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浩瑜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笠翁对韵》是清代戏曲家李渔所撰写的一部学习对仗和押韵的启蒙读物,它与清代车万育所著的《声律启蒙》齐名。笠翁是李渔的号,对韵就是对仗和押韵,故名“笠翁对韵”。全书分为上下两卷,各卷有十五章,采用金代王文郁《平水新刊韵略》中的平声三十韵编写。上卷包括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下卷包括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笠翁对韵》每韵两段或四段不等,每段都有八个韵脚。其对仗与格律诗的对仗要求一样,都必须符合两句之间平仄相对、本句之内平仄交替的规则,是一部初学者学习古代诗词歌赋的重要入门经典。
目前市面上《笠翁对韵》的版本很多,有的不但有注释、译文,还有现代注音,非常有利于学生了解古代诗文在格律、用典、炼字以及安排结构等方面的要求和特点。但是目前的《笠翁对韵》版本中异文比较多,尚未有学者对此详加辨析。为免以讹传讹,谬误继续流传,本文尝试对各本中所存在的歧误加以分析,从典故、词义、语法、音韵等角度寻求一个合理的结论。①
上卷第二章“二冬”第一段内容为:“晨对午,夏对冬。下饷对高舂。青春对白昼,古柏对苍松。垂钓客,荷锄翁。仙鹤对神龙。凤冠珠闪烁,螭带玉玲珑。三元及第才千顷,一品当朝禄万钟。花萼楼间,仙李盘根调国脉;沉香亭畔,娇杨擅宠起边风。”
其中“下饷对高舂”中的“下饷”,《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收工吃饭”[1]第1卷329,如唐戴叔伦《女耕田行》“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2]。有的版本作“下晌”、“下午”的意思,误。“晌”“饷”实不同义:饷,《说文解字·食部》释为“饟也”[3]107,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释为“进食于人”的意思[4];晌,《说文解字》未收,王力《古汉语字典》说是晚起字,“中午”的意思[5]434。《汉语大词典》虽有“下晌”一词,解释为“下午”,但用例全是当代文学作品里的[1]第1卷320,比如:周立波《暴风骤雨》里的“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第一部第四篇)[6],萧平《三月雪》“他就着急了,下晌就送东西来了”[7]等等。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古代汉语语料库中也未见“下晌”一词,则李渔的《笠翁对韵》不当出现此词,明矣。
与“下饷”对仗的是“下舂”。舂,《说文解字·臼部》解释为“捣粟也”[3]148。高舂,《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日影西斜近黄昏时”[1]第12卷946;《淮南子·天文训》“(日)至于渊虞,是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高诱注“高舂,时加戌,民碓舂时也”[8]。可见,“高舂”本是一个动作行为,表示把粟米之类的粮食放在石臼里捣去皮壳或捣碎,捣的时候因为要用脚把杵高高踩起再落下,故谓之“高舂”;若停止这一劳作,则谓之“下舂”“息舂”。大概高舂之时正是傍晚人们放工时分,故引申为傍晚。语义和语法上,“下”与“低”本是同义词,表方位,与“高”刚好构成反义相对。《说文解字·上部》“下,底也”[3]7,又《广部》曰“底,下也”[3]192;《说文》无“低”字,“下,底也”即“下”是“低”的意思。“下”“低(底)”皆与“高”相对,词语“高下”“高低”,意思相同。如前文所引,《淮南子·天文训》正以“下舂”与“高舂”相对。此处“下”“高”皆用作动词;“饷”是进食吃饭,“舂”是舂米,也都是动词;“下饷”是下工吃饭,“高舂”是使杵高举以便舂米,结构性质上亦复相对。若“饷”作“晌”,“晌”是时间名词,则无法相对。“下饷”“高舂”当皆为两个动词连用的结构,对仗整齐。可以说,对“高舂”的词汇意义和语法结构的分析,可进一步证明“下饷”不当作“下晌”。
