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勇 访谈整理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图1 林建祥(左)与作者合影
访谈整理者按林建祥,1928年9月13日出生,福建福州人。1946年毕业于福州英华中学,随后于1947年考入清华大学数学系,院系调整后进入新组建的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注本文在此处之后将北大数学力学系简称为“数力系”。,曾担任系党总支书记。在系里工作32年之后,林建祥曾到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访学一年九个月。回国后转入北大计算机研究所,在2000年又随北大电教中心转入新成立的北大教育学院教育技术系工作。本文主要基于笔者与林建祥先后进行的10余次访谈中的一部分(见图1)。
受访人:林建祥
访谈整理人:张勇
访谈时间:2017年9月27日—12月14日
访谈地点:北京市海淀区林建祥教授家中
张勇(以下简称“张”):1947年您考上了清华大学。对于当时清华大学数学系的教学、科研、师生等情况,已有学者做过研究。除了学数学之外,您在清华期间还参加了哪些活动?
林建祥(以下简称“林”):我报考清华也是有原因的。我曾接到了王世钧[注]王世钧为光绪三年的状元王仁堪的孙子,是林建祥在英华时的同学,1946年考入北大政治系。从北大寄来的信,他讲了北京抗暴运动,认为我们今后都是国家的栋梁。由于他的鼓励,并且我们也受了英华同学中间革命氛围的影响,大家坚决要到北方来。另外也是因为在北京的同学多,除了王世钧、严家驩[注]严家驩的父亲严寿华为严复的堂弟。严家驩是林建祥在英华时的同学,前者在英华又念了一年之后在1947年考入北大。严家驩在抗美援朝中牺牲,现在北大还有他们的烈士纪念碑。,其实在前一年,我的同学李恩至被清华先修班录取了,还有一个从唐山交大考到了清华。实际上我们班还有到北大的,人大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高放(1946年从福州英华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解放前清华的社团多得不得了,大多都和学生运动与社会运动有关系。但有个学生自己组织的社团,跟自然科学有关系,大概叫“科学新生社”。他们出壁报,主力是物理系的学生,但数学系的也有参加。它宣传辩证唯物主义,高年级时我们开始从辩证唯物论的角度看待数学。后来我关心计算机,跟这个也是有关系的。我还记得它强调中国当时的自然科学由于各种原因都不符合国情,应用数学非常弱,学了理论数学也不能给国家起到什么作用,跟工科也联系不上。所以它倡导要创立新学科,把应用数学发展起来,从这时开始我接触了应用数学。华罗庚从国外回到清华数学系,跟学生见面时就宣传了计算机,他不一定直接做计算机方面的工作,但在美国的经历影响了他的思路。
1948年暑假我还去沧州泊镇的解放区呆了一个月,回来就入党了,时间大概是9月份。入党前差不多所有学生运动我都参加了。解放后,大概是从1949年秋天开始,我就负责清华理学院学生中间的支部副书记,那时何祚庥是书记。理学院当时有5个小系:地质、生物、心理、数学、气象,物理与化学是比较大的系,我当过5个小系的支部书记。
1950年华罗庚刚回来,有段时间受到了清华的冷遇,丁石孙还有机会去听他的讨论班。我当时在河边听过华罗庚讲法国的伽罗瓦决斗牺牲的事,他同时还讲了计算机多么重要。华罗庚回来的第二年,我毕业留校。当时正进行“三反五反”和套在其中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数学系批判段学复、华罗庚、徐利治。
张:您1951年从清华数学系毕业,那一届清华数学系的毕业生如何?
