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一个对自己的许诺

2019-05-16 01:00舒晋瑜韩少功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舒晋瑜 韩少功

□ 文无定法,很难有个好小说的行业标准。不过有些基础标准绕不过,比如标准之一,我归结为八个字:始于情感,终于人物。

□ 生活与文学好像是两回事,把它们变成一回事,像一个物理学里的莫比乌丝纸环,两面变成一面,会有什么效果?

如果把文坛比作武林,韩少功属于“高手”。这种高,不只是写作技巧的高,也不以作品数量取胜,而是就思想和笔力所抵达的境界而言。

韩少功曾经以开汽车形容自己的写作,常常左一下右一下地不断调整,有时关注社会,有时关注个人,有时关注形式,有时关注内容,也有时纯粹是要换换口味,出于一种游戏心态、好奇心理。“但一位作者在写作中的基本特质还是会表现得比较持久的”,“人性的复杂性”一直是他的兴奋点之一。

和很多作家的炫技不同,韩少功的语言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陌生感,让人为之惊奇、为之思考、为之心动、为之争辩。

也因此,不论何时何地,阅读韩少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他试图以幽默的小说语言闯入言说之外的意识暗区。在他构筑的文字迷宫里,除了享受,更多的是对生活、对时代、对中国社会的思考。

1978年3月,韩少功从下乡插队十年的湘西汩罗回到长沙,成为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四十年间,韩少功不断开掘记忆的宝库。《马桥词典》呈现了知青们感知的乡村百态,《日夜书》被认为是知青一代的精神史,新作《修改过程》则还原知青与后知青生活。小说里的主要人物,三十年来人生轨迹或多或少都有较大变化,非他们自己所能预料。也许这正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特点。

舒晋瑜(以下简称舒):

如果请您自我评价在文坛中的地位,您会将哪个点确定为自己的坐标?

韩少功(以下简称韩):

文学生态需要多样性,大家各干各的事,不必要互相看齐。中国是一个世俗化传统很强的社会,文学从来不缺烟火气,拿电视遥控器摁上一圈,你会发现一个个频道都充满着高分贝的饮食男女和你争我斗,纸媒和网络上也差不多。这大概算不上什么错。但能不能更多关注精神的“上半部”,面对人和人性的一些难点,可能是我更有兴趣的工作。上要着天,要有哲学和美学的远望;下要着地,有老百姓真情实感的和泥带水———我最喜欢读的作品就是这种。至于写作,自己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谈不上什么“坐标”。

舒:

您觉得自己最大的甁颈是什么?

韩:

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除了技术层面,笼统地说,经验资源和文化资源是作家的两大克星。有人说,中国人经历了很多曲折动荡,经验资源从来不缺。其实这也不对。如果没有适当的文化资源配置,就像好风景碰上了烂胶片,碰上了白内障,也会变成烂风景或者假风景。这就是对自我经验的误读和误用。我的意思是,中国作家千万不能吹牛,即便你打过仗、坐过牢、下过乡、失过恋,也不一定是经验资源的富翁。倒是应该经常警惕一下:自己的经验记忆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被流行偏见悄悄篡改了?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假货?……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最大的瓶颈还是对自己和对社会的无知。

舒:

在《马桥词典》中,您说自己写了十多年的小说,但越来越不爱读小说,不爱编、写小说——当然是指那种情节性很强的小说。我觉得这和张承志非常相像。他也曾说自己已经不具备充分的才能去写小说了,对故事的营造,愈发觉得缺少兴致也缺乏才思。

韩:

现代小说的形式有几百年的历史,是成熟了的、丰满的,但也有些机能老化,甚至像唐诗宋词一样,会有作者和读者的审美疲劳。小说外部的技术条件和文化环境也在变化,如同美术的发展,在纸张和文学出现以后,宗教画和宫廷画的故事性功能就会自动减弱;再遇到后来的摄影,肖像画和风景画也必然退潮。眼下各种现代传媒高度发达,小说最擅长的细节和叙事,早已被其他媒体分享甚至接管。微博不能表现细节吗?电视剧不能叙事吗?……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敏感的小说家都不能不琢磨文体的变革,不能不对自己的工作多打几个问号。你不妨想像一下摄影出现时画家们怎么想……就是这意思。

舒:

不同的是,您还在写小说,而张承志目前的状况似乎是彻底放弃了。有一些优秀的作家,由小说转向散文,有人将其归结为底蕴不够、想像力下降等各种原因,您怎么看?

