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通过考察康有为的海外游记,探讨其对于西方都会公园所投射的乡愁,既超越了传统羁旅谪宦文学中的家国之思,也翻转了殖民时代欧洲旅行书写的权力关系。康有为的乡愁折射了晚清士大夫在遭遇西洋文明时,作为“国人”与“世界人”双重身份的内在张力。这种乡愁一方面出于对国家的自觉和道义;另一方面表现为对世界无所不在的依恋与归属,二者共同造就了康有为独特的乡愁。
本文旨在以康有为的海外经验为个案,考察晚清士大夫在遭遇西洋文明时,如何以“国人”与“世界人”的身份认同自处,又如何在这两种身份之间平衡。本文将探讨,康有为对西方都会的公园投射了一种乡愁,这种乡愁具有复杂的内涵。异域的都市、公园不仅能慰藉康有为的乡愁,甚或直接成为康有为的乡愁对象、乃至终老的归宿。这种情怀迥别于传统羁旅谪宦文学中对于血缘、地缘的家国之思,超越了国族的畛域,体现了康有为世界主义者的眼界和胸怀。同时,面对强盛的西方文明,康有为毫无自惭形秽之感,而是以绝大气魄将异国公园纳为“我园”“我囿”,在异域找到归属感,这也翻转了殖民时代的权力关系。另一方面,康有为的“乡愁”背后是“国人”与“世界人”两种身份之间的张力。从私人情感而言,“世界人”的心态使康有为在世界上其他国度亦能悠游自得,以之为归宿;但从历史使命而言,“国人”的责任又使他无法忘情于山水,时刻怀有一种隐忧,正是这种矛盾造成了康有为诗文内在情感的裂隙。由此可见,康有为的“乡愁”实际上与传统的乡愁不同,他的沉痛是为中国的前途和命运而发,而这种认知,恰是以对于世界图景的整体把握为前提的,因此,其“国人”的自觉意识又与“世界人”的眼界息息相关。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师徒流亡海外。1899年12月,梁启超于赴美途中写道:“余自先世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余生九年,乃始游他县;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犹了了然无大志,梦梦然不知有天下事。余盖完全无缺不带杂质之乡人也。曾几何时,为十九世纪世界大风潮大势力所簸荡所冲击所驱遣,乃使我不得不为国人焉,浸假将使我不得不为世界人也。”①“乡人”——“国人”——“世界人”,梁启超勾勒出晚清一代人遭遇的身份认同与眼界的剧变。在“十九世纪世界大风潮大势力”的簸荡、冲击、驱遣之下,以康梁师徒为代表的士大夫对于自我和世界都有了全新的认知。从乡土中国的子民,一跃而为“国人”,更进而为“世界人”,而实际上,“国人”与“世界人”的身份又是互为前提的。列文森、葛兆光等人的研究都谈到,近代中国对于自我和他者的认识,同时存在一个从“天下”到“国家”(对自我),与从“天下”到“世界”(对他者)的过程。②康有为就曾在《中华救国论》中指出:“吾中国向者非国而曰天下也”③;梁启超亦在《中国史叙论》中,将中国历史分为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和世界之中国三个阶段,他界定自己所处的“近世史”,就是“世界之中国”的阶段。④因此,“国人”是破除了“天朝上国”的天下观,具有民族国家(nation-state)意识的中国人,是置身于19世纪世界中的中国人。而“世界人”应是梁启超自创的,与“乡人”“国人”相对应,“世界”在当时是一个新的概念。耐人寻味的是,英语中有一个相应的词叫cosmopolitan,意为“世界主义的人”“四海为家的人”,即在全球化时代下,不囿于国族意识,具有国际化视野,胸怀天下,在世界上其他国度或城市能找到归属感的人。我认为,任公创造的“世界人”,与cosmopolitan的内在含义恰不谋而合,而康梁师徒,虽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帝制时代走出来的中国人,却充分具备了“世界人”的质素。
自19世纪中期起,无论是民间自发游历,还是官方公派考察,一些晚清士人首次步出国门,游访欧美,这是在时间和空间双重意义上与他者的相遇,既是地理上漂洋过海,又是从前现代穿越到工业时代。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现代都会中,很容易令人产生异化感,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园于晚清旅行者存在特殊的意义。一方面,公园(public park)在传统国人看来,是一种全新的现代经验。公园是19世纪中期伴随工业革命的发展,为应对欧美都市的公共卫生与安全隐患问题而兴起的一种现代市政设施,晚清中国并不存在“公园”一词所指代的社会现象及理念。