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与林散之艺术特质之关联

赵绍龙

黄宾虹（1865—1955）和林散之（1898—1989），是中国近现代相互传承的两位大师级人物。有意味的是，黄宾虹主要成就在画，尽管他书法造诣极深，但其书名为画名所掩。而林散之主要成就在书，其画名为书名所掩。

一个以画名世，一个以书名世，他们的成功之路，既是漫长的，也是复杂而艰辛的。既包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寒灯夜雨，也包含精研笔墨之道的汲汲穷年。今天且侧重从笔墨之道这个角度，来谈谈两位大师艺术特质上的某些关节。

黄宾虹：从古文字的高古意趣到“浑厚华滋”的笔墨境界

元代赵孟頫有首小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需知书画本来同。”这就是他的书画同源说。这个“源”，应理解为“笔墨之源”。因为无论是作画还是写字，所使用的工具都是柔软的毛笔和水墨，所以笔墨之道成为中国书画共同的源头。

到了黄宾虹，他对书画同源有了进一步的解读。他首先指出，“中国文艺，肇端图画。象形为六书之一，模形尤百工之母”。认为写字来自画画，字成而后有书法。但他又说，虽然画先于书，但画得好的诀窍却在于书，作画之笔法存在于书法之中，因而，“学画者当学书”，不然成就难高。从而把书法在作画中的地位作用上升到了极高的位置。

宾翁在《自题山水》中写道：“画法用笔线条之美，纯从金石、铜器、碑碣、造像而来，刚柔得中，笔法起承转合，在乎有劲。”金文的线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绘画的线条。黄宾虹从对金石文字的用功入手，从三代古文字的意趣上找到了自我的艺术感受：自然、古朴、冲淡、柔中含刚。加之颜平原行稿书的朴茂雄浑、倪云林行楷书的清劲和雅，在三代古文字气息的粘合下，化合而成其个人风貌，使其点画成就了如屋漏痕、如印印泥、如绵裹铁的高古之美。

我们知道，“浑厚华滋”是宾翁山水最为突出的美学特征。“浑厚华滋”首先是一种笔墨境界，浑厚指向用笔，华滋指向用墨，先能浑厚，方得华滋。而具有古拙浑朴之气的金文，正是宾翁山水画“浑厚华滋”风格的重要来源。

具体一点说，实现宾翁“浑厚华滋”的路径，就是他在前人基础上所创造的“五笔”“七墨”之道。“五笔”指平、圆、留、重、变，灵活地转换这五种笔法，让画面里的笔法互相融合；“七墨”指濃、淡、破、泼、积、焦、宿，巧妙地用水运墨，通过墨破水、浓墨、宿墨、焦墨层层叠加，清而见厚，黑而发亮，秀润华滋，自然天成，神采焕然。宾翁尝云：“造化天地自然也，有形影常人可见，取之较易；造化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则常人不可见。”他通过“五笔七墨”所表现的浑厚华滋，正是这种内美，处处闪烁着他那独具的艺术慧心，其光彩彪炳于中国山水画史册。

林散之：从“五笔七墨”的传承到草书创作风貌之变革

林散之生于晚清，初从乡贤范培开学书，继从含山张栗庵学古诗文辞。其间经张先生介绍，又负笈沪上，拜黄宾虹为师。黄先生教他古人用笔用墨之道，又指引林散之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三年后自海上归，立志远游，跋涉一万八千余里。归后复闭户潜修，致力于历代名家书法，汲长避短。六十岁以后，复专写草书，师古法，出新意，糅碑入帖，以柔济刚，使沉寂已久的草书艺术再现辉煌，成为当代草圣。

林散之在书法上的巨大成就，与黄宾虹先生的教诲，有着直接的关系。正如他在自叙中所言：学书之路，如“蚕之吐丝，蜂之酿蜜”，“颐养之深，酝酿之久，而始成功”，这其中“始启之者范先生；终成之者，张师与宾虹师也”。

黄宾虹对林散之直接的影响，说到底就是用笔用墨之道。林老把宾虹师山水画的“五笔七墨”“浑厚华滋”嫁接到草书的创作之中，强化了草书的墨色变化，创造了糅合用笔用墨用水于一体，笔触与水墨完全缠裹在一起，形成墨色淋漓、“拖泥带水”那么一种绝技。正如赵朴初先生所云：“散翁当代称三绝，书法尤矜屋漏痕，老笔淋漓臻至善，每从实处见虚灵。”

我们看林老晚年变法后的草书作品，远观恰似仙子临风，飘飘然轻如蝉翼；近看又像屈曲盘丝，铁骨铮铮。在墨韵的掌控上，或极浓与极淡相对，或极湿与极干相应，或“磨墨欲浓，破水写之”，造成了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神奇效果。他把曲与直、方与圆、虚与实、巧与拙、秀与辣、疏与密、行与留、涩与畅、枯与润等等诸多对立统一的关系，运用到了出神入化、浑然一体的状态，独步当代书坛。

结论：“以书法通画法，以画法通书法”

综上所述，黄宾虹在山水画实践中，把书法用笔的“平、圆、留、重、变”用到了极致，又创造了墨色的七种变化形态，奥理冥造，妙化入神，造就了近现代山水画的一个高峰。而林散之则在精研书法传统的基础上，借鉴宾虹师绘画的笔墨之道，尤其在草书墨色变化上达到极致，进入了超出于前人的独特境界，实现了草书创作风格的又一次变革，成为一代宗师。他们两人都得益于一个“通”字，前者以书法通画法，后者以画法通书法。心有灵犀一点通，能够在不同艺术门类之间打通一条新的路径，是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的最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