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时光

2019-05-16 01:48王剑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瞎子寡妇村子

王剑冰

夜黑里

在乡村,夜总是比城里的黑,不信你来看看,你看不见什么的,天上有星星还好些,没有星星,你就知道乡村的夜是什么样了。其实,我给你说也说不好,但你可以伸出手来试试,你是看不见你的手指的,你只是看到了自己的半截胳膊,那半截就伸到夜里去了。

你在村子里走,看到一个火头一闪一闪,你以为那是谁的烟头,你问了是谁,那火头不说话,一忽站着一忽蹲下的,好像与你玩着把戏。等你近前了,那火头又远了,你不知道,那是一只萤火虫。还有的火头就是鬼火了,那种火头大一点,但是不集中,老是恍惚了你的眼睛,你一会儿感觉有个地方亮闪了一下,揉揉眼睛再看时,闪的地方又黑了。你可不敢再往远处去,野地里不定有什么东西,尤其在这样的夜黑时光。你如果跟着鬼火走,说不定就走进了乱草蓬茸的坟地。有人说鬼火就是起这个作用的,那是坟地里的鬼魂寂寞了,出来寻一个活口说话的。

你好不容易看到一处光亮,走去就知道,那是牲口屋。一般都是光棍老五在那里,再有就是几个没事的,聚着一堆火喷闲空儿,不过是些光棍们爱说爱听的话题。光棍老五也惯了,总是不停地给牲口加干草或者料豆。柴火不大干,潮潮的,一会儿火大,一会儿火小,白色的烟顺着芦草冒出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睁不开眼睛闭着也不行,眼泪也不听使唤。关键是嗓子眼儿也痒痒,于是就不停地咳咳地咳嗽,你一声他一声的,让一个牲口屋像一列火车,搞得牲口闹不清人的意图和兴趣。

出来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乱伸腿,说不定就掉到了水里去。你得两只脚左两下右两下地迈步,这个时候别不好意思,说我咋恁像傻小根儿,人家傻小根儿晚上不出来。再有,你耳朵还是要张着点儿,你如果听到噗吞儿、噗吞儿,就别往前迈了,那是蛤蟆跳水里了,前面是村里那个老坑。你随即会听到蛤蟆的叫唤,蛤蟆鬼着呢。你就是听不到蛤蟆的叫,也不要把那一大溜浓黑当墙去扶,你一扶就扶到蛤蟆窝里去了。那是芦苇。前年张狗剩喝多了酒,就是把芦苇当墙了,等狗剩媳妇找到老坑时,狗剩媳妇就成狗剩寡妇了。

还是得怨自己,人家二瞎子咋不掉到坑里去?黑地里长俩眼那也是个搭儿,人家心里长眼了。有人说张狗剩没有喝多酒,他是去那谁家去了,那谁家你不知道?男人当兵去了,对了,就她,他去人家家里了,出来的时候走得愣急。都说,那谁会看上狗剩?还不是狗剩想高了。

对了,这个时候,你如果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又陡然地消失,你就知道有人到狗剩寡妇房后等着什么去了。其实,狗剩寡妇人不错,就是人们寡妇长寡妇短的把狗剩寡妇家的门说成风箱了。有谁抓着个现行吗?都是闲人干的事情。说实在的,谁到夜黑都闲不着,总要找点事情干干,别看一个个地儿都黑着,黑着也没有闲着。谁干的啥,夜黑地都知道。

夜黑,那些狗大都不出院墙,守在自家门里半睡半醒,想着白天的事,白天里有没有咬错人,有没有到下水道撵一只耗子,惹得人家记恨。狗却记恨着一件事,一根骨头被四老白抢走了,四老白就是身子是黑的,四只爪子是白的那条狗,四老白讨好给了斑点狗,斑点狗一高兴,就跟四老白好了一场,闹得一群狗不高兴。不高兴也没辙,斑点狗是村长家的。因为狗的事情弄得村长不高兴了,狗的主人就会不高兴,最后不高兴的还是狗。鸡也早进了窝,相互挤着,发出一些亲密的声音。不过再亲密,鸡也不像人,不会在晚间弄出什么令鸡喜欢的事体。鸡和狗都喜欢在白天给人做榜样。

