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雄
在璀璨的书法史上,王羲之始终是最耀眼的星,被尊为“书圣”,光耀千古,泽被百代。但是,如果要问:王羲之书法何以“千古第一”?是因为唐太宗的褒赞、推崇吗?如果仅仅是唐太宗的褒赞、推崇,那唐代以后的一千多年里,人们为什么都会跟着唐太宗去众口一词地赞扬,而毫不怀疑?是因为王羲之书法的风神俊迈吗?在古代书法家里面,书风风神俊迈者亦不乏其人,羲之书法究竟是怎样的风神俊迈,而能独享“千古第一”?是因为王羲之书法的“功力”最深吗?其实单以书写而言,古代一些优秀书法家的书写功力,在今天是很难遽定轩轾的。在我们看来,理性而深刻地解释羲之书法何以“千古第一”,是书法史研究中的一个重大而复杂的理论问题,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
长期以来,学人对王羲之其人其书有着丰富的研究,但对这一问题,尚需更进一步的深彻通透的诠释。我们以为,要想较为深彻通透地解释这个问题,就必须兼顾到问题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为此,本文提出以下解释,以求抛砖引玉之功。
王羲之处于中国书法转变的关键时刻,他的诞生,是时代书法艺术的集成,是时代推出来的代表。
中国书法转变的关键,一是西周,一是魏晋。西周的大篆奠定了中国书法温婉雄丽的基本特征,魏晋时期的行草确立了中国书法至今不移的基本风貌、体势与法则,而熔铸出新、建立东晋以后书法风貌、体势、法则的,则非王羲之莫属。
汉隶古朴,简书粗放。张芝为草书立法,建立了有法可依而从容、优雅、婉丽的草书书风,然而,张芝草书尚带有较为明显隶书笔意,所以,尽管其书已经为当时普遍师法,但还不足以尽变古法、全面出新。此后,蔡邕、钟繇将隶书文人化,尤其钟繇真书,大量剔除隶书笔意,显得“势巧形密”(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笔力劲健,“高古纯朴,超妙入神”(陆行直《〈荐季直表〉跋》),将书法推向了文人雅致的高峰;但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钟繇不可能将正、行书中的隶书笔意剔除尽净,而且,其字“字细画短”(梁武帝《答陶弘景论书启》)、“长而逾制”(《晋书·王羲之传》唐太宗论语),笔画迟涩、不流便,所以,在字的体态上也留下了供后来者完善美化的余地。应该说,自张芝、钟繇以来,无论草书,还是真书,均有了大幅度革新,走在熔铸出新的路上,但一种完善的、可供百世法则的书风、书体尚未建立。毫无疑问,随着社会需要越来越复杂,以及唯美之风盛行、文人书法盛行,对钟繇那种优雅却书写极慢书风的变革,是迟早的、必然的事。
羲之书法祖师钟、张,甚至唯钟、张是瞻,对此,他有明确表述:“寻诸旧书,惟钟、张故为绝伦,其余是为小佳,不足在意。”(王羲之《论书》)“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晋书·王羲之传》)显然,王羲之是以钟、张之书作为典范来师法的。在此基础上,他借鉴历史与时代的书法经验,“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赵孟頫《阁帖跋》),顺应并引领时代潮流,熔铸出新,终于站在了时代书法的巅峰,并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赢得了最广泛的认可,从而开宗立派,成为千古书圣。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羲之师出钟、张而全面出新,正是书法发展的必然结果。可以说,王羲之书法是时代推出来的杰出代表。如果用丹纳的观点来解释的话,王羲之就是晋代书法领域的最强音,而在他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群众,以及其他书法家的一大片声音,“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P6)。王羲之正是站在魏晋这个书法剧烈转变的关键点上,站在这个书法时代“一篇和声”的深厚背景之上的。假如王羲之特立独行、脱离这个时代,那他不会有这么高的成就,也不会有那么强的代表性,更不会获得后世如此高度的认可。所以,说王羲之书法是时代推出来的结果,当毫不为过;王羲之也适逢其运,集其大成,完成了这个伟大的转变,从而成为书法领域的百世宗师。
