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佟伟
姥爷曾是辽东湾一艘国营渔船的船长,对于水产品很内行,也爱吃。还因为他是满族,嗜咸,所以更爱吃卤虾酱。
退休后生活在辽河入海口处农村的他,每年秋季,就会急急火火地买回大量晶莹剔透、膏籽丰腴的鲜活毛虾、糠虾,还有蜢虾。姥爷和姥姥把虾洗净捣烂后,加入大量的盐,再搅匀装缸密封,放于阴凉通风处发酵。
姥姥每天都要用木耙在缸中不停地翻捣。捣后还要压紧抹平,使其快速分解、发酵均匀……她守着那缸像护着一缸金子,而且那种机械性、木偶般的动作,毫无表情的样子让人想起电影中的包身工,常令我捧腹大笑。
半个多月后,虾酱就呈现出幽幽的暗紫色,变成粘稠状,酱质明亮,绽放出了幸福的醇香。
姥姥变着花样地用多味的卤虾酱暖着家人的心。如虾酱上面会出现厚厚一层淡黄色的透明液体,这是虾油。她就把虾油撇出,小心地装在一个又一个空酒瓶中。用来凉拌和腌制黄瓜、青椒、萝卜、芹菜等时令小菜,吃起来鲜香酥脆。
姥姥平常还用它炒黄豆、咕嘟豆腐、闷茄子,过节时用它蒸五花肉、猪头肉,都鲜而不腻,荤香爽口。姥爷盘腿坐在炕桌前,喝起高粱烧酒也越喝越甜,他说吃这种腥鲜味仿佛又天天过上了海上生活,很惬意。因为这虾酱一下就是一大缸,够吃一整年。
辽西人常提的“臭鱼烂虾,下饭的冤家”,说的就是卤虾酱,我常撑得小肚溜圆。
姥姥家的卤虾酱是远近有名的,熟人们你一碗我一罐的常来要。姥姥、姥爷都是场面人,逢要必给。可有两个老爷子来要酱却是怪怪的,一个是姓范的,来要酱时拿着一个小盆,还让我姥姥多给点,说把他媳妇的那份也带出来。其实谁都知道,他媳妇早就去世了,他要回去的虾酱吃不了就倒在一口缸中,平常望着发呆,然后再来要,吃不了再倒进去。好在姥姥、姥爷也不计较……后来我才知道他因太怀念媳妇有点精神不好。因为过去在这里一些沿海村屯,几乎家家有下卤虾酱的习惯,不会下酱的妇女,往往被认为不是正经过日子人,他媳妇以前下的卤虾酱就很好吃。如今他媳妇走了,那口缸还在,可里面的虾酱却不是他媳妇下的,但里面或许漂着他媳妇的影子。
还有个姓李的老爷子,和姥爷家是亲戚,称我姥爷为老叔。来要卤虾酱时,赶上我姥家吃饭,他会主动留下陪我姥爷喝酒。望着那几样简单却热气腾腾的农家菜,品着多味的卤虾酱,他常是喝三四两白酒就醉了,醉了就痛哭流涕,说媳妇在他不惑之年就离开了(去世),以前媳妇在时,家里的饭桌也是热乎乎,可他却对媳妇不好。媳妇走了,饭桌凉了,他才知道珍惜、留恋,才羡慕别的老俩口过的那种热热乎乎的日子。李老爷子在我姥家喝完酒,还常到小卖店再买瓶白酒,到他媳妇坟前,坐在那儿边喝边哭。听说他虽有退休工资,长得人高马大的,却终生未再娶。
长大后这么多年,我还是依旧爱吃卤虾酱,因为那幽幽的暗紫色中不仅凝聚着希望和幸福,而且还漂着两个怪老爷子的影子,在时时提醒我,活着要懂得知足和感恩。
三十年前在辽西农村,人们的日子过得还多是紧巴巴的,孩子们基本吃不上什么零食。平时要是能吃顿饺子和烀饼,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但烀饼不是哪家女人都能做得出来的,它是细活,是会过幸福日子女人的锦囊。
姥姥就擅长做烀饼,而且用的是那种七印大锅。因为姥姥家是满族人,喜欢吃大锅炖菜,儿孙也多,还常来串门,只有这种大锅才能招架得住。姥姥做烀饼时先把面擀成千层饼,里面放上葱花、花椒、细盐、豆油,烙成七八分熟。取出饼后,再把锅刷净,倒入豆油后炸开,然后把猪肉放里炒,待肉变成五六分熟时,再放入豆角、土豆、宽粉条、豆瓣酱在一起炖。炖菜时将饼铺在菜上面。炖菜的汤要适量,不能多,因为汤多会把饼泡烂,更不能少,汤少菜会干锅、焦糊。