上卷第三章“三江”第二段如下:“颜对貌,像对庞。龙辇对徒杠。停针对搁笔,意懒对心降。灯闪闪,月幢幢。揽辔对飞艭。柳堤驰骏马,花苑吠村尨。酒晕微酡琼杏颊,香尘浅印玉莲双。诗写丹枫,韩女幽怀流御水;泪弹斑竹,舜妃遗憾积湘江”。
其中“揽辔对飞艭”存在许多异文。“艭”有的版本或作“舡”“艎”“舱”,还有作“艘”的。根据平水韵中“江”韵的情况看,当以“艭”为是。艭,是古代的一种船的名称,《广韵》“所江切”,平声,江韵。[5]1034《谐铎》卷三《穷士扶乩》有“偶随梅柳渡春江,忽见桃根倚画艭”的句子。[9]舡,义同“船”,属于下一先韵;艎,也是“船”的意思,属于下七阳韵,一般不单用,“艅艎”成词;舱,表示船内部载物的空间,也属于七阳韵;艘,也可以表示“船”的意思,也可以用于船的计量单位,属于下四豪韵。只有“艭”属于上三江韵,故而当以“艭”为是。
此联也是出自上卷第三章“三江”第二段。从目前出版的《笠翁对韵》的情况看,此联异文最多:“晕”或作“量”,“酡”或作“酣”“酬”,“浅”或作“漫”“没”。酒量,饮酒的能力;酒晕,饮酒后脸上泛起的红晕。从语境上看,此处当以“酒晕”为宜。古诗词文中常常描写人因为喝酒而脸生红晕的情景,例如宋赵师侠《酹江月(题赵文炳枕屏)》“棹舣西湖,人归南陌,酒晕红生脸”[10],宋毛滂《玉楼春》“酒晕脸霞春暗度,认是东皇偏管顾”[11]477,宋蔡仲《满庭芳》“酒晕微红衬脸,横波浸,满眼春娇”[11]701,宋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12],宋周邦彦《柳梢青》“酒晕潮红,羞蛾凝绿”[13]等等,都是形容喝了酒之后面若桃花的容色。酡,形容人喝醉酒之后脸色发红的状态,这里应该是使动用法,“使琼杏颊酡”,即饮酒使得如美玉杏花一般的脸颊变得发红。从语境上看,“酣”不如“酡”贴切;而“酬”用在此处显然与语义不合,盖因形近而讹误。香尘,指因女子之步履而扬起芳香之尘。“玉莲”本义指白色的莲花,此处当形容女子洁白的双脚。下联形容香尘上浅浅地印着女子的一双脚走过的痕迹。“浅”既可从侧面衬托出女子体态之轻盈,又可与上联“微”相对,皆表程度之小。从语义上看,“浅”比“漫”要更加对仗一些。从语法上看,“没”无论表“沉没”“没有”二义中的哪一种,都是动词用法,与形容词“微”并不对仗;且“没印”在表义上实在让人不明所以。笔者怀疑可能因为“浅”“没”二字形近,有人误把“浅”写成了“没”。
此句亦出自上卷第三章“三江”第二段。其中的“湘江”或作“湡江”,误。此句用典是有关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和女英的故事。晋张华《博物志》载:“洞庭之山,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居之,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14]南朝任昉《述异记》载:“湘水去岸三十里许,有相思宫、望帝台。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然。”[15]这个故事所发生的地点就是湘水,亦即后来之湘江,因而故事中舜帝二妃又叫湘妃、湘夫人,他们所洒泪成斑的竹子又叫湘妃竹。“泪弹斑竹,舜妃遗憾积湘江”,说的是舜的两个妃子把对失去丈夫的遗憾与惆怅,累积成伤心的泪水,弹洒在湘水边的竹子上,形成了斑竹。二人后来投湘江之水而死,其憾恨自然灌注于湘江之水中,流淌不尽。湡,水名,在河北省境内,[5]610与湘夫人的典故无关。故此处不当作“湡江”。
上卷“十三元”第二段内容为:“君对相,祖对孙。夕照对朝暾。兰台对桂殿,海岛对山村。碑堕泪,赋招魂。报怨对怀恩。陵埋金吐气,田种玉生根。相府珠帘垂白昼,边城画角动黄昏。枫叶半山,秋去烟霞堪倚杖;梨花满地,夜来风雨不开门”。
