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绝妙好词》与《乐府指迷》《词源》之关系及宋元之际雅词理论体系的建立

2019-05-16 03:01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雅正词选周密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词体追求典雅可以追溯至北宋,晁补之评晏几道词:“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自是一家。”[1]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晏元献、欧阳文忠、宋景文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2]可见,在晏殊、欧阳修、宋祁、晏几道的词中已具备“闲雅”意趣。北宋词又经过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人努力,渐趋典雅。南宋词进一步雅化,选本方面出现了《复雅歌词》《乐府雅词》《阳春白雪》《绝妙好词》,词坛也涌现一大批作家,如姜夔、吴文英、史达祖、高观国、周密、王沂孙、张炎。与之同时,词学理论亦随之发展,如沈义父《乐府指迷》与张炎《词源》的诞生。宋词雅化经历了漫长的演进过程,但雅词理论体系的建立还应等到选本《绝妙好词》与词论《乐府指迷》《词源》的出现,历来论者较少关注到三者间关系,事实上,《绝妙好词》以“清丽雅正”为选词标准,对《乐府指迷》词学观有所酌取,同时又对《词源》产生了一定影响,三者共同确立了“雅词在南宋词的正宗地位”[3],构建起宋元之际雅词理论体系。

一、《绝妙好词》与《乐府指迷》的关系

《乐府指迷》成书时间比《绝妙好词》早数十年,学界鲜有人关注到两者关系,而《乐府指迷》对《绝妙好词》确有一定影响。《乐府指迷》作者为南宋沈义父,其论词标举“四标准”,所谓“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4]43。“论词四标准”从音律与作法两方面提出规范,协律则可歌唱,“下字”“用字”旨在纠正率意鄙俗,而发意“关乎词之结构”[4]39,既要立意高远又不可过高。“论词四标准”体现了沈义父对“雅词”内涵的认识,故可将其视为“雅词四标准”,《乐府指迷》在卷首提出,具有开宗明义性质,全书28则词话也是在“四标准”统摄下展开。值得注意的是,“论词四标准”是沈义父与吴文英、翁元龙[注]朱祖谋考订“静翁”乃吴文英异姓昆弟翁元龙,翁元龙号处静,时人称静翁。论词时“得之所闻”[4]43,吴梅甚至认为“沈氏诸说,殆即本诸翁、吴昆季,习闻绪论,遂笔诸简策,成此二十八则欤!……虽谓此书为阐明吴氏家法,亦无不可也”[4]91-92,龙榆生、夏承焘等词学名家也认同此观点。故而,《乐府指迷》可视为是一部带有群创性质用以指导雅词创作的专论,其词学观点是对“梦窗词法”[4]39的阐释。

周密为晚宋雅人代表,马廷鸾评其“雅思渊才”[5],而由周密编选的《绝妙好词》堪称有宋一代最为重要的一部词选,张炎评价:“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绝妙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6]28张炎一方面肯定《绝妙好词》的选本价值,一方面认为《绝妙好词》选词“精粹”,“精粹”即指其选词精纯,风格精一。《绝妙好词》全书7卷,选入词人132家[注]《绝妙好词》实选133家,卷二李泳《清平乐》(乱云将雨)一阕,《全宋词》已归入李鼎名下。,词作384首,虽无编选者之序跋、发凡表明选词标准,但从其“选域”及“选阵”[注]肖鹏先生在《群体的选择——唐宋人词选与词人群通论》(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中提出观察词选的六种途径,即:辨其选型,观其选域,察其选心,列其选阵,探其选源,通其选系。“选域”是词选成书后的内部覆盖范围,“选阵”则是词选开列出来的清单。《绝妙好词》除极个别者,如蔡松年、仇远外,纯乎南宋词人,故可将其视为一部南宋词选。周密选人选词党同伐异,以左右词友及本群体为核心,故《绝妙好词》选词精纯,“清丽雅正”的审美标准贯穿全书。大致可看出《绝妙好词》以“清丽雅正”为旨归,正如戈载所评:“采掇菁华,无非雅音正轨。”[7]293《乐府指迷》是一部指导雅词创作的专论,《绝妙好词》选词基本符合《乐府指迷》提出的规范。