林:我这一级入学时有30多人,第二年只剩下7、8个。转走的学生到了物理、工科、医学……我想他们最初可能也不是为了报数学系,后来分数不够就录取到了数学系。能进清华的话,内部之间再转系就很容易了。丁石孙那届毕业的还多一点,到我这届毕业时最后就2个人了。三年级时有4个人,张运模前一年就到大连海校去教数学了,杨奇安没毕业的时候就到军委总参去搞密码了[注]林建祥后来表示:“杨奇安和张运模提前调走,先到大连和总参工作。杨奇安之后还到波兰做过外交方面的军事参赞,后来转到郑州。”。
后来,程民德跟我说他问过郑之藩为什么把我留在清华。郑之藩对于学生的录取与毕业出路都比较了解。虽然我在清华后来没有花太多精力去认真钻研数学,但郑先生知道我入学录取分数是很高的,段学复也信任我。毕竟我在厦大念过大半年的数学,使我对于数学的基础课有了比较高的理解,有点像现在流行的“复读”。生物系的教员李建武是当时清华党总支的组织委员,后来他说总参多次指名要把我调去,不是调杨奇安。清华没有放人,可能是考虑到数学系需要党员干部留给自己用,这个事情文革后杨奇安也告诉我了。
张:张世龙[注]张世龙(1929—2008),1952年任北大教学研究科科长,1956年调任数力系,参加了我国第一台自行设计制造的大型计算机119机和北大红旗机的系统设计,北大计算机专业的创始人。曾回忆和您一起搞过院系调整工作([1],页37),谈一下您的亲身经历。
林:张世龙代表燕京大学参加校一级院系调整工作,我和段学复代表清华参加系一级的院系调整,很多想法是校一级商量完之后传达给我们。张世龙在院系调整时对数力系很重视,一有好的想法就传给我们,他跟我们数学筹委会的6个人[注]清华派出段学复、林建祥,北大派出江泽涵、刘世泽,燕京派出徐献瑜、吴文达。都很熟。
当时我们6人开了第一次见面会。上面传达了学习苏联的精神,数学之外还要有力学,是否同意成立力学专业是一个大问题,数学和力学在莫斯科大学是放一起的。当时6个人有一点是有共识的,作为数学的研究环境,一定不能光靠一张纸一根笔了,一定要有计算机这样的实验设备。我还是学生时就受了应用数学方面的影响,华罗庚回国后一直讲计算机很重要,他们应该也受了影响。这为后来计算数学专业的成立打了基础。
张世龙在院系调整中领导我们的时候,讨论过苏联的教学计划。开始大家有一些顾虑,苏联数学从彼得大帝时期大量向法国等欧陆国家学习,所以也怀疑苏联的教学计划该不该学。但很快就得到结论:苏联的数学非常严谨,还是相当不错的。
1952年七、八月份,在我们6人的筹备过程中,关键就是学习苏联的教学计划,每门课都要有着落。我们当时有苏联的教学大纲,什么人能开什么课,自然就到了人事调整。也就是什么人要留在新的北京大学,什么人要外调,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取得一致看法的话,合并的方案是出不来的。合并后的系主任,从三个原先的系主任来挑。我们内部商量达成一个共识,组织上面还有一个意见,后来上下的意见是一致的,最后明确了系主任是段学复。段学复相对于其他两位来讲,年轻也有干劲。系秘书的讨论开始是定吴文达,因为张世龙和吴文达比较熟,很多东西都是通过吴文达传达。那时出更多主意的是吴文达而不是我,张世龙是从教学研究上来领导我们。我再补充一点,数力系院系调整中许多人事关系的调动也都是吴文达先出的主意。例如分配方案,清华调过来的12个人,吴文达事先是心中有底的。
张: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您来到北大数力系,简单聊聊系里工作整体运行的情况。
林:后来吴文达兼任了程民德领导的分析教研室的秘书工作,他表示同时干系秘书太累了。我当了系秘书是在第二年(1953)的春天以后。1953年秋天我担任数力系教员支部书记的工作,这样党组织和系行政完全对接起来了。
项子明后来又回北大当党委书记了。高校支部工作应该怎么做,他曾讲过三点:(1)服务于中心工作(全面学习苏联);(2)做好群众组织领导:工会、学生会、团支部……(3)党的发展。我认真执行这三点,还写了一个计划,上面认为很符合要求就在全校发下去了。系主任抓系里全面工作,我就以系秘书和教员支部书记的身份保证能够执行。民盟开会的话,段学复可以直接在民盟会上说,丁石孙就用民盟组长的名义保证大家要认真学习苏联。
后来有“秘书专政”的说法,是说系秘书身上的事太多,就有了业务秘书一说。江泽培大概1954年就做业务秘书了,他业务非常好,后来还派他去苏联进修概率论。数力系敢于跟学校建议说一个秘书不行,因为业务深入后,我是担任不了系秘书的全部职责的,毕竟那时我只是一个助教。
1954年,北大党委要选代表去参加北京市第一届党代会,我代表数力系被提名为党代表。而且1956年第二次党代会的时候,又提名我,后来我坚决推了,因为那时我们有机会去搞计算机和计算数学了。这标志着北大党委是肯定了数力系的工作。当时北京市委大学委员会派了干部专门来采访我,并写文章去讲系里的情况。
1956年,我开始担任数力系的党总支书记。当时数力系的学生成倍扩招,力学还有工厂。段学复长时间在西郊宾馆做规划[注]指1956年我国制定的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所以增加了丁石孙这个系主任助理。我就脱开身了,整个系的机构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秘书了。后来系里还增加了负责教学的秘书、负责行政的秘书……姜景熙做教务员非常熟练,当时我们大胆向学校提出改革意见,别的系也跟着慢慢变了。
当时系里的各项工作都是北大的样板,丁石孙后来成为民盟中央主席。综合起来,这些串起来都是有关系的。
张:当时系里的知识分子政策如何?