倒是那些猫,白天特老实,一猫一猫的在人前装乖,眼神都是极其慵懒的,让你不忍心像踢狗似的踢它一脚,或者像骂鸡一样骂它一口。可到了夜黑的时光,猫就像一个个幽灵,张着电光一般的眼睛,发着嗲声嗲气的声音,爬树上房、钻墙过洞,极尽各种能事找寻体己。你看不到那是哪只猫,丢了谁家的人,那也可能就是狗剩寡妇家的那只黑狸猫。一只只猫在夜里蹿起来就像黑闪电一般,你看不到的,只能感到什么东西在你的前面倏一下过去了,让你的身上一热,随即又一凉,那就是猫。猫身上是带电的,一只公猫和一只母猫带的电是不一样的,两只猫电在一起的时候,整个夜都带了那种电能。

谁家如果死了人,可不敢让猫进旁,有人是要专门交代并且让人专门守候的,猫在这时被人看成不祥之物。我曾经守过爷爷,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在此之前,二姑姑就紧说慢说地让我们看好猫,前后门都要关好,还要听着墙上哪里的,弄得我们一夜紧张。据说猫从死人身边一跑,就能把人带动得坐起来,而这些大都是晚间才会发生的事。

乡村的夜,你看村子和田地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因为黑成一块了。房屋和树、田地和河流、人和动物,都黑成一块了。你在村头坐着,你也是夜的一部分。你走着或躺着,都一样,都不会影响夜的黑。

每到夜的時候,我都会想到村里的二瞎子,二瞎子整天坐在夜黑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二瞎子说,又黑了吧?我说,嗯哪。二瞎子说,又一天过去了。我说,嗯哪。我感觉二瞎子眼睛看不见夜黑,却能听见夜黑,他的耳朵知道什么时光天黑,什么时光天亮。二瞎子把眼睛的功能转给耳朵了。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二瞎子说,刚才是狗剩寡妇家的黑狸猫过去了吧?我说,我没看见。二瞎子说,是黑狸猫,刚刚顺着墙根过去了。我说,我没看见。

我是个怕黑的人,我总觉得黑是个怪物,黑能把一切覆盖。我第一次看见棺材的时候,很是吓了一跳,等我走到近旁才发现它,它黑在那里,和草屋的颜色几乎一样,于是我感到,死的颜色也是黑色,人死了,家人就会戴上黑袖箍。晚上我是不敢出门的,非出去我就伸着两手走路。那天我摸着往家走,就遇到了一条蛇,蛇不知道从哪里掉下来,搭在我伸着的手臂上,凉凉的,我吓得心里紧跳,想喊又不敢喊,可我还是喊了,我使劲地扯着嗓子喊,胳膊抖动中,感到那蛇一点点滑了下去,我紧忙跑。刚才喊叫半天,就给我一个人听了,没有谁过来,不知道那些人都在忙啥。第二天我专门去事件发生地看,看到路上有一截麻绳头,似是从树上落下,可那条蛇好像还滑滑地在我胳膊上。

夜黑的时光,老人最容易离亲人远去,尤其是久病在床的老人。白天都还看着好好的,夜黑地就去了,有人说那是让夜给收走了。有人说老人就是夜,经过了白天,就回到了夜里。在夜里待得久了,就待烦了,就会随着夜一起遁去。村南的二姥爷是夜黑去的,西头的四奶也是夜黑里去的,还有狗剩寡妇的公爹,庆家奶奶。天明一开门,就有人在村里跑着哭着报丧了,一个门一个门地进,到门口扑通跪下,磕一个响头,说,大伯大妈啊,我爷爷昨个晚上过去了呀——大伯大妈就说:“还是啊,这可咋好哎,哎呀咧——”就陪着哭上了。报丧的就转去另一个门。另一个门里也就传出了号哭。