韩:

张承志是个心里有大事的作家,精神性很强,对小说这种世俗化、个人化和单线叙事的文体不满意,觉得不顺手,应该说不足为奇。鲁迅较早放弃了小说,肯定有其深刻的原因。钱钟书能写小说而弃写小说,大概也与才华无关,只能说他另有志向。至于“底蕴”和“想像力”,眼下中年以上的作家基本上都有透支、甚至严重透支现象。能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大话?有些新作,也只是维持作者一种表面的规模和数量,常常是水多血少的那种。在这方面,我也有危机感,对自己不满意。

舒:

《孤独中有无尽繁华》和《夜深人静》收入了一些旧作,但是阅读时,不论翻到哪一页都能迅速吸引我看下去。我觉得这才是好小说。您对小说的评价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小说是好小说?

韩:

文无定法,很难有个好小说的行业标准。不过有些基础标准绕不过,比如标准之一,我归结为八个字:始于情感,终于人物。什么叫“始于情感”?就是对笔下的东西有感觉,有情感,有某种冲动,不是搬个理念或者技巧来哗众。什么叫“终于人物”?就是要落实于人物,把人物写得鲜活、结实、丰富,不能成为一些华丽的影子和流行的标签。没有这一条,玩结构、堆情节、秀文体,就都成了空中楼阁,画鬼容易画人难。

舒:

在您的创作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人类文明、对人性的思考。无论是《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或是《日夜书》,这种思考在不同的年代是否也有一些变化?

韩:

当然会有变化。这种变化,既是社会变化在产生逼压,也是自己知识和感受的变化在促成变焦。两种变化交错,差不多就是古人所说“文料”和“文意”之间的互动关系。比如《爸爸爸》加上语言哲学,才会有《马桥词典》。《马桥词典》加上中国的城镇化,才会有《山南水北》。正常的作家都在不断地做这种加法。写作就是吸收各种变化的过程,以便把感受积累做成一些“有意味的形式”,做出各种文字的形式感。

舒:

《马桥词典》《日夜书》《修改过程》……您不断地书写一代人的命运。您认为自己笔下的知青或77级大学生,有何独特性?在我的阅读体会中,感觉您是用了极简的笔法,但是每个人的命运折射出的国家命运却入木三分。

韩:

写明朝,写宋朝……这样的作品都是需要的。但写好现实,当然是作家最重要的职责,也最有可能写出逼真入微的质地。知青或77级是我最熟悉的一代,承载了从革命时代到市场时代复杂的社会变化,经历了大转型、大折腾、大悲欢。如果比对台湾、香港的情况,他们之间的差异就更明显。用小说里的话来说,这些人“理想的修辞”里早就伏有“世俗的语法”。这可以解释“文革”为何在中国迅速坍塌,市场和财富为何喷涌而出。他们后来在世俗的驯服下,是否还游走和燃烧理想的幽灵?能不能或多或少影响未来?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很多生活细节重要而微妙,构成了历史的具体纹理。回顾这四十年时,学者们去谈GDP,谈制度,谈大事件——文学家可能更应该看到台面下的人,看到人性的秘史,人们最容易忘记或掩盖的东西。

舒:

您从16岁下乡插队开始,一直在农村待了6年,那段知青生活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韩:

那几年插队,没让我成为工程师或外科医生,但给了我一个接触大自然和了解底层社会的重要机会,差不多就是特殊的“高等教育”。因为有那几年垫底,所以我后来进了城,进了文化圈,也多了一个参照角度。85年提出“寻根”,参与的作家大多有下乡知青或回乡知青的背景。为什么?因为这些人不论是厌恶乡村还是怀念乡村,都有一肚子翻肠倒胃和泥带水的本土记忆,需要一个喷发的载体。“寻根”就是这样的载体。从这里,你不难看出经历对写作的深刻影响。

舒:

作为生于湖南的作家,您的笔下无数次出现过湖南的山山水水和平民百姓。您如何评价地域对作家的影响?

