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王朝

2019-05-14 11:01吕斌石晓轩
东方收藏 2019年1期
关键词:皇室天皇菊花

吕斌 石晓轩

菊花原产于中国中部河南等地,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早期菊花为野生品种,经过三千多年的人工栽培,已形成了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的名贵花卉,目前已高达三千多个品种。菊花文化与中国文化血脉相连,是中国文人的高雅情怀。迄今为止,中国历代诗人、画家,以菊花为题材吟诗作画者众多,给世人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菊花作为中国的传统花卉,与世界各國进行广泛的交流,同世界人民架起了一座芬芳四溢的花之桥梁。盛唐时期(公元729—749年间),菊花传入日本,深受日本人民喜爱,后成为日本皇室的家纹,名曰“菊花御纹章”,是日本皇室和国家的象征。如今,在中日两国的民间和博物馆中,珍藏着一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由日本生产,带有“菊花御纹章”的日本宫廷文物。本文以其中代表性文物为研究对象,通过对日本皇室家纹的深入剖析,揭开菊花王朝的神秘面纱。

盛唐美菊,东瀛绽放

日本人自古代起,对植物就有着特别的感情,除了家纹,漆器、陶器、屏风、和服,甚至木屐带上都绘有数不清的植物图案,这种亲植物性是日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着大和民族纤细、沉静、幽玄、感性的内心世界和审美情趣。菊花从中国传入到日本,最初是作为药材使用,后因其盛开之时繁花似锦,色彩素雅明丽,深受人们的喜爱,被广泛培育和种植。

菊花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被视为健康长寿的象征,而在日本的神话故事里,菊花也常常被看作是长寿的灵药。日本的能乐作品《菊慈童》,改编自中国的古典传说,在日本的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故事讲述的是一位侍奉周穆王的少年,因为跨过了穆王的枕头而遭到了驱逐。少年无奈只好住到了山上的小屋里,他每天饮用菊叶上的露水度日,这样700年过去了,他始终保持着少年的模样。中国每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在日本被称为菊花节。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枕草子》这样描写道:在菊花节前夜,将棉布覆盖在菊花之上,第二天以浸透菊露的棉布擦拭身体,身体上不仅留下了菊花的香味,而且还可以延年益寿。平安中期的贵族女作家紫式部,她曾经得到过一位友人馈赠的“菊着绵”,她写下了一首著名的和歌作为答谢:“长袖浸淫菊朝露,永寿献赠花主人。”

日本的遣唐使将大唐《艺文类聚》一书携带回国,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个让日本贵族和文人格外憧憬的故事:在流经中国河南郦县一条大河的上游开满了菊花,附近三十多户居民饮用撒落进菊花的河水,很多人都活过了百岁,其原因是他们从菊花里吸取了灵气,这些长寿的人被称作“大妖”,这则故事被日本人称为《菊水传说》,这是日本诗歌和绘画的重要题材,有日版“桃花源”之称。在今天的日本,还有成百上千的商品、商店和地方以“菊水”命名,从中可以窥见日本古典菊文化的核心内容。

在日本的汉诗、和歌和俳句中涌现出的咏菊作品,反映着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意识,比如平安时代的和歌圣手纪贯之的诗句“让我们将绚丽的秋菊作为头饰吧,说不定我们比鲜花还要早逝”,表达了日本人对生命无常的感叹和内心世界淡淡的哀愁。

菊花传入日本后,在很短时间内便完成了“本地化”,并逐渐发展成为了具有日本特色的风俗习惯。中世以后,菊花盆栽成为了日本和式园艺的核心,除了赏菊会,日本还盛行“竞菊”,即由两队人马各持盆菊亮相,分别配上应题和歌,最后竞出优劣胜负,现在日本除夕夜的“红白对歌”就是起源于此。到了江户时代,园艺文化的亮点是“菊偶人”,即以竹篾等物编成人形框架,然后插满菊花,扎成各类历史人物,摆出各种故事场景,争奇斗艳,栩栩如生。时至今日,每年的金秋季节,武生、二本松和南阳三地的“菊偶人”展祭活动,依然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前去观赏。