王羲之熔炼出了一种最能符合中国人审美的书法美:文质彬彬,尽善尽美。
“文质彬彬,尽善尽美”语出《隋书·文学传序》,但其根本审美精神则出于《论语》,是魏征等人对孔子审美思想的提炼与升华,它深刻地概括出了孔子文艺思想的精髓,也成了古代文艺审美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表达。“文”即人的文采、文饰,“质”即人的伦理、品质,孔子的意思是,一个人只有其文采与品质和谐并茂时,才能称作君子;“善”属于伦理评判,“美”属于感官体验,一个人,以及由此引申而及的艺术作品,只有其文质并茂、美善兼修时,才是最值得肯定的。“文质彬彬,尽善尽美”一语,兼顾到了艺术的实用与审美、内容与形式,体现出高度的理论智慧,成为民族文艺审美的经典标准,对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学、艺术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正因此,历史上凡是不符合这个审美标准的文学和艺术,就都不可能给予较高评价,宫体诗、花间词等,就是典型代表。唐初,魏征等在总结南北朝文学创作得失时,提出了合南北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文学理想,成为盛唐气象的理论先导,也为盛唐气象的早日到来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唐太宗评王羲之的书法成就,在“详察古今,研精篆、素”的基础上,也给予了“尽善尽美”的评价。按照孔子的审美理想来看,这是对艺术家所能给出的最高评价;即使对于提出这个审美标准的孔子而言,终其一生,也未给予任何人、任何作品以“尽善尽美”的评价。应该说,唐太宗的评价基于最本色、最典型的民族审美标准,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也得到历代学人的普遍认同。
羲之书法正是对自孔子以来“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艺术审美的理想诠释。他继承了钟繇书法雅致的一面,同时又将行书推向了文人书札及生活日用之中,既用书法表达其士大夫的高情雅趣,又以之去呈现生活中的丧乱之悲、病痛之苦、思亲之切、相聚之欢。羲之书法方圓结合,表里莹润,点画映带,顾盼成趣,欹斜之间,风神宛然。在风格上,沉着痛快者有之,飘逸洒脱者有之,悠游从容者有之,但总能做到收放自如、婉媚多姿。其情感上的诚实、仁善,与书风上的飘逸洒脱,以及技巧上的炉火纯青,实现了高度协同,最能符合“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根本宗旨。正因此,羲之书法才既能获得庙堂文臣和精英士大夫的青睐,也能获得普通文人、百姓的赞许,才有可被历代书家推崇,以至于定于一尊,成其千古第一。从这个角度来说,羲之书法是书法土壤之上培育出的最具中国元素、最能符合中国人审美的艺术之花。相较而言,宋四家中的“苏、黄、米”三家,其书法亦极具魅力,其个性化程度甚至是超过了王羲之,但他们没有赢得“书圣”的美誉,原因就在于他们的个性化的美与民族共同审美之间尚有距离之故。
王羲之用书法完美地诠释了魏晋风度和自由人格。
晋人遗落俗事,崇尚个性,悠游山水,感悟玄理,服食求药,与名僧相往还,这样的自由人格成就了他们“魏晋风度”“晋宋风流”的美名,也成了后世士大夫竞相崇尚的精神气度。对于人格觉醒和思想解放而言,这有着重要的意义。阮籍的穷途一哭,嵇康的广陵绝响,谢安的高卧东山,陶潜的长归田园,是那个时代的典范人格;他们的玄心、洞鉴和妙赏、深情,也成了那个时代风度和智慧的代言。千年以来,历史情境或有不同,但士大夫文人对魏晋风度和自由人格的向往却是永恒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尤其是那些处于人生困境或者人身自由有限的人来说,对此渴望更是热切;即便时至今日,也莫不如此。
