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玉等人早期甲骨文研究学术史新探

2019-05-22 08:12
南都学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罗振玉孙氏罗氏

任 光 宇

(国际版权交易中心,北京 100007)

甲骨学在中国的萌芽和建立兴起,应从刘鹗、孙诒让、罗振玉和王国维为主的中国学人算起,至今已近120年。这段历史在中国学术史上成就辉煌,但其实际过程堪称筚路蓝缕,艰苦卓绝。由于它完成于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科学脱胎换骨的转型之中,故其中既包含了大量可歌可泣的人物和事迹,也难免遗留着不少历史疑案和学术误说。在急需重建民族文化自信的今天,对涉及中华文化根基之一的甲骨文早期研究学术史的清理和更正,不但能够进一步还原历史真相、公平评价前人的学术得失功过,还可为今日和未来的中国学术研究提供借鉴和指导。

在本人先前的研究中,已运用较为严谨的“预设前提条件”的论证方法,提出了百年甲骨文发现之争中只有“王懿荣—刘鹗联合发现说”既符合现代学术规范又合情合理;提出了甲骨文发现过程新表述并建议“吃药发现说”不宜入正史;认为1904年《时报》上的刘鹗《铁云藏龟》公告具有重大历史意义,《铁云藏龟·自序》应确立为最早正确鉴定和考释甲骨文的学术论文;考辨了罗振玉“怂恿—墨拓—编辑《铁云藏龟》说”和“1901年初见甲骨说”皆难以成立;最后提出了对甲骨学史阶段划分的新建议[1]。在本文中,笔者将聚焦有关孙诒让、罗振玉和王国维的甲骨文早期研究学术史,继续探寻孙诒让及《契文举例》的相关情况,尝试以新创计算方法应用于刘鹗、孙诒让、罗振玉的考释成果对比,考辨罗振玉研究甲骨文缘起真相,并论述日本学者的早期促进作用和罗振玉、王国维以“两剑封喉”确立“二骑绝尘”的过程,以及罗振玉主要的历史性功绩。

一、孙诒让及《契文举例》成书背景

1903年末出版《铁云藏龟》对甲骨文进行鉴定和初步考释之后,刘鹗(1857—1909)自己并没有再接再厉,罗振玉(1866—1940)也没能给予及时的学术跟进。除了风雨飘摇、烽烟四起的环境及个人事业、仕途、谋生等因素造成的干扰,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两人都颇具自知之明,他们在期待有着几千年文化传承、科举制度培养的传统中国学者中,有卧虎藏龙之“四方君子……有心得释文、以说稿惠教,皆祷祀以求,不胜感激者也”[2];相信“区宇之大……必将有嗣予而阐明之者”[3]127。清朝科举大约三年一科,全国平均每次只能考出满腹经纶的几百个举人、一百来名进士。而刘鹗和罗振玉的出身仅是秀才级的监生、附生,没能中举,遑论进士。虽然晚清时的科举出身已不能代表真学问的高低,甚至对新学还有消极影响,但在学术领域里,传统的出身观念给刘鹗、罗振玉的无形压力仍是不容忽视的。回望当年,即使身为新学领军人物的严复(1854—1921),在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和英国皇家海军学院以后甚至在就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的前后,仍执著回乡四次赶考(皆落第),就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佐证。

况且甲骨文发现之初,即被名噪一时的大学者如章太炎、康有为等断然否定;日本汉学界的主力东京学者群、古玩家赵汝珍等也都认为甲骨文是逐利之徒的伪造。章太炎不但有诸如“国土可卖,何有文字”的冷嘲热讽,更有诸如“《周礼》有衅龟之典,未闻铭勒”“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等学术否定,并贬斥刘鹗、罗振玉为“非贞信之人”[4]。

多方面因素叠加造成的严酷历史环境,将包括新萌芽的甲骨学在内的中国学术,摧残得奄奄一息,同时也使得《契文举例》作为《铁云藏龟》面世多年后的仅存硕果,成为极小学术圈内一闪而过的流星,迄今资料显示,三个可能及时见到该书的学者中仅罗振玉读过,且他的处置是未予回应、仅存于心。罗振玉1913年初在《殷墟书契前编·序》中所回忆的,应是当时情况和内心的真实写照:

彼时年力壮盛,谓岁月方久长,又所学未遂,且三千年之奇迹,当与海内方闻硕学之士共论定之。意斯书(《铁云藏龟》——笔者注)既出,必有博识如束广微者为之考释阐明之,故非曾曾小子所敢任也。顾先后数年间,仅孙仲容徵君(诒让)作《契文举例》,此外无闻焉。予至是始有自任意。[5]125

而在“罗王之学”确立之前,孙诒让(1848—1908)才是当年公认的顶级朴学大家、古文字学宗师。他的《周礼正义》被公认为经学的高峰之作,《契文举例》亦是当时考释甲骨文水平最高的专著。陈梦家评曰“有清一代,关于礼仪注疏与文字考释两事甚为发达,孙氏最后出而贡献最大”[6];顾颉刚说“诒让为晚清最有成绩的学者”[7];梁启超称赞他“有醇无疵,得此后殿,清学有光”[8]。但在清末民初的大变局中,孙诒让的光芒几乎全被章太炎、康有为遮掩。对这一特定历史现象,自认章氏门生的鲁迅以尖锐眼光做过精彩注脚:“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有为独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意近“时髦”,笔者注)……清末,治朴学的不止太炎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之上者,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来,他们就成了活的纯正的先贤。”[9]此外,孙诒让的成就后来还有被罗振玉、王国维言论遮掩的一面,对此笔者将在后文中论述。

与以往“学究遗老”的印象不同,笔者近年方知孙诒让在甲午战争后疾呼并致力维新,晚年勉力创办的都是新校、新学,大力鼓吹的是极前卫的双管齐下的学术政治思想:“殷周国粹,法美民权。”在这点上孙氏与刘鹗同属特立独行的“畸人”:学术上嗜好都很旧,政治上行为都很新——故人未相见却有犀通奇缘。《铁云藏龟》出版后不到一年,就被孙诒让看到且惊喜异常:“蒙治古文大篆之学四十年,所见彝器款识逾二千种,大抵皆出周以后……每憾未获见真商时文字。顷始得此册,不意衰季睹兹奇迹,爱玩不已。”[10]遂奋笔疾书,仅用时两月于1904年底即写就《契文举例》。

赵诚在其《二十世纪甲骨文研究述要(上)》中,综合前人研究较完整地介绍了《契文举例》的抄本流传及出版:1904年孙氏初成《契文举例》后,“由李店堂等抄写了几个副本。正本自留,副本分寄他人。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第55页)说孙氏‘曾以手稿寄罗氏,又曾寄刘铁云、端方’。罗振玉于宣统二年(1910)所写的《殷商贞卜文字考》说:‘亡友孙仲容徵君诒让亦考其文字,以手稿见寄。’1916年12月24日,王国维写给罗振玉的信中说:‘见孙仲容比部《契文举例》手稿……以五元从蟫隐得之’……寄给了罗氏……后来,罗振玉将《契文举例》印于《吉石庵丛书》,用的是王国维寄的那个稿本。孙氏曾寄给端方一抄本。端方死于蜀中,‘其家藏书散出,乃入沪肆’(孙孟晋语,转引自楼学礼《契文举例·校点记》)。则端方藏本似即王国维所购而寄给罗氏之本……孙诒让曾在自留的底本上做过‘大幅度的修订’(楼学礼《契文举例·校点记》),即现藏杭州大学图书馆的《孙仲容先生〈契文举例〉稿本》,经楼学礼整理校点,1993年由齐鲁书社影印出版,书名仍称‘契文举例’”[11]。