而另一方面,中国素有园林传统,尤其与士大夫休戚相关,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交游空间和生活方式。对于长期浸淫于园林文化的晚清旅行者而言,西方的公园虽与中式园林于性质、景观上都有差异,但相对于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观,还是容易令人产生亲近慰藉之感,供给他们异域中一片暂且栖息的绿洲。因此,出游海外的晚清士大夫在面对公园之时,容易触景生情,滋生思乡之情。而这两个因素也恰恰决定了公园成为晚清海外游记中乡愁书写的承载对象。张治曾在《异域与新学——晚清海外旅行写作研究》中提出“游记新学”的概念,指出晚清士大夫的海外游记以输入新知为己任。⑤鉴于此,晚清士人的海外游记多以新学见闻为主,较少表达私人情感。而公园正是作为“新学”的一种被晚清士人纳入书写框架的,但在实际操作中,主体的情感往往又会逸出笔墨,抒发由公园唤起的乡愁。
如1868年,王韬到苏格兰“伦伯灵囿”/“行雷桥”公园(Rumbling Bridge)游玩时,作长诗畅叙风景之美、游历之乐,如“四顾几忘身世贱,来往忽希逢飞仙”等句,到结语处却笔锋一转:“我乡岂无好山水,乃来远域穷搜研?昨日家书至海舶,沧波隔绝殊可怜,因涉名区念故国,何时归隐江南边?”异国他乡的园林风景反而勾起了浓重的乡愁,令诗人发出“何时归隐江南边”的感慨。诗后又附录绝句二首,其一曰:“一从客粤念江南,六载思乡泪未干。今日掷身沧海外,粤东转作故乡看。”⑥田晓菲分析此绝句化用唐诗《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认为虽然两诗都是渡水,然而王韬跨越的不再是“桑乾水”而是大洋,这标志了王韬有别于中唐诗人的现代性。曾被认为是蛮夷之地的“粤东”于他是作为中国的一部分被思念的,他乡愁的对象因此具有民族国家的意义。田晓菲评论:“通过跨越‘沧海’,诗人失落了乡土意识,却获得了国族意识。”⑦
田晓菲的阐释道出了王韬从“乡人”到“国人”的转型。而本文尝试揭示,这种由异域公园景致引发的乡愁,在康有为的海外游记中存在更富现代意味的表达。康有为的乡愁,折射了晚清士大夫从“国人”到“世界人”身份的转换与眼界的蜕变。
戊戌事变后,康有为与弟子周游海外,正如其夫子自道,“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四十万里”⑧。此乃传统国人前所未有的经历,康有为对这一点有高度的自觉,在《瑞典游记》中,他曾作如下论述:
逋人天幸,得以蒙难之余,穷极绝域之胜,放浪海噬山陬,以陶写其天。则吾华自古之羁人谪宦,足迹所未至,耳目所未闻者,皆吾为之先焉。每读灵运泛海、游山诸什,东坡黄、惠、琼、儋诸作,辄以万里贬谪,江海萧条,发其骚吟,写其身世。后人过其遗迹,为之想象,流连其艰远。以鄙人视之,则诸老犹未出户庭也,则吾虽放逐,岂非大幸耶?⑨
康有为清晰地将自我与前代羁旅贬谪的文人区隔开,指出自身的经验与谢灵运、苏东坡等“万里贬谪”的游记文学,具有质的不同,前辈诸人“犹未出户庭也”。之后他又赋诗二首,其一曰:“穷发投荒荡汽舟,赋诗横槊几人游。青天一发通中土,大海洪波又九洲。各有开天新世界,颇思故国旧风流。谢公山贼惊开凿,屐齿怜渠限一丘。”⑩
这首诗与前文相互映照,康有为再次提及谢灵运的典故,谢灵运以好游历、山水诗而闻名,然而在康有为看来,谢的见闻是很有限的。“穷发投荒荡汽舟”,漂洋过海的独特体验,使得康有为一代晚清士大夫切身体认到中国之外的世界、中国在世界中所处的位置,从而发出“各有开天新世界”的感叹。“中土”“九洲”本来是传统中国对自我和世界不准确的认知意象,却被康有为用于表达一种现代的世界观和全新的越洋体验,造成了一种奇妙的效果。相较之下,谢灵运、苏东坡等前人的文字,书写的只是“怜渠限一丘”的经验。而这种新的眼界、格局,也使康有为的心境迥异于前代士人,虽然他在诗文中常以贬谪放逐的“逋人”自比。面对出亡海外的处境,康有为并不自艾自怜,反而庆幸自己“得以蒙难之余,穷极绝域之胜”,见识“吾华自古之羁人谪宦,足迹所未至,耳目所未闻者”的新天地,较之王韬感慨“我乡岂无好山水,乃来远域穷搜研”,境界又一变。这种心境决定了康有为虽亦云“颇思故国旧风流”,但他的故国之思,与传统羁旅谪宦文学抒发的乡愁、甚至与王韬等同为晚清海外旅行者的乡愁,皆有差异。
本文旨在论述,“国人”与“世界人”的身份认同,使康有为在海外游记中表现出来的乡愁,颠覆了“乡愁”的内涵。他被域外公园所唤起的乡愁,一方面出于“国人”对于祖国的自觉和道义;另一方面表现为“世界人”对于世界的依恋与归属,二者共同造就了康有为独特的乡愁形式。这种乡愁既有别于古人羁旅行役的乡愁,又是一种反殖民主义式的,无论在时间维度还是在空间维度上,都是十分罕见的世界主义者的乡愁。