韩:

一般人会注意作家笔下的民俗、风物、方言等等,那只是最表浅的层次。地域及其历史对作家的影响其实远不止这些。卡夫卡笔下有什么民俗?几乎没有。有什么方言?几乎没有。但他生长在波希米亚的犹太区,而中欧的排犹仇犹最厉害,基督徒们普遍认为犹太人应该对耶稣之死和欧洲的黑死病负责,就在他所在的街区,市政厅大楼上那四个塑像,其中犹太人代表最可恶的“贪婪”,其压力可想而知。因此卡夫卡退守于自我和孤绝,对国家绝望,对政治冷漠,其实有深深的“地域”印记。只是这一点很少被人们注意。

舒:

您是最重视文体探索的中国作家之一。是什么原因使您具有这样的探索精神?擅长在西方文学中汲取营养的作家在一段时期内成为先锋作家,但是另外一些人,外语能力强的作家,比如您,似乎走得更远。

韩:

西方文学是他山之石,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特别是在上个世纪,中国第一流的作家和学者几乎都在学外语,都在做翻译,因此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翻译质量总体上最高,使中国文学创作受益匪浅。但后来的情况有些变化。一是出版社热衷于抢档期,拼市场,粗制滥造者多。二是外语教学的应试化和功利化。我就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才子,词汇量不算小,语法点都精确,肯定能考出高分,但一旦离开课本,对很多寻常的历史和文化知识,常常是一脸茫然。有一次我说到自己的知青经历,说“农村就是我的大学”,一个学西班牙语的博士竟然拒绝翻译,似乎觉得这句话不通。这样的人来做文学翻译,岂不可怕?我这里的意思是说,语言不仅是工具,更是一种文化,眼下很多外语人才的文化修养不够。当年梁实秋建议每一个中国作家都来翻译一本外国文学,支了一招,但眼下实行起来太难。

舒:

有人说文学正在日益边缘化,正在陷入危机,甚至已经死亡。

韩:

全球化、都市化、精英化一来,作家们大多从以前各地域、各阶级、各行业的生活状态中连根拔起,其经验资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大大减弱,这是一个重大危机。流行意识形态给大家洗脑,好像大家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有共识了,对现实生活不再有“陌生化”的能力,不再有问题意识,又是一个重大危机。当然还有电子传媒的出现,深刻改变了文化生态,让很多作家不适应。比如一个精彩的段子,就是一段不错的文学,但这东西传来传去,经过了多手加工,那么该由谁署名?该给谁发稿酬?文学的产权制度是不是正在瓦解?一个有文学而无作家的“电子远古时代”是否正在到来?其实,在另一方面,当今人类又最感心灵无依,最需要文学来温暖和引导。所以我说文学不会死亡,只会变化。近期不可乐观,远期倒也无须悲观。

舒:

关于《修改过程》,二十多年前您就写过八万字,是什么原因触动您另起炉灶?当年也叫《修改过程》么?

韩:

当年的题目记不起来了。八万字的主要毛病是自恋,就废掉了。拉开二十多年的距离,用后事比对前事,才会有新的角度和聚焦。这么说吧,80年代有可贵的热情和勇气,但那时的精英心态也害人。有些老哥们甚至永远停留在那里,再没读过什么书,更没多少实践,几个招牌概念一直呱叽到今天,还动不动就怀旧,是挂勋章、上雕塑的那种劲头。在一定程度上,《修改过程》就是冲着那种心态去的。

舒:

小说由主人公肖鹏的一篇网络连载小说引起,可是我觉得,您采用的是开放式的写作,这种文体实验本身像是当下网络小说的写作,只是载体不同,网络小说直接在网络上连载,读者的参与甚至有可能修改人物命运,而《修改过程》则是您本人作为导演。多数网络小说,尽管读者有参与有互动,最终小说家还是要给出一种结局的。《修改过程》有AB两种版本,是不是您在写作过程中就举棋不定?