据《类聚国史》记载,延历十六年,即公元797年,日本皇宫仿效大唐风习,在宫中举办“曲水宴”,桓武天皇赋诗咏菊。据《岁时部》记载,从大同二年即公元807年开始,每年的菊花节宫中都举行“菊花宴”。嵯峨天皇在位时,更对“唐风”亦步亦趋,在宫中大量栽培菊花,还仿效中国三国时期魏国的名将钟会,写下了咏菊之作——《菊花赋》。由嵯峨天皇栽培的菊花被称为“嵯峨菊”,是日本“古典菊”的代表品种,其茎高挺,花蕊细长,几十个花瓣拥成一簇,上耸不下垂,白色为上品。平安朝初年,皇室乃至公卿贵族和文人墨客都大力推崇菊花之美,在菊花节这一天,皇太子率诸公卿臣僚到紫宸殿拜谒天皇,君臣共赏金菊,共饮菊酒。每年十月,天皇再设残菊宴,邀群臣为菊花饯行。明治天皇的生辰是十一月三日,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民众为其祝寿歌咏“秋空清澄菊高香,佳日众祝寿无疆”,现在每年的十一月三日被定为日本的“文化日”。以上种种,足以见证菊花与日本皇族的渊源。

日本的菊文化,其“世俗性”的辉煌与“宗教性”的肃穆并存。自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后,其象征花卉莲花也逐渐被菊花所代替,除了密教秉承《妙法莲华经》,继续以八瓣莲花作为“寺纹”之外,其他流派均以十六花瓣菊花为“寺纹”。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主管人出生时的祈福和死后灵魂的祭祀,但超度死者的葬礼却由佛门操办,作为佛花的菊花,逐渐成为了葬礼法事的首要供花,也是佛坛、祭坛和坟前献花的主要花卉。日本的丧事,有亲友以鲜花纳棺的习俗,将花置于枕边,因此叫做“枕花”,“枕花”只能是一枝,所以也叫“一本花”,绝大多数用白色菊花。菊花因此蒙上了寄托哀思的灰暗色彩,这也是中日菊文化的共通点。

菊花御纹章,皇权的象征

据日本最早的神话书籍记载,至高无上的天皇,是日本“创世之神”天照大神的后裔,万世一系,来自同一个家族。“天皇制”也是世界历史上最长的君主制度,从来没有出现过王朝更迭。公元前660年,出现了日本的首位天皇——神武天皇。日本皇室家纹是日本皇权的象征,同时也是日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各个时代产生的不同样式家纹,也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文化背景。平安时代中期,诗歌、音乐等艺术形式十分盛行,参加诸如此类的社交活动时,公卿贵族们经常乘坐牛车外出,但因大多数人的牛车均是黑漆涂饰,难于辨认彼我之辇,所以便有人在车的某个部位镶嵌上简单明了、易于识别的金丝几何图案,这种以家族标志形式出现的家纹便是纹章的最早起源。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生活的多样化,家纹的适用范围也越来越广,逐渐延伸成为国家、城市、团体、家族、公司、学校等重要标志,数量也曾一度达到了12000余种的规模,日本专门有一种研究纹章的学科叫《纹章学》。

据史料记载,最早使用菊纹的天皇是平安初期的醍醐天皇(885—930),这种说法来源于镰仓初期的绘卷《北野天神缘起绘卷》,其中一幅题为《恩赐的御衣》的绘画。此画描绘了离世后被日本人尊为学问之神的公卿、学者菅原道真,当时他在太宰府过着贫苦的生活,但他的才华深得醍醐天皇的欣赏,天皇赐给菅原道真以御衣,而在装御衣的盒子外侧,可以清楚看到十六瓣菊花的花紋。虽然没有相关文献记载此时天皇是否用菊纹作为家纹,但这份绘卷表明了菊纹与皇室用品首次产生了直接联系。

据《古事类苑》和《古今博文业谈》记载:平安末期的后鸟羽天皇(1180—1239),特别钟爱刀和菊,他亲自锻打刀剑,把十六花瓣的菊花镌刻为剑身铭纹,亲自烧冶,其作品被尊为“御所烧”和“菊御作”。他还将菊花图案制成皇家服饰和车舆的纹样,穿着行旅,不离须臾,以呈吉祥。从此,这一传统在皇室和贵族之间广为流传。