由此可见,孙诒让对于《举例》初稿不满意,想看到更多甲骨新资料和同仁的反馈但是未遂心愿,只能面对现在看来十分可怜的一千余片拓片印记(刘氏初收的甲骨既小且碎,与其后罗氏等收藏研究的甲骨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不可同日而语),一再揣摩、修改,直到去世。由此也可见孙氏对甲骨文之器重,对这部著作之钟爱,但也因这部著作没能及时出版,这部甲骨文研究初期水平最高的专著几遭湮灭的命运。博览群书的梁启超在1920年所作《清代学术概论》中对孙氏有很高评价(见前述),但讲到当时新发现的甲骨文研究只能列出四部著作:罗振玉的三部,孙诒让的只有一部《名原》。这是因为孙诒让辞世后,其家人勉力出版了包含甲骨文在内的古文字研究综合性遗著《名原》,而没有选择更专业的《契文举例》。

二、《契文举例》手写本流转新探

研读这些关于《契文举例》写作的文字时,笔者产生至少四个疑问。

第一个疑问,应是高度质疑:罗振玉1917年在日本初印《契文举例》的稿本究竟来自何方?此事在学术界早有推断(见上文赵诚之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罗振玉孙女罗琨也认同此说:“1904年《契文举例》成书后,曾以稿本寄罗振玉、刘铁云、端方,1916年王国维在上海所获,原是寄给端方的一本……罗氏刊印后,1928年,稿本与部分藏书一起售予燕京大学,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12]23但这些说法,都是建立在《契文举例》三个抄本全部下落不明的基础上,而根据下述王国维致罗振玉信,王氏得购那本《契文举例》是因为他碰巧目击了“刘彝仲携来……适在彼处售书”。王国维给罗振玉信(1916年12月14日)的相关原文是:

兹有一事堪告者:旁晚出蟫隐,见孙仲容比部《契文举例》手稿,乃刘彝仲携来者,以五元从蟫隐得之(今日出甚得机会。刘彝仲适在彼处售书,否则蟫隐畏其为人,未必购之)。书连序共九十六页,每半页十二行,行二十三字,其所释之字虽多误,考证亦不尽然,大辂椎轮,此为其始,其用心亦勤矣(□释为贞始于仲老,林博士与其暗合耳)。此书明年如接办《学术丛编》,拟加删节,录其可存者为之一卷,何如?想公知此稿尚存,当为欣喜。[13]208

以往学术界之所以做出“罗印本”来自“端方藏本”的推断,是因为罗振玉、王国维之外无人知道“刘彝仲”是何人,连罗氏长孙罗继祖在2000年审定的《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都错注为:“刘彝仲:上海书商。”而据刘鹗曾孙刘德隆先生揭示:刘彝仲(扆仲的变写)就是刘大黼,刘鹗的第二子,其人游手好闲,因“吸食鸦片,不检行止,不为家中人和亲戚朋友所韪”[14]。这个难言之隐也正是王国维说“蟫隐畏其为人”的缘由。所以,就算《契文举例》的“端方藏本”真的能从端方存书地点流入上海,先一步识货入手的也不会是不着调的刘二公子,而明显更为合理的推断,是刘彝仲在父亲刘鹗去世(1909)多年后的1916年末、生活窘迫之时,拿出刘鹗藏书去亲家的旧书店换几元钱花(蟫隐庐为罗振玉之胞弟罗振常主持开办的上海著名古籍书店)。

故笔者认为,此抄本应可确定是来自刘鹗遗存,即孙诒让1904年寄赠刘鹗的那个抄本(如果陈梦家所说无误)。这也可以反过来作为刘家确曾收到过《契文举例》抄本的一个参证。

第二个疑问,刘鹗是否及时收到了孙诒让的抄本?如是,有无互动?查其年谱和刘鹗的《乙巳日记》《戊申日记》,刘鹗在1905—1908年间虽然忙于在浦口买地、在上海办织布厂、去日韩运作盐业顺道游览等,在实业经营屡败屡战之余,也进行了不少如续写《老残游记》及其二集、与罗振玉等一起赏帖题跋、拜访收藏大家、刊刻题序琴谱等相关活动(尤以1905年为甚)。在《铁云藏龟》提供了原始资料和作者初步考释之后(理由见笔者前述另文),刘鹗无疑是大旱之望云霓般期待如孙诒让这样的大家、《契文举例》这样的专著,如得见、哪怕听说都应记录,但迄今却没有发现任何相关信息。刘鹗可能根本没能见到,或见到了、有过回应但相关记录遗失,只能作为待解之谜。

第三个疑问,是罗振玉何时收到孙诒让的抄本?为何没有互动?查其年谱,1905—1910年间罗氏虽然忙于兴办江苏教育及江苏师范学堂、葬父守制、售卖上海房屋、举家入京出任学部官员、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再度赴日考察等公事,但也从事了诸如购藏校勘古籍、编撰多部碑录、抢救和研究敦煌遗书等许多收藏及考古等相关活动,且在1905年和丧父期间时间更充裕一些。但在1910年夏季之前未见罗氏提及《契文举例》,该年较明确的也只有一句话“孙仲容徵君诒让亦考其文字,以手稿见寄,惜亦未能洞析奥隐”[15]。罗琨研究员在其《罗振玉评传》一书中,说到罗振玉在早年第一次读过《契文举例》之后,“很快就将原稿奉还了”[16],但无年代,也没有给出根据来源。而在六年后的《甲骨文解谜》一书中,罗琨再次谈到了这个问题,相关说法是:孙诒让“将副本分别寄给端方、刘铁云、罗振玉,显然是希望听到批评,但当时几乎还没有人对甲骨文进行系统研究,是否得了反馈,我们不得而知……罗氏刊行的稿本与1904年所见孙诒让寄示的稿本,无疑是一个版本,无须比较异同,也无法比较异同,因为从王国维书信看,孙氏寄示的稿本早已不在手中了”[12]17-23。如此看来,罗、端、刘手中稿本之谜并没解开,值得继续搜求。

第四个疑问,孙氏为何选择刘鹗、端方、罗振玉三人看初稿?是否还寄送了其他学者?可惜陈梦家没有交代。笔者推测,刘鹗是甲骨文的发现和最早研究者,端方是当年名气最大的学者型高官,此二人入选的理由较为显见;而罗振玉的入选理由,其一可能因为罗振玉、孙诒让有早期的人际或文字交往(笔者未见相关佐证),其二可能就是孙氏在看到《铁云藏龟》及刘鹗序的同时,也看到了罗振玉序,但这个推测在孙诒让的书中未见佐证(且与笔者在另文中“罗序可能为后加”的存疑抵牾[17]),也只能存疑。陈梦家说初版《藏龟》除附有刘鹗、罗振玉序外还有吴昌绶序,吴氏当时的水准、名气应不在罗氏之下许多,那么孙氏是否还有抄本送吴氏或其他更多学者?也是待解之谜。

