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女,1970年代生。已出版作品集《花森林》《临湖》《器物里的旧光阴》等多部。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年蓬
小满前后,一年蓬像突然涨起来的河水,漫过蒲溪河两岸的村落。
一年蓬开花的时候最好认,花朵就是它们的勋章,也是它们的标志,将它们与别的草区分开来。而在此前的阶段,一年蓬是没有名字的,统称为杂草。
一年蓬应该不会对此有抱怨,因为几乎所有的草都是这样的命运,只在开花时能被人一眼认出,叫出名字,别的时候就成了无名者,面目是模糊的。
在过去,乡村里的女性也是这样,一生只在很短暂的时间里拥有自己的姓名,被人注目,而在未成年时则唤做丫头,结婚生育后就成了屋里的、烧锅的,或某某娘。
一年蓬在《诗经》里叫飞蓬,“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这里的飞蓬已不是田野里的植物,而是一个思念丈夫的女人茂密又蓬乱的头发。她的思念里是有着担忧的,丈夫从军远征,生死未卜,她的心也就日日夜夜地悬着,飘零着。
一年蓬是菊科,小小的花朵也很像菊的形状,花蕊橙黄,花瓣淡白,深一些的淡蓝。
一年蓬的花瓣纤细若羽,夜晚微微合拢,太阳一出就伞一样撑开。
有一年初夏,借住在山间,屋子四周全是一年蓬,从窗子里看出去,花朵挤挤挨挨,莹白一片。一年蓬长得飞快,两天前还是膝盖的高度,两天后就齐胸了,花朵也更加密集。
屋子的主人要将它们砍去,说屋子都给花抬起来了,出去的路也给封住了。我赶忙拦住。路封住就封住吧,住在这样的地方,每一朵野花都是路,通往寂静,也通往内心的清泉。
蛇床
经过村庄,目光被菜园里探出篱笆的小脑袋吸引住,一团团的淡绿和月白,亲密地挤簇在一起,远看酷似绣球花,走近了看,原来是胡萝卜的花球。
胡蘿卜是伞形科,没想到它竟能把花开得这么隆重,丝毫不逊于养在庭院里的观赏花卉。
伞形科植物的花大多低调,朴素,简直不像花,不过它们成片开着的时候还是颇有气势的,就像下雨天,刚放学的孩子们一拥而出,全都打着碎白点子的雨伞,从高处的窗口看去,你会觉得那是一道让人心动的风景。
半个月前,在蒲溪河边曾遇过另一种伞形科植物的花,那植物有着令人战栗的名字——蛇床,据说蛇很喜欢盘踞在它附近,将它的花叶当作舒服的床帐,将它的种子当作美食。
想必蛇床这名字吓倒过不少人吧,让人退避三舍,不敢近前。我倒没有被吓住,照样走在它们中间,弯腰采摘花朵。
曾有人问过我,你经常在野外行走,就不怕遇见蛇吗?想想,还真没有怕过。怕是事先进入内心、经过想象发酵的恐惧,而我每次走进山野的时候,心里只有欢喜,并无恐惧。
蛇在山野是常见之物,几乎每年春夏之际都会见到,也时常会听到它穿过草丛的瑟瑟声,这时我就站着不动,很礼貌地给它让路。这是它的地盘,那就让它先走一步吧。
当然也有过正面相逢的时候。二十来岁那年,有次在竹林拔笋,手伸过去,才看见盘着一条蛇,头高昂着,浑身透着冰冷的杀气。赶紧缩回手,屏气敛声地撤离。走开十多米后才回过神,很夸张地尖叫一声。
回家把这事告诉父亲,把蛇的形状颜色仔细描述给他,以为会得到父亲的安抚,谁知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乌梢蛇,没有毒。顿时觉得自己白受了一场惊吓,又失落又惭愧。
此时已近五月,端午节在即,正是蛇床落花结籽儿的时候。蛇床的种子也叫蛇粟,是中药房里必不可少的一味。
也有人把蛇床叫野胡萝卜,可能是它的外形与胡萝卜实在过于接近吧。
蛇床的花叶种子与芫荽的花叶种子也极为近似,又都有股子浓郁而又特殊的气味,喜欢的人觉得芳香迷人,不喜欢的人会觉得很臭,避之唯恐不及。
如此说来,这世上本无香臭之分,香可以是臭,臭也可以是香,就看你是喜欢还是厌恶了。
芭茅花
梅雨季,野外可看的花已不多,远近群山皆为绿色。也不是什么花都没有,芭茅花就开在此时。