康有为将海外的公园作为寄寓自身乡愁和审美的对象,是建立在对其性质充分掌握的基础上。如前文谈及,公园对于晚清士大夫是一个全新的事物,对其的认识需要经历一个过程。唯有公园不再是猎奇的对象,而是日常生活中习见的必需品,去除了异化感,乡愁才成其为可能。康有为对于公园的认知与思考,既建立在前辈士大夫经验的基础上,又有超越前人的洞见。
晚清士人最初与公园相遇时,很自然地将其与自身熟悉的园林等同视之,称其为“花园”“园林”“园囿”等,不曾区分“公园”(park)与“花园”(garden)的差异,也尚未领会“公园”之为“公”(public)的现代意义。公园对于早期晚清旅行者的意义,还限于异域情调的花园层面,如自许“中土西来第一人”的斌椿就在在强调泰西“花园”鸟兽花木及建筑之“奇”。[11]然而,认知和传播“新学”的强烈动力,促使晚清知识分子们在短暂的好奇之后,很快就尝试将park的概念译介为中文,并视公园为西方现代市政设施的重要成果,去理解其性质和功能。从郭嵩焘、李圭、黎庶昌、曾纪泽、王韬等人的记录可见,公园与其他新兴的现代市政建筑如图书馆、博物馆等一样,成为晚清旅行者参观的固定景点之一,对公园的认识也逐步深入。到了康有为、梁启超师徒,对公园的思考集晚清人之大成,公园于他们不再只是旅游观光的景点、娱乐消闲的小道,而是与如何建设现代都市、造就现代文明息息相关。尤其是康有为,对于公园的理解很到位,甚至是富于创造性的新见。
首先,康有为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层面去把握公园的性质。他不仅提炼出公园具有“卫生”功能,还比前人更进一步,注意到公园对于市民文化的作用。康有为多次在游记中肯定欧洲公园对于市民“行乐卫生”的意义[12],且颇欣赏欧洲的公园文化。如在丹麦“百戏园”,他很享受公园中设“楼阁数十座,花木深曲,柳塘水榭、茶室、船舫临之,电灯万千,游人如蚁,百戏并陈。座落皆卖茶酒、架非,置几千百于树下”,认为“盖欧土之通俗也”。[13]通过介绍欧洲公园的休闲习俗,康有为宣扬了一种有别于中国传统的休闲理念。
更重要的是,康有为对于公园的关注,背后有一个城市规划的整体视野,往往与街道、建筑、绿化等其他市政要素结合起来,加以综合考察。如康有为称许柏林,认为其最大的公园绿地“梯丫大公囿”(Tier Garden),与“德第一大道”“道”相得益彰,同时街区“左右近市廛处亦种树,为人行路,铺以小石,砌成花样”,大道和街区亦承担了部分公园的功能,从而三位一体,共同营造柏林都城“整齐、新洁、严肃”的气象。[14]康有为对公园的兴趣,由此延伸至街道,即19世纪下半叶滥觞于巴黎、风行于欧洲的林荫大道(Boulevard)。康有为甚至别出心裁,创造出“街道公园”的发明,设想在林荫道中加诸“汉堡之花”“太湖之石”“喷水之池”及长短亭,使街道“如一公园然”。[15]至1907年游葡萄牙,见到里斯本的拉彼得大街(自由大道Avenida da Liberdade),惊人地契合其理想中“街道公园”的样子,大为惊叹“他日合大道公园为一,必见法于全球矣”。[16]这种浪漫的乌托邦预言,展现了康有为“世界人”的开阔视野。半世纪后,梁思成在著名的“梁陈方案”中建议保留北京的城墙,其上植树种花置几,打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环城立体公园;一世纪后,纽约在纵贯城市的废置铁轨上,落成与城市景观相得益彰的高线公园(High Line Park),都是对于“合大道公园为一”跨越时空的回应。
由此可见,康有为对于公园的认知,不但早已超越了异域风光的层面,洞察西方公园创设的本质;甚至还能有所创造,贡献诸如“街道公园”富于前瞻性的新理念。且康有为之所以对于公园青眼有加,不仅出于政教人心的考虑,也含有私人趣味的因素。游访欧洲期间,无论他在哪一个国度城市逗留,假有闲暇,即光顾当地的公园,且对欧洲各国公园的好处皆十分体贴:
欧人于公园,皆穷宏极丽,亦斗清胜。故湖溪、岛屿、泉石、丘陵、池馆、桥亭,莫不具备,欧美略同。虽小邦如丹、荷、比、匈,不遗余力,各擅胜场。苟非藉天然之湖山如瑞士者,乃能独出冠时。此外邦无大小,皆并驾齐驱,几难甲乙。至此邦既觉其秀美,游彼邦又觉其清胜。虽因地制宜,不能并论,然吾概而论之,皆得园林邱壑之美者矣。[17]
由于长期流亡海外,公园成为康有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像出访考察的士大夫那样,只是观光景点之一。他日常多流连于旅居地的公园,如在伦敦时,他很喜欢“海囿”(海德公园Hyde Park),“于日夕无事辄来一游,驱马倚阑,不知几十次矣”;[18]在奥地利时,“公园二三亦再游之,绿草芳林,自瑞中苦寒来,骤睹欣然”[19]。公园于康有为而言,不再是“好奇”的对象,也不再只是“新学”的知识,它非外在于康有为的客体,而是内化于其主体的日常经验。这就为公园成为康有为投射乡愁的对象,奠定了基本前提。
