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峰顶一块横石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长舒了一口气,心想,白云生处,应是离俗之地了吧?传说中“志尽幽深,自足云霞”的隐士们必定就在眼前这一片山林里,云深不知处。
山峰被周围几处耸立的峰峦围绕在中间——来时他先从地图上确定了方位。他想,这里地势稍低,大風只能从峰顶盘旋而过,山腰处的那些草棚石屋,避风又安稳,也许是隐士居住的地方。
几年前他听闻这座山里有隐士的时候,就起心动念了。这次他推掉一切俗事来借居山中,就是想凭机缘遇到真正的隐士。若能邂逅,哪怕说上寥寥数语,也得几分天机,解人生种种困惑。
他沿着崎岖的碎石山路下山往山腰处走,寻找安身的地方。来时,在山脚下他请一位骑摩托的村民把他送上山。村民笑着问他,是来当隐士吗?他听了哈哈大笑,若当隐士,能让旁人知道吗?
村民说,这几年进山当隐士的人多了,我就见到过好几个。有的失恋了,有的破产了,来这里隐居一段日子,等状态好转了,仍下山去重新生活。
他听了说,那只能算是一种避世修行吧。
行到半山时,山路渐窄被丛林掩映。那位载他的村民说,这里有一座他家早年遗弃的老房子,修缮一下还能居住。说完特意停下车指着那边几株老柿子树给他看。
下山沿途他留心看了路边的地形,这里山大沟深,林木茂密,野味遍布,生存应是不难的。他踩着乱石,扒拉开茂密的灌木丛,找到了那座行将坍塌的破屋。
挪石折枝将棚屋做了修葺,他就疲累不堪地累倒了。清晨被一阵鸟鸣声惊醒,他出门一看,眼前视野开阔,对面的山野一览无余。他倚着那株老柿子树默吟古人的诗句:
闲居不问世如何,云起山门日已斜。
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松醪腊酝安神酒,布水宵煎觅句茶。
……
山居两日,生活处处不便,他才知道到以往想象中来山里汲泉水饮茶煮饭是多么可笑。山林中荒草芜杂,草丛潮湿渗水,少见清泉溪流,吃水需到险峻的石崖下去找,柴米油盐的也只能下山去买。他想反正自己又不是隐士,于是下山采买就成了日常事。
山下集市,不过是沿河路边散落的一个个小摊,瓜果蔬菜,针头线脑……乡言俚语中满是人间烟火味儿。集市上的人见是下山来的,对他都很客气,偶尔他也听一听家长里短,摇头笑笑。那些事已经离他很遥远了。
这些日子山中闲游,他遇到过比丘,年老的居士,也有不少寻常打扮的人,他们有的住茅棚,有的住破旧庙宇。偶尔碰到散居好客的人,坐在人家的屋舍茅棚前,不急不躁地喝口热茶,聊一聊天,如遇老友,随意且欢喜。有人告诉他,在山里隐居的人来来去去,飘忽不定,很寻常。
忽一日,他隐约听到了琴声,就循声而去,看到不远处一个石屋前,一个人站在一地的碎木屑里,给一张古琴上弦调音。他上前寒暄聊叙。那人见他饶有兴趣地问,倒也欣喜,就告诉他,他曾和人学了斫琴的手艺,来山里到处搜集旧杉木料制琴。山下城里多有雅集,会有人来这里取琴去售卖。一张古琴能卖到数万元,每年他能做出好几张古琴。那人低声说,你若有书画才艺,我可以让朋友宣传,定会有人来寻访,引财无数。说完诡秘一笑。
他听着,轻抚琴弦。琴弦发出泠泠之声。他心里忽而失落,就告辞离去。
他心中的隐士,虽不是“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的成仙之人,也是“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心志高洁,他们归隐山林,即便生活寒苦困顿,绝不是这样因得利而自喜的样子。
一天晚上沉睡正酣,忽地一条蛇掉到枕上,凉凉地贴着脸颊让他陡然心惊。多日来食寐无定,日益憔悴,他索性搬到附近一个原始天然的山洞里,不再处处寻访。“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说的极是。这段日子他在薄土上种的萝卜、土豆、白菜都生机盎然,再加上他认识许多野菜野果可以采摘,自给自足不用下山了。知道他心性坚定,家人也不来扰他。上山前,他是亲友眼里很会消遣享乐的人,自磨咖啡,买了酒庄酿酒,生活富足闲适。可他也是商人中极少数活得明白的人,“毕竟金多也头白,算来争得似君家”,这些他早就悟透了。如今的他,非佛非道,无欲无求,整日游离出没在山中的沟沟壑壑间。没有笔墨纸砚,他就折根树枝在地上书写,惊喜地发现竟然有几分瘦金体的韵致。他去拾柴,采花,看天上云散云聚,阴晴变换,山中泉水漱石,泠然清越,风吹阳林,呜呜悲吟,“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在这样的天光天籁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清净。
从暮春到初冬,山居几个月,他没有遇到一位真正的隐士。那日天阴,他吟起“茅山东北燕山前,翁仲遗墟几百年。时有吴人来问隐,不知唐树已啼鹃”的诗句,怆然泪下。看天色,再过几日将大雪封山,便收拾一番,黯然下山。
在家中净须沐浴,安定了两日。清晨,他翻开一张报纸,蓦然,看到一行醒目的“山中见隐士”的粗宋标题,他还没看文字就被压题的照片吸引住了:山林中,一个人蓬头乱须背了一捆柴低头行走,即便被树丛遮蔽,他也能清晰地认出,那首如飞蓬形若野人的,却是自己!