那号哭不论真假,都让人觉得亲近、温暖,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心情,有喜大家乐,有悲大家哭。这才是村子,一个村子建立并且维系下来是有根据的。就是大水把村子冲垮了,把人冲散了,人们还会再聚起来。还是那个村子,叫不成别的村子。你的籍贯最详细的一栏里,还是那个小小的村名。

夜黑时光,村子就睡了,村子也是要睡的。睡醒了才更有朝气。村子的树才更高,树叶呼呼啦啦迎着风。太阳照到村子的时候,才更光鲜。一早的炊烟才更香甜,一袅一袅地馋人。穗草、二妞、喜枝、桃黍才更水灵,说话的声音才更好听。

夜黑里,她们不知道都做了怎样的梦。

夜是有声音的,夜的声音同白天的声音不一样,白天太嘈杂,夜就像一个大筛子,把那些嘈杂过滤了,留下来纯粹的东西。

你现在听到的,就是那种纯粹的声音。

平时可能不注意,或者你的心不静,那些声音就在你的耳边滑走了。由此我理解那些被火车轧住的人,火车的轰鸣都闻而未闻的人,他的内心不知是怎样的世界,他一定沉浸到内心的烦乱之中了。所以,我也明白,内心凌乱的人是听不到夜声的。

夜刚刚来临的时候,夜声还不是太明显,一旦夜得深了,夜声才显现出来。

夜静得会让你睡不着,夜是给那些没有思想的人准备的。有思想的人受不了这夜,越听到夜声越睡不着,只有还回到烦乱的世界才能睡着。对于这样的人,村人就说,这人心荒了。

你如果听到噗嗒的一声,而后又是噗嗒的一声,你就知道,那是露水从窗边的葵子叶上滑落了。叶子很大,露水聚多了,才会落下来,从上面的叶子滑到下面的叶子上,就发生了连锁反应。

还有就是躲在叶子下面的一个纺织娘会被惊醒,叽叽咕咕地叨叨几句,又继续睡它的好觉。

一声婴儿的啼哭是夜声里最亮的,它压倒了一切的声音,穿透了每家的院墙。村子就知道,又一个生命来到了这块土地上。

鸡的嗓子也不是都好,有的鸡打一个长长的鸣,末了还会拐一个弯,而后在那个弯处猛然销声,有的只会拖一个长音,不会拐那个弯。看来拐那个弯是个技术活儿,有的连长音也不行,生就的不行。就像我唱歌总唱到茄子地里去,也就不再唱。鸡不行,鸡唱得好不好,都得唱,鸡要是不唱,就会被其他的鸡看不起,主要是被那些母鸡看不起,天亮以后,就不会在它的追求下乖乖地卧那儿,让它当一次雄鸡。

夜黑里还是有东西在村子走路,那都是白天不敢进村子的,像獾、黄鼠狼、狸猫之类,这些东西你挡也挡不住,它们几乎都不带出声音,跑的时候像黑色的电,这电一闪过谁家的下水道或者墙头,第二天你就听着骂街吧,骂归骂,这些东西是听不见的,骂街的只是为个心理平衡。

在晚间跑着的还有老鼠,几乎哪一家都养着一群老鼠,而且没有一家是自愿的。老鼠这是欺负人哩,所以,人要是逮住了老鼠,就是点了它的天灯也没有谁上前做一回好人,求你放了这货。二妞她爹那次打一只吃了他家鸡娃的野猫,就有人劝说着,让放了算了。

老鼠也许知道这一点,所以,老鼠很有自知之明,尽量避免同人照面,以免人骂出贼眉鼠眼之类的话来,为了这一点,老鼠总是在夜黑里出来寻找吃食。问题在于老鼠的吃食同人的吃食差不多,老鼠要是像牛羊一样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人越是没啥吃的时候,老鼠也最饥荒。老鼠更不要说像狗那样懂人,可以不吃人吃的东西,还可以吃人消化掉不要的东西。所以,老鼠在人周围的动物里算是一样好处都不沾。