林:丁石孙民盟组长的工作做得很到家,他曾经回忆过一些[注]丁石孙回忆:“数力系重用了业务较强的年轻人,还形成了尊重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良好氛围。而当时北大有些系用的是业务不太强的党员,年轻教师跟教授的关系也比较紧张。”详见参考文献([2],页156)。,但也不全,我补充。开始党员少,主要就两个民主党派,民盟和九三[注]江泽涵、段学复、徐献瑜、戴文赛、吴光磊、胡祖炽等是民盟成员;庄圻泰,江泽培等是九三学社成员。,涵盖了主要的教学骨干,问题就是发挥他们的积极性来执行莫斯科大学的教学计划。
1952年寒假前,北大党委布置了任务,所有教员重新评级,其中最重要的是评二级以上的教授。一级是周培源和江泽涵,江泽涵是我们自己评的;二级是段学复、程民德、徐献瑜……目的就是把原来知识分子比较低的工资提高。一级教授的工资是200块以上,二级教授是将近200块,讲师大概就到了90块。我们助教是46、56块,我们固然比较低,但还是有奔头了嘛。
我们当时把很多非常好的学生给老教授带,让他们觉得还是有希望的。萧树铁是申又枨培养的微分方程的研究生,闵嗣鹤培养了潘承洞……我当了教员支部书记以后,要把思想改造中的很多消极因素变成积极因素。我们多次和教员们谈心,看看哪些问题心头有疙瘩,要一道向前看。
张:1949年后我们学苏联,教学方面势必要改革。谈谈您当系秘书时这方面的情况。
林:1953年春天,江隆基已经到北大了,任务就是学习苏联教学改革。江隆基通过校长办公室,在学期开始将一套细化的计划就布置下来了: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
微分方程、概率统计等都是要大力建设的。概率统计就一个许宝騄,许宝騄身体不好。几何、代数、分析,一年级开课是没有问题的,但高年级很多专门化课程还是要建。按照苏联的教学计划,当时数力系还有大量课程都开不出来呀,还有一批新东西:教学实习、数学史……
那时教研室发挥集体的力量,互相合作集体备课,大力地学俄文,夜以继日地翻译了一批教材。高教社对数力系的这些书是给了相当高的评价。讲课之外还加了习题课的环节,后来考试也由笔试的百分制改为口试的五分制。口试的时候不一定问什么问题,经常追问,一步一步深入,现在来看口试也有一定意义。当时一个一个到黑板前过,老师也很累,所以就要动员大家要有思想准备,行政上要保证。我们慢慢丰富了教学环节。
张:您提到了“数学史”,当时数力系开过数学史这种交叉学科的课程么?
林:江泽培聊天的时候屡次说我们的学习好像变得面太窄,比方说要跨学科。他能够不断地想这种问题,在这方面我这个系秘书就不够格了。
段学复老提我们应该要有数学史这个科目。数学史就是研究整个学科的来源、发展和方向,但是数学史一直没开起来。1952级的学生杨慈孝[注]杨慈孝为著名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杨钟健的儿子。杨慈孝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详见参考文献[3]。56年毕业留下来,愿意研究数学史。因为在学生时代就知道他在这块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所以就把数学史交给他,希望他有兴趣来搞数学史。杨慈孝一开始好像是放在计算数学教研室,搞数学史也要有一个归宿嘛。后来他的身体不太好,也受了影响,不能全心来做。1959年我受批判的时候,他也被批判了,我、丁石孙、杨慈孝三个人被开除党籍,所以搞数学史这个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当时我国高校体系仿照苏联废除了学院制,在系下面新增的“教研室”以及高年级的“专业专门化”([4],页12—24)是新鲜事物。数力系教研室起初的发展如何?