周霁遇到林龄,已是错的时候。
那个季节,樱花开得正盛。
一位朋友打来电话,去玉渊潭看樱花吧。
他心里有几分不情愿的,却还是去了。
在公园门口,朋友和一位陌生女子在等他。朋友远远地就挥手招呼,大才子,难得能约你出来。待他走到近前,朋友给他介绍说,我们的同乡林龄姑娘,也是学妹,从日本留学刚回来。
朋友是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也知道他的失意。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恹恹的。和女友的事情,这么多年了,只差一步之遥。当周霁做好一切准备回到京城时,女友一句歉意的道别,几年的感情便结束了。他心中积了几年的那一口气,原本到了长舒的时候,生生地被堵在了心口。访学成了他离开京城的理由,日前,签证已经办好,和学院也做好了交接,一个月后离京赴日。
昆玉河畔,绿草茵茵,柳色青青,樱花蔚然如云霞。春暖花开,人心愉悦,迎面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赏花谈笑,将并行的他们冲散。林龄欢喜地不停拍照,花枝,飞鸟,人群,湖面。朋友不时用目光招呼他们俩。
他们漫步在堤旁,闲闲淡淡地说着。他的目光从一树树繁花漠漠地移向天空,说,樱花若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没看一样。
她听了,拍照举起的手放下来,侧脸说,这话谷崎一郎说了倒也罢了,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呢?春日樱花,何处的不美?京都的我看了几年,也不比这里美出多少。
朋友在一旁,睨了他一眼。
他问,京都几年,应该是不一样的审美,说来听听。
以为她会喋喋地讲起小津安二郎,俳句,讲京都的夏秋,日本风物侘寂之美。她说美的东西都在凡常中,民间留存的风物更多。而后欣然说起,昨日去了豫北乡下,看到漫坡的油菜花摇曳飘香,是美;满岭泡桐盛开的花朵如紫气东来,是美;路上遇到古镇庙会,看摊上摆着编制精巧的小笸箩和老奶奶做的虎头鞋,是美;恰逢一场大戏正演, 听锣鼓筝弦花腔妙韵, 是美……
他脑海里浮现出乡间俗气喧闹的场面,无心听下去,打断了林龄的话:看来你喜欢闹,而美的东西多是静的。
她很孩子气地问:红杏枝头春意闹,不美吗?
一时无语。满目的繁花间,望着她甜美的笑脸,他忽然生了倦意,说,你们逛吧,我想回了,有些春困。
朋友打趣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要不我们去喝茶?