其实,夏天里,还有那些叫叫油、蛐蛐啥子的叫,声音小点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蛤蟆的叫声却是嘹亮得很,好像一村子都是它的嗓音。

地气

春耕时节,大人小孩都下地了,大小牲口都下地了,满地里都是闹腾腾的热气,这里还有“二妞——二妞——再拿些种子过来”的声音,有“吃饱了就好好干活儿,这个时候可不敢偷懒”的呼叫牲口的声音,牲口头一低一低地猛干,时而还会有一头驴子把低着的头扬起来“唔哦——唔哦——”地叫上一阵。八岁的笆斗提着吃食一呼一吸地在垄上走,边走边喊“吃饭了——大——姐——”

那些声音呼着气,人一喘一喘呼出的气,牲口一低一低哈出的气,混合在一起了,这里那里都是这样的气,或许就构成了那种浓重的地气,或者说那浓重的地气里就有这样的混合的氣。

庆爷爷说,什么都有一股气,没有那股气撑着,许就要塌陷了。打仗还一鼓作气,那作的气就是精神,是战场上的灵魂,制胜的法宝。

二婶说,别动了胎气,胎气是什么?胎气就是养孩子的内气,是胎儿在母体内所受的精气。胎气不足,孩子就可能出毛病,还会早产,所以,老人总是叮嘱孕妇保护胎气。

奶奶说,这就像蒸馒头,那就是用水汽把一团面蒸熟的,可不是用的火也不是用的水,火和水只是为了闹腾那股子气。

有时我会看到一团一团的东西飘着,在地边上呼吞儿呼吞儿地飘,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一个充满气的球,但又不像球,它不圆,不方,就是那么一团一团的,一会儿合成一团大的,一会儿又分成一堆小的,一会儿又乱得不成样子了。

遇到这种气团,你只能远远地看,不能去跟前,你跑到跟前你什么也看不见,有时还会把你吸进去,你就成了那团气的一分子,你觉得闹嚷嚷的,眼睛就湿乎乎的了,眼睫毛上粘的不知道是啥,就是不停地从头上往下淌着潮潮的水样的东西。你呼吸,那些气就大呼小叫地进到你的肚里,而后又大呼小叫地出来,进到肚里你觉得就是一团气,呼出来时还是一团气。我那个早晨就是这么感觉的。

人们说,山岚就是山上呼出的气,那些山岚是怎么形成的?就是那些张着口的洞里呼出的,一个个山洼洼里都是这样的气,多了就成了云气,所以,山上的云气多。

西头的四奶,儿子在省城做了好大的官,她老六十大寿那年,儿子把她接到城里去享福,走的时候黑亮亮的轿子车来接,一村的人都出来看,四奶眼睛笑得成了一道缝。可住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说什么再也不去,村里的人问,城里咋样?四奶说,挤,到处都挤,挤得不接地气,喘。

四奶就还在她那座老屋里住,也不让儿子翻盖,说会把气翻没了。四奶早起会先把鸡仔撒开,让它们叽叽咯咯四野里撒欢,而后走到原上,遮着眼望远处刚起的太阳。

四奶已经活得很像样子了,但她还是那么活着,她就像一个榆木疙瘩,堆在黄黄的一堆土边,很多人以为这棵树已经死了,但它的上边,还开着几枝子白色的小花。四奶的儿子后来从城里回来了,他是以一个骨灰盒的形式回来的,他没有活过四奶。四奶对着儿子说,回来就好,家里的土埋人。

四奶此后活到了九十岁,死后就葬在了村头那片黄土里,四奶说,中了,活够了,还要活多大?该入土了。四奶是在絮絮叨叨中走的,四奶走得很安详。

关于地气,我问过奶奶,啥是地气,奶奶说,你张嘴。我张开嘴。奶奶说,你喘气。我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再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奶奶说,人会喘气,地也会喘气。人喘气活着,地也喘气活着,都不喘气了,那就死了。人活着种地,地活着养人。