因为做烀饼要用慢火,目的是让菜味融入饼中,所以姥姥一直蹲在灶台前守候,火光将她的白发映成金黄色,让屋里泛起幸福的光泽。可一轮下来,尽管她累得够呛,可还说做烀饼不能有别人跟着掺和,要不做出的饼就变味了。
这“一锅出”的菜和饼都好了,按着满族人的规矩,在炕头上放上炕桌,全家人都盘膝围桌而坐。姥姥一边让我们几个外孙子可着劲儿造(吃),又一边笑眯眯地瞅着我们念叨:外孙是狗,外孙是狗,吃完就走……可她只尝了一小块,就吃起高粱米饭,问她为啥不吃烀饼,她说不爱吃,嫌油腻。
其实,那烀饼被菜的香气滋润得鲜美极了,闻一下胃口就禁不住膨胀起来。吃起来如嚼熟栗,松软适口,颊齿留香,味道在口中献媚般地释放出来。
我的嘴、碗,乃至筷子都被烀饼和肉占领了,眼睛还像猎人似的盯着盆里的烀饼……吃完烀饼,我们总会再按满族人的老规矩“咕噜咕噜”喝瓢凉水,冲刷胃肠的油腻,更感神清气爽,浑身通泰。
这几年,我再也没吃过烀饼,因为年过八旬的孱弱姥姥,再也无力让七印大锅里装满幸福了。直至去年,我去姥姥家时,小姨学着姥姥的老路子给我做了一次烀饼。
面用的是精白粉,豆油和猪肉也放了很多,可做出的烀饼却没以前味美。小姨说这也难怪,因为现在白面的添加剂放得多,大豆也都上化肥了,猪都是催生素催肥的……不过,姥姥竟吃了一张饼,还说第一次吃了这么多。我愣了,想想以前,她做的“绿色烀饼”,自己却连半张都吃不到,还说不爱吃,她分明是舍不得吃……
回去的路上,我感到烀饼圆得像把伞,仿佛能遮风挡雨,让人一点没有成长的遗憾。不过,却让我心里泛起阵阵温暖的疼痛。
一次,在朋友家参加一个饭局,酒后意外喝到一种叫“软儿梨浓缩汁”的饮料。饮料奇特的甘甜,还有幽幽的清香都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味觉,喝得很惬意……其实这种饮料就是冻梨汁,冻梨是我以前在辽西农村老家过年时常能吃到的。
参加工作以后在老家过除夕,年夜饭上男人们盘腿坐在烧得沁人骨髓,比Spa还舒服的火炕上,看着央视的精彩节目,听着“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唠着全国三大油田东北就占了两大,咱这的木材在源源不断地贡献着全国,咱这的大米甲天下等提气嗑。还说黑土地英雄多,如赵尚志、杨靖宇,杨子荣“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豪情故事曾激励全国人民。还说黑土地出人才,是笑星、歌星、球星、大牌主持人的摇篮,东北的大学生比例仅次于京沪……说到动情处,男人们又以少不经世的样子频频举杯,白酒小半碗,啤酒大半碗,倒满就干,都有种不醉不休的架式。
可刚下酒桌,男人们的心肝胃肺便着了火。有的就吩咐孩子们到小店买雪糕,有的嚼起甘蔗解渴,有的则跑到外面拿起葫芦瓢舀起带冰碴的老凉水猛喝。祖父见状就端来一盆网球大小,黑铁蛋似的冻梨放在炕上用凉水缓了起来。我猴急地拿起一个啃了起来,没想到“咯嘣咯嘣”把牙硌得生疼,却只啃出两道白印,冻梨顽石般坚硬。我让祖父换成热水缓,我想那样会快些缓化。祖父却说热水只能化梨的皮,化不了心,放多了还会把梨烫熟,所以只能用凉水。
果然,只一会儿功夫,冻梨便结出一层水晶般的冰衣,数十只紧紧依偎在一起。男人们顾不得谦让,都迫不及待地下手捞出冻梨,捏碎冰壳,大嚼起来。那淡褐色的果肉吃起来柔软多汁,酸中带甜,清凉爽口,凉彻心肺,瞬间把烈肝烈肺的酒火撵得无影无踪。