其中“朝暾”或作“朝曛”“朝曦”,现行的版本以作“朝曛”者居多。暾,今读tūn,日初出貌,也指代太阳,《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16];也可以表示和暖、温暖、明亮的意思。[1]第5卷838-839朝暾,就是指初升的太阳,或早晨的阳光,《隋书·音乐志下》“扶木上朝暾,嵫山沉暮景”[17]。曛,黄昏、傍晚的意思,也可以表昏暗的意义,或指夕阳的余辉。[1]第5卷841此处若以“朝”“曛”组词,显然不太合适。朝曦,也是指早晨的阳光,如唐韩愈《东都遇春》诗“朝曦入牖来,鸟唤昏不醒”[18]1072,但于韵不合。“曛”“曦”“暾”三个字,只有“暾”属于上十三元,“曛”属于上十二文,“曦”属于上四支。故而此处以作“暾”为宜。
“荒芦栖宿雁”中的“宿雁”,或作“南雁”,目前的版本以后者居多。此处当作“宿雁”。从语义上说,“宿”“秋”皆有表时间的意义,“宿”虽然本来是“过夜”的意思,但可以从意境上表达时间的含义、与时间词构成对仗。比如唐白居易《晨兴》“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18]1413,唐许浑《出永通门经李氏庄》“风池宿鸟喧朱阁,雨砌秋萤拂画梁”[18]1716,唐温庭筠《正见寺晓别生公》“初阳到古寺,宿鸟起寒林”[18]1889。从典故上说,唐骆宾王《晚泊江镇》“夜乌喧粉堞,宿雁下芦洲”[19],唐李中《宿临江驿》“雨昏郊郭行人少,苇暗汀洲宿雁多”[18]2375,宋张元干《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宿雁落,寒芦深处”[20]等,皆用“宿雁”与芦苇联系起来。此皆因雁多栖息于芦苇沙汀之中。而“南雁”多与归飞、思乡等情景联系起来,比如唐高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北风吹万里,南雁不知数”[21],唐杜甫《客堂》“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22],唐储光羲《山居贻裴十二迪》“衡阳今万里,南雁将何归”[18]393和《贻刘高士别》“北云去吴越,南雁离江汉”[18]398,唐皇甫冉《送处州裴使君赴京》“唯有东归客,应随南雁翔”[18]796,唐元稹《送岭南崔侍御》“君今又作岭南别,南雁北归君未归”[18]1291,唐白居易《宿东亭晓兴》“南雁去未回,东风来何速”[18]1407。唐诗中“南雁”例甚多,皆与栖息芦苇这一行为无关。从格律上,“宿雁”对“秋蝉”,平仄对仗更加工整。可见,此处不当取“南雁”,当取“宿雁”。
下卷第一章“一先”第四段为:“中对外,后对先。树下对花前。玉树对金屋,叠嶂对平川。孙子策,祖生鞭。盛席对华筵。醉解知茶力,愁消识酒权。彩剪芰荷开冻沼,锦妆凫雁泛温泉。帝女衔石,海中遗魄为精卫;蜀王叫月,枝上游魂化杜鹃”。
其中“彩剪芰荷开冻沼”典出明诸圣邻的《秦王逸史》②,其第一回曰:“大业十二年,隋炀帝荒淫失政,亲信谗邪,疏弃忠直,大兴宫室,取天下名花异卉,奇兽珍禽,充满苑囿。至秋冬,以五色绫锦,剪成花叶,缀于枝条,常如阳春之艳丽。沼内亦剪彩为菱荷。每遇月明之夕,从宫女数千骑,游玩西苑,作清夜之曲,于马上奏之。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造龙舟往来游幸。酣歌宴乐,殆无虚日。”[24]冻沼,或作“东沼”。然原文不见“东沼”,“沼”是水池的意思。也许有人认为既有“西苑”,当有“东沼”。然“沼”是苑囿内之池沼,不可能与西苑构成相对的名称。平仄上,“冻沼”是仄仄,“东沼”是平仄,“温泉”是平平。取前者对仗更严谨。语法上,“冻沼”“温泉”也更相对,其内部结构都是定中结构,两个相对的表温度的形容词修饰“沼”“泉”两个表不同水域的名词。寓意上,此句意谓菱叶与荷叶开放在冬天结了冰的池沼之中,与下联野鸭与大雁泛游于热气腾腾的温泉之上正好相对。这些处所原非植物开花和水鸟游弋之所在,并列于此,隋炀帝和唐玄宗两个皇帝的奢靡淫逸就显露无遗了。可见,“东沼”当是“冻沼”的字形讹误所致。