从《乐府指迷》推崇的典范也可看出其对《绝妙好词》的影响。《乐府指迷》以周邦彦为宗主,认为“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4]44。沈义父推崇周邦彦是因为周词符合自己提出的雅词“四标准”[注]蔡嵩云笺释:“《指迷》论词,首列标准四,清真最为知音,则律协矣。无一点市井气,则字雅矣。下字运意皆有法度,来自唐、宋诸贤诗句,而不用经史生硬字面,则直突狂怪之病免,而深长之味柔婉之意备矣。合乎四标准者,宋词中以清真为最。”(沈义父著,蔡嵩云笺释《乐府指迷笺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6页)。周密作词亦以周邦彦为师法对象,陈廷焯认为“周公谨词,刻意学清真”[8]3806,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也认为“周密的词继承周邦彦格律精严、雅艳浑融之风,造句用意,十分矜慎,声律节度,辨析入微”[9]。《绝妙好词》是一部南宋词选,限于体例,未选录清真词,但周邦彦对周密的影响无疑很大,可以想见,如若周密选北宋词,周邦彦作品必定入选甚多。比较《乐府指迷》与《绝妙好词》对待吴文英的态度,亦能看出前者对后者的影响。吴文英是《乐府指迷》推崇的另一雅词典范,其词“深得清真之妙”[4]50。沈义父的看法在当世具有普遍性,尹焕就曾谈到,“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10]345。而周密编纂《绝妙好词》,除入选自作词(22首)为最之外,其次便是吴文英的16首。应当说,周密标举吴文英,除了吴文英词符合自己的审美取向,周密与吴文英皆取法周邦彦的学词途径也是原因之一。从沈义父对周邦彦、吴文英的推崇以及周密选词可以发现,《乐府指迷》与《绝妙好词》“崇雅”观念一脉相承。

透过《绝妙好词》选词,以及周密的艺术趣味、作词取向等因素,可以看出《绝妙好词》所体现出的“崇雅”思想与《乐府指迷》相近。

二、《绝妙好词》对《词源》的影响

《绝妙好词》作为一部优秀词选,不仅在选词上独具慧眼,也传达了操选政者的理论倾向,即以“清丽雅正”为选取标准。“崇雅”也是张炎词学思想的核心,张炎曾谈到《词源》写作意图:“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僭述管见,类列于后。”[6]9《词源》中有大量条目涉及对雅词的论述,可以说,一部《词源》是宋代雅词的理论总结。《绝妙好词》对《词源》的影响可从以下几点看出。

第一,推崇清丽雅正之作。《绝妙好词》选词位居前10位的是:周密(22首)、吴文英(16首)、姜夔(13首)、李莱老(13首)、李彭老(12首)、施岳(12首)、卢祖皋(10首)、史达祖(10首)、王沂孙(10首)、高观国(9首)(陈允平与之并列)。《词源》提到的南宋词人有18家,分别是高观国、姜夔、史达祖、吴文英、杨缵、毛敏仲、徐理、刘过、李清照、陆淞、陈与义、陈允平、康与之、周密、施岳、徐雪江、奚秋崖、李彭老,尤为张炎推崇的是高观国、姜夔、史达祖、吴文英四家,《词源》“原序”条谈到:“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此数家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各名于世。”[6]9而四家作品入选《绝妙好词》也较多,位居前列。《词源》下卷论及的南宋词作有20首,见于《绝妙好词》的则多达15首,分别是姜夔的《暗香》(旧时月色)、《疏影》(苔枝缀玉)、《扬州慢》(淮左名都)、《一萼红》(古城阴)、《淡黄柳》(空城晓角)、《齐天乐·蟋蟀》,吴文英的《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秋登灵岩》《声声慢·闰重九饮郭园》《唐多令》(何处结成愁),史达祖的《绮罗香·春雨》《喜迁莺·元宵》《东风第一枝·春雪》《双双燕》(过春社了),陆淞的《瑞鹤仙》(脸霞红印枕),辛弃疾的《祝英台近》(宝钗分)[注]以上数据参考丁放《金元词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6页)。。张炎从《绝妙好词》汲取养分,作为立论依据,不言自明。