林:我们一开始就非常关心程民德的分析教研室,里面所有教师都很认真。程民德和吴文达费了很大力气,分析教研室后来是很有成绩的,作为一个先成立的重点教研室,北大就用它作为示范。几何、代数、微分方程等晚一点才成立的教研室就要跟着学,再有一个民盟作为核心,其他事情就好推动了。教研室强调里面的教员要合作做教学和科研。一个教研室要开几个专门化,专门化里面要开多少课程,这也是慢慢具体化的。程民德在数学分析教研室比较早就接受了,因为真正做过科研的人对专门化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这就好比数学研究是越来越细的。
张:学习苏联的过程,分析方面确实占了很大比重。教研室下设的各种专业专门化,据我所知是越开越“专门”([5],页12—13)。关于这种“专门”与“细化”,数力系的毕业生杨乐也曾经谈过一些看法[注]杨乐,1939年生,江苏南通人,数学家,中科院院士。数力系1956级学生杨乐说:“……那时的专门化确实搞得很专门,现在来看也不见得很妥当,还是应该在分析、代数和几何这三方面都打下比较好的、比较宽广的基础。那时分析这支应该说还是比较强的,代数和几何相对说来比较薄弱一些……”详见参考文献([5],页12—14)。,您怎么看这种“细化”?
林:建国以来,分析很重视,分析、方程方面付出的要比几何与代数多[注]数力系1957级学生孟道骥表示:“就我所知北大数学力学系数学专业的54、55、56、57和58这几个年级都没有开抽象代数这门课。”详见参考文献[6]。,这个对不对,当时也没有人这样去想。后来到1958年前后,就变成一些学生去批判老师了,老师还能够想这一类问题吗?
我现在回忆,在当时那几年,教研室下面的专业专门化越分越细,是否合理的问题没有机会认真考虑,这是值得深入讨论的。那时候普遍认为专门化越分越细不是更好吗?能够表示北大真正的水平嘛,顺着国家的形势就办下来了。对于专业专门化,开始是接受。因为你先怀疑的话,就没法做了,在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分得这么细的利弊。当时上面布置要开专业专门化,没有太明确细不细。
假如当时数学专业已经开始比较深地来怀疑开设的专业专门化了,但是力学专业还在建设中间。因为力学最开始只知道有流体力学、固体力学,这些大家都比较容易想到,所以力学那边还需要开更多的专业专门化。后面要建立一般力学、理论力学……力学是不是还有更多应该要开的专门化却没有开出来?数学当时还在胡世华的建议下开了逻辑专门化,把吴允增从哲学系调过来。也就是说当时哪有精力去真正讨论这方面的事。
在我当系秘书的时候都没有条件去考虑这一类带有深刻学术方法论的问题。其实真正学数学的人在几何、代数、分析的理解上应该是并重的。专业专门化的设置搞得这么专门,只上自己方向的专门化课程是不合适的。
张:您当时属于哪个教研室?