“开”这个字并不适合芭茅花。“开”是打开、绽放,而芭茅花则是从裹得紧紧的青茅里抽出身子,再将花穗纷纷披散。
芭茅花的颜色很难说清,从青茅里刚抽出时是淡淡的青紫,迎着晨光看去,又觉得是绛红,到了黄昏,夕阳的光里再看,又变成金红了。
雨天看芭茅花颜色没有那么多的变化,始终是土红,这才是它的本色吧。
芭茅花从青茅里抽出后,过了两天,穗顶就吐出了柔毛,星星点点的白。再过一天,又吐出一些。梅雨季过去,芭茅花已是满头银白了,松鼠尾巴那样蓬松着,风一吹就不停摇。
芭茅花开的时候阵容很是强大,千军万马之势,山坡、河边、村庄的道路两旁,无处不是它们。在乡间人的眼睛里,芭茅花不是花,它们只是野草,侵略性还很强,没几天的工夫就能把一条路吞没。要是一户人家没有人住,不出半年,芭茅花就能把这户人家的门给堵起,前前后后,围个密不透风。
村里就有不少房子是这样的,门前站着比人还高的芭茅。看那些房子,盖起来也没多久,还是新的,怎么就没人住呢?问村里的人,才知道房子的主人出去打工了。
房子就是打工的钱盖的。房子盖好了,人还得走。坐在家里生不出钱来,得出去挣钱啊。村里人说。
人常走的路上,芭茅花是落不住脚的,刚抽出花穗就被割掉。割芭茅要一点技巧,手要使劲,抓紧一大把,再用镰刀割下去。若是抓松了,芭茅叶子在手里打一个滑,就会伤到手。芭茅的叶子很厉害,有锯齿,碰一下,皮肤上便划拉出一道血口。
芭茅叶子再怎么厉害,却拿鸟儿没有办法。大大小小的鸟儿都喜欢在芭茅丛里钻来钻去,在里面垒窝,生儿育女。鸟儿们还喜欢在芭茅秆子上荡秋千,爪子抓住细秆,一上一下,荡几个来回,嘴里还不忘唱歌。
也有好几只鸟儿站在同一根芭茅秆上的,彼此梳理羽毛,打闹嘻戏,把秆子压得低低的,弯成个括号,快要断的样子。等鸟儿呼啦啦一起飞走,芭茅秆子又弹了回来,丝毫无损。
梅雨天的清晨,站在开着一大片芭茅花的路边,耳朵里听着芭茅丛里传出鸟声和虫声,会觉得,自然界里的小生灵比人更懂得如何生活、如何快乐,觉得每一片芭茅花的深处都有一个小小的王国,神秘又迷人。
桑叶子
十字畈的村口有几棵小桑树,不知是谁栽下,或许是自己长出来的。
这半个月来,隔个三四天,我会提着篮子去采一次桑叶子。
雨水将桑叶子洗得发亮,干净得让人想直接放到嘴里。但我采这些叶子并不为吃,我采它们是用来洗头发的。
用桑叶子洗头发的记忆来自童年。皖南乡间,有采桑叶洗头的风俗,到了农历六月六这天,母亲们会赶清早去桑园采回半篮叶子。嫩叶子切碎,和鸡蛋一起煎饼,晚餐时端上桌,全家老小分而食之。老一些的叶子就在盛了温水的脸盆里搓揉,直到汁液把水染成绿色,这才把头发解开,放到水里去,浸泡,揉洗。
家人在这天全都要用桑叶子洗头,而平常的日子,是不能随便洗的,传说洗过头发的脏水流到阴间,长辈中去世的女性就得把它喝下去。也有弥补的法子,那就是六月六洗头,并且要用桑叶子洗,这样阴间里的女性长辈就不必受罚,也就不会不停地喝子孙们的洗头水了。这当然是迷信的说法。不过乡间人还是宁愿遵守这一古老的习俗,表示对先人的恭敬。
桑叶子洗头会养头发,我很早就知道。十六七岁是开始关注自己容貌的年龄,暑假里就经常去河边采桑叶,专挑那黄绿色的嫩叶子,采摘下来后洗净,放进脸盆,加入温水,一遍遍地搓它、挤它,把叶子挤成碎末,再把头发泡在水里,反复地搓揉。用桑叶子洗过的头发乌黑油亮,手摸上去滑滑的,很舒服。
后来,不知是谁带的头,村里姑娘们开始用起了洗发精和护发素。记得是蜂花牌的,乳黄的颜色,有很香的气味,洗过之后头发也是香的,风一吹,头发飘起来,那香味就跟着飘起来。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采桑叶子洗头了,家里人洗头都用起了洗发精。在现代文明的狂澜面前,古老的传统和生活方式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擊。
桑叶子在初夏时长得最好,汁液也多,特别是刚采下时,叶柄会溢出大滴汁液,像眼泪,又像牛奶,白而黏稠,粘在手指上,也是黏糊糊的。到了小暑的节气,桑叶子就变老了,抓在手里有些扎手。