家纹真正兴起的时间在镰仓时代,当时有不少武士家族都使用菊纹作为自己的家纹。日本天皇家族则是自镰仓时代开始,将菊花定为家纹,名曰“菊花御纹章”,是由十六瓣金黄色的菊花纹组成的图案。关于菊纹的命名规定如下:如果花瓣数是10,则称为“十菊”,12则称为“十二菊”;有多层花瓣重合则为“重菊”,比如六重或八重;菊花花瓣朝外是“表菊”,花瓣朝里,花茎朝外的即为“里菊”。明治初年,“十六花瓣八重表菊纹”(正面)和“十四花瓣一重里菊纹”(反面)被正式定为日本皇家御用徽章。

天皇为了笼络众臣,把不同花样的菊纹下赐给众多功绩显赫的武将,如后醍醐天皇赏赐给楠木正成“菊水纹”,以奖励他对建武新政所做出的功绩;桐纹在这一时期也被当做御用菊纹的替纹或副纹使用,被天皇赐予臣下,足利尊氏和丰臣秀吉等都曾得到过这种赏赐。菊纹发展到此时,已经逐渐脱离了中国菊文化的影响,其高贵和长寿的意味已不再重要,而成为了皇权的象征,拥有了更多的政治色彩。

时任太政大臣的丰臣秀吉,为了用御赐菊纹来展示自己的权威,确立丰臣家族的地位,于天正十九年,即公元1591年,颁布了《菊桐禁止令》,禁止得到特许以外的人使用菊、桐纹。但随着社会的动荡,丰臣秀吉的禁令逐渐被人们忽视,甚至连平民百姓都加入了乱用菊纹的行列,所以从明治元年开始,政府分阶段对菊纹的使用做了详细规定;明治元,即公元1868年,颁布了第一道禁止乱用菊纹的政府法令——《太政官布告》第195号法令,把菊纹定为天皇的专用徽章,象征日本的最高权威,禁止在灯笼、陶器等物品上使用菊纹;1869年,《太政官布告》进一步规定禁止皇族以外的其他人使用菊纹;大正十五年,即公元1926年,日本政府颁布了皇室仪制令,对朝廷举行仪式时,皇室的纹章、旗章、卤簿和宫中席次等进行了规定,其中《纹章及旗章》部分,对皇族如何使用菊纹做了详细的说明,并配有图片。

此外,旗章的规定更加细致,连花瓣的大小比例都有说明。至此,菊花御纹章的地位被推到了历史的最高点,不仅平民百姓使用菊纹会受到惩罚,就连皇室成员都不能罔顾法令随意使用了。

“二战”结束后,日本沦为彻头彻尾的战败国,在美国的主持下建立了议会民主制,但为了顺应日本民意,允许天皇作为象征性的国家元首保留了下来。1946年1月1日,日本天皇裕仁发表了由总理大臣币原喜重郎起草的《人间宣言》,他否定了自己“现人神”的神格,从一个“神”正身为一个“人”。从此,至高无上的天皇,由“国家元首”转变为“国家象征”。

美军占领日本后,菊花御纹章作为旧“军国”的象征,一度从官方的饰物中销声匿迹,与其相关的一系列法令,也随着新宪法的颁布和实施,全部遭到了废止。时至今日,只有在商标法中有所规定:“菊纹和与之相似的花纹不能用来注册商标”,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与菊纹使用相关的现行法令了。这样即在法律上表达了对菊纹这个流传已久的皇室徽章的尊重,又人性化地使菊纹重新发挥了它祈福和装饰的作用。如今,菊纹并未在日本文化中消失,日本驻外大使馆、公使馆,还有公民出国的护照上都有相似的十六瓣菊纹,这体现了日本文化的良好传承。

珍贵文物,再现菊花王朝

2016年10月,伪满皇宫博物院为了进一步落实国家文物局关于加强近现代文物保护,开展海外散落文物调查征集的指示精神,特委托日本军事收藏家、文物鉴定家辻田文雄先生在日本国内征集二战时期相关文物。2016年10月29日,辻田文雄先生携夫人抵达长春,随身携带了一批珍贵文物,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为日本皇室专门特制的御用品,上面均带有菊花御纹章,填补了中国博物馆界对日本菊花御纹章类文物收藏的空白。