林龄忙说最怕去茶坊,小杯小盏拘谨得很。
留日几年,竟然连日常的茶事都没学会。一旁的他不禁心底冷笑,不过是富家女出国挣个文凭而已。
他执意要回,说,公寓里的书有好多,你们可去挑。
到了住处,一片兵荒马乱。一壁的书,残茶,剩酒……他倦怠地说,随便挑了带走。
林龄立在书架前目光梭巡了一下,翻也未翻,问他没有饮食文化类的书。他笑了,我从不看那一类的。
您就没发现比读这些更有趣的东西?她戏谑地指着书架上的那些书。
cssci的论文,没价值也得做哦。他答非所问。
她轻叹一声说,做学者好辛苦。
临走,朋友约明日去吃素斋,或料理,林龄却要去吃火锅。周霁最反感吃火锅的,怕被弄得满身气味。犹豫间,朋友已打电话约了好几位,一致同意前往去火锅店,说那儿气氛好。
火锅店内,喧闹非常,一桌桌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席间,林龄和朋友行起了小酒令,不看杯中是茶是酒,皆一饮而下,快意得很。闲谈间,朋友指着周霁和林龄说笑,说他虽是少年模样,却世故深沉;而林龄,是乱世归真。周霁闷了口酒不予回应。
人未走,送别宴一场接一场。有意无意,几次都有林龄姑娘在。
他心底明白朋友处处的有意撮合,倒也细心留意过。身为知名高校博导的青年才俊,经常受邀多处讲座,倾慕他的女子不少,个中不乏文雅温婉的好姑娘,都不似林龄这样的,回国后也不找地方做事,整日和朋友游历山野间,鲜衣怒马,热气腾腾。世间美好的女子如灿然繁花,她却是旁逸斜出的那一枝。
访学期间回京城两次,学术交流,讲座,和故人饮酒。也见过林龄一次,谈笑如故。那次在朋友家,趁朦胧醉眼,看她坐在几前喝茶,很安静,茶杯在她手掌内缓缓转动三周,又抬手缓缓饮下。一瞬间,他隐隐心动了一下。这人倒是,定静中有丘壑。
忽一日,翻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位朋友发的九宫格图片里,全是林龄。她眉目静婉,在某地雅集,谈生活美学, 书法, 插花, 布茶……听者的目光里,满是欣喜迷醉。
怎会是庸常女子?
渐渐地,他留意所有和她有关的信息,她与友人出游摘果,她去古镇画瓷,去山中采茶,她写的娟秀小楷,她做的鲜美餐食……
一年之后,访学结束回京。当年的种种往事如千帆过尽,云过无痕。他安然觉得,人生如此了。
那天,他开车出城闲逛,收音机里播着古筝曲《春江花月夜》。
曲至将尽,他心底陡然浮起诗句: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若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他心里扑腾了一下。
左拐右拐,找地方泊了车,他按捺不住心底的慌乱不安拨电话给朋友,问起林龄。朋友说,林龄姑娘啊,上个月喝了送别酒,她回南京了……
他的心,像唐诗过后的宋词,兴尽悲来。
此时,又是一春,玉渊潭的樱花盛开了。他一个人去了那里,在一株樱花树下坐了整整一天。来赏花的女子一个个在眼前翩然行过,却再也寻不到那张甜美的笑脸。
黑槐成荫的翰墨街上,宜兰轩和翰墨斋相邻,除了两家店主人一个擅操琴一个喜弄墨,与别家无甚区别。
鄘南古城有宋时遗风,人们多喜临池研墨,平时来翰墨街逛的人从未断过。也常有邻近县市的人来这里买纸墨选字画做装裱,再去近处茶城品茶买茶,而后到鼓楼夜市吃美食,如宋人一番宵夜。
来翰墨斋的人,一进门都会眼晕。满壁悬的字画,行草隶篆山水花鸟,看落款,都是临摹之作。门口的茶桌上摆满杯杯盏盏,谁来了,店主老陶就赶紧绿茶普洱的沏上,甚至遇到性情相投的,免不了铺纸研墨切磋一把。
有人把一幅幅卷轴細细看过,说,您这,都不是真迹呀。
他嘘叹一声说,这可都是好字。
来者指着其中一幅问,这幅价钱多少?
他顺势望一眼,脸上满是虔诚之色:哦,这幅,您好眼力,这是临启功先生的手书呢。
不是真墨,价钱就该低些。
他就呵呵一笑,您看,启功先生的气韵可都在呢。
最后搞定价钱,不过三两百元。他恭敬地将书轴取下,放进特制的木盒里,说,这大家的字可都是写给百姓看的。若藏在书斋里,又标得价高,谁个舍得买,谁个去赏呢?您说是不是?