韩:

互动是网络写作的一个特点,也可以被我们吸收,至少是吸收一种开放式的态度。比如故意“穿帮”,交代素材来源,不时透露作者的谋划过程,甚至写出AB章让作者去自行挑选,这都是开放“作者权”,把读者拉进来,几乎是部分地参与创作。读者对此是不是感兴趣,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想更激进一点,在每一个选项展开后,再分不同的选项,至少造成三四个层级的“链接点开”,更接近网络的状态,但估计到最后不容易收拢,就放弃了。

舒:

这样的写作,有点戏中戏的感觉,用您小说里的话来说,这种把舞台延伸到后台甚至剧场外,打破小说内与外的界限,在曲艺传统里尤其多见。但是,您把写作过程当作写作对象的一部分,这种并置大虚/大实、大疑/大信的样式———固然在文体上不失创新,也有可能对阅读造成一定的阻碍。作品出版已经几个月了,目前读者和评论界有怎样的反馈?

韩:

反应各不相同。有人说读得吃力,多是些年长的、有点科班背景的。倒是年轻人大多说读得顺,甚至说一口气就能读完。到目前为止,销售情况也证明障碍不大。对待读者,我从来就主张写作时要照顾,但不要迎合,更不能惯坏。如果故事没写清楚,那是你作者的责任。如果故事读明白了,只是不明白这样写是什么意思,那是你读者的责任,作者管不着。我们看《流浪地球》那样的科幻电影,好多地方也费脑子,读小说就想那样轻轻松松?读得太滑溜了是否一定就好?有一点摩擦系数可能才是有效的交流。

舒:

为什么要把一部涉及真人真事的网络小说的写作作为引子?您在作品结构上是如何考虑的?我感觉这样的写作特别考验作家的智力,也考验读者的智力。

韩:

生活与文学好像是两回事,把它们变成一回事,像一个物理学里的莫比乌丝纸环,两面变成一面,会有什么效果?其实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差不多也是讲这个大道理。我这一次不过是用小说的形式,把虚与实、假与真双方互相依存、互相渗透、互相转换、互相塑造的关系,强调得更加突出一点,更加画面感一点,让人们都发现自己既在生活中也在文学中,如此而已。

舒:

语言非常精彩,既符合当时的语境,也有当下的特色,新老读者都会欣然接受。这样的语言特色自然流淌,是天然生成还是您刻意维护的?

韩:

动笔前会有个大体设计,因为是写都市、写大学生、写80年代,整体上会热闹和活跃一点。这不同于我以前写乡村题材,不能是慢板和小夜曲。至于具体写到哪里,就只能怎么顺手怎么来,跟着感觉走,贴着人物性格走,该静的时候静,该闹的时候闹,该文的时候文,该野的时候野。

舒:

小说中有多处方框,有何暗示?必须要以这样的形式呈现所要表现的“内容”?

韩:

有省略号,有留白,都能表达隐去不说的意思。但“不说”有多种情况,有不必说,有不能说。留方框显然更合适表现后者,《金瓶梅》里的方框也是这种,可强化一些视觉刺激。显然,一部意在表现“修改过程”的小说,有必要保留或暗示一些修改痕迹,就像网络里折叠、屏蔽、打马赛克、拉黑名单什么的,留不留下这些处理痕迹,味道不一样。

舒:

《修改过程》提供了不同的人物命运结局的可能性,这样的创意有怎样的隐寓?按您的说法,小说里的一些人物确有其人,您担心自己会像小说中的肖鹏一样惹来许多麻烦吗?

韩:

我的本科同学有个微信群,我没用微信,但借老伴的微信在那里发过消息,可见我不担心老同学来读小说。小说里有些老同学眼熟的素材,但几个人物原型与这个班几乎无关,即便有哪个鼻子、哪个耳朵、哪顶帽子似曾相识,大家好歹都是中文系毕业的,知道文学是怎么回事,哪会大惊小怪?