此件文物直径7.8、足径2.2、高2.6厘米,重86克。此杯(图1、图2)是大正十四年即1925年,为纪念大正天皇天后结婚25周年庆祝仪式所特制,用以赏赐群臣,杯内刻有十六瓣八重表菊纹。

此杯圈足内刻有“纯银三越”字样。日本银制品的加工和使用,可以追溯至古坟时代。从明治中期开始,在日本各地涌现出大量以贵金属制品为主业的商家,三越百货公司(吴服店)便是其中之一,“一战”以后,该店成为日本银器的主要生产者和经营者。

此件文物直径8.8、足径3.1、高3.1厘米,重94.7克。1926年12月25日,大正天皇病逝,裕仁天皇登基。1928年11月10日,裕仁天皇在京都举行了隆重的即位大礼,此杯(图3、图4)是大礼时天皇皇后下赐之物,杯内刻有十六瓣八重表菊纹。

此件文物边长3.5、高7厘米,重80克。这种糖盒(图5、图6)从明治维新之后开始流行,最早出现的记录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是天皇在举办各种招待会、庆典和其他礼仪性活动期间,于宴会上“下赐”来宾的常规礼品。此后,一些贵族也学习皇室做法将之作为结婚祝寿、加官进爵相关宴会上的纪念物。这一风潮继续扩大,军政系统和企业机构也纷纷效仿,但是在“二战”之后,又基本恢复到以皇室为主的状态。此糖盒为裕仁天皇举行即位大礼时的御赐之物,用来装日本的传统糖果“金平糖”。

此件文物(图7)分为正章和副章两部分,上半部分为正章,直径7.6、通长10.9厘米,顶端“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直径2.5厘米,重93.7克;下半部分为副章,直径9.2厘米,重153.9克。日本有一整套的奖励制度,日文叫“荣典制度”。明治八年(1875),日本公布了《勋章、军徽章制定之事》,这是日本勋章制度的开始。菊花章是日本最高等级的勋章,有明治九年(1876)制定的大勋位菊花大绶章和明治二十一年(1888)制定的大勋位菊花章颈饰两种,后者的级别高于前者。菊花章由日本大藏省造币局制造,采用日本传统的七宝烧工艺,其设计理念是:象征着日本国旗的“日之丸”日章为主的光线配置,其周围配置了菊花和菊叶,“钮”仿造菊花造型。大勋位菊花章颈饰是由大勋位菊花大绶章的主章部分,再配以精致的金质颈链。

大勋位菊花大绶章主要授予日本成年的男性皇族、对国家有卓著贡献的功勋者(内阁总理大臣和最高法院院长等)以及外国元首。如果外国元首是女性,则以宝冠大绶章代替大勋位菊花大绶章。在大日本帝国宪法时代,有75人被授予了大勋位菊花大绶章,而在现行的日本国宪法期间,除去外国人,日本国内有21人被授予。大勋位菊花章颈饰(图8),在大日本帝国宪法时代,生前就被授予的日本皇族以外人士只有6人,而在现行的日本国宪法期间,主要授予外国元首,他们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泰国国王普密蓬·阿杜德、美国总统德怀特·艾森豪,而在日本只有天皇才有权佩戴。

日本及日本皇室的菊文化,是中国大唐菊文化的创新与延伸。在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经典名著《菊与刀》中,“菊”作为日本皇室家徽是天皇制至高无上权威的象征,而“刀”则是日本武士文化和武士精神的力量所在。“菊与刀”,这两件象征性器物,展示了天皇和武士之间对立统一的忠义关系,刻画出日本民族双重、矛盾的性格,既醉心于“菊”的柔美,又崇尚“刀”的锋利。如今,日本作为“二战”的战败国,“刀”被锁入库中,“菊”依然年年璀璨。无“刀”可用的日本人,战后将“细菊工”的匠人精神发扬光大,将满腔热情投入到“日本制造”之中,把国家建设成为了巨大的经济实体,但是仍有一些右翼势力和武士后裔,缅怀旧日的刀光劍影,试图开锁取“刀”,重新再战。

希望日本民族能够正视历史,吸取教训,珍爱和平,抑“刀”扬“菊”,将“刀”之罪恶永锁库中,让“菊”之瑰丽架起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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