本文将探讨,这种乡愁内部存在丰富的层次,超越了传统“乡愁”的范围。此处引入英文的乡愁(nostalgia)概念,其词源来自希腊语的nostos(返乡)与algia(怀想),因此乡愁意味着强烈的返乡渴望。Nostalgia的概念最初由瑞士医生Johannes Hofer提出,以界定17世纪离乡去国的欧洲士兵所罹患的病痛之苦,后来泛化为广义的精神状态。尤其在全球化、大离散的时代下,nostalgia的内涵进一步被丰富,成为移民群体普遍共享的情感特征,表现为在异国他乡渴望一种归属感,追寻“根”或曰“家”的感觉。[20]而本文将通过对康有为诗文的细读,指出康有为对于异国的公园及城市投射了一种归属感,也就是说,他不再抱有强烈的怀乡渴望,而是以异域为归宿,在异国他乡找到了一种“根”或“家”的感觉,从而翻转了乡愁的本义。
康有为对于异域的城市、公园的归属感,以瑞典最为典型。康有为对瑞典情有独钟,曾盛赞其首都斯德哥尔摩处处是大小公园,游之不尽,“城市山林,不可方物,可谓大地幽胜之第一者矣”。[21]因此,康有为曾于斯德哥尔摩购置小岛,在此居住四年,甚至有意终老于斯。2011年香港导演陈耀成拍摄实验性电影《大同:康有为在瑞典》,即选择瑞典作为视角,穿梭往复于古今中西之间,中英粤三语交织,纵横捭阖,以“大同”为题眼,发掘了康有为“世界人”的面相。
前文谈到,本文使用的“世界人”的概念源自1899年梁启超“乡人”——“国人”——“世界人”的定义。康有为定稿于1902年前后的《大同书》中,亦作过相似的表达:“生于一家,受人之鞠育而后有其生,则有家人之荷担。……生于一国,受一国之文明而后有其知,则有国民之责任。……生于大地,则大地万国之人皆吾同胞之异体者也。”[22]康有为既自觉承担“国民之责任”,又不为畛域所限,与“大地万国之人”有同理之心,认为“皆吾同胞之异体者”。他的“大同理想”更是以超越时代的惊人想象力,泯灭一切差异和界限,在“大同合国三世表”中,他提出其乌托邦理想中最高境界的“太平世”是“无国而为世界”,“人民皆为世界公民”,从而“无国界,无种界,人民平等”,天下大同。[23]“世界公民”的命名,恰对应于全球化时代盛行的global citizen概念,亦与梁启超的“世界人”相契合。萧公权曾指出康有为是一位“世界主义者”,他既不固守中国传统,也不盲目崇拜西方价值,而是致力于探索一种超越东西二元对立的普适性原则,“在他看来,‘世界化’并不是一种方法上的设计,而是一种思想上的信念”[24],是对康有为较贴切的理解。从其晚年所作的《诸天讲》也可以看出,康有为追求的是超越一国、一种文化或价值观的局限,乃至超乎大地一切束缚的“天人”的终极境界,这与《大同书》的理念一以贯之,且更甚一筹——不仅泯灭一切国族、种族之界,以“世界公民”的身份立于大地之上;甚至于超越地球的界限,以“天人”的身份遨游于宇宙间。
“世界公民”的身份认同从根本上保证了康有为对于其他国度亦能一视同仁,建立归属感,甚至打破地缘、血缘的家国概念,视异域为归宿。关于这种“反认他乡是故乡”情感内在的复杂性,康有为曾对女儿康同璧自剖心迹:
天下山水之美,瑞典第一;瑞典山水之美,以梢士巴顿为第一,而吾得之。苟非中国忧亡,黄种危绝,则此间乐不思蜀,吾何求哉?可老于是矣。……惟若中国小康,略能自立,则吾种可存,亦何烦吾之劳心苦志、舍身以殉乎?吾其将择大地之湖山至佳处,徜徉终老,以息吾魂灵而乐吾余生,则欧洲之二瑞,其无以尚之。东坡曰我本无家更安往。临睨九州,回头禹域,则又凄怆伤怀。故乡其可思矣,亦何必怀此都也。[25]
康有为指出,对于他的私人情感而言,世界上“大地之湖山至佳处”,皆可作为生命的归宿,“徜徉终老,以息吾魂灵而乐吾余生”。这是康有为作为一个“世界人”的格局使然。然而,康有为又谈道,“此间乐不思蜀,吾何求哉?可老于是矣”的前提是“苟非中国忧亡,黄种危绝”。对于他的历史使命而言,他需要承担作为一个“国人”的责任,无法忘情于山水,终老于异国。康有为在《欧洲十一国游记序》中曾自比为尝百草的神农:“天或其哀中国之病,而思有以药而寿之耶?其将令其揽万国之华实,考其性质色味,别其良楛,察其宜否,制以为方,采以为药,使中国服食之而不误于医耶?”[26]这是康有为周游海外的初衷,其筹划戊戌变法,事变后流亡海外,所志所事皆为了建立理想中的“中国”。而这种对于“中国”的思考与想象,又是以“万国”为背景的。康有为旨在“揽万国之华实”为我所用,“大陈设以供养之,俾康有为肆其雄心,穷其目力,供其广长之舌,大饕餮而吸引焉”[27],以救中国之弊,显露了其世界主义者的胸襟和气魄。康有为所引东坡诗句“我本无家更安往”,出自苏轼谪居杭州时所作《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五:“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28],表达了一种以他乡为故乡的自在洒脱。而此句后紧接“临睨九州,回头禹域,则又凄怆伤怀。故乡其可思矣,亦何必怀此都也”,却流露了对于故乡的怅惘;再接“相与叹咏,留连竟月而不能去(梢士巴顿)”,又重申对于异域的留恋,遂构成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情感的撕裂。