林:我先后在很多教研室都呆过,不断地变化,所以我是一个“杂家”。开始职称是助教,做的工作大体都是习题课,不会让讲课的。
第一个是几何教研室,当时几何教研室有江泽涵、吴祖基[注]吴祖基,1915年生,南京人,毕业于浙江大学数学系,研究微分几何。在清华时教过林建祥微分几何课(大四),后因院系调整来到北大数力系,1958年调去河南支援郑州大学数学系。、吴光磊[注]吴光磊(1921—1991),黑龙江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研究整体微分几何。1946年复校后进入清华大学,教过林建祥高等几何(三年级)并指导其毕业论文,1952年院系调整后进入北京大学。、裘光明、我。1952年吴光磊教解析几何的时候,我管解析几何的习题课。吴光磊后来对布尔巴基也很有研究。
第二个是微分方程教研室,关键是申又枨、胡祖炽。其他都是年轻的,比如丁同仁、孙小礼,后来还有萧树铁等。那时丁同仁上微分方程课,我带习题课时认识了石青云,她做题快极了。人家还没做完呢,她做完后笔就放到耳朵上,表示:你看我都做完了。
图2 林建祥参与翻译的《快速电子计算机》
第三个是计算数学教研室,有徐献瑜、胡祖炽、徐翠薇等。最早的学生是陈堃銶,杨芙清没回来的时候,程序设计一直都是陈堃銶在做……我最早讲课时是讲计算方法,我们还曾经翻译了一本布斯-布斯的书[注]吴允曾、胡祖炽、张世龙、林建祥翻译的《快速电子计算机》(科学出版社,1958)一书,原书名为“Automatic Digital Calculators”(A. D. Booth, K. H. V. Booth)。。
第四个是分析教研室。在20世纪60年代初,我帮助邓东皋辅导数学分析习题课。
最后又回到计算数学教研室,丁石孙为我恢复名誉后,明确说让我帮着把计算数学振兴起来,到卡内基梅隆之前都是在计算数学教研室。
张:聊聊吴光磊对布尔巴基有研究这件事。
林:吴光磊在文革后期把布尔巴基学派历史的整个材料整理了,邓东皋也支持他。布尔巴基学派还是很有创新意义的。吴光磊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数学界的精英很多都消失了,后来能够重新恢复法国数学的辉煌,就是因为有布尔巴基学派的一批人。他后来还说布尔巴基做得非常严格,参加的年轻人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和训练,后来迪厄多内(Jean Dieudonné)[注]迪厄多内(1906—1992),法国数学家,布尔巴基学派的骨干,在拓扑、代数、分析、代数几何等领域有重要贡献。等都是非常有基础和底气的人。文革后期将遇到这种情况的中国要是想恢复数学大国的地位的话,可能也需要走这么一条路,吴光磊在数力系多次说明他的见解。
张:长期以来北大数力系知名的教授都教低年级的基础课([2],页78—81)。建国后似乎数力系的重点放到了教学和培养师资上,而科研受到了政策和政治运动的影响,段学复对此也有过解释[7]。科研是从何时开始搞起来的?
林:是的,很多都在第一线。后来多届毕业生都说他们之所以成才跟基础课非常好很有关系。学校也是提倡的,但要求不是铁打的,各个系做得不一定都好。数力系一开始就形成了好的传统并坚持了下来,“文革”以后还是非常好的教员教基础课。
一开始不让搞科研,那时候是没办法。我们教材都没有,哪有时间做科研。最开始鼓励教学是大家集体的共识,因为教学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能力去做科研呢?所谓“搞科研是为名为利”,其实是说教学都没搞好就搞科研……如果教学做得不错的话为什么不让你做科研呢?但各个教研室的情况都不一样。恢复科研,重要的是让讲师、助教都有科研方向,而且能够组织讨论班,这要有一个过程。
数学分析教研室在1952年一年的时间內,教学已经有准备了。培养三年毕业的张锦炎和徐翠薇也花了很大的功夫,她们担当习题课没有问题。到1953年以后,教研室除了程民德之外还有闵嗣鹤、庄圻泰、江泽培、陈杰、吴文达、董怀允……从教授到助教,在这样的人员基础上就有条件开展科研了。
恢复科研是从1953年秋天程民德的多复变讨论班开始。1953年春天的学期开头,程民德写了一个非常详细的教研室计划,把教学、科研、培养年轻人等做了一个全面的筹划,递上去以后江隆基就批准了,要向全校来推广。多复变的科研计划也包含在内,主力是程民德跟闵嗣鹤,好像庄圻泰也参加了。多复变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方向,华罗庚在数学所也搞多复变,而且吴文达和董怀允[注]这里林建祥回忆疑似有误。殷慰萍写道:“……在华先生吩咐下,陆启铿写了一份讲义‘多复变函数与酉几何’。并叫陆启铿主持讨论班,由钟同德、龚昇以及北大的董怀允、陈杰轮流报告……”详见参考文献([8],前言ii)。两个人都曾经去上华罗庚的多复变讨论班。其他教研室都跟着慢慢恢复了。段先生的代数方向的科研比较容易就恢复了,丁石孙和聂灵沼在科研方面是可以做的。