魏晋风度不仅反映在名士的思想行为和日常生活中,也内在地体现在魏晋时代的文艺作品中。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与魏晋风度有着精神上的高度契合与统一,本身就是对魏晋风度的淋漓尽致的艺术诠释。王羲之出身于东晋第一门阀琅琊王氏,王氏家族的整体书法水平很高,所以,他拥有着最优良的书法教育条件。功名爵禄对他而言可以手到擒来,因此,他可以东床坦腹,可以悠游山林,也可以无视顶头上司(比如他对扬州刺史王述的态度),还可以醉心于精炼自己的书法艺术。魏晋清谈、服食、悠游的时代风习,也深深地影响了王羲之,所以,他和谢安登冶城、共清谈,一生向往巴蜀之游,大量服食五石散(余嘉锡《寒食散考》一文,有详细罗列,可参),今存其帖内有这方面的丰富资料,《晋书》本传也记载他“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晋书·王羲之传》),都可为证。
王羲之身上魏晋风度的更集中体现,是其个性的率真诚实、胸无尘滓、胸次浩然。他“不乐在京师”,是因为他不愿卷入核心政治圈;他的政坛知音庾亮,与他的伯父王导之间,存在着较深的政治裂痕,但他并未因王导的位高权重和家族亲情而背叛庾亮;他不愿让人格受辱,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辞去会稽内史之职;他醉情于林泉之趣,所以才有兰亭雅集的曲水流觞。他从不标榜魏晋风度,却又十分忠诚、内敛地践行着魏晋风度。在熙熙攘攘的东晋名士中,类似王羲之这样率真、洒脱者,除了陶渊明之外,恐怕再也难偶其踪。
从书法作品来看,王羲之书风的风神俊迈,应当是魏晋风度的最集中、典型的艺术呈现。后世评价其书作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其着眼点也应当在此;因为羲之书法的风神俊迈是那样彻底地高出时流,人间难得一见,所以才会以“惊鸿”“游龙”来比拟。王羲之书法体势妍美而毫不艳丽,笔迹洒脱而毫不放肆,锋芒内敛而毫不涩滞,抒写人间情怀却又毫无尘俗之态,“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蓊郁而起朝云”,“洒散而成暮雨”(李嗣真《书品后》)。魏晋风度最想要实现的是自由人格,其思想基础植根于“道法自然”“观象取义”之上,王羲之书法融汇书艺之美、自然之美、人情之美,其实正是“在艺术领域最完美地体现了魏晋风度”(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二卷(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P418),是对魏晋风度的艺术诠释。千年以来,每当人们欣赏王羲之书法作品时,必然会欣赏其中充荡着的魏晋风度和泛滥着的自由人格,在欣赏书法之美的同时,还可以寄寓人生感怀、驰骋自由精神、向往自由人格。也正是在这样一遍遍的欣赏和向往中,王羲之千古书圣的地位被一遍遍地认可、确立和推崇,以至于百世不移。相比而言,苏轼的自由人格有兰亭风神,但其书法却洒脱有余而飘逸不足,因此,他难以超越王羲之。
王羲之书法作品表达了浓郁的生命情怀,是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
宗白华先生曾论述道:“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见《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P215)宗先生认为魏晋人“浓于热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可谓深识洞鉴。魏晋人任性、张扬的个性背后,是纯真而深情的底色,他们拥抱自然、舒展深情,如王戎的卿卿我我、刘琨的一曲悲笳、桓伊的一往深情等,都体现出浓郁的深情之美。