我认为,这种张力恰是康有为“乡愁”的根源所在,即同时作为“国人”与“世界人”双重身份的内在紧张感。康有为“回头禹域”的乡愁,有别于传统的家国之思,而是一种“家国之痛”,即对于中国命运的担忧与焦虑。而他自身超越时代的眼界与胸怀,又对于家国之外更广泛的世界,怀有一种普遍的眷恋。这种“国人”与“世界人”之间的张力,是理解康有为对异域公园抒发的“乡愁”的关键。从《大同书》《诸天讲》的讨论都可以看出,在康有为的乌托邦中,国族的畛域是终究要被打破的,“国人”只是历史阶段的产物,而“世界人”(乃至“天人”)才是他的终极理想。[29]康有为在海外游记诗文中抒发的乡愁,恰体现了作为“世界人”的康有为对于“国人”眼界和心态的超越。
同王韬的情况相似,异域的公园景致,也会引发康有为对故国风物的联想,但二者的情感内核是不同的。如在罗马尼亚候船逗留二日时,其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公园“大二里,回溪曲折,柳阴路曲,繁花甚盛,至水榭作纯绿色,度以长桥,风景似中国”。因此,即使在这样短时间内,康有为依然“昼夜坐食于水榭亭台间,观凫游舟戏而听乐”,享受“旅人不得已之逍遥”:“午到园榭中,无人迹,而但闻鸟声,致足乐也。”并赋诗一首: “高柳垂垂路隔溪,微波绿榭鸟空啼。绝无人到忘身世,故国园亭梦似归。”[30]同样是由异国园林唤起了对于故国风物的联想,王韬的反应是“因涉名区念故国,何时归隐江南边”,感叹何时才能回归故土。“归隐江南”用的是张翰“莼鲈之思”的典故——“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31]由此可见,王韬还是将自身比附为羁旅游宦之人,表达的仍是传统的思乡之情。只不过他的物理距离更遥远,身在异国而非异乡,乡愁的对象遂由故乡上升到作为整体的“故国”。与之相比,康有为的表述则是“故国园亭梦似归”,同样是对于“故国”的乡愁,同用一个“归”字,意境迥别。“梦似归”传达了一种归属和安宁之感,将前引康有为的诗和文对读,也可见他的心境是十分闲适愉悦的,东欧小国的公园景致慰藉了他的乡愁。
这种境界有点类似苏轼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康有为与苏轼确实颇多精神上的共鸣——但正如康有为指出的,苏东坡的“万里贬谪”与自己相比“犹未出户庭也”,二人所面临的时空格局都有所不同。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缘于一种旷放的心态;而康有为在异国得以逍遥自适,“故国园亭梦似归”,是因为他对于异国和异国的公园没有陌生感,究其根本原因,在于一种世界主义者的心态。康有为旅英时曾自道:“吾频年远游,道长为生,几以逆旅为家,习常而忘之矣。”[32]如上文所述,戊戌变法后,康有为“三周大地,游遍四洲”,“几以逆旅为家”,不仅是实写,也是一种隐喻。这种经验赋予了他“世界人”的心境和眼界。前引田晓菲分析王韬“失落了乡土意识,却获得了国族意识”,与前人相比,王韬确实具有了民族国家的自觉,而终究为国族意识所限,其《畅游灵囿》一篇如此作结:“噫!余处境虽厄,而游览之奇,山水之胜、诗文之娱、朋友之缘亦足以豪,几忘其身之在海外也。”[33]在长诗中,他亦于狂喜之际写下“四顾几忘身世贱”。“几忘”,就是仍然不曾忘记,仍然时时刻刻保持着自觉的身份意识和格格不入的异域感。而康有为则不然,有别于王韬“四顾几忘身世贱”,康有为却是“绝无人到忘身世”,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身处异域,如归故土。[34]
康有为游丹麦百戏园的例子亦可参差对照。据本文考证,百戏园应为蒂沃利公园Tivoli Gardens,其位于哥本哈根市中心,建于1843年,是全世界第二个开放的游乐园,各花园以世界不同地区为主题,被誉为“童话之城”,与康有为的叙述十分契合。园内有中国式样的宝塔和戏台,塔分四层,一面倚山,三边临水;戏台建于1874年,建制仿造北京故宫戏台。康有为记载当自己乘小舟至公园深处,携女同璧在花径中散步时,“遥望楼台、花径、松塘”,觉得“甚似吾西樵山北之银塘故乡澹如楼风景”,疑即见到中国宝塔、戏台。澹如楼系康有为家族藏书楼,其自十四岁至三十岁在此读书,“晨雨夕月,携册而吟,徙倚徘徊者久之”,寄托了年少的记忆。在北欧异国见到熟悉的中国风物,康氏十分触动:“自蒙难以来,久无乡梦,岂意绝国有类乡园,恻怆感怀,为之歌啸。前度来游,今兹重到,益增相思也”,遂作诗二首:
廿年读书处,忆我澹如楼。飞阁临波影,圆窗照道周。横塘堤树密,对岸画堂幽。岂意长漂泊,离乡已十秋。
丹墨公园水塘曲,依稀似我澹如楼。十年久绝乡园梦,万里来为波海游。花径同携歌旧曲,柳塘小棹泛新舟。电灯千亿游人万,泽畔行吟独起愁。[35]
“十年久绝乡园梦,万里来为波海游”,同王韬一样,康有为也是跨越了“万里波海”来到异域,而异国山水却慰藉了他十年久绝的乡园梦。“岂意绝国有类乡园”,这与王韬“粤东转作故乡看”不同。王韬因为去国渡海,将曾被士大夫视作蛮夷之地的粤东作为中国的一部分思念;而康有为跨越了大洋,身处远在士大夫传统认知之外的北欧“绝国”,却找到了共鸣。在最末一联中,康有为表达了乡愁的情绪——“泽畔行吟独起愁”。康有为自比为被放逐的屈原,从他对于用典的选择可以读出其乡愁的真正内涵。屈原与王韬选择的张翰不同,他不是一般的游宦之人,而是被流放者,却始终对祖国念兹在兹。因此,这种“愁”不是普通的思乡情绪,而是对于祖国的忧虑和使命感。康有为对于祖国的深情和在异域的自适是不冲突的。因此,虽然“泽畔行吟独起愁”用的是传统的典故,却能与“电灯千亿游人万”这样现代的意象并举。尤其引“电灯”作为新名词入诗,形成鲜明反差,却毫不觉生硬,与全诗风格统一。
面对声光化电一应俱全的西方现代都会,康有为泰然处之,甚至生出一种独特的情愫。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谈及丹麦百戏园时强调:“前度来游,今兹重到,益增相思也”,可见,乡愁的对象已不限于故国、故乡,异国他乡的公园也可以成为“相思”的承载者。在百戏园的叙述之前,康有为就提及此次自瑞典归返丹麦,到达首都哥本哈根时,“欣然如见故物,即游公园”,并口占一诗:“电车驰骤电灯明,丹麦重游更有情。百万人家成乐国,公园游冶六街平。”[36]“丹麦重游更有情”,康有为对异国的都会产生了依恋之情,且一抵达即赴公园,公园是他在这座城市中的坐标和归属,公园和城市于他而言都具有“如见故物”的意义。异域的公园不仅能慰藉康有为的思乡之情,甚至能直接成为他的乡愁对象。
1904年9月,康有为自伦敦乘车前往利物浦,这于他不是一段陌生的旅程,“吾于此道,凡三往复矣”,沿途熟悉的风景令其联想起1899年第一次途经此地的情形:“道中原野弥绿,小麦青青,花牛满野,红墙楼阁弥望,与己亥四五月时经过风景依然”,彼时正值戊戌事变后,流亡海外之初。因此康有为触景生情,忆及当年意气风发,壮志未酬,无限感慨:“但老夫忧国余生,须鬓班白,非复畴昔矣。数年以来,龙血元黄,几经桑海,行十万里,不意重来,感旧永怀,叹息弥襟。”于是康有为“五时到利物浦”,不稍事休整,立即“乘车出游,重寻旧迹,访利物浦公园”,甚至还叹惋“惟晚色昏黄,未能畅游而归”,稍嫌不够尽兴,并赋诗抒怀:“又别伦敦渡海行,汽车烟袅作雷轰。丘原弥绿牛羊牧,楼阁飞红市道平。风景依然吾老矣,海波历遍月将生。重游利物浦园囿,花径寻来眼更明。”[37]此公园应为世界第一个城市公园,利物浦的伯肯海德公园(Birkenhead Park)。“重游利物浦园囿,花径寻来眼更明”,公园已成为康有为在异国的一种认同,一种乡愁的对象。利物浦故地重游,某种意义上有如精神归乡之旅,引发他的怀旧之情。而康有为“感旧永怀,叹息弥襟”,怀的是什么“旧”呢?是戊戌事变后,流亡海外,为国事奔走的经历。乡愁与怀旧在英文中为同一个词nostalgia,此处再次验证了,康有为的乡愁(或曰怀旧)是为中国而发,异域的公园则慰藉了他的乡愁。
综上所述,康有为的乡愁折射了一个晚清士大夫在与世界文明相遇的时刻,作为“国人”与“世界人”的阵痛与裂变。异域的公园唤起了康有为的乡愁,这种乡愁是他作为“国人”,对于国家难以割舍的情怀;而异域的公园又慰藉了康有为的乡愁,甚或可成为其乡愁对象、乃至归宿,这种乡愁是他作为“世界人”,对于大地无所不在的深情。1905年,康有为游巴黎“杯伦囿”(布洛涅森林公园,Bois de Boulogne),大发感慨,先是评点一番欧洲各国的公园,继而夫子自道“吾生爱风竹,卜必居林泉”,历数自十一岁起居住过的天南地北的园林——
吾生爱风竹,卜必居林泉,自十一龄从先祖述之公读书连州教官署,即跨拥二园。及还吾乡西樵之北银塘乡,读书家园澹如楼、七松轩之中,有林塘之胜。吾粤城则花埭大通寺之烟雨楼、伍氏福荫园,皆假居焉。在京师南海馆,则居汗漫舫,老木巨石,供我逍遥。游桂林,居风洞七月。游西湖,遍住诸祠寺。自出亡,居域多利文岛之寥天室,则雪山照海波,日游一岛,备极幽胜。及出南洋,居邱氏之南华园,暨居丹江敦岛之灯楼,海波淼茫,山原相望。极移槟榔屿,居英督署,老树疏花,回廊敞地;登山顶,假寓英督、臬、辅政三别墅,及半山谢氏别墅,岩林幽胜,天风海涛,益极山林之乐。暨居印度大吉岭,门绕繁花,坐对须弥。游缅甸,居杨氏之园。入爪哇,居李氏之食瓜楼。游伦敦,居公爵仙挖住之园。天虽极困厄我,而故纵我以山海园林之乐。及筑素园于花埭,则我反未一见而被没矣。然大地各国之园林至胜,我乃得穷奇尽胜,而搜讨享受之。然则何者为我,而何者非我哉?于各国各园之中,吾享受至多者,印度大吉岭及槟榔屿暨美国罗省哈佛之公园,盖岁月枕藉于是。而法之杯伦囿,亦几日一游焉。踪迹较熟,情致弥深。吾昔名大吉园曰我园,此杯伦囿亦奚异我囿哉![38]