不过,若是在冻梨上先咬一个口,再吸吮它的汁液,更是甜美,心中像有只温柔的手掌在慢慢地抚拭着,很舒服,让人神清气爽,这汁液便是它的精华。
祖父说冻梨虽多是用普通的花盖梨冻制而成,可却是梨中的妖精,因为越冻它就越献媚似地释放自己的味道。
过去农户们在大年前一买就是数十斤、甚至上百斤当年货,然后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冷气候下,放在当院的阴凉处浇水保留,随吃随拿,是招待客人的上品。
冻梨是满族人发明的,因它还能解酒解油腻、清热化痰败火,所以在大清国时,吃厌荤腥的王爷阿哥们每年冬月都令人从辽西购入大批冻梨进京,供其享用,冻梨也深受妃子格格们喜爱。
现在,尽管我已是不惑之年,可还总盼着过年,因为那时冻梨那幽幽的清香又飘近了,它滋润着又一个好日子。
上世纪80年代初的农村老家,人们的日子大多过得很紧,想吃点荤腥香甜的东西都要等到年节。但祖母家却宽裕些,因为祖父是吃公家饭的农业干部,六个子女有四个考进了国企当了干部或工人。所以平素子女们经常买来些果匣子,那可都是能调出人馋虫的点心,比如槽子糕(蛋糕)、酥饼、绿豆糕、大杂拌……那时我在老家上小学,但平常想吃点啥时,并没围着果匣子转,而是傍着锅台转。
我在看祖母。她弯着腰站在灶炕旁,先把用面起子(苏打)发过的苞米面撒上些白糖,再打上几个鸡蛋,然后不停地旋转拍打。这时她又在七印大锅的锅沿上抹些猪油,接着把和好的面捏成一个个扁圆状的饼子,逐个向锅沿上帖去,只听“滋啦滋啦”的声响,饼就固定在锅面上了。此时的锅里还炖着猫冬时“当家菜”,即把酸菜、冻豆腐、粉条、白肉放一起炖。
约二十左右分钟,随着掀锅时雾气带出的阵阵香气,令人怦然心动。我未等饭菜上桌,就拿起饼子坐在小板凳上跷起二郎腿嚼起来,那饼子外面焦脆,里面松软甜香,比槽子糕还要好吃,因为它还有菜的鲜香。
那时我总是半眯着眼吃着这种原始的、野性的美味,难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见了我就说:看你那小样,跟娶了媳妇儿似的!而此时的祖母已累得直不起腰了,因为饼子一做就是一盆。
祖母好说话,因此总有几个穷乡邻、亲友来蹭吃蹭喝。他们也盯着玉米饼不放,理由是,虽别人家也都做,但舍不得往里面搁白糖和鸡蛋,所以弄出的饼像板砖,直拉嗓子。而祖母做出的饼,口感甚好,吃了抗饿、舒心,特别是色泽金黄,看着就吉祥、心暖,所以叫“黄金饼”更贴切。
后来“黄金饼”也出了名,可由此又添了两个来混吃喝的穷乡邻。那时我和小姑都看不上他们,因为他们都有好身板,却好吃懒做。尤其是有的人毫无廉耻心,因为给他饼子吃还不行,走时还要拿点儿。
我们曾多次劝告祖母,别再搭理他们,否则会把咱家吃穷的。可祖母对他们的好反而增加了,比如给他们饼子吃还不算,还给几个人不少地瓜种子,劝他们开春种点高产地瓜,搞点副业。
但有的人非常砢碜,如有个成天喝大酒的“混吃分子”,竟把地瓜种子拿到集上卖了,后来被人看到了传得满村风雨。可也正因如此,到祖母家混饭的也基本没有了,而且有两个人终于肯低头种地了。
不过,祖母家的“黄金饼”照样没省下。因为有些串屯的、崩爆花的、补锅的、修伞的、磨剪子的,特别是乞丐,在饥寒难耐时,也受过这种饼子的恩泽。
这几年,爱怀旧的我曾苦苦寻觅“黄金饼”的踪影,可祖母早已乘黄鹤西去,现在只有到酒店才能找到类似的面食,可那味儿却不够真、不够纯,让人很失落。过去的饼子却依然在我的心间泛着细碎的光芒,我常常梦想再有更多的庄户人会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