王羲之真于情也深于情,所以,他真诚待友,热爱人民,拥抱自然,情系家国。《晋书·刘惔传》记载了王羲之称誉“伧奴”(东晋时期对南迁北人的蔑称)的一个故事。郗鉴之子、王羲之妻弟郗愔家有一个佣人,因其懂文章,所以王羲之多次向刘惔夸赞。刘惔好奇,追问此人与郗愔孰优孰劣,王羲之回答道:“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下人,怎么能和郗愔比呢?”刘惔当即说道:“既然不如郗愔,那他就很普通了,有什么值得说的呢?”可以看出,作为“风流之宗”的刘惔,对于普通佣人根本就不屑一顾,而王羲之则不同,他给予这个佣人很多的赞誉,尊重这个普通生命的自身价值。这反映出王羲之的仁者情怀。也正是出于这样的情怀,所以,他对亲人丧乱、病痛之苦等,表现出强烈的体恤和同情,有时甚至是同病相怜,今存其《丧乱帖》《姨母帖》《十七帖》等内容,足以体现其拳拳之真的赤子深情。对于国家北伐大业,王羲之可谓念兹在兹,先后对殷浩北伐、桓温北伐都表达过意见;对于“百姓流亡,户口日减”(王羲之《致谢安书》),他也痛心疾首。他超脱了功名,洒脱于天地之间,但他也从未忘怀现实,所以他关注家国和民生,是一个有仁者情怀的、真情而又深情的东晋名士。
这样的仁者深情,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影响是巨大的。艺术不可能是纯形式的,纯粹的形而上的艺术不可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力,在“知人论世”的中国文化土壤里更是如此。杜甫之被誉为千秋“诗圣”,秦桧、蔡京的书法难获好评,恰可作为正反例证。羲之书法有唯美倾向,但从来都不乏和善之感;虽无雄浑庄嚴之象,但也从无花哨轻佻之弊。再加上其内容的温厚雅善,使羲之书法实现了飘逸洒脱与和善温丽的完美结合,实现了俊逸人格与仁者情怀的高度统一。相比而言,怀素《自叙帖》虽然也有着高度的书艺成就,但其中沾沾自喜、引王公以自重的情怀,还是与王羲之有着差距的。
王羲之生命情怀在书法中最集中的体现,在《兰亭》一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这篇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神品里,浓缩而抽象地汇集了王羲之人格、思想和书法艺术的最精华,本文所谓羲之书法之集大成、文质彬彬、魏晋风度、生命情怀等,在该序中都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兰亭序》的出现,使王羲之当之无愧地登上了书法史的峰巅。甚至可以假设,如果没有《兰亭序》,王羲之能否在书法史上千古独尊,似乎都成了可以重新考量的论题。
王羲之享受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自然风光,体察着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人文风情,又与诸贤同道流觞曲水、一觞一咏地饮酒赋诗,兴尽归来后,他放怀宇宙,体悟人生,感慨生命,遂俯仰慷慨,文思勃发。这其实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浓缩了极为丰富的人生体验,也理所当然地激发了极为浓郁的生命情怀。哀乐之情,今昔之感,生死之叹,都付之一序。他耀文含质,笔走龙蛇,思入风云,用俊美天成、摇曳多姿的书法艺术去呈现丰富而旷远的精神世界,极大地提升了魏晋以来书法艺术的书写境界和精神品位,实现了书品与人品、文品的珠联璧合。《兰亭序》被推为天下第一而当之无愧,除了书写艺术的俊美多姿之外,还与其中丰富、旷远而厚朴的精神境界与生命情怀密切相关。
王羲之书法历史地位的确立,原因是复杂的,除了其书法本身的高度成就之外,其他如文化传播与接受因素、民族审美与心理认同因素、突发的偶然因素(如帝王提倡)、历史文化土壤因素等。我们以为,其根本原因是书法本身和历史文化土壤的因素,甚至可以说,所有原因都可归入历史文化土壤因素之内。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对这一问题给予了历史文化本位的阐释。已往的相关研究多是从书写特点、书写风格以及魏晋风度的角度进行,有许多相当深入的看法;本文在此基础上,希望能较为全面、立体地分析这一问题,更有说服力地解释这一书法史上的重要理论课题。力有不逮之处,还请方家不吝斧正。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书法专业教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