还有一个令人好奇的题外疑问,是孙诒让从哪里知道又如何得到一部《铁云藏龟》的?他自己在《契》序中仅说了“丹徒刘君铁云集得五千版,甄其略明晰者千版,依西法拓印,始传于世……每憾未获见真商时文字。顷始得此册,不意衰年睹兹奇迹,爱玩不已。辄穷两月力校读之”,没说是怎么知道、如何得来,其后也没见后人文章对此有所提及。笔者从传播因素推断,孙氏晚年主要活动于家乡浙江瑞安、温州一带,且正在大力兴办新式学堂,关注报章时事理所应当;而刊载刘鹗《铁云藏龟》告白的上海《时报》覆盖最密的正是江浙两省[注]其经销商列表中至少明列温州,参见笔者另文《“王刘联合发现说”与甲骨文发现研究新论》(载《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第三节。。故合理的推测是:孙诒让从《时报》上看到了刘鹗的公告很为所动,亲自或托人专门去寄售处买到了《铁云藏龟》;完成《契文举例》后,他也可能经过相同的途径,将一个抄本转交刘鹗。

笔者看到一个相关说法也值得一提,是在名为《末代大儒孙诒让》的传记中,特意翻找孙氏撰写《契文举例》章节所看到的情节:英国牧师、中国通苏慧廉(确有其人,1861—1935,居温州传教26年的著名传教士,回国后曾任牛津大学汉学教授。笔者注)在温州向孙诒让请教时,故作神秘拿出一本“线装拓本天书”,“诒让一看,惊道‘这不是《铁云藏龟》吗?终于可以一见这本奇书了’”[18]!然如此笔法属明显戏说,不知是否有可靠的根据。

三、试析罗振玉、王国维对孙诒让及《契文举例》的前后评价

因《契文举例》面世太晚,更因为罗振玉、王国维对其的评价,一定程度上主导了学术界长久以来对《契文举例》的偏低评价,降低了孙诒让的学术地位。但笔者细看罗振玉早期的相关文字,却显示出他对孙氏的高度尊重。

其一,罗振玉对《契文举例》的最早记录,也是出现在孙诒让过世之后,那篇1910年《殷商贞卜文字考》自序中:“亡友孙仲容徵君诒让亦考其文字,以手稿见寄,惜亦未能洞析奥隐。嗣南朔奔走五六年来,都不复寓目。”随后自述他“以三阅月之力为考一卷…以诒当世考古之士”后,特以缅怀孙氏作为该序结尾:“惜仲容墓已宿草,不及相与讨论,为憾事也!宣统二年夏。”罗振玉在用自己第一部甲骨文研究专著回敬日本学者、震动学界之时,感到抱憾的是不能与孙氏切磋,可见当初孙诒让在他心中的地位。其二,笔者发现一个更有力的证明,是罗振玉在其唯一自传《集蓼编》中提到,在他1907年初入学部任二等谘议官时,曾建议清朝“优奖海内宿学、经术文章夙著声誉者数人,以示学子俾知国学重要,并非偏重西学。相国首肯,令予略举其人”,于是罗振玉推举了三人,第一个就是孙诒让[19]32。虽然因为罗振玉当时人微言轻,三人中后来只有一人获奖(王闿运),但已足见罗振玉当年对孙诒让的格外推崇。其三,一个细微处是罗振玉一直以“徵君”这一古人对具有风骨学识、并获皇家征召不仕的高人来尊称孙氏。很少见罗振玉用此尊称,只在后期将此称呼用在他十分看重的王国维身上。由这些根据笔者推断,罗振玉在1905—1907年间及时看到《契文举例》时,其最初感受不是“惜未能洞析”,而是颇感震惊,只是因当年“所学未遂”[5]125,尚无灵犀,而且预期还有“博识”的更大学者出手(孙氏虽很有实力,却五考未能中进士),于是耐下性子继续当观众再等等看。这样一放,就是几年过去。

然而当罗振玉、王国维在研究甲骨文声名鹊起之后,1916年底当见到《契文举例》时,却对孙氏做出了不实的偏低评价。如罗氏在日记中所记“得者十一而失者十九,盖此事之难非微君之疏” ;王国维也在给罗氏信中云:“惟其书实无可取”;“其书却无可采,不如《古籀拾遗》远甚……上卷考殷人制度,亦绝无条理,又多因误释之字立说,遂觉全无是处”[13]217,221。1917年10月罗振玉在与王国维书中,又有“昨见孙徵君《名原》,讹误甚多”[13]305。

罗振玉、王国维之后的晚辈学者如唐兰、陈梦家、裘锡圭等均曾为孙氏打抱不平,近年更有华东师范大学博导詹鄞鑫教授在其《孙诒让甲骨文研究的贡献》论文中详加论证,在《契文举例》问世90年后指出:“孙氏著作本身是否真的‘谬误居十之八九’‘得者十一而失者十九’?……孙氏在《契文举例》中对甲骨文字的考释,其正确与错误的比例究竟是多少,这是评价《契文举例》的关键问题,为此笔者特意对全书作了一个调查……我们统计的结果如下:基本正确有137字,占总数比例41%;基本错误有156字,占总数比例47%;得失参半有24字,占总数比例7%;考释未定有14字,占总数比例4%;释字总数有331字。按照这个统计,如果我们从整体上说《契文举例》的甲骨文字考释‘得失参半,大致是不错的’[20]52。”詹教授的逐字分析结果表明,罗振玉、王国维对孙书的评价确实有明显贬低。此文随后进一步公允指出:

学术发展的基本规律表明,任何科学研究,后人总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前进的,所以,作为甲骨研究开创者的孙氏,其研究成果所包含的错误比后来多,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不是这样,倒是不可思议的……罗氏的文字考释的确参考了孙氏的研究成果,不论采用了多少……罗氏的甲骨文字考释成果,当然是非常丰富的,这不仅由于罗氏本人具有不凡的古文字研究功底,同时还参考了孙氏的研究成果,还由于作为文物收藏家的罗氏掌握了比孙氏多得多的甲骨文拓本资料,可以见到大量孙氏没有见到的资料。[20]52

笔者分析,罗振玉、王国维对《契文举例》作出偏低评价,主要应有三方面原因:1.经过几年时间的发奋钻研,罗氏的自身学力已由“曾曾小子”大幅提升至超越孙氏的水平,再看孙氏自然前高而后低;2.“罗王之学”在1916年初震学界,两人在刚得到学术界推崇之时,不想让尚无外人知道的《契文举例》有所干扰影响,也属人之常情;3.王国维当时刚被罗振玉引入甲骨学领域不久,高峰之作《先公先王考》还未写出,身为初有所成的后进,对恩师罗振玉的尊敬和揣测迎合,也应是一个合情理的因素,王国维的这方面性格弱点,在他与另一大名家、忘年交沈增植的交往上,也可以看到他内心虽有不以为然、但不得不尊重奉承的相似情况。