也不只是桑叶,别的树叶子、草叶子也是这样,盛暑的烈焰在空中滚上几天,它们就迅速变了模样,颜色变深,甚至过早凋萎。
变老了的桑叶子也是很好的东西,尤其是初冬,降过霜后,大多数的叶子都落下来了,如果这时,桑树上还留着些叶子,就把它们采回家。
我奶奶以前就采冬天的桑叶子,用它们泡茶,有时也会加些青豆和菊花进去,放在小炭炉上煎,煎好了,再放一匙白糖,慢慢喝着。
奶奶活了九十三岁,除了偶尔头疼脑热外,几乎没有生过病,九十多岁能自己穿针引线,缝补衣物,临终前的几分钟里还出了趟门,去菜园地里看她种的白菜秧子。
鱼腥草的气味
想到鱼腥草就会想到六月。湿漉漉的雨季。一条挽着溪流在林中漫步的小道。山林绿如深潭,每一片叶尖上都噙着透明的水珠子,风一晃就坠落。人走在林子里,听着四面滴答的声音,呼吸着草木浓郁又清冽、介于芳香与微腐之间的气味,觉得自己也渐渐透明、雾化,随时会消失在这一汪绿潭里。
忽然林子里亮起来,有光柱裂开云隙,一头扎在山林上空。头顶的水珠子在发光,叶子也在发光。小道两边,不知什么时候涌出大片花朵,白莹莹,裹在绿裙子里,在光影中奔跑,如浪花跳跃,然而又是静止的。
这静止的浪花就是鱼腥草的花。
不知道是谁给这草起的名字,说不上不雅,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鱼类那特有的腥味,强烈到无法忽略,刺激着人的嗅觉。
想起来了,林子里,那股子说不出的,介于芳香与微腐之间的腥味,就是这鱼腥草散发的吧?
阳光持续笼罩,山谷里,汹涌而出一团团云朵,在山腰聚集,又被风驱赶,像赶一群白羊一样赶到山头,赶到天上。阳光是发酵剂,空气里很快有了酒的味道,致人轻度迷幻。鱼腥草的花更加密集,气味也更加浓郁,确凿无疑的,植物荷尔蒙的气味。
那么贞静的植物,竟然会散发出动物的气味,这是越界,还是自我身份认知的谬误?不过动物也会散发出植物的气味,比如人。有些人的气味就像青草,有些人的气味像水果,也有些人的气味像冬天落尽了叶子的树。
鱼腥草是能吃的,新鲜的可以做菜吃,晒干的可以泡水喝,很好的草药,能治咳嗽,清肺热,降血压。
几天前,在黄山西麓,一个名叫竹溪的村子里,就见到一户人家门口晒着鱼腥草。晒干的鱼腥草呈秋草色,干枯洁净,已闻不到之前的气味,那微微刺鼻的,说不上好闻,却有着旺盛生命力的气味。
苎麻的村庄
看中一件苎麻面料的裙袍,绯红底子,印着缠枝花鸟,像一个在箱底压了几百年的梦,很适合古装戏里的女子穿。犹豫了好多天,还是下了单,就算不穿它,也要为那个梦买下来。
苎麻在皖南是常见的植物,成片生长,村里村外,房屋前后,每一个角落都能见着它。村里人把苎麻叶称为麻叶子,麻叶子是猪草,猪似乎很喜欢它的口感,把嘴巴插在食槽里,吃得咵咵响。
小时候村里家家都养猪,孩子们帮大人干得最多的活就是打猪草。放学后,书包往凉床上一扔,去厨房,抱起大茶壶灌几口,背上竹箩跑出门。此时,门外已有两三个孩子背着竹箩在等你。
孩子们在一起干活就像是玩游戏,也都有股子比赛的劲儿,比谁认得的猪草多,比谁的竹箩先装满。
在众多的猪草里我最喜欢采麻叶子。苎麻的茎秆细长,有半人高,又生得密,叶子大如手掌,正面青绿,背面茧白。出村口,远远见到一片苎麻,赶紧奔过去。采麻叶子的手法是捋,手伸到茎秆上端,迅速捋下去,一大把叶子就握在手心了。
一片苎麻变成光秆子立在那里时,竹箩差不多也快装满,离天黑还早,剩下的时间可以去采花,捉昆虫,摘野果,编草手镯和草戒指。
没几天工夫,那被我们捋去叶子的苎麻又长出新的叶子。植物的再生能力真是强大,和人的头发一样,剪去又长,剪去又长,只是不知道,当人们捋它们的叶子时,它们是否和剪头发一样没有痛感。
夏至后,日光强烈,村里的孩子们放了暑假,一帮一帮下到河里,捉鱼,游泳,坐在树荫下等风。风吹来时,整个村子的苎麻叶子都翻转过身子,白浪起伏,直晃人眼。这时会发现,原来半人高的苎麻已长成了密林,村庄、河流、田野,就在这“日暖桑麻光似泼”的林子里住着。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