我就往地里看,看地喘气。远远的有一个高谷堆,会冒出青青的烟,我以为那就是地气。

有一天,我拉着狗孬跑了好远才跑到跟前,到跟前一看是一孔窑。我就又问奶奶,地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奶奶说,地跟人不一样,地是从肚脐眼儿里冒的。

我不知道地的脸在哪里,身子有多大,我的想里感觉,怕是跟天一样大的,天罩着地。地撑着天,就像锅和笼。

村里的大夫和奶奶说的不一样,大夫跟奶奶聊天,说地中之气,春秋最为明显,孟春之月草木萌动,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秋季平定收敛,天高风急,地气清肃。我听不大懂,我还是喜欢奶奶说的。

那是一个早上,一股青烟从地上升起,是一大团,离开地面或没有离开的样子,冉冉地动,一忽浓一忽淡,摆来摆去,像在水里的纱,感觉能摸到。就跑着去摸,却是总也摸不到,逗我似的总在前面飘。我追到原头就没法追了,原头上是一处四下里都齐崭崭的断层,下得很深,对面还是原,还是通向好远。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深沟,沟里长满了草棵子,这时我看到,断层下面的沟里冒上来一涌一涌的清气,真的如奶奶说的,是从地的肚脐眼儿冒出来的吗?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地气。

夏天的夜里,一群人卷着席子、抱着被子去场上睡,躺在晒了一天的地上,暖暖的,觉得比家里的炕还沉实。躺着望着天上的星星,从东往西数,数着数着就数不过来了,流星像偷划火柴一样,一会儿嚓——划一下,一会儿嚓——划一下。夜晚的大地真静呀,静得连蚯蚓的叫声都能听得见。

第二天你会发现,蚯蚓在你的周围犁了很多地。醒來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你会闻到一咕嘟一咕嘟的清气,那个舒坦,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爬起来就看见了地气。后来我就觉得,地气有时能看见,看见的就是那坨坨的气团,有时你看不见,但是能闻见。

咱这个地方人好把味说成气儿,地里时常飘来的那个味,就是地气。油菜的味、豆角的味、黄瓜的味、柳树槐树桃树桑树的味,还有羊粪牛粪的味,有人把粪一车一车地往地里送,一小堆一小堆地卸到那里,然后再一小堆一小堆地扬开,地里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混合味道。夏天和秋天的味道是沉厚的,那是麦浪稻浪的味,玉蜀黍的味,大豆和桃黍的味。

另外,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天,你还能闻到各种野草和野花的味,那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顺着地垄一波一波地涌,淘洗着你的肺叶,你感到地气好极了,有时候你会把地气认成风,一丝丝的小风带着悠悠的气儿飞,呼呼的大风携着浓浓的气儿涌。

在地里干到半晌休息的时候,脱下鞋子枕着,就地一躺,脸上或是遮个草帽或是什么也不遮,四周的土香就弥漫过来了,太阳照得身上暖暖的,眼皮子里的眼睛感觉是一片艳艳的红,薄薄的一层血脉在游动。一会儿的时光,就会睡得呼呼的。

地下的人也是这么睡着。四奶躺的地方离我并不远,她下葬的时候,一口厚厚的棺木漆得油亮油亮。四奶躺好以后,村里的木匠张说一声“把好了”!就叮叮哐哐让木楔子安安妥妥地将棺盖揳得严丝合缝。四奶的棺木下土的时候,那土是一点点地盖到棺木上的,直到盖成了一个土堆,四奶的周围全是黄黄实实的土,没有别的东西。四奶闻了一辈子土味,她知道什么最舒贴。

再后来我就感到,所谓地气,其实就是你的乡村,你的故土,是那些庄稼,那些草木,是生你养你的父老乡亲,地气就是你对故土的感念,对家乡的认识,说白了,地气其实就是你的底气,是你生命的基础,你有着最扎实的最本质的最朴素的基础,你就有了活着的底气,否则你就是一叶浮萍,轻狂、无根无捞。

你的生命里总是能看到地气,能闻到土地的味道,你就会活得踏实、过得充实。

摘自《人民文学》杂志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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