罗琨研究员对此过程有一个反向的说法及解释。她指出罗振玉对《契文举例》评价是前低而后高,且事出有因:

1904年罗振玉见到初稿也感到很不满足,后来他在《殷墟书契前编序》中……他说孙氏精通《仓颉》《尔雅》《周礼》等古文字学和经学典籍,但他的著作对甲骨文却未能‘洞悉奥隐’‘阐发宏旨’。显然这种‘苛求’,缘于过高的期盼……有比较才有鉴别,1909年罗氏收到日本学者林泰辅《清国河南汤阴发现了龟甲兽骨》一书后,对比之下方才感到孙诒让《契文举例》‘秩然有条理’……待到1914年撰写《殷墟书契考释》,体会到考释甲骨文的艰辛后,更有了进一步的转变。[12]21-22

对此说法笔者难以认同。其一,时间上,罗振玉评价较低的“前编序”虽然说的是早年看到孙书的印象,但此序写于较晚的1913年;1910年对孙评价较好(这点与本人相同),但这是迄今所见罗氏对《契文举例》的最早评价,不是较晚的评价;1914年的“进一步的转变”在哪里?罗琨没有明示;罗、王在1916年的评价(失九得一)是低评而不是高评。其二,所举例证“‘秩然有条理’”虽语出罗氏,但根据原前后文“东友林君(泰辅)寄其所为考至,则视孙徵君《举例》秩然有条理,并投书质疑”[5]125,“秩然有条理”说的应不是罗自己的看法,而是林泰辅的看法。其三,笔者又找到一个证明,是罗振玉在晚年的1931年写的自传《集蓼编》中,对《契文举例》的评价更低,只有一句话:“瑞安孙仲容徵君据以做《契文举例》,于此学尚未能有所发明。”[19]42

罗振玉既然对《契文举例》如此评价,为何在日本得书仅两三天内就迅速决定代为出版?笔者分析有两方面原因:一则罗振玉之前很可能告诉王国维只有他见过此书,但至此才知道至少尚有另一本存世,这就带来更多稿本流传、更多人看到的可能;二则他已在之前著作自序中曾提到看过该书,以孙氏生前声望难免引起读者关联揣测,而现在他已有足够自信,主动将其公开让世人去做内容比较。西南大学的邹渊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中给出了一个更明确的推断:

罗振玉在收到后三日,不顾王国维的反对,将稿本印于吉石盦丛书中。“这固然是由于他对学术具有高度负责精神,但是可能也有表明个人心迹的用意在内。”因为罗振玉在写《殷商贞卜文字考》和《殷墟书契》时看到过孙氏原稿,而且孙氏“所认的对的以及和罗氏水平相等的共185 字”(引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语),倘若罗氏不公开孙氏书稿,恐有抄袭之嫌。这也许是早年罗氏没有印孙书,而在写成《殷商贞卜文字考》和《殷墟书契》后二次得到书稿又马上影印孙书的原因。[21]

学术界近些年本着实事求是原则,正在逐渐恢复孙诒让的历史地位和功绩,较有代表性的即如詹郑鑫教授所言:“孙诒让是中国20世纪古文字研究的开创者,其金文成果代表了乾嘉至晚清金文研究的最高峰,同时又是历史上甲骨文研究的第一人”;“对孙氏著作的调查发现,尽管孙氏难免开创者的局限,但在甲骨文研究方面不仅有价值的成果比例较大,而且有很多精辟的见解至今还被甲骨学界所沿用; 更有甚者,孙氏的考释又有后人所不及者”;“孙诒让对甲骨文考释的精彩之处很多,绝不是‘今天看来,基本已无可取’的状况”[20]50-53。

四、刘鹗、孙诒让、罗振玉早期考释成果的数据对比

如何评判刘鹗、孙诒让、罗振玉在早期考释甲骨文上学术水平的高下,对专家来讲也应是一大难题,也许还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理工出身的笔者想到,对此可以做一个较为科学的数据统计及推算,将有益于建立一个大致推断。其基本思路与逻辑是,应将所见资料多少、借鉴前人成果多少等数据引入比较,近似计算,才能得出既简明又比较准确、公正的结果。

刘鹗在1903年最早看到了5000片龟甲,独自考释出47字,其中正确的有34字[注]刘德隆《试论刘鹗对甲骨学的贡献》,1987年11月向“首届刘鹗与《老残游记》研讨会”提交,后刊于《天津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后又收入刘德隆《刘鹗散论》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页。(据屈万里、罗琨、刘德隆[22]等);孙诒让于1904年参考了刘的成果,仅见到1058片龟甲拓片(初版《铁云藏龟》),即考释出331字,其中正确和待定的达175字[20]52;罗振玉于1910年参考了前两人的成果,研究了新旧发现的甲骨“数千枚”(估用6000—10000片;据《殷商贞卜文字考·自序》),作《殷商贞卜文字考》考释出473字,其后自认有误字数为64,但有几字实为正确[6]57[23]47。将这些数据列表,再增加笔者以简化演算添加的新项“净识别”“成果/资料比”“正确率”等(具体计算公式在表1中给出),对比结果如下(见表1):

表1 刘鹗、孙诒让、罗振玉早期甲骨文考释成果简明推算对比表

(其中标“*”是估算数字,“**”为估值的再计算结果)

根据表1中的简明设定(即“净识别字数”定义为“识别总字数”减去“借鉴前人成果字数”等),推算出两项最重要的比率结果“成果/资料比”和“正确率”,由此可以看出以下结论。1.刘鹗对比孙诒让:孙诒让看到的资料比刘鹗少很多(1058vs5000),而认出的却多得多(175vs34),表现为孙的“成果/资料比”高出很多(28%vs 0.9%),是刘的约30倍;“正确率”刘仅略高(72%vs59%,约1.2倍);综合参考差距(可简单表示为两个倍数差)是30-1=29,表明孙诒让考释水平远在刘鹗之上(实际隐含原因:孙的考释资料少很多,而难度、成就相对大了很多)。2.孙诒让对比罗振玉:就指标“成果/资料比”来看,孙诒让也高出罗氏很多(28%vs4.9%,至少5.7倍);“正确率”罗氏略高(79%vs59%,约1.3倍);综合参考差距5.7-1.3=4.4,孙诒让也明显高于罗振玉(隐含因素:罗振玉的借鉴及资料较多的影响,大于罗振玉考证的字的难度效应)。故笔者据此可推断,孙诒让的古文字学问功力,在1904—1910年阶段仍属首屈一指。而罗振玉在1915年坐实“小屯”为甲骨文出土地、写作出版《殷墟书契考释》后,能力和成就才全面超越孙氏。

