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爱情真美好

黄宁

《诗经》中的作品大约产生于周武王灭商（前1066年）以后，正是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变的时期，政局复杂多变，人民生活动荡不安，《国风》中不少篇章揭露贵族统治集团对人民的压迫和剥削，但是人类渴望美好生活的愿望坚不可摧，那些反映美好爱情的诗歌在苦难的背景板中熠熠生辉。

《风》中爱情诗之美，反映在其情志、文辞、韵律。纯贞、平等、尊重、珍爱、深沉的情意，是《诗经》中展现出来的爱情的美好模样。

纯真的夫妇之爱

诗经开篇第一章《关雎》，可谓开启鸿蒙之作。《论语》中多次提到《诗》（即《诗经》），但作出具体评价的只有《关雎》，谓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看来老夫子也认同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爱情诗具有艺术上无可超越的感人力量。

这首诗讲述爱情，歌颂了心中女神的美好，以及暗恋不得给人带来的苦恼。主人公展开种种想象，先是叙说对于淑女的爱慕，然后说自己辗转反复追求不得，并在无果之后心底暗暗发誓，如果能够如愿一定要热热闹闹的把淑女娶回家。我们经常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仪式或礼仪的作用就是让人重视、或者展现自己的诚意。这个小伙子自愿以最隆重的礼节迎娶姑娘，可见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常重要，隆重的婚礼是心意的表达。

后世道学家认为《关雎》是“歌咏后妃之德”的，这显然是穿凿伪饰。但《关雎》确实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毛诗序》云：“《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義，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

“君子”在《诗经》时代既是对贵族的泛称，也指知晓礼仪言行得体之人，窈窕淑女，则指既美丽又贤淑的佳人。美好的爱情是以结婚为目的的，这种基于品貌相当而产生的欣悦之情是严肃的经得起考验的，所以才会被认为是符合伦理的婚姻基础。“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句，即可看出丈夫对于妻子的尊重爱敬，如对待朋友亲人一样，这种恬静温柔的氛围也是婚姻的最佳模式。健康美好的婚姻是以情感为基础的，是以责任忠贞欣悦为黏合剂的。这种婚恋观放在今天也是值得推崇的，远比建立在地位、金钱以及其他利益交换基础上的现代婚姻更纯粹、更接近婚姻的本质。

《诗经·小雅·采薇》写别后相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婚姻和爱情不同，爱情是烟花，绚烂、浪漫，燃烧的让人失去理智，为她欲仙欲死。而婚姻重点离别则是具体的，一点一滴的生活细节，耳鬓厮磨的岁月，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与气息，习惯了你的温暖或者注视。一旦离别，就是经年，而这一天一天的岁月是怎样熬过的，回忆过往的点滴细节，设想别后你怎样生活，打算重逢后怎样补偿你。但是，这漫无边际的思念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言说，只看得四野青青杨柳换做今时雨雪霏霏，你在远方还好吗？

此诗开启了后世代拟之风，诗中角色转换可以看作是男性不习惯表达内心情感的一种推脱，也可看作是因为挚爱所以忍不住会揣想爱妻的一举一动。苏轼的“明月夜、小轩窗，正梳妆”，情境与此同，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也是同工之作。

情到深处，一事一物莫不与彼相关，心灵也会变得柔软而善感。“杨柳依依”既是折柳相送习俗的延伸，也是依恋不舍的心理状态的描摹。春日的煦暖，杨柳的温软，花絮的纷繁，如烟如雾如梦如幻，莫不引动离愁。当严冬来临，远戍的人有没有御寒衣物，能不能得到饱暖，是不是康健？自然是没有，谁能给他如我一样细腻炽烈的爱护与体贴呢？纷纷扬扬的雪花编制了童话一样纯净的世界，也延展了他与我的距离，那个人的影响在白茫茫的背景中愈加遥远与清晰，心痛的感觉如此美好而又诗意。“依依”“霏霏”叠用，从音韵上形成了一种婉约深情的韵律美，营造了广阔纯净极具动态的场景，对于抒情起到了极好的渲染作用。

最美的新婚祝福

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对新娘子最美好的赞颂。第一章用桃花来比喻新人娇美的容颜、正值妙龄的青春。孔疏曰：“夭夭，言桃之少；灼灼，言华之盛。桃或少而不华，或华而不少，此诗夭夭灼灼并言之，则是少而有华者。”在百花中，桃花以娇美著称，有三月桃花的美誉，春三月又被称作“桃月”，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所以以桃花喻新娘，又有祝愿新娘早早开枝散叶的意思。

第二章，祝愿新娘能够像桃子一样好结果实，多为夫家生育子女。《周礼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相奔不禁。”宋朱熹《诗集传》曰：“周礼，仲春令会男女。然则桃之有华，正婚姻之时也。”《毛诗正义》又曰：“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礼虽未备，年期既满，则不待礼会而行之，所以繁育民人也。”结合到本诗中所表现的新婚之喜和对新娘的美好祝福，正是祝福新人及早生育的意思。

第三章，赞美新娘正值盛年，必然给夫家带来各种繁荣的能量。朱熹《诗集传》：“宜者，和顺之意。室，谓夫妇所居；家，谓一门之内。叹其女子之贤，知其必有以宜其室家也。”从实际情况看也是如此，一位美丽健康的新娘，可以给家庭带来和谐的家庭生活，养育儿女孝顺公婆，还可以增加劳动人手。对于夫家来说，当真是大大适宜。