下卷第五章“五歌”第二段为:“慈对善,虐对苛。缥缈对婆娑。长杨对细柳,嫩蕊对寒莎。追风马,挽日戈。玉液对金波。紫诏衔丹凤,黄庭换白鹅。画阁江城梅作调,兰舟野渡竹为歌。门外雪飞,错认空中飘柳絮;岩边瀑响,误疑天半落银河”。
其中“画阁江城梅作调”,“阁”或作“角”。此句典出唐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中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25]。黄鹤楼有一副楹联作“何时黄鹤重来,且自把金樽,看洲渚千年芳草;今日白云尚在,问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即用此典。“画阁”指彩绘华丽的楼阁;“江城”指临江之城市、城郭,武汉濒临长江,故别称“江城”;黄鹤楼位于武汉长江南岸的武昌蛇山之巅,濒临万里长江,故曰“画阁江城”,其楹联有“对江楼阁参天立,全楚山河缩地来”。而“画角”是指一种古管乐器,表面有彩绘,传自西羌,是边城军乐,古时军中多用以警昏晓、振士气、肃军容[1]第7卷1369,与长江边上的黄鹤楼实无关联,此处作“画阁”为宜。
下卷第九章“九青”第一段为:“庚对甲,巳对丁。魏阙对彤廷。梅妻对鹤子,珠箔对银屏。鸳浴沼,鹭飞汀。鸿雁对鹡鸰。人间寿者相,天上老人星。八月好修攀桂斧,三春须系护花铃。江阁秋登,一水净连天际碧;石栏晓倚,群山秀向雨余青”。
“江阁秋登,一水净连天际碧;石栏晓倚,群山秀向雨余青”,此联或作“江阁凭临,一水净连天际碧;石栏闲倚,群山秀向雨余青”。从平仄上看,二者皆可。从语义和语法上看,“凭”是倚靠,“临”从上往下看,“凭临”是倚靠(栏杆)俯瞰,由两个动词语素组合而成;“闲倚”是形容词“闲”和动词“倚”组合而成的状中结构,二者并不对仗。且上联“凭”和“闲”对应,下联用“临”和“倚”对仗,“凭”“倚”又语义相近,且处于不对应的位置,这在对联中是不太可能发生的。故而笔者认为,如作“秋登”“晓倚”,对仗要工稳得多。二者皆是时间词作状语修饰行为动词所构成的状中结构,且两个动词“登”“倚”语义有别,不似“凭临”与“闲倚”既不对仗,又重复累赘。
从目前的几个版本来看,几处异文,以琅环阁所藏《笠翁对韵》光绪18年刻本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的《李渔全集》第十八卷中的《笠翁对韵》中所用之字最优。而后者恰是以前者为底本的。今本之异文,除了少数之外,其余多有不合格律、用典、语法、语义之处。可见,琅环本仍然是我们目今阅读和研究《笠翁对韵》时最重要的参考版本之一。
注释:
① 本文所参考的《笠翁对韵》版本有八种:[清]李渔著《笠翁对韵》,琅环阁藏版清光绪18年(1892年)刻本;[清]李渔著《李渔全集》(第十八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清]李渔著、李鸣注《笠翁对韵》,中华书局2014年版;[清]李渔著《笠翁对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清]李渔、[清]车万育著,王润安、陈泓编著,《〈声律启蒙〉与〈笠翁对韵〉探源精解》,中国纺织出版社2014年版;[清]李渔著、刘青文主编“国学诵·中华传统文化经典读本《笠翁对韵》”,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清]李渔著、尹文胜编著《笠翁对韵》,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年版;[清]李渔著、王鸿飞主编《笠翁对韵》,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② 或曰典出《隋书》或《大业拾遗记》,然查此二书皆不见载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