可见这个计算比较方法应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问题,结果也可作为对唐兰和裘锡圭等专家相关评判的一个数据支持。早年曾请教于罗振玉、王国维但以“孤学”(王国维语)自成一派的唐兰最早(1939)说过,孙氏考释“颇有精到之说,为罗、王之后所不及者”[24];裘锡圭教授的看法(1992)更加明确:“《举例》释字胜过罗氏之处并不少见……这些例子可以说明孙氏的文字水平高于罗氏……”“孙氏在古文字和古文献方面的学力,决不在罗、王之下。”[25]近年还有论文对罗振玉和孙诒让的甲骨文考释专门做了比较研究,也有着相似的考虑和结论,“相对而言,罗氏的研究条件要优越得多……无可讳言,罗氏古音方面的知识是不及孙氏的”[26],只是没有数字化。

另外还应一提的是,继吴昌绶在其《铁云藏龟·序》中怀疑古书中“文龟”背负的古字即是甲骨文之后,孙诒让还以其博学和敏锐,在《契文举例》中明确揭开了中国历史上流传久远的“神龟驮洛书”之谜。他在该书自序中指出:“以相推例,洛水龟书殆亦犹是。盖本邃古之遗文,贤达宝传,刻箸龟甲,用代简毕。大禹浮洛,适尔得之,要其事实不过如此。自纬候诡托,以为神龟负书,文瑑天成。后儒矜饰符瑞,若天玺神谶,祥符天书,同兹诬诞。实则契龟削甲,古所恒觏,不足异也。”[10]139所谓传说中的神龟驮出天书,其实就是3000年前古人一笔一划刻出的甲骨文。

五、罗振玉研究甲骨文缘起考辨

至此还很有必要回过头来,探寻一下罗振玉开始发力研究甲骨文的缘起。颇为流行的说法是当年有日本人写信向罗氏请教甲骨文,罗振玉作答时着手研究,于是一发不可收。究此“请教说”源头,笔者发现它同样发源于罗振玉的自述。但笔者又注意到,罗振玉20年前后相关自述的情节有所不同。加上后来日本人提供的另一说,使得此一事过程出现了至少三种版本。

早先,罗振玉在1910年的《殷商贞卜文字考》自序中,不免要交代这部著作的写作缘起。罗氏当时谈到的起因,是上一年(1909)日本学士林泰辅在日本《史学杂志》率先发表了一篇甲骨文研究论文后,寄送通报于他:“去岁东友林学士泰辅始为详考,揭之《史学杂志》,且远道邮示,援据赅博,足补正予囊序之疏略。”在1912年的《殷墟书契前编》自序中,罗振玉又重复了相似说法:“宣统改元之二年,东友林君泰辅寄其所为考至……投书质疑。”[5]125此两次说法相隔两年,内容大致相同,可称为“邮示交流说”。

近二十年后,罗振玉在晚年自传《集蓼编》(1931)中的相关说法是:“宣统初元(1909),予至海东调查农学,东友林博士(泰辅)方考甲骨,作一文揭之杂志,以所怀疑不能决者质之予。予归,草《殷商贞卜文字考》答之,于此学乃略得门径。”[19]30相隔二十来年,此描述与旧说相比差别颇大,变为“面呈咨询请教说”。

当年甲骨宗师出言,今日学界则善而信,遂使“邮示+请教说”流行。但在此事上,说者和听者都很可能有意无意地又一次落入“以后度前”的陷阱:具体在这里是“以同一人多年后之成就和地位,度其之前的言行”。历史研究常识和通则,是同一人多次描述同一历史事件的情况下,一般以事件发生较近的描述可信度更高。顾颉刚“古史辨”总结出的核心“卓识”(胡适语),即是时间越晚,演绎成分越多。故笔者推断,罗振玉早年描述的“邮示交流说”应该更接近历史真实。

但笔者后来又见到了一个新说法。此说来自东瀛学者成家彻郎为1999年在安阳举办的“纪念殷墟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日本人研究甲骨的先驱——林泰辅》。文中一处提道:林泰辅的“《关于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的龟甲兽骨》在甲骨学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学术地位。他把该文发表于《史学杂志》,请当时居住在北京的田中庆太郎介绍给罗振玉。这对日本人来说,恐怕谁也难以理解。罗振玉见其著文而为之震惊,并受刺激而写成《殷商贞卜文字考》”[27]。此“田中介绍说”既别于邮示更非自呈,虽未提出自何据,但人物和地点言之凿凿。

最后看到北大教授严绍璗所著《日本中国学史稿》一书及其更早的论文《甲骨文字与敦煌文献东传纪事》[28],这一串谜团才得以完全解开。严教授提供了一封非常重要的罗振玉致林泰辅原始信件,作于并附加于1910年罗振玉完成的新作之后,其中写道:“去岁在东京,得聆大教,欢慰平生。别后之思,与时具积……前田中君转到赐书并大著,拜读一通,深佩赡核。觉往者率尔操极,见嗤都雅,愧赧无似。”[29]176罗振玉在后面介绍并附上了自己的新作《殷商贞卜文字考》。此信足以说明罗振玉确曾于1909年在日本与林泰辅有过面谈,而且林泰辅的新作确是经田中转交而非邮寄。只是罗振玉在其后所写的相关序文中,觉得没必要将这些交往细节都交代给局外的读者,故“田中君转交”不妨化简为“邮示”,“率尔操极,见嗤都雅,愧赧无似”的貌似谦辞也就更不必提及了。而《集蓼编》中“作一文揭之杂志,以所怀疑不能决者质之予”的说法,应是罗振玉在多年后回忆时,一方面将早年林泰辅面呈的文章与后一年林泰辅的“杂志论文”混为一谈,另一方面因罗振玉晚年已功成名就,当初的“交流”也就成为“咨询”。

综上所述可基本判定,林泰辅在其甲骨论文发表后,才请内行的田中庆太郎(1880—1951,日本学者型中国古籍书商[注]罗振玉致林泰铺信,载《汉学》1910年第6期,转引自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稿》,学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6页。)转送,与其说是报告、请教学问,不如说是通知加炫耀其领先成果——以日本当年人文、科技、学术无不领先的地位,甲午战胜国的自豪,这种意味顺理成章。论新学、西学,中国当时的全面落后自不待言,但在祖宗文字源头研究上也让日本人领先,这在即使是亲日派罗振玉看来,也几近胯下之辱,颇受刺激。无奈那时罗氏学问并无大的优势,还不得不承认对方“援据赅博,足补正予囊序之疏略”。但紧随其后,就有了“予乃以退食余晷,尽发所藏拓墨,又从估人之来自中州者,博观龟甲、兽骨数千枚,选其尤殊者七百,并询知发见之地乃在安阳县西五里之小屯……正史家之违失,考小学之源流,求古代之卜法。爰本是三者,以三阅月之力为考一卷,凡林君之所未达,至是一一剖析明白,乃亟写寄林君,且以诒当世考古之士”[15]160。罗振玉以此力作,不但一举超越日本先驱学者[注]据钱婉约《学者型书店老板:田中庆太郎》:“1908年至1911年这三四年间,田中在北京购置了房产,住守北京,一面向当时的中国学者、版本学家请教汉文化知识,研修汉籍版本知识,一面全力发掘、购进善本珍籍。在这一阶段中,通过公开的和不公开的方式,田中购买了包括甲骨片、敦煌经卷、《四库全书》散本在内的众多珍贵古籍……高罗佩则称赞说:‘(他在版本学上的)博识卓见,足够得上大学教授的资格。’”载《中华读书报》2011年06月01日18 版。,以及最早出版英文甲骨学著作的美国赴山东传教士方法敛,而且一发不可收,其后更上层楼的系列著作随之井喷而出。

