人阅读史入手,娓娓道来,对1990年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整体精神状态,进行了冷静的回顾与反省。
杨联芬在总结发言时,引用一百年前《新青年》的《本志宣言》,表达了对“理想新时代”的理解与期盼:
我们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是诚实的,进步的,积极的,自由的,平等的,创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爱互助的,劳动而愉快的,全社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