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佳琪

一

家骆是在陈星星被罚站的时候到达教室的。

当物理课代表报告“只有陈星星没有交物理作业”时，她正在把脸埋在抽屉里搜寻作业本。

奇怪，明明上厕所前还看到它在抽屉里的，这会儿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而老师们往往是不会接受这样不靠谱的理由的，用他们的话说——没带就是没写，找不到就是没写。物理老师是个东北汉子，说话声音本来就大，此刻他黑着脸，用极高的分贝吼道：“你本来成绩就不好，还不用假期时间多补补。”

“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也许是看着一脸迷茫的陈星星心生厌烦，他最后摆摆手，“这节课你就站到教室后面听吧。”

陈星星只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硬着头皮走到教室的角落里，她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的眼光，她只是以平时一贯保持的低头姿势完成一系列动作。当然，她也听到了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的作业本是被谁藏起来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这种东西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

她只知道，自己只要忍一忍，熬过高中就会好的。

但当她看见家骆走进教室的时候，她还是十分诧异。让新生一来就看到被罚站的她，实在太过丢脸了吧，她甚至恨不得用书把自己的脸挡住，又或者找一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大家好，我叫林家骆，从一中转过来的，以后多多指教。”男生简短地介绍过后，就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二

“老师，我愿意和陈星星一组。”

家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举手这样说，但他可以感觉到心中有一股力量促使他这样做。

这学期体育课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交谊舞，原本是由体育老师按照名单进行男女分组，但是当分到陈星星那一组的时候，被安排和她搭档的男生直接举手拒绝：“老师，我不想和她一组，能换一个吗？”

体育老师本想坚持一下自己的安排，奈何男生一脸为难的表情：“她太胖了，您看我这小身板，吃不了这苦啊……”

全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陈星星垂下头，面无表情，她在努力克制自己，假装听不见任何声音。

“有哪位同学愿意毛遂自荐吗？”老师特意打量了陈星星，仿佛默认了刚刚的说辞，做出让步。

五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没有人举手。

大家似乎在等着看一出好戏一般，都津津有味地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所以当家骆举手时，他可以感受到周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旁边的男生扯了扯他的衣角：“喂，你疯了吗？”

他没有接话，只是努力以非常平缓的语气说：“老师，我原来学过这个，我来和陈星星同学搭档吧。”

陈星星果然很笨，大概是从来没学过跳舞，她的节奏感非常差，步伐总是会乱，没过多久家骆的白球鞋就被她踩灰了。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每一次脚步出错，都会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不停地向家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倒是让家骆有些不好意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和她排练。

练习累了，家骆和陈星星便一起在操场上找了一处空地休息。

突然，陈星星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啊。”

“啊？”

“谢谢你愿意和我一组。”说完，又自嘲般地自言自语，“我很胖吧。”

“其实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挺瘦的，不知道为什么中考完就发胖了……”不等家骆回答，她又小声地解释，听起来更像在安慰自己，“我妈妈说青春期发胖是遗传，等过了青春期我就会瘦下来的……”

家骆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其实陈星星不算特别胖，她只是肉嘟嘟的，加上皮肤白，看上去更显胖，但是仔细看她的五官，会让人很舒服。特别是她的眼睛，乌黑的瞳孔看上去像沉静的湖面一般。

“其实还好，胖胖的也很可爱呀。”家骆忍不住安慰她。

陈星星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惆怅：“我知道，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好看，大家都不喜欢我……”说着说着，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但是……我并没有伤害过谁啊，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呢……”

家駱很想说出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失落的女生，但是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却想起另一个人，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到六中来吗？”

“嗯？”女生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三

家骆高中的第一个同桌，是个土里土气的女生，皮肤黝黑，倒是拥有一头长发，但因为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在黑皮肤的映衬下显得脏脏的，并且她的衣服永远像十年前的款式，除此之外，她还拥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程美凤。不难想象，她身上这种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市一中这所市重点高中是格格不入的。

刚开学那段时间，家骆偶尔也会和程美凤交流，但也只是很短暂的几句话，例如“刚刚老师讲的是哪一页”“今天的课后作业是什么”之类的。程美凤性格十分内向，说话也从不多说一句，并且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从来不会出去走走，甚至连洗手间也不会去。