六、林泰辅的早期挑战与罗振玉之“一剑封喉”

说林泰辅刺激了罗振玉是否夸张?林氏的汉学是何等水平?南京大学童岭副教授在“那珂通世、林泰辅与清末民初的中国学界”[30]一文中,对林氏给出了生动的介绍:

林泰辅(HAYASHI Taisuke,1854—1922),东京大学古典讲习科毕业(据笔者所查资料,还应加上:字浩卿,博士)。清末民初,当时中国一流学者对林泰辅大都赞赏有加。对于林泰辅获得“帝国学士院恩赐赏”的名著《周公と其时代》,不轻许人的王国维说道:“《周公及其时代》一书,深佩研钻之博与论断之精。”钱穆在感佩之余,取其中第一部分《周公事迹》译为《周公》,并在译序中说此书:“排比明备,尤为学人所需。”亡命日本的郭沫若,亦根据林泰辅所编《龟甲兽骨文字》等书而陆续写成《甲骨文字研究》《卜辞通纂》,从而奠定了他“甲骨四堂”的地位……痛恨日本人的章太炎先生,在给罗振玉的一封信中一路横扫,例数痛骂近代日本学者,唯独对于林泰辅笔下稍微留情,且以为罗振玉学问远不及林泰辅:“足下学术虽未周挟,自视过于林泰辅辈,固当绝远。”那珂通世的高足白鸟库吉提出“尧舜禹抹杀论”一说,惊世骇俗,一时日本学界皆从其风。然而,林泰辅这位向来与世无争的老儒生忽然于此时拍案而起,与白鸟展开了连续四次大论战,翼护儒家学说。日本传统汉学界对于这件事情评价极高:“(林泰辅)以专门考证之学,一举摧破白鸟氏学说。以经学家而言,其气概凛然,不容侵犯。”

(1)站位要高。要把老干部工作放在党的建设的“三个高度”去站位:从本质上讲,老干部工作就是党建工作,加强党建必须加强老干部工作。党的十九大报告,把认真做好离退休干部工作放在党的建设部分加以部署,是很有深意的。党组织是老干部的精神家园。

这里还应该顺带一提,童岭此文还质疑了中国20世纪20年代轰动一时的“疑古派”领袖们有抄袭日本白鸟氏之嫌:

“古史辨”派的某些做法似乎应该打上问号。如上文所述,国内学者或以为“古史辨”派未见白鸟库吉等人之书,乃师心自造。然从文字学考证“禹”为虫等说,均由那珂弟子白鸟氏先提出,天下断然有此等巧合乎?《古史辨序》洋洋万言鲜有提及那珂通世及白鸟库吉处。而对于那珂通世这一学术体系中故意贬低中国文明的隐含意图(这也是章太炎先生《与罗振玉书》痛骂日本学者的原委之一),“古史辨”派未能读出。无怪乎深察福泽一派学说企图抹杀汉文明隐义的鲁迅一生痛恨鸟头先生。

然童文没有说到的是,这位令人起敬的汉学家研究甲骨文既早且精。根据前述成家彻郎《日本入研究甲骨的先驱——林泰辅》一文,“1900年前后……林泰辅自然也研究了金文、《说文解字》。恰好在这一时期,以往全然不可知的甲骨文字被发现了。当时,对这一新资料持怀疑态度的学者,在中国和日本都存在。然而,林氏一见其实物,立即给予了公正的评价……1909年,《史学杂志》登载了《关于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的龟甲兽骨》。此乃日本人有关甲骨方面的最早著述,甚为有名”[注]另根据该文日本文献索引,“兽骨”似应为“牛骨”。中国学术界有将其译为《清国河南汤阴发现了龟甲兽骨》,几字之差使之听起来像是一篇报道介绍性文章,应属误译。笔者近日又见北大博导严绍璗教授将其译为《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当最为准确。。更重要的是,成家氏在此文中接着说道:“但该文其中一节里有如下的表述:‘余于二三年前看到此书(《铁云藏龟》),知有关支那古代文字考究方面,获有极为贵重的材料,想试作一些考证,然而尚未见到其实物,因之今权且不敢发表……’几年前,我有机会发现了林氏于1907年写的《关于支那古代史上文字的源流》。此稿是用毛笔所书,外表绢装,计全5册的巨作……该著作尚几乎无人所知……才知道他所说‘试作一些考证’指得就是这一篇……第4册中有《第六 古文的变迁》一节,在该节中,他对《铁云藏龟》所见有关甲骨文试作了考证。”[27]

据此可知,林泰辅居然很早看到了《铁云藏龟》,并与孙诒让不约而同做了类似的研究,时间上仅比孙氏晚了两三年,却比罗振玉早了两三年。所以,罗振玉在1909年6月赴日考察农学与林泰辅会面时,他给罗氏看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早期著作《关于支那古代史上文字的源流》的一部分。由于此手稿没有发表后来便“无人所知”。成家彻郎在文中给了一个线索,说林氏当年经济窘迫,为了能到中国安阳进行实地考察,厚着脸傍了一回名叫诸桥辙次的同僚,成行之后,此稿就“归于诸桥辙次”。但笔者推断这应该只是部分原因,如果没有罗振玉及时、凌厉、几近“一剑封喉”的回马枪,这部书晚一些也应会由诸桥或林泰辅发表。

笔者还查到,《史学杂志》确为日本政府资助、日本史学会编辑出版的一本权威杂志,1889年创刊,基本每月出一号,每年合为一编,至今已出113编(至2004年)[31]。根据成家彻郎此文的文献资料注释,林氏论文的发表信息为“《史学杂志》20—8、9、10,1909”,含义应该是“总第20编,1909年第8、9、10月号连载”。此文还转引了神田喜一郎的话,指出由于早期日本学界对中国发现甲骨文普遍质疑,林泰辅该文其实是发表在该杂志的“杂录栏”而非正式论说栏目,这样被截断三连载也就顺理成章。

如此就可断定,当林泰辅的论文刚开始连载之时,根据罗振玉年谱他已经在日本考察完毕,于当年六月二十六日(公历1909年8月11日)回到了上海[32],故罗振玉在日本会见林泰辅之时,看到的只能是“5册巨作”《关于支那古代史上文字的源流》的部分手稿,或论文《论清国河南省汤阴县发现之龟甲牛骨》的草稿,而不可能是连载后的该论文全文。而且,由于罗振玉在初次会见时对林泰辅有所轻视,或者是林泰辅有所戒备、保留,没有尽述其正在发表的论文精华,这样才能合理解释这个曲折过程:前有罗振玉会面时“率尔操极,见嗤都雅”地低看林泰辅,后有林泰辅以“转交发表的论文”回敬,再有罗氏看到正式论文后“深佩赡核”“援据赅博”的震惊,最后才有他的全力以赴,“一剑封喉”。