当时张世龙在博雅塔边上还反复问我“你们到底有没有条件开展科研”,我的意思是说分析教研室经过一年的时间应该是有条件的。当时上面也开始提倡做科研了。
张:段学复、程民德、丁石孙,再加上您,可以说负责了数力系的大部分工作,他们和您都是从清华来到北大,简单聊聊您和他们之间的交往。
林:我入学清华的时候就跟段先生认识了。一到北大我就跟丁石孙在镜春园78号在一个房间住了一年。他们做的工作之前也谈到了,我补充几个事吧。
我做系秘书时,程民德的分析教研室做得非常好。1953年秋天有一个海淀区人民代表的选举,我们数力系花了相当大的力量帮助程民德竞选。他作为海淀区第一届的人民代表,使北大的成绩在海淀区能够有所反映。这个事情表示北大党委对程先生还是很信任的。
最近张恭庆提议的程民德先生的百年纪念会[注]2017.10.26—28,北大召开了“调和分析及其应用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程民德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我对刘和平说:“你如果来办会的话,就可以去请一批人,不限于数学出身的。程先生的影响已经不仅仅是在数学了,信息科学学院中智能科学系跟程先生紧密相关[注]这里指的是程民德和石青云在模式识别等领域的巨大贡献。。”还有就是力学也跟程先生有关。力学开始没人管,程先生后来是数力系的副主任,最开始抓力学的就是程民德,这是系主任中间的一个分工。后来王仁提上来了,程先生的责任稍微轻一点,但他对力学仍旧是非常关心的。
张:数学专业还有三校的教授为基础,但力学专业基本上是白手起家了吧?
林:建立力学专业有一个时间过程。第一个是周培源,周培源在学校担任教务长,还是力学教研室的主任。他把陈耀松从清华带过来做研究生,还有一个叫叶开沅,这两个人当时都是研究生。陈耀松是教研室的秘书,真正管事的开始是陈耀松。后来程民德做副系主任以后,才有分工管力学。第一波力学的课程是靠钱敏、赵仲哲、吴林襄等人开出来的。当时研究生先招进来了,但是没有人带。到了54年别洛娃(Александры Васильевны Беловой)[注]别洛娃(1916—2008),苏联人,列宁格勒大学数学力学系空气动力学教研室副教授。1954—1956年在北大数力系担任顾问,进行教学指导工作,为力学专业初期发展做出了贡献。来了,她带了7个研究生:徐复、杜珣、是长春……1956年前后从美国又回来了一批专家:周光坰、王仁、孙天风、董铁宝……
张:您对别洛娃有哪些印象?
林:陈耀松跟她交流更多。我关心的就是别洛娃帮力学把风洞建立起来了。她固然讲的是理论课,但是实际上北大把风洞实验室建立起来,她也是花了很大功夫的,这是第一点。别洛娃把莫斯科大学力学专业的风洞图纸拿过来了,周培源、钱伟长等人一起来审核是不是应该建这样一个风洞,后来找到了经费和地点。陈耀松在数力系建了工厂,做风洞这个影响比较深。第二点,她把习题课在苏联到底是怎么做的,原原本本给数力系年轻的教员做介绍,后来我们就做得比较规范了,更多是段学复跟她接触。别洛娃这个人在列宁格勒围城的时候,竟然有那样一个经历:她在围城的时候是幼儿园的园长,能够把那些小孩都保护起来,这是近年怀念别洛娃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注]2016年北大工学院举办了“纪念别洛娃诞辰100周年座谈会”。。
张:除了数学和力学专业外,大概在1956年,数力系建立了计算数学专业,谈谈筹备伊始的情况。
林:最早在院系调整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时达成的共识我已经说过了。另外还有就是因为科学院已经决定要搞计算机了,然后得有一大批使用计算机的人啊。这批人谁负责培养呢?北大跟科学院有一定的默契,就是北大培养人。
1955年冬天的时候,关肇直[注]关肇直(1919—1982),生于天津,研究泛函分析、现代控制理论及应用,中科院学部委员。1950年代他为北大数力系开设了中国第一个泛函分析专门化。详见参考文献[9]。曾经来北大,就是我接待他的,我是当事人。关肇直的意思是讲“科学院领导已经决定要真正搞计算机了,因为数学所回国的人里已经积累了这方面的专家了,比如吴几康、夏培肃等都在数学所,准备把这些人从数学所调出去,独立成立一个所……所以希望北大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建立计算数学专业,赶快培养会用计算机的人才”,那我说我明白了。接待以后我就把这个意见迅速传给段学复和程民德了,因为院系调整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有共识了,所以不久就建立了。关肇直这个事是很自然的,他以友好的态度来协商。如果北大来做的话,就是徐献瑜领导。