来店里逛的人从翰墨斋出来,拐进宜兰轩,一进门先觉得自己俗了几分。迎门的条案上放置的全是兰花,墨兰,蕙兰,四季兰。案上有素琴,几上放金经,小小斗室,雅意非常。听闻店主朱先生所结交的多是书画名家,在古城也算知名。
他店里悬的字画,一看钤印落款皆是名家。他给人讲:我这里可都是名门正派。你看这幅山水画,大气磅礴,庄严肃穆、丰润富贵。这位名家起先不给,我多次上门求,他才放到小店。可谓我的镇店之宝。
若买者讨价,他就面露不屑,您出那价钱,还是赏赏看看罢。
可是古城一位作山水画的老先生携了几幅画去做委托,他斜看一眼,鼻子里哼出冷气,说,这山水画题材狭隘,技法单一,章法凌乱,这样的皴法,稍显破败之色。您这润格还不太好定,还是当修心养性之作吧。
一番话说得人悻悻而去。
可是那日,他店里的一幅墨兰小方就卖了三万块。这在翰墨街上已是高价了。
可偏偏那人的亲戚是同在翰墨街经营的纸墨店老板,于是就找回到宜兰轩。翰墨街从南到北都是做书画的,谁个不懂行呢?
你这可欺不得人啊。这不就是您自己画的兰花嘛,怎么混同名家的价钱出售呢?那人说。
朱先生面不改色,正颜道,我画的兰不输于名家啊。再说我画兰也有三十多年了,难道名家画的是兰,我画的是韭菜不成?画兰,讲究的是禅意,您看这兰,叶形悠然,雅致非常,哪里不值得三万块?若说名家,那润格更高,哪是三万块就能求得的?寻常人家,挂幅兰花,让陋室添几分雅意就行了!
气得那人要砸店。
一时就嘈嘈杂杂围聚了好多人。
这时老陶过来,说,既然肯花高价买《墨兰图》,看来是真心喜欢。这样吧,我店里有幅隶书,写的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饮酒·幽兰生前庭》,赠您,算是给这幅《墨兰图》做伴礼吧,您就别再为难朱先生了。
旁边有人就笑出了声,就您店里那些临摹的画作,赠人不显得失礼吗?
老陶赧然一乐,从屋里捧出一幅卷轴,打开看,当时惊得人大赞:一行行字体线条凝练,气势通达,高秀清峻,既有《曹全碑》的丰腴,又有《礼器碑》的峻拨,还可见《封龙山颂》的宽博。落款是松龄。
你从哪儿得来松龄先生的墨宝?那人惊疑地问。
老陶说,您没看见,我店里那张“留墨台”吗?松龄先生来店里喝茶,随手写的。
他的字您也舍得送人?
老陶说,有什么不舍得。若他的字价高得吓人,或是只闷在屋里独赏,还会有几人看他的字喜欢他的字呢,那样写得再好有多大意思。
朱先生听了赶紧跑过来,看看字,又看看老陶,又看看店内的“留墨台”说,故弄玄虚。这松龄先生我早有耳闻,是鄘南籍的一位隶书名家。怎么可以跑到这儿留字给你?倒是天天见你在那儿练笔。
不过……你以前送过我几幅兴起得意之作,我看着和这幅字形似的很呢。哦,我想起来了,好像你落款只署名不钤印,倒是有腰章闲印,我还以为是雅趣,你?难道是……
不料,老陶竟然点头说是,松龄乃鄙人雅号。他说,平日喜欢研墨习字,不曾想名气在外,市价虚高,让朋友们破费了。我也心存愧疚,因此不再让字悬于市面上叫卖。经营这个字画店虽是个小营生,却让我结识了许多喜书法的好朋友,平日将他们所托的字画平价出手,他们也很乐意,书画本来就是让人赏的嘛,若价高了岂不是孤高了自己?各位若喜欢,欢迎以后常来这里切磋技艺,留墨台上的笔墨纸砚,随意用。
天色将晚。那人取了字连连道谢,众人散去。
朱先生朝翰墨斋,不屑地呸了一口, 恨恨地说, 不就会写个“字”嘛。他咬着牙把“字”说得很重。
翰墨街上,晚風缓缓吹来。
作者简介:田双伶,河南新乡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资深编辑。曾在《新青年》、《小说月刊》《天池》等报刊开设散文及小小说专栏,出版有《爱情鸦片》、《薄荷的邀请》等。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视野》等多家媒体转载并入选多种权威选本。数十篇作品被选入全国历年各地中高考试卷及模拟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