不论林泰辅在面见罗振玉时是否成心保留,罗振玉在看到林泰辅论文后的震撼和之后以力作一雪前耻的得意,都应是真实的感觉。于是才有上述信中后部“近日沉溺于此考将匝月”的重视,和“凡尊考之疑窦,一一得以瞭然判决……兹约略敬陈,先生闻之当为称快也”的释怀,言外之意是也让对方尝尝被震惊之囧、被超越之痛。而林氏和日本学术界也因为看到《殷商贞卜文字考》和附信,才真正对罗振玉刮目相看,不但将此信郑重迅速发表于学术刊物,还在标题上错报了罗氏的头衔,称该信为《北京大学校长罗振玉关于殷代遗物新发掘的通信》。而罗振玉当时的职衔,仅是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的农科监督兼学部参事,日后也未能获得提拔。

这封信还引起了一个意外——惹恼了避难日本的章太炎,并给他提供了一个指桑骂槐、扫荡中、日学林的扬名机会,即前面提及的《与罗振玉书》公开信(同年发表于章氏自办的《学林》第一期)。“革命学术大师”章炳麟以此檄文不但痛贬保皇派罗振玉的学术水平“固当绝远”“延缘远人以为声誉”,捎带表示了对“孙仲容大儒”的不满,更将日本汉学界的新老学者几乎逐个点名训斥、嘲弄[29]177,可谓睥睨群雄,气势如虹。

七、王国维“再剑封喉”确立“二骑绝尘”

罗振玉的另一历史功绩,是还以持续称许和殷切重托,将王国维(1877—1927)带入了甲骨学研究阵营,并促成王氏的更上层楼。今日学界对罗氏相关作为和在《王忠悫公遗书序》《海宁王忠悫公传》中的一些文字不能全以为然,但至少没有理由否认罗、王遗存书信这样的原始资料。罗振玉在1916年初的信中明白写道:“国朝三百年之学术不绝如线,环顾海内能继往哲开来学者,舍公而谁?此不但弟以次望先生,亦先生所当以此自认者。若能如前此海外四年余,则再十年后,公之成就必逾于亭林、戴、段,此固非弟之私言也。”[13]33

尤其当日本学者、罗振玉和王国维共同的好友内藤湖南(1866—1934)借鉴罗振玉新出版的甲骨著作,参考王国维《三代地理小记》及关于商王卜辞的讨论见解[注]王国维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所说:“余读《山海经》、《竹书纪年》,乃知王亥为殷之先公,并与……之垓,实系一人。尝以此语言参事及日本内藤博士……博士亦采余说,旁加考证,做《王亥》一篇。”载《观堂集林》卷第九《史林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9页。,写出并发表了甲骨文考证论文《王亥》(1916),敏锐的罗振玉看到后马上寄交已回国的王国维,再次激励王氏,以精湛的考证写出名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随即回寄罗振玉,罗氏接到书稿大喜过望,立即回信:“灯下读一过,忻快无似”,“固知继我有作者,必在先生,不谓捷悟遂至此也”;并及时给予学术肯定、探讨意见及出版打算:“上甲之释,无可疑者……”“异日当以大著别写印,与拙著同帙”[13]254。王国维在出版论文的后记中云:“丁巳二月,参事闻余考卜辞中殷先公先王,索稿甚亟。既写定,即以草稿寄之。复书两通,为余证成‘上甲’二字之释……余适以展墓返浙,至沪读此二书,开缄狂喜。”[33]224

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下文简称《先王考》)和《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中,王国维首开以人脑记忆“缀合”两片关键甲骨并导出重大研究成果之先河:“疑本一骨折为二者。乃以二拓本合之,其断痕若合符节,文辞亦连续可诵,凡殷先公先王自上甲至于大甲,其名皆在焉。”[注]论文第二段写道:“前考据《书契后编》上第八叶一条,证□、□即报丙、报丁。又据此知卜辞以报丙、报丁为次,与《史记·殷本纪》及《三代世表》不同。比观哈氏拓本中有一片,有□、□、示癸等字,而彼片有□、□等字,疑本一骨折为二者。乃以二拓本合之,其断痕若合符节,文辞亦连续可诵,凡殷先公先王自上甲至于大甲,其名皆在焉。”[33]224王国维在此一研究中,凭借深厚的国学功底、天才的想象力及逻辑缜密的考据功夫,展现了难得的多方面综合能力。“卜辞之学,至此文出,如漆室忽见明灯”(赵万里语),此篇论文经过学界和历史岁月检验,遂成为中国新史学“二重证据法”的里程碑之作。继林泰辅再次形成挑战的内藤湖南,在读过之后也只能“感叹至极”[注]此事另见钱婉约在《罗振玉与内藤湖南的交谊》一文中所说:“1916年、1917年,内藤湖南先后发表《王亥》、《续王亥》等论文,即是在罗王考释甲骨文的基础上,作出的利用甲骨文研究殷商历史的杰作。王国维又在内藤湖南这二文的基础上,进而写出更为精湛的古史论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这是甲骨文研究史上中日学者交流的一段佳话。”载《中华读书报》 2012年06月06日。[29]184;其后的其他外国学者,在这个领域更只能望洋兴叹,再无赶超机会。至此,罗振玉、王国维以先后出手的“两剑封喉”,稳固确立了二人在甲骨学界“二骑绝尘”的领先格局,同时也为自身奠定了“罗王之学”独领风骚于一时的学术地位和国际声誉。

今日学人可以想象,中国现代考古学建立前夕的考据学、古文字学已是穷途末路,加之清朝覆灭后的兵荒马乱,更成为一条近乎绝望的艰辛之路。王国维自身也是在异国漂泊、前途渺茫之时,才决然踏入。这从王氏在日后为其子辈择业安排的取向上,也可见一斑:长子潜明及三、四子从业海关,次子高明从业邮政。这篇《先王考》的内容,在后世研究者面前并非无懈可击,但从当年的历史环境和学术意义上来看,其分量和功绩仍然不容小觑。

近年有学者指出,对于“二重证据法”和王国维的学术成就,学术界存在着盲目夸大的现象。如南开大学史学史专家乔治忠教授,在其《王国维“二重证据法”蕴意与影响的再审视》一文中,提出“必须对‘二重证据法’予以严格的剖析”。其着重质疑是“在方法论上这根本算不得‘二重证据法’,因为他实际运用的乃是甲骨片上的文字记录……既是文字记载,就与古籍记载实际属于同一性质,不过更加可信而已。如果从图书馆、档案馆的角落发现可靠的文件,在史料性质上与地下出土的甲骨的文字记载一样,这是很明白的道理。考订清朝历史,若利用清内阁档案算不算‘二重证据法’?如果再加以满文资料,算不算‘三重证据法’”[34]133?对此笔者不能苟同,因为依据同样“很明白的道理”,所谓“二重性”信息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否属于文字,而在于封存地下:甲骨文在被埋藏的千百年间,完全没有被篡改的可能;而典藏古籍无论来自何处,恰无法避免这一点。中国典籍既有立言严谨、秉笔直书的传统,还有美祖誉君、藏拙隐丑的专制弊病;而且史书越是重要、古老,被改动的次数和幅度就可能越多、越大。“二重证据法”虽非王国维所创,但因其在关键时期的划时代成就——即以东西合璧的研究方法,及时阻击了西学东渐对中国传统史籍的过分否定,使中国的丰富古籍与现代考古学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成为“中国新史学之开山”。