第二,摒弃俚俗侧艳之作。《绝妙好词》收词384首,如此多作品中几乎找不到一首俗词、艳词,所选皆“音节凄清、情寄深远”[11]684。张炎在《词源》中也多次谈到对雅词的推崇与对俗艳及溺情之作的摒弃,如“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临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6]23;“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洲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6]23;“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6]29;“康、柳词亦自批风抹月中来,风月二字,在我发挥,二公则为风月所使耳”[6]33。张炎认为词体言情具有诗所不具备的优势,但应当屏去浮艳、追求雅正,不为情所役。《绝妙好词》对《词源》“崇雅”观念的影响十分明显。

第三,淡化豪放激越之作。南宋词坛基本沿着两条路发展,一类词风慷慨激昂,豪放悲壮,如辛弃疾、刘过、刘克庄等人的作品;另一类则以婉丽为宗,词风清雅,如姜夔、史达祖、张炎等人。周密将“雅正”旨趣贯穿于选本,对风格豪放的作家作品选取较少,选张孝祥4首:《念奴娇·过洞庭》《西江月·丹阳湖》《清平乐》(花光扑扑)、《菩萨蛮》(东风约略吹罗幕);陆游3首:《朝中措·梅》《乌夜啼》(金鸭馀香尚暖)、《乌夜啼》(纨扇婵娟素月);辛弃疾3首:《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瑞鹤仙·梅》《祝英台近》(宝钗分);刘过3首:《贺新郎》(老去相如倦)、《唐多令》(芦叶满汀州)、《醉太平》(情高意真);陈亮1首:《水龙吟》(闹花深处层楼);刘克庄4首:《摸鱼儿·海棠》《卜算子·海棠为风雨所损》《清平乐·顷在维扬,陈师文参议家舞姬,绝妙,为赋此词》《生查子·灯夕戏陈敬叟》。即便从入选作品来看,基本也都呈现出含蓄婉转,典雅蕴藉的风格,这不能不说是周密词学的局限,但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周密鲜明的“崇雅”思想。张炎与周密观点十分接近,《词源》谈到:“辛弃疾、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6]32而辛弃疾唯一受到张炎赞赏的词,也是有着“徘徊婉转之思”[12]的《祝英台近》(宝钗分)。

据以上三点可以看出,《绝妙好词》对《词源》的影响是深刻的,其核心是“崇雅”观念。周密选词“既摒弃不拘音律的豪气词派,又汰黜守律派词中的浮艳而归趋淳雅”[13],《词源》则以理论行式对周密选词行为作出回应。

三、宋元之际雅词理论体系的建立

“雅化”是宋词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现象,从苏轼的“以诗为词”到李清照“别是一家”观点,以及宋末《乐府指迷》《词源》的出现,可以看到宋人在理论上的努力。词学选本方面,也出现诸如《复雅歌词》《乐府雅词》《阳春白雪》等趋于“雅正”的词选。那么为什么说雅词理论体系的建立要等到《绝妙好词》与《乐府指迷》《词源》的出现才算完成,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一种体系的建立应有着相对完整自足的话语。在《乐府指迷》《词源》出现前,词坛虽不乏一些关于词体雅化的论说(主要在词话、序跋、笔记中),但大都是评点与感悟式,不能形成系统,《乐府指迷》与《词源》则理论内涵较为丰富并能自成体系。《乐府指迷》与《词源》在体例及内容上也多相通,前者每一条论断几乎都可在后者找到对应条目,《乐府指迷》有“起句”“过处”“结句”条,《词源》“制曲”条与之对应;《乐府指迷》提到了“字面”,《词源》也有“字面”;《乐府指迷》谈到“句中虚字”,《词源》亦有“虚字”条,凡此无不是强调通过“句琢字炼”以达到“归于淳雅”的目的。内容方面,二者在“立意新奇、情景交融、赋情婉转,以及词中用虚字的观点都十分相似”[13]。相较而言,《词源》比《乐府指迷》更为丰富周密。《词源》附录了杨缵的“作词五要”,而杨缵乃当时词坛重要人物[注]杨缵(1201?-1267),字嗣翁,号守斋,又称紫霞翁,博雅好古,精通音律,有《圈法美成词》,今已佚。,与周密、张炎交往密切,于此,也能看出《词源》在《乐府指迷》基础上对宋末雅词理论的推进。经过两宋词人漫长的创作实践,特别是南宋姜夔、吴文英等人对词作技法、风格的探索,《乐府指迷》与《词源》终于诞生,虽然前者推崇清真,后者专主白石,但《乐府指迷》与《词源》皆以“崇雅”为旨归,两部专论关联密切并以异中趋同的审美取向共同构建起雅词理论体系。

