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森
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又作焕彬),号直山,一号郋园,湖南长沙人,祖籍苏州。1885年举人,曾授吏部主事。藏书颇丰,且精于版本目录学,编纂《观古堂书目》《书林清话》《郋园读书志》等,曾被章太炎誉为“读书种子”。
1916年春,叶德辉返归祖籍苏州扫墓,在此居留达五年之久。这是继辛亥革命之际避难衡山之后,再一次避难流寓。因其曾组织筹安会湖南分会,支持袁世凯称帝,而在袁氏败亡之后备受非议。到1922年重返湖南长住时,作为藏书家的他,已于1920年春刊行了《书林清话》。可以想象得到,客居苏州五年期间,无论是校理旧稿,还是研读经史,都还算是暂得桃源,颇有所得的。那么,除了湘江旧藏之外,在姑蘇城中的叶德辉,又有着怎样的书缘与境遇呢?
为此,不妨查阅叶德辉的《郋园读书志》。如果说《书林清话》算是总结前人的经验之谈,并兼总括式的读书心得;那么,在叶死后的1928年所印《郋园读书志》,则完全可以看作是他购书、读书、藏书、评书的亲历亲为之全记录了。在其后人的忆述中,他平日每得一书,必缀一跋,“或校其文字之异同,或述其版刻原委,无不纤细毕详”(叶启发《郋园读书志跋》)。作为身处乱世的藏书家,在经历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袁氏称帝之种种乱象险境之后,此刻开始敦促子侄将其平日藏书的题跋依序抄出,汇集成这一部《郋园读书志》。这部藏书题跋集,从1916年开始编撰,至1926年编定,基本上囊括了叶后期的藏书读书之心得。所以说,要想了解叶后期的藏书识见及生活境遇,《郋园读书志》是必读的参考文献。而要进一步查访其流寓苏州期间的藏书见闻,《郋园读书志》不可或缺。
通观《郋园读书志》十六卷,仍以“经史子集”四部列置。其中,卷一卷二为经部,凡96种;卷三卷四为史部,凡97种;卷五卷六为子部,凡126种;卷七至卷十六则为集部,凡389种,四部总计为708种。据此,我们看到,终生以“经师”自任,力倡经史为治学之本的叶德辉,在流寓苏州之后的读书生涯中,也时随境迁,心与时移,开始有意无意地流连于集部之诗山文海了。《郋园读书志》中的集部书籍占到了半数之上;而这些抒情适性的集部书籍,应有大半皆来自其苏州所见所得。
新见一部缪曰芑刻《李太白集》(以下简称“缪本”),虽只是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的“覆宋本”,但因其有了叶德辉的题跋,而别具价值。值得一提的是,这则题跋,《郋园读书志》中未载,属集外的“佚文”。为此,将原文抄录,酌加标点如下:
题缪曰芑刻李太白集
李太白集,明以来所传为千家注本,其无注本则从未有人校刻也。此本为康熙丁酉吴门缪曰芑仿宋刻,四库全书著录即此本。提要云,陈氏书录解题、晁氏读书志皆题李翰林集,而此乃云太白全集,未审为宋本所改,曰芑所改是,则稍稍可疑耳。按提要所疑,诚是也。此刻字画工致,行格不类宋椠,不独改翰林集为太白集不与宋目符同,即其正文亦前后时有校改。试取初印后印两本校之(初印多黄纸印,后印多白纸印),后印者往往据别本剜改而与初印本大有异同,集后虽有考异一卷,初印后印固从来未有也。此本却是初印,吾家印濂丈得之吴门市中,持以示余,审其为初印后印。余据所见书之提要,又云坊间印本皆削去曰芑序以赝宋本,遂并考异而削之。然则当时初印果附考异,与但坊间以之赝宋,则其校刻之工,信可珍矣。岁在屠维协恰展上巳,叶德辉记。
原来,1919年上巳日,农历三月初三这一天,与叶德辉同宗的叶振宗,在苏州书市中淘得一部缪刻《李太白集》,让其鉴别此书版本优劣。据叶德辉的判定,虽然此书算不得特别珍罕,本身在刊刻过程中也有擅改原版的一些错讹,但叶振宗淘得的这一部,确是初印本,也颇难得。
叶振宗,字印濂,为明代叶燮九世从孙。当年叶绍袁午梦堂的一门风雅,十代之后,传至叶振宗时,除了家藏的先祖画像与一橱《午梦堂全集》《已畦诗文集》等古籍之外,已别无长物。苟全祖泽于乱世,略有闲裕的叶振宗,与叶德辉过从甚密,成为其校刻叶氏家集的重要同道者。缪刻《李太白集》刊行未久,至叶氏藏书之际,不过才两百年光景,当时并不算什么特别名贵的古籍。那么,叶振宗为什么又要把这样一部并无特别之处的古籍,郑重其事地交由叶德辉来鉴识呢?