然如乔治忠在其著作《中国史学史》中所指出,后世甲骨学家丁山、陈梦家、周鸿翔等先后都曾指出了王国维《先王考》中的错误部分,这也是现代学术递进发展的事实。本人也基本赞同乔教授作出的如下结论:“王国维之‘而由殷周世系之确实,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确实’,已属于错误的逻辑……正确的学术态度,应当是以客观的求真、求是态度对待新发现的史料,能够印证原有史料和结论者,固当印证之,而若可以否定原有材料和结论,亦当予以否定之。”[34]134其实,这也正是胡适之名言所强调的、科学考证的基本原则:“有八九分证据,不要说十分话。”

八、罗振玉历史成就的关键性

传统金石学起源于宋,到清代与朴学中的考据训诂结合后异军渐起,逐步发展成为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前身。不幸的是,在晚清中国濒临亡国灭种、民不聊生的大背景下,真正有功底、有心力、又具国际眼界的学人精英,实际上已寥若晨星。而幸运的是,承载着三千年前古文明信息的甲骨文得以重见天日,发现、传布的大任降落在了王懿荣和刘鹗的头上,而继续揭示其秘密、创建甲骨学的使命,也在徘徊多年后有幸回到了罗振玉的肩头。

今日看来,罗振玉历史贡献的重要性和关键性,至少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1.无论当年是“炫耀”还是“请教”,林泰辅那篇“援据赅博”的论文形成的挑战,毕竟在1910年及时放到了罗振玉面前。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中国甲骨学界乃至整体学术界的一大幸:因为当时的国学大师中,如孙诒让已逝,章太炎等又热衷革命且在学术上故步自封,故如果罗氏晚几年看到林泰辅的文章,中国甲骨学的突破和起飞就很可能推迟几年;更糟糕的是假如当年灾难深重的中国没有罗振玉这样一个关键人物站出来,能够面对并赢得林泰辅挑战的胜利,后果会更加不堪设想——《铁云藏龟》《契文举例》都只能长久陷入尘封,其他“甲骨三堂”的研究与1928年的殷墟科学发掘都将无从谈起,甲骨学将会被汉学修养深厚的日本学者长期把持、领先,结果可能比诸如敦煌学、“北京人”研究的境遇还惨,最终与埃及和玛雅象形文字的遭遇相当。还好历史不能假设重来,甲骨学已真正成为中国近代唯一的、从发现创立到发展壮大都由中国人主导并持续领先的、有世界影响的综合性现代学术领域。

2.很多学人已指出,“罗王之学”中甲骨学的首战告捷,激励开启了罗、王在其他三个“显学”领域中的一系列异军突起和后来居上:敦煌遗书、流沙坠简的及时介入研究、明清档案的挽救和研究,以及对殷周史、古器物、明器、西北地理和民族史学等多项学科的开创并深入研究。一系列的相关成就以其“内容之丰富、甄别之谨严、成绩之浩瀚、方法之崭新”,使得子孙后代“欲论中国古学,欲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我们是不能不以罗、王二家之业绩为其出发点了”[35]。

3.梁启超把“清之考证学”列为中国文化后秦“四大思潮”之一,并总结说“其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清考证学”以“朴学”为特色,“其学问之中坚,则经学也,经学之附庸则小学”[8]131,135,174。王国维也指出:“我朝学术所以超绝前代者,小学而已……窃谓我朝三百年之小学,开之者顾(炎武)先生,而成之者(罗振玉)先生也。”[36]“小学”的突破升华了中国古文字学,打造了甲骨学的核心,加固了中华文明基石,成为人类早期文明研究领域中的重要成就之一。

4.王国维更有言评价罗振玉的难能可贵:“先生独以学术为性命……国家与群力之所不能为者,竟以一流人之力成之。”[37]回眸1900年以降的几十年间,全球发生了两次规模空前的世界大战,中国进行着愈演愈烈的内外残酷战争:在各国、各届、各级政府都很难集中人力财力来抢救、建设本民族文化之际,更凸显出罗振玉以“一人之力成之”的难能可贵。当年风雨飘摇中的踽踽独行、卓绝苦撑,今日看来可谓是力挽狂澜、砥柱中流。

5.更应看到的是,梁启超进一步所指出:“凡袭有遗产之国民,必先将其遗产整理一番,再图向上,此乃一定步骤,欧洲文艺复兴之价值,即在此。故当其时,科学亦并未发达也,不过引其机以待将来……故清儒所尊之途径,实为科学发达之先驱。”[8]224中国今日的科技、经济、文化的再次崛起和复兴于现代文明,印证了任公所言“遗产整理”(亦即胡适所言的“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作为“中国之文艺复兴”的启蒙奠基作用的重要性;而罗振玉、王国维及稍早的刘鹗、孙诒让等,在此民族复兴大业中所起的关键历史作用,不言而喻。

人类历史证明,真正能让一个民族屹立不倒的,不是王侯,不是军队,不是人口,而是文明,是文化,是学术。

九、结语

一方面,大发现、大学问的造就,需要若干杰出学者相继发力,相辅相成。没有宋元明清千百年“金石学”和“考证学”的积累,就不可能有王懿荣的慧眼识珠;没有王懿荣“厚值留之”,就没有刘铁云的“予数得之”;没有刘鹗“拓付石印、祷祀以求”,就没有孙诒让的“衰年睹兹奇迹”;没有孙氏的“略通其文字”及林泰辅的“始为详考、援据赅博”,也难有罗振玉的“询知发见之地、以三阅月之力为考一卷”和“发愤为之考释、尝念言学术传布之责……今乃幸得之”[3]127;没有罗振玉长年的关照引导,更难有王国维再上层楼的《先公先王考》《古史新证》、“二重证据法”,以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身后荣耀(陈寅恪语)。

另一方面,如笔者在前文《“王刘联合发现说”和甲骨文的发现鉴定新论》中所说,凡涉及学术和寻求历史真相,就应扫除一切师承门派、人情避讳等因素干扰,以一码归一码的科学原则,将国故整理清楚。天下没有完人,微瑕决不掩瑜,先驱们的历史功绩和学术地位不会因存在任何错误、瑕疵而稍减。在民族复兴必需文化自信和软实力支撑的今日,学术界对于刘鹗、孙诒让、罗振玉等人的历史评价还没有达到他们实际应得的高度。

自北宋以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英就将自身的最高使命归结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在笔者看来,王懿荣、刘鹗、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无疑都为“往圣继绝学”建立了不朽的历史功勋,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们都是中华民族面对西方和世界文明拿得出手的佼佼者。在当年战火硝烟之外的文化学术疆场,他们成为中华文化继往开来的中流砥柱,为百年后的民族复兴奠定了基础。

人类发展史已经证明,科学发现和学术成就有如灯塔,引领着文明不断进步,“为万世开太平”也随之潜默移化孕育其中,成为无数学人精神与灵魂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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