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摘要: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一个完美接续俄罗斯文学传统的风格鲜明、成就巨大的作家。她将真实和真理当作写作的重要原则,并自觉地使自己的写作成为进入历史内部的写作。她摆脱了个人化写作和形式主义写作的消极模式,关注重要的题材和主题,直面巨大灾难,回答迫切问题,表现出一种巨型人道主义的叙事精神。从写作方式来看,她的写作是一种低调的写作,即通过倾听与记录来获取写作资源,而不是通过随意的想像进行胡编乱造。对于我们时代的文学来讲,她的经验显得尤其重要与宝贵。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巨型人道主义;俄罗斯文学
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1948年出生于苏联斯坦尼斯拉夫(现为乌克兰的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父亲为白俄罗斯人,母亲为乌克兰人。父母皆为乡村教师。后来,举家迁往白俄罗斯。她毕业于父亲的母校——白俄罗斯国立大学明斯克大学。父女二人所学专业都是新闻学。
从这些信息中,我们可以得知,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一个受到多元文化影响的、身份复杂的作家。她的身份由三部分构成