洋洋洒洒,公园、私园并举,包揽亚、欧、美各洲,正如康有为颇为得意的自诩:“大地各国之园林至胜,我乃得穷奇尽胜,而搜讨享受之。”其中他最常流连的,是“印度大吉岭及槟榔屿暨美国罗省哈佛之公园,盖岁月枕藉于是”;而在法国,于杯伦囿“亦几日一游焉。踪迹较熟,情致弥深”;他甚至命名印度大吉园为“我园”,巴黎杯伦囿为“我囿”,这是何等的气魄!以“大地各国园林”皆为我所有,以四海为家,不知“何者为我,而何者非我哉”,这句话颇有王国维《人间词话》“无我之境”的意味——“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39]康有为不知何处是异乡,何处是故乡,此心安处,异国即是故土,他乡亦作故乡。康有为是一个海纳百川的“世界人”,世界人可以任何一个国度/城市为家,因此他的乡愁对象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国度/城市,乡愁由此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意义。
玛丽·路易斯·普拉特在《帝国之眼——旅行书写与文化互化》一书中指出,殖民扩张时代欧洲旅行者的书写,包括地图绘制、博物学一类看似客观的知识的建构,实际上是一种全球性的想象。[40]而阅读康有为的游记,面对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欧洲文明,他毫无自惭形秽之感,而是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其使用的比喻如“大陈设以供养之”“供其广长之舌,大饕餮而吸引焉”,乃至气魄恢弘地以命名的方式,将异国园林纳为己有,都呈现出一种对于欧洲文明象征性的占有,与玛丽·路易斯·普拉特的发现,恰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因此笔者认为,康有为这种世界主义者的乡愁,是一种对于殖民权力关系的反转,向世人展现了晚清中国人富有自主性、创造力的一面。同时,康有为突破国族畛域、对于世界念兹在兹的归属感,也示范了在全球化的时代,如何不局限于本土的家国认同,在世界的其他地域重新建立身份认同。康有为以其超越时代的前瞻性,预示了全球化语境下“乡愁”的现代表达形式。
注释:
①梁启超:《夏威夷游记》,《饮冰室合集》第5册,专集之二十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85页。
②列文森认为近代中国思想史的大部分时期,是一个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参见[美]约瑟夫·R·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7~89页。而葛兆光指出,从利玛窦时代到乾隆时代,古代中国对于异域(同样也是对于自我)的知识,从“想象的天下”进入“实际的万国”,参见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0页。
③康有为:《中华救国论》,《不忍》第1册,1913年2月,“政论”,第4页。
④梁启超:《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第3册,文集之六,第471~472页。
⑤参见张治《异域与新学——晚清海外旅行写作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⑥[33]王韬:《漫游随录·畅游灵囿》,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7~119、119页。
⑦Xiaofei Tian: Visionary Journeys: Travel Writings from Early Mediaeval and Nineteenth-Century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1,pp. 237-238.
⑧刘海粟:《忆康有为先生》,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11页。
⑨⑩[21][25]康有为:《瑞典游记》,康有为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7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78、478、477、479页。