其实,叶德辉题跋里已经说得比较清楚了。“坊间以之赝宋”,即以此缪本为底本来造假,假冒宋本。原书本来就是所谓的“覆宋本”,即影摹宋代原本之后,翻刻上板,形态本已极为逼真。书商为假冒宋本,便将牌记、序言、附录考异一卷等可以验证刻本年代的所有细节,统统撤换、删削掉了。叶德辉是极富经验的藏书家,这类作伪手法自然瞒不过他。但他又与那种玩古董心态的藏书家不同,并不是只看重古籍真伪鉴识,而是更重视古籍本身的内容、校勘的质量如何等等。换句话说,他更看重书的“读”,而不是“藏”;更看重书籍本身的内容是否精湛,而非书籍版本的年代是否久远——他的藏书,最终是为了读校印质量更好的书,而并不一定是为了拥有年代更古的书。哪怕像缪本这样的,在当时还能经常过眼的普通古籍,他也一定还会去审视所谓的初印本与后印本之区别,并从中发现其校勘学上的价值。
叶德辉题跋中提到的“初印多黄纸印,后印多白纸印”,说明通过用纸不同,可以区分缪本的两种印本。这种区分,普通读者不会十分在意,却的确是进一步剖析“坊间以之赝宋”的一个旁证。不难发现,此书继康熙五十六年(1717)初印之后,还有光绪元年湖北崇文书局重刻本、民国元年鄂官书处重刻本、民国初年文瑞楼石印本等所谓“后印本”。除石印本可忽略外,上述清末民初的两种“后印本”,都是用底色泛白的竹纸印制的。虽然历百年之后,如今看来,这两种“后印本”似乎也略微泛黄,并不算特别白了;但在百年前,叶德辉等过眼时,应是明显的白纸印本。
其中,光绪元年湖北崇文书局重刻本,牌记页刻有“缪覆宋临川本木渎周氏藏板”字样,这说明在清代乾嘉之后,缪本的木板已经辗转落到了吴县周氏手中,而且可能已有所损坏,需要“重刻”了。而民国元年鄂官书处重刻本,则在板心下端明确的刻有“陶子麟重刊”字样,这是当时的著名刻工陶子麟依据缪本原板为基础,再次重新补刻的;这更进一步说明,此时缪本的木板可能经过多年刷印,已有漫漶不清或局部毁损的状况,才会有“重刻”“重刊”之说。
反过来看,康熙五十六年的初印本,所用纸张为太史连纸。这种纸张表面平润,背面略涩;其色泽近于象牙黄、白之间,韧性较好,是一种构皮纸。所谓“构皮纸”,即枸树皮纸,这是一种采用陕西、甘肃等地特有枸树皮做成的纸张。据考,构皮纸早在汉代就已出现,南唐名品澄心堂纸就是构皮纸。而宋元时期,构皮纸的生产工艺渐趋成熟,因纸质绵软细柔,颇为精雅,多用于印刷珍贵典籍。太史连纸较为名贵,到清代时曾常与开化纸一道,用于内府书籍印制,如《武英殿聚珍版叢书》就是用此纸印刷的;又如《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也有用太史连纸印制的。缪本初印时,采用太史连纸,当然也是宋本原藏者的郑重其事,使其从版刻风格到纸张质地都更接近于宋版书。这在无形中,也为后世作伪者提供了“高仿品”。据此看来,叶德辉所谓的“黄纸”,概指太史连纸;所谓“白纸”,概指普通竹纸。
如果说书商以缪本为底本,来假冒宋本,起初用康熙初印本还较为便利的话,那么在清代乾嘉之后,要再以初印本来作伪,“原材料”就已经不那么多了。因为此时的初印本经过近百年消耗,要么已经被上当受骗的藏书家们视作“宋本”而束之高阁珍藏了;要么也已成为读书人、学者的架上典籍,市面上可资流通者已经日渐稀少了。再者,初印之后,可能还有接续而来的多次刷印,迭经磨损消耗,缪本的木板也已经无法再刷印出效果尚佳的本子了,初印本相较于后印本而言,自然还是要宝贵一些,一书难求了。