第二,南宋虽出现了《复雅歌词》《乐府雅词》《花庵词选》《阳春白雪》等雅词选本,但《绝妙好词》与之相比选词更为精粹。《复雅歌词》编者为鱼同阳居士,此书散佚已久,据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序》可知,“《复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10]152。《复雅歌词》虽有复雅之意,但其“骚雅之趣”[11]658含义较宽泛,从其选词多达四千余首也能看出。《乐府雅词》为曾慥编选,选词“涉谐谑则去之”[14]1,然从《乐府雅词》所选词人及作品来看,却不能令人满意。《乐府雅词》入选词人作品位列前十位的是:欧阳修83首、叶梦得55首、舒亶48首、贺铸46首、陈克36首、曹组31首、周邦彦29首、晁补之28首、李清照23首、赵令畤22首,舒亶、陈克、赵令畤三家作品入选甚多而在后世选本中则寥寥无几,特别是选入“滑稽无赖之魁”[8]84的曹组作品31首,而像晏殊、晏几道、苏轼、秦观等大家皆未入选,曾慥选词仅据“所藏名公长短句”[14]1选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花庵词选》为黄昇编选,全书二十卷,前十卷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选录唐五代北宋词,后十卷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选录南宋词。该选以苏、辛一派为主,与《绝妙好词》选取标准相异。《阳春白雪》为赵闻礼编选,分正集和外集,正集多选雅正之词,外集则选张元干、辛弃疾等人豪放之作,与周密选词旨趣相背。与以上选本相比,《绝妙好词》选词更为精一,清人厉鹗谈到:“宋人选本朝词,如曾端伯《乐府雅词》、黄叔旸《花庵词选》,皆让其精粹,盖词家之准的也。”[1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认为:“(《绝妙好词》)去取谨严,犹在曾慥《乐府雅词》、黄昇《花庵词选》之上。”[16]某种程度上,《绝妙好词》已体现了周密以选本立派的意识,肖鹏先生认为:“《绝妙好词》是以选为论,以选为宗派图,建构临安词人群的宗派门户。”[17]赵晓岚女史也认为:“《绝妙好词》无论就其选词标准或自选词之多而言,均可见作者开宗立派之宗旨。作者以选词开派,是词雅化的重要途径,也是词雅化的鲜明标志。”[18]

以上论述了《绝妙好词》与《乐府指迷》《词源》的关系以及三者在建立雅词理论体系时所起的作用,但也应当看到三者带来的不良影响。《绝妙好词》与《乐府指迷》《词源》以“清丽雅正”为鹄的,选词评词趣味较单一,并且不够重视思想内容,对风格豪放的辛派词人大加贬抑,这是不足取的。同时,由于三部著作出现时间较晚[注]沈义父《乐府指迷》、周密《绝妙好词》、张炎《词源》皆成书于元代,但因三者研究对象是宋词,故仍将其视为晚宋词学著作。,丧失了纲领性意义,其指导作用只能体现于后世词坛。周密以“清丽雅正”为标准编纂《绝妙好词》,通过选本方式参与雅词理论的建设,沈义父、张炎则用词话对南宋雅词作出总结,三部著作乃一时代风尚之反映,是群体的选择,正如谢桃坊先生所言:“从宋季到元初,词学家们因师友关系传授词法而形成了一个词学研究的群体,他们的词学论著不仅表述了个人的见解,应是这个重音律、尚典雅的群体共同的理论结晶。”[19]选本《绝妙好词》与词论《乐府指迷》《词源》是在长期雅词创作实践基础上的归纳与总结,它们的出现标志着宋元之际雅词理论体系的建立。

猜你喜欢
雅正词选周密
当闺蜜变成姑嫂
《词综》范式的追摹与转变
——以乾隆时期《清绮轩词选》《晴雪雅词》《自怡轩词选》为中心
艾文化名书家画题展词选
照应周密,行文流畅
《济北诗话》诗学思想浅析
李开先曲学思想的初探
夏天的风秋天的雾
梅花绽放 满园春香
《牡丹亭》的文本语言分析
詹安泰“词选研究”的学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