华罗庚回国以后几次到苏联去,每次回来都说中国的计算机一定要搞。1956年我们那次去苏联开会也是水到渠成的,如果没有机会到莫斯科去走一趟,那我们也不会有关于计算机的新见闻。我们一回来,因为十二年规划,苏联的专家就到中国了。他们在中国做很多活动,就包含讲计算方法课、程序设计课……实际上苏联已经派了他的专家帮助中国去建立计算机、计算数学专业。很明确的是,建立计算数学专业跟十二年规划也有关系啊。
从苏联回国以后,就要真正建立计算数学专业和相应的教学计划了。应该说1956年下半年计算数学要调动人,北大自己的学生调一批,然后从4个其它大学调一批学生[注]1957年北大计算数学专门化第一届毕业生由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东北人民大学、武汉大学数学系31名学生组成。。1956年的秋天,学生就开始慢慢集结了,根据教学计划就要准备课了,计算方法应该是胡祖炽第一个开的……
张:您提到了去苏联,是指在1956年3月12日至17日,您和闵乃大、胡世华、吴几康、张效祥、徐献瑜参加的那次在莫斯科召开的“苏联数学机械与数学仪器制造发展的途径”会议[10]吧?
林:是的,整个在苏联是两周的行程。许多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参加:罗马尼亚、捷克、波兰……真正的俄文实际上是听不太懂的,印象更多的是组织去参观苏联的计算机。苏联做到了大概每秒1万次,给我们展示每一个部件并说明运转是正常的,这样才能在社会主义国家面前展示苏联是老大哥嘛。当时有讲解员给我们详细讲各种“插件”的重要性、“双稳态”“程序库”……这些是做计算机时最基本的元件和原理,在工程上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是我们搞数学的人完全没有工程概念的话,是不知道这个价值的,程序化和工程化这些东西在我们那个年代是不容易理解的事情。
苏联的见闻还牵扯到另外一个人,叫黄敦[注]林建祥告诉作者,黄敦之所以俄文非常好,是因为去苏联留学前曾在哈工大学习过俄文。黄敦1956年获得莫斯科大学力学数学系副博士学位,回国后便一直在北大任教,流体力学专家。。当时他正在莫斯科大学力学系读研究生,他讲了大量在莫斯科大学所接触到的新信息。黄敦全程陪我们,因为我们的俄文不行,所有的谈话都是由他翻译的,使得我们在苏联的收获是非常大的。在莫斯科呆了一周时间,这个会开一两天就过去了。会议结束以后参观莫斯科大学数学系,我、徐献瑜、黄敦三人去拜访莫斯科大学那些教授。
从苏联回来以后给系里的汇报是我起草的,因为徐献瑜一回来马上就到西郊宾馆去做规划了,这是更高一层的任务。
张:徐献瑜去参加1956年我国的十二年科学远景规划[12],是周恩来在知识分子会议上发言之后。“向科学进军”在数力系有何反响?
林:数力系在核心组有3个,江泽涵、段学复、徐献瑜,这个我知道。段先生经常不在家,去搞规划那是很长时间啊。当时在西郊宾馆,偶然的机会我也去过,华罗庚、苏步青、陈建功等人都在。华罗庚还开玩笑,说今天在场的各是多少代,每一代差九岁。陈建功最老,63岁。苏步青比他差九岁。因为那天在场的依次是陈建功、苏步青、华罗庚、关肇直、我[注]并不是严格的等差数列。出生年依次为陈建功1893年、苏步青1902年、华罗庚1910年、关肇直1919年、林建祥1928年。,华罗庚很得意,非常快就总结了这个。
1956年5—6月北大第二次党代会,我们几个理科系的总支书记代表就在党代会上跟江隆基对话,明确提出说高校一定要做科研。江隆基当时回答的意思是“教学都做好了,当然科研也是需要的,教学首先要做好,教学是第一位的”。当时整个国家正在向科学进军,搞科研还是提倡的。我记得物理系确实有教学都没搞好的情况啊……之前张世龙就布置了要搞科研的计划,段学复应该已经在盘算到底哪些方向是重要的,以及哪些人有可能开展哪些方向了。到1956年向科学进军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比如计算机、概率统计、微分方程要做。
1956年,有一天吃过饭在未名湖边上聊天的时候,周毓麟跟我说过:“知识分子实际上有共产主义的精神,不是为了个人,本身的研究都是为全民的,所以知识分子本身就有这个性质嘛。”周毓麟忽然就有这个感受,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给知识分子一定尊重的话,知识分子都是为国家民族的。他说其实我们大家也很希望有这么一个局面……
张:在您的印象里,当时数力系是否也有过相关的远景规划?