舒:

小说最后的附录一附录二,注明“班会筹备小组撰稿2007年1月第三稿”,是真是假,我也搞不清楚了。这提纲,真是十年前写的?似乎没有这附录,小说也是完整的小说。特别希望了解您的想法。

韩:

我给班庆聚会确实写过一个视频脚本,也确实写在2007年,连题目都是这个《1977:青春之约》。只是我这一次,把几个小说人物插进去,可能让有些同学吃惊:哪来这几个家伙?捣什么乱呵?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附上这个脚本。也许,这样做可以扩展一下小说的背景,留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线头,也可把大实/大虚的关系推到一个更加紧张的程度———但愿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舒:

第十八章《重新开篇》是一个反转,到十九章《现实很骨感》,更有穿越式的与惠子的一番对谈,完成了对文学等的哲学思辨。您认为这一章在全书中起到什么作用?

韩:

这一章是点题,把有关思考打个结。其中,从“事实”中剥离出“可知事实”,借以凸显文字的功能,自以为在认识论上是可以敲黑板、划圈圈、给高分的,能与一些哲学前辈对上话。比如维特根斯坦等人就不大注意这种必要的剥离。接下来,可知事实也不等于已知事实,只是构成了认识起步的门槛——正是这个“门槛”搁置了黑暗的史前时期,还有知识边界以外的一切。你可能注意到,在这一章里,我还忍不住捎上了两个串场人物,一个是志在赚快钱的网络写手,一个是无奈改行的研究生。两个孩子或创作或研究,都在往“文化产业”的大道上狂奔,其实是朝我最担心的方向狂奔。我的意思是,这种“产业化”如果失控,会不会是文字和文学的至暗时刻?假新闻,烂小说,文凭工厂,文化泡沫等等,会不会是文明的慢性自杀?

舒:

您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但这种思虑在浮躁的时代,多少显得微弱,隐藏在小说里的声音又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呢?您对此是否也有一种失落?还是听之任之?

韩:

大变革都是危机和灾难倒逼出来的,非人力所为。但千万个微弱力量的逐渐积累,能使到时候的变革更成熟一些,更顺利一些,更有建设性一些,而不是相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者说成事在势。真正现实主义者对理想的态度,是既不夸张也不放弃。

舒:

无论是所谓的成功人士马湘南,还是命运多舛的史纤、毛小武,结局都令人唏嘘,亡的亡,病的病,是悲剧式的人物。是命运还是故事情节让他们必须有这样的走向?很想了解您在写作时,是怎样的心态?

韩: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财富梦,权力梦,情色梦,颓废梦,英雄梦,家国梦……每一个梦其实都有风险,都有酸甜苦辣,都可能大起大落和阴差阳错。连马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张狂的土豪,一个高冷的精英,作为80年代的一种延续,是否也构成了回过头来对80年代的不同追问?我这次写作,差不多就是跟随他们追梦。有时同他们一起笑,有时同他们一起心酸和流泪,常有百感交集。也许伟大的时代最多这种纠结。当年狄更斯写《艰难时世》,雨果写《悲惨世界》,马克·吐温写《镀金年代》———听听这些书名吧,也许正因为那些“艰难”“悲惨”“镀金”的人生悲剧,正因为能直面这些悲剧,才撑起了历史上西方那个高歌猛进的大时代?

舒:

小说中,“文学”是被嘲笑的对象,无论是肖鹏还是《修改过程》的叙事者。肖鹏对作家们也极力嘲讽,他们好像更喜欢聊版税、评奖、文坛八卦,聊足球和古董,聊文学本身反而变得稀奇。从文学传统、写作技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文学生态,做了一次远距离评判式的全方位检视。林欣在聚会记录片中有一个配音:“在很多人看来,林欣的失望就是文学。不是吗?文学是人间的温暖,是遥远的惦念,是生活中突然冒出来的惊讶和感叹,是脚下寂寞的小道和众人都忘却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约定……”您对“文学”失望吗?您对文学的认识,应该也发生很大变化吧?