家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开始有变化的。

先是语言上的攻击，大家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中心，“凤姐是不是三天都没换衣服了？”也不知是从谁开始的，给程美凤起了个“凤姐”的外号，听上去总有几分揶揄的味道。

“何止三天？！我感觉她那件红色的马甲都没有脱下来过，可以演《乡村爱情》了！”

“我听说凤姐有脚臭！昨天路过她身边，要把我熏死了！”说话的人边说边做出捂鼻子的表情，惟妙惟肖。

即使大家在暗地里偷偷议论，但程美凤却是老师们经常表扬的对象，“大家都要向程美凤同学学习！”她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一中，虽然家里条件艰苦但却一直刻苦学习的光荣事迹反复被老师当作榜样传颂。

像是病毒迅速蔓延开来一样，似乎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把讨论程美凤当作课后的娱乐活动，也许是程美凤身上浓厚的乡土气息与她木讷的性格与大家格格不入，又或者是她一直被老师当作教育榜样引来大家的嫉妒，渐渐地这件事也从一开始心照不宣的秘密演变成了公开活动。

刻薄有时很恐怖。比如，从后往前传练习册的时候，如果翻到程美凤的那份，大家总会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练习册最边缘的一角往后传，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嗤之以鼻，更有甚者直接扔到地上，最后只能程美凤自己去捡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但谁都可以看出来，她很自卑。

农村出来的学生往往不擅长英语，程美凤也不例外，在她优异的成绩单上面，英语那一门的分数总是很刺眼。每次英语老师点到她起来读英语课文时，她那结结巴巴的乡下口音都会引来大家的哄堂大笑。久而久之，她的英语水平更差了。

以前程美凤偶尔会问家骆英语问题，但随着大家态度的转变，家骆开始感到为难。

虽然也觉得自己和程美凤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同桌，可是每当别人问起“你每天坐在凤姐旁边，会不会被熏得很难受啊？”的时候，他只能含糊其辞地耸耸肩，为程美凤和大家站在对立面，不值得。

所以他开始尽量避免和程美凤交流，他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样公开揶揄她，但他亦做不到以一种上帝视角去看待这件事情，没有站在程美凤的那一边，陪她对抗这些歧视的勇气。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当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第一次月考后，班主任便换了位置，原则是自由选择，家骆和一个交好的男生坐了同桌，而程美凤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坐同桌，便一个人一个桌子坐在靠墙的位置。

从那以后，家骆再也没有和程美凤有过交流。

五

“那后来呢？”陈星星问，她听得十分入迷。

“其实那时我们每个人的行为，都称得上是一种校园欺凌吧。哪怕我只是选择不主动参与，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纵容，也是一种十分残忍的行为。”家骆望着远处的夕阳，感叹道。

程美凤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自尊在众人日复一日的摧毁下渐渐倒塌，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事情，在快要期末的时候，终于发生了。

临近期末，大家都爱在体育课上带书去看，体育老师也很通情达理，集合后一声“自由活动”便给大家多一点复习时间。女生们往往会结伴在操场附近找个地方看书，男生们则照常打篮球。

事情发生在体育课结束后。

班上传来一阵尖叫声，声音来自于名叫杨依依的女生。

“我明明把钱放在笔袋里面的，而且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女生声音带着哭腔，毕竟500块对于学生来说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数目。

“全班都去上体育课了，难道是外班人偷的？”

“大家都在上课吧，只有我们班有体育课……”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也可能体育课有人跑回教室了啊……”

“对……谁体育课回来过？”

“我没有……我和张琳一起的。”

“我也没有……”

一番讨论下来，班上几乎每个人都有证明自己没有回教室的人证，除了程美凤。

确切地说，程美凤做任何事情都是独来独往。

“很有可能是凤姐啊，谁知道她体育课去哪了啊，我们都没看到她……”

“是啊，而且就她最缺钱吧……说不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渐渐地，矛头开始集中指向程美凤。

班长向班主任汇报了这件事情，很快班主任就召集了班会调查。

程美凤的解释是自己去了操场后面的花坛边看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去了……反正也没有人证明。”杨依依似乎已经认定了程美凤是偷钱的人。

程美凤是真的急了，连声音也高了好几个分贝，“我真的没有干这种事！……我……我真的没有！”

“你们有谁体育课和程美凤同学在一起吗？”