林:做过五年规划。是从江隆基校长办公室那布置下来的,经过张世龙在教学研究科的布置就传到各个系,用1954年一个暑假的时间去做各个教研室的五年规划。这牵扯到要进多少教员,要留多少年轻人。计划中包含了科研、教学以及所有年轻干部的培养,也就是未来的师资培养。做了以后,每个教研室里的讲师、助教都有了科研方向。没有五年计划,就不知道系里将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这个最花时间的一定是系主任和系秘书。前面已经做了一个工作量的计算,这也很重要。每个人要担任多少工作量,什么课相当于多少学分以及算多少工作量,讲师和助教都是多少工作量,这都非常细。当时还跟吴光磊去接触,商量教授、副教授的工作量怎么算。计划到后面一定是表现为附上复杂的表格。
张:十二年科学规划里还提到了高校要和科学院分工合作[13],当时北大数力系和科学院数学所的合作效果如何?
林:1956年向科学进军时,我们还开了会,数力系跟数学所互相支持。意思是说你到我这开课,我到你那帮忙并输送毕业生。胡世华就建议数力系建立一个逻辑专门化,丁石孙和段学复都同意了,而且培养了一两届的逻辑专业专门化。后来数理逻辑变成了控制论,之所以后来不了了之了,当然也有很复杂的原因。比如说1958年之后把我批判了,丁石孙也被批判了,他被拔掉以后就没法搞了,当然就夭折了。逻辑专门化还是培养了一批很不错的人。1954级的洪加威,就是逻辑出来的[注]这里林建祥回忆疑似有误,洪加威是1955年入学,1960年毕业于北大数力系数五控制论专门班。。科学院的院士周巢尘完全就是逻辑出来的。
很多事情开始做得还是很不错的,不过后来与科学院的合作也不太顺利。当时国家科研计划中要突出军事科研,因为要保密的话高校就离开了,比如二院、五院等都跟国防有关。造原子弹、导弹,他们自己做,高校不好参加。陈耀松本来都调到五院去了,后来北大又把他拉回来了。其实北大出身的分配到科学院,参与跟部队有关的项目,迅速就发展起来了。
计算数学以及计算机方面,开始是比较认真合作的,后来大概到了1958年以后慢慢就变了。上面也开始发生分歧了,比如可能科学院认为计算数学和国防有关的话,他们更重要。同样的条件,当时北大的红旗机[注]大跃进期间,“北大二号机”启动,北大决定制造每秒运算一万次的中型计算机,后来称为“红旗机”。也可以搞起来的。红旗机成功了,但是后来给的资源就比较少了,拖拖拖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提倡数学所要到数力系来讲课,关肇直和陆启铿都来过。1958年陆启铿在北大开多复变[注]陆启铿回忆:“……程民德先生要求华先生在北京大学开多复变专门化。华先生因工作忙,派我去开。带了10个学生……”详见参考文献([8],前言首页)。,一定是被学生批判的,“火烧柯西楼”是很自然的。
致 谢本文可以看作是作者与林建祥教授访谈的阶段性工作,作者与林建祥教授的谈话前后历时3个月,期间林建祥对访谈文字稿做了多次核查,同意作者公开发表本文。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的宋春伟教授为作者访谈林建祥以及本文的整理提供了便利和不少建议,河北师范大学数学与信息科学学院的邓明立教授对文章的结构也提出了相关意见,在此一并表示感谢。林建祥在与作者进行的10余次线下对谈以及多次线上讨论过程中,提供的相关史料有助于作者完成本文。林建祥较为完整的记忆,有力地补充了建国后北大数学力学系的系史,作者对此向林建祥教授深表敬意。
图3 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1963级力三(1)班章乃鑫给林建祥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