诗歌采用叠章叠句反复咏唱，以桃花桃叶桃子来反复比拟赞美新人的美丽、健康、贤德以及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赞颂更美好？在《埃及艳后》中克里奥佩特拉曾自诩说，“我是尼罗河的女儿，我的乳房流淌着尼罗河一样的乳汁，我的身体可以孕育儿女”，可以看作是对女性社会义务家庭责任的直白翻译。但是充斥了太过浓烈的欲望，而少了《桃夭》 的诗意。

恋爱的美好

婚姻或许会成为爱情的坟墓，但恋爱绝对是世上最甜蜜的浆果的汁液，让人忍不住品尝、沉溺、迷醉。因为它能撩拨起人类最原始的热情和最优雅的深情。

1. 美好的邂逅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国风 ·郑风·野有蔓草》

这一场爱的邂逅是预谋还是天意？姑娘也许毫无知觉，小伙却难保不是处心积虑。恰到好处的邂逅使得小伙子一见倾心，但是也泄露出倾心已久，预谋已久的心机来，但这是多么可爱的心机啊！

这首诗是虚实结合的典范。先写野外相逢的景色，清新美好，天气微凉，人的心境也感到清爽适宜，适合心灵和诗歌。那草叶上的露珠多么晶莹清澈，宛如这位出现在我面前的姑娘的美目。诗歌只写露珠和姑娘清澈的眼睛，自然也看到了那眼神中流转的情意。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小伙在姑娘眼中一定看到了很多：惊讶、羞涩、期盼、躲闪。因为爱的专注，所以只关注到了姑娘的眼睛，也因为爱得纯真，不及其余。这是恋爱中最纯粹的精神之爱的阶段。

2. 全心的回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国风·卫风·木瓜》

一方投之木瓜木桃木李这些随手可摘的自然界的馈赠，一方以琼琚琼瑶琼玖这样的珍宝回报，是不是亏了？如果你这样反应，便是堕入了庸俗的计较中。无论是木瓜还是美玉，都是心意的表现。只不过一方顺手拿来，出于天然，如孩童一般天真赤诚，一方将最美好的物品奉出，毫不计较得失。在这样的真诚面前，物质是无价的，也是难以用世俗的价值来衡量比较的。这一定是初恋时期的男女，这样纯真的情感、天然洒脱的态度，或者倾心以待的炽烈，都是让人真爱难忘的。因为不计较付出，不计较得失，才是少年心性。

3.甜蜜的抱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女子试探对方，也试探自己的忍耐功夫，结果却压制不住内心对男友的思念。女人在对待爱情时有许多假意儿，假装嗔怒、假装拒绝，假装不在意，只是为了试探男友对自己的感情真不真、深不深，只是为了确定男友对自己的感情够不够坚定。比如崔莺莺闹简，比如黛玉对宝玉，莫不是这种心理的表现。美好的情感，可以穿越时间、地域、民族和文化的差别，带着直达心底的温柔在一瞬间击倒你，让你微笑默然摇头，感叹怎么世上会有这样美好的情感，怎么会和我的心意如此相像？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好的诗歌不是言辞多么华美，也不是意义多么刚正，而是他表现了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能够引起阅读者的会心微笑，强烈共鸣，甚至忘掉现实与书中世界的距离，直以为自己就是书中人物，或者书中人物在演绎我的情感故事。

读诗的快乐和幸福也就在此。

4. 蚀骨的相思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经·国风·王风·采葛》

写相思，无过此詩者。相思如此绵密、漫长、甜蜜、煎熬、却又不关情色，如长风浩荡、春色蔼蔼，坦荡真诚。采用复沓的手法来反复咏叹，形成回环往复、余音袅袅的效果，独具韵律之美。更富感染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国风·秦风》） 则是写失恋者的心声。为什么会失去了这段因缘？读者无从知晓，只知道失恋的小伙子心有多痛，忧伤有多深。或许从未得到姑娘的青睐，只能遥遥望着心中的女神，她却懒怠回顾，即使近在咫尺，也恍如天涯，又何需在水一方。

《风》中，多用名词形容词构成主谓句或偏正短语，每一句都有形有色，具有鲜明的场景性和动态感，不多的动词更是有点化之功。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句，“苍苍”状江边蒹葭在晨雾中的莽苍辽阔的状态，“白露”以白描手法表现出露珠的重、浊、厚，有一种迷茫忧虑之感，很好地渲染了情景。“为”字渲染出秋深已至天气转凉的迅疾和凄迷，秋天的气息是那般清冷哀愁，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白露既下百草兮”之感慨，曹丕的《燕歌行》开篇即咏“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很难说不是受了此诗的启迪，白露秋草是和深秋的萧瑟凄凉联系在一起的。

这些诗歌如《诗经》其他作品一样，四字一句，音韵铿锵而又具慷慨多思之致，其文约，其辞微，其义广，因其简短而富张力，因其简洁而富深广的内涵。文字和情感一样，“越拘禁越是情倩”，约束使得语言的表现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也逼迫写作者选用最精当的词语。

这几首爱情诗真挚、热烈、坦诚，又包含着尊重、爱惜，只有真正源自心灵底处的爱，才会达此境界。也只有心思纯正、能够真正尊重女性、具有质朴善良端正的品格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美好而健康的感情。这就是爱情的底色。

读诗未必可以辅导生活，但会让我们对生活的理解更深刻一些，对于人生可能到达的美好程度多一些期待，对自己的行为可能达到的境界多一点期许。

这才是诗经给我们的滋养啊。

（作者系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