没有人举手。

班主任秉持公平客观的态度，没有立即表态，只是表示需要进一步调查。

但是在班主任走后，同學们却按捺不住了。女生们开始搜程美凤的抽屉。

“说不定钱就被藏在哪个角落里！”

平时嫌弃程美凤的女生们这一刻也顾不得什么了，好几个人围在一起搜查程美凤的东西，只是翻了两圈也没找到那500块钱。

那是程美凤第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掉眼泪，就连掉眼泪，她也是沉默的，她只能一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翻乱，一边沉默地哭泣。

后来那件事情到底不了了之，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来到底是谁偷了钱，但程美凤却莫名背了“小偷”的名声。

这个涉及到人格的侮辱摧毁了程美凤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几周以后，程美凤退学了。

家骆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这件事情的，“你们没看到她这段时间精神不正常吗，听说她好像心理有问题……”

“还好走了，不然还不知道以后会干出什么事呢！”

周围人的声音十分嘈杂，家骆的内心却是一团糟，像是小时候偷偷打碎了爷爷的墨水瓶不敢吭声时那般慌乱。

六

“其实那节体育课，我看见她了。”家骆发觉说出来之后，心里竟然有一种解脱感，“我去器械室拿篮球的时候，看见她坐在花坛边，和我一起去的同学应该也看到了。”

“但是他没说，我也没说。”

“主要是我也不敢确定她是不是那个偷钱的人，万一她是在我们走了以后离开花坛回教室了呢？”

“总之当时我觉得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说。”

“可是，听到她退学了以后，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很强烈的负罪感。如果我说出来我曾经看到过，情况会不会好一点点呢？也许大家还是会针对她，但至少我曾遵从过内心的正义。”

“是我们所有人把她逼得退学的吧，谁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下安然无事呢？后来我总是想，如果我可以不随大流，如果我像对待身边其他人一样对待她，她的人生会不会好很多，毕竟，她真的很努力啊……”

家骆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竟然落泪了，他只是觉得说出心中压抑许久的愧疚后，内心无比畅通舒坦。

“嗯，我知道。”陈星星笑着望着他。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她眼里的星星“所以你看到我，就想起了程美凤？所以你会在大家都不喜欢我的情况下，选择帮助我？”

家骆点点头。高一下学期，他向父母表达了想转学的想法，人人都不懂他为什么要从全市最好的学校转出去，但他坚持如此，不过是因为无法面对当初那个懦弱的自己。

七

陈星星和家骆的友情就是从这个故事开始的。

在陈星星的身上，家骆仿佛看见了当初程美凤的影子，而帮助陈星星，就像是弥补当初的遗憾。

陈星星比程美凤幸运，她成绩不好，家骆常常放学留下来给她讲题目，日复一日，陈星星终于开了窍，像是一匹黑马，开始出现在前十名的榜单上。

一开始也有人揶揄家骆：“没想到你喜欢胖妞……啧啧。”

家骆翻了个白眼，轻飘飘地扔出一句：“一个大男生，这样和女孩子计较，不觉得自己很逊吗？”

曾经害怕不合群的家骆，这一次再也没有感到惶恐，相反，他的内心感到无比的踏实。而陈星星也渐渐不再扮演受气包的角色，也许是家骆的帮助给了她自信，也许是她自身的进步让大家刮目相看。

故事的結尾发生在家骆大学的时候。

有一天他收到陈星星的短信，而内容则让他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家骆，你敢相信么？我去了程美凤家！和老师一起参与精准扶贫的项目，我来到了程美凤家的这个村。真的没想到我走访的农户中，有一户竟然是程美凤家！看户口本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和她父亲闲聊才意识到这是你曾告诉我的程美凤，哈哈，世界真的很奇妙啊。

对了，程美凤后来去县上的一所中专师范学校上学，现在在县里一所私立学校当老师，现在一切都不错。希望听到这个消息能让你开心。

家骆，曾经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孤岛，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也许会感到孤单，也许会感到沮丧，但谢谢你的鼓励与陪伴，让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是一座孤岛。

写在后面：看了很多有关校园暴力的新闻过后，一直想写一个和校园暴力有关的故事，于是就有了这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也许在很多很多校园里都有着陈星星、程美凤这样的女生，但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幸运遇到愿意陪伴、鼓励她们的程家骆，而我只是希望在看到这个故事之后，在遇到那些也许不太合群的陈星星们时，可以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