[11]斌椿:《乘槎笔记》,《走向世界丛书》,第108~113页。
[12]参见康有为《丹墨游记》,《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461页及《英国游记》,《康有为全集》第八集,第53页。
[13][35][36]康有为:《丹墨游记》,《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470页。
[14]康有为:《德国游记》,《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408页。
[15][17][38]康有为:《法兰西游记》,《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143、154、154页。
[16]康有为:《葡萄牙游记》,《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307页。
[18][32][37]康有为:《英国游记》,《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13、4、25页。
[19]康有为:《补奥游记》,《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391页。
[20]参见Svetlana Boym,The Future of Nostalgia,Basic Books,2001,pp. 3-71.
[22]康有为:《大同书》,《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5页。
[23]康有为:《大同书》,《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118~153页。康有为在晚年发表的《诸天讲》中,将人生境界分为家人、乡人、邑人、国人、地人、天人六个层次,与梁启超的乡人、国人、世界人形成一定的呼应,参见《诸天讲》,《康有为全集》第12集,第12页。
[24]参见萧公权《康有为思想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0、269页。
[26][27]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序》,《康有为全集》第7集,第344页。
[28]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迟乃鹏选注:《苏轼诗词选》,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12页。
[29]康有为自身及梁启超都曾指出其“国民”意识较为薄弱。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指出康有为重视“个人的精神”与“世界的理想”,缺乏“国家主义”及“操练国民,以战胜于竞争界”的自觉。康有为《物质救国论》亦承认“吾国民学之不知,无可言也”。我认为,康有为对于“国民”意识的淡漠,与其作为“国人”的承担,并不矛盾。对于康有为而言,“国民”或曰“国人”并非其身份认同,更多的是一种历史使命。
[30]康有为:《欧东阿连五国游记》,《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435页。
[31]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杨牧之、胡友鸣选译,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7~188页。
[34]王韬、康有为在海外的具体境遇也需要考虑,二者虽同是流亡海外,然其身份位置、经济来源都大不相同,心态也很可能受到影响。王韬孑然一身、寄人篱下;而康有为身为保皇会领袖,所到处皆被奉为座上宾,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很优渥,心境自然潇洒。现实因素虽不能完全排除,但本文认为,王韬与康有为的差异从根本而言,还是在于“国人”与“世界人”意识的不同。
[38]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页。
[39]参见[美]玛丽·路易斯·普拉特《帝国之眼:旅行书写与文化互化》,方杰、方宸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