此时,“黄纸本”资源稀缺,不易求得;书商作伪大都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改用“白纸本”。只不过用“白纸本”作伪,工序也更多,难度也随之增加。如要将所有关涉重刻、重刊的“后印”细节删除掉,牌记、序言要全部撕掉,纸张要略加浸染,使之泛黄,这是晚清时作伪工序。到民国时,若以“陶子麟重刊”的“后印本”来作伪,则更伤脑筋,要逐页将板心中这行字抠除,实在不行,只能以损毁书品方式,将这些细节全部抹除。因拿不到原书木板,作伪只能如此繁难。或许,会以为拿到了原木板,直接铲去“后印”的板刻痕迹,更为省心省力;但还得考虑此时的刷印效果已一茬不如一茬,用这样的“新印本”作伪,其效果还不如用这些已有的“后印本”罢。
无论用“黄纸本”作伪,还是改用“白纸本”造假,都是不需要初印本那一卷“考异”的。与此同时,后印本在参照初印本重刻重刊时,不知是原木板毁损无存,还是后印者图省事,竟也直接删除了附录的那一卷“考异”;这当然又是间接给作伪者提供了便利,因为作伪者连撕去此卷的功夫也省了。无可否认的一个怪现状——二百年来,缪本一直是以一种宋版书“高仿品”的姿态出现的,无论是书商、藏书家、刻板者都更看重这种“高仿品”的逼真程度;只有叶德辉才看重那难得一见的初印本“考异”,并为之题跋赞许的。
众所周知,《李太白集》的宋本,存世极少。目前所知的仅有两处公藏,一部藏北京图书馆,系残本,仍以缪曰芑刻李太白集补配数卷。另一部藏日本静嘉堂文库,原系陆心源皕宋楼旧藏。而缪曰芑原藏的这部宋本,虽然曾见于陆心源、黄丕烈的记载,却早已不知所踪。如今市面上尚有流通的,所谓《李太白集》的“宋本”,实际上大多皆是缪曰芑覆宋本翻刻的《李太白集》,而且还多是以“后印本”来仿冒的“赝宋本”。近百年间,“初印本”已不易寻获,带有完整牌记、序言、附录考异一卷的,更属凤毛麟角——叶德辉所题跋的那部叶振宗原藏本,正是其中的一部。
这真是:《书林清话》外一篇,《郋园读书志》又一则。叶德辉跋缪曰芑刻李太白集,不但为后世研究者提供了难得的古籍版本鉴识经验;更为重要的是,藏书家的求真与读书人的求知,在这一篇跋文的字里行间,皆得以精审呈现。至于这一则书跋为什么没能编入《郋园读书志》,或许只是因为原书是叶振宗的,叶德辉题跋完毕后随即归还,未有再抄录跋文备存之故罢。
叶德辉这一则苏州书话,将覆宋本与赝宋本之辨的宝贵经验,畅快淋漓、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这一篇独特的古籍题跋,历经百年沧桑,随着那一部本已难得的缪曰芑刻李太白集初印本留存下来,实在弥足珍贵。当然,除却覆宋本初印本与叶氏题跋本身的珍贵之外,叶氏终生倡行的“读以致用、藏以致真”追求,也在这一部遗籍中再次得以明晰表达,这当然更是后世读者应予特别珍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