韩:

我说过,文学是一种必要的危险品。说危险,是因为它总是冒充生活,实际上很可能曲解、矫饰生活。说到必要,是因为若无广义的文学,若无文字这种工具,人类就会退化为猴子,一切知识和文明都无从谈起。这个人间还值得我们待?换句话说,文可载舟,文可覆舟,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历史上一批又一批的“文青”,开口就酸,动手就错,总是在生活中碰到头破血流,构成了文学的沉重代价和凶险后果。但人类的一座座精神高峰,又总是浸透了文学的血质。这是一个悖论,得话分两头说。

舒: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网络小说被传统文学纳入书写对象(也许这么分类不太准确),还不多见。我想您至少关注了网络文学这个庞大的群体和他们的高速写作。您怎么看待网络文学?

韩:

“融媒体”是发展大方向,这意味着以后作品都是亦“网”亦“纸”,严格地说,所谓网络文学和纸媒文学的区别将很快消失。剩下的区别,还是回到严肃文学/通俗文学——这些概念不够准确,暂时用着吧。李敬泽有个看法是对的,说网上的类型小说其实就是通俗小说,不过是把以往的张恨水等等做得规模更大了,传播得更快和更广了。只是对于我这样的一般读者而言,这个规模已大到没法看。据说一百万字在那里才算“短篇小说”,字数动辄数千万、过亿的司空见惯。那还怎么读?不读又哪有发言权?有一次我见到几位网络作家,问他们互相之间读不读作品,没想到他们也摇头(这一点我已写进小说)。那么他们除了说说自己,对网络小说看来也没多少发言权。在这里,我们只能猜测,做什么都分上中下,新的通俗文学将来可能出大作,出高峰,但肯定也不会是大多数,都超过张恨水。这同过去的纸媒文学一样。我们没必要一见互联网,就以为是文学的阿里巴巴来了。

舒:

听说有些网络写手在使用相关软件写作,比如要写战争,软件就会提供若干有关战争的描写。高科技发展对于时代对于写作者以及其它领域来说,大家都能意识到是双刃剑,但置身其中,恐怕很能超拔。面对这样的发展迅猛的科技和文学生态,您有危机感吗?

韩:

他们就不怕电脑给你一个“查重率”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借助机器的写作每发展一步,可以肯定,借助机器的检测手段也会更进一步,将来完全可能出现有关“查模(仿)率”、“查近(似)率”、“查借(鉴)率”一类软件。有句老话,天下文章一大抄。文抄公们过去不少,将来也不少,似乎永远构成了文坛庞大的底部,只是他们钻营成功和挨打出局,其形式都在高科技化,如此而已。

眼下情况是这样,诗歌字数少,比较容易建立大数据样本库,因此机器人“写诗”似乎进展最快,三四流的诗人,包括文抄公,可能很快就要没饭吃了,会死得最早。小说的字数太多,数据库建立不容易,但这个问题也是可望解决的。到时候小说界的文抄公必因人工智能而暴增,但也必因人工智能而逐步冷却,至少是处处被查,举步艰难,好日子不会太多。这就是说,不论发展到哪一步,哪怕机器的“学习”能力不断提升,但仍然只能依托数据库,即数字化的人类经验积累,进行一种跟踪性、低价值的工作。

这当然也意义重大,当然了不起,是历史上继机器替代人类体能之后,机器进一步替代人类的部分智能,特别是逻辑化、技术性、可重复的那一部分智能———但愿我们都能紧急行动起来,不再把这部分智能当饭吃。问题在于,人类永远需要高价值、创造性的工作。若谈到文学艺术,像莎士比亚、卡夫卡、曹雪芹、鲁迅那种,恰恰是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中的天马,是无所依傍和不可重复的唯一,超出了人工智能的机制原理。数学既不能万能,艺术创作就死不了。其实,至少到目前为止,不光是文艺,就连餐饮、物流、制造、医疗、建筑、财会、法律等领域,人机结合模式中的引领者和主导者,还是人类优秀的大脑。人们在某些技术商家的舆论忽悠之下,在工具理性一根筋的狂热面前,大可淡定一点。这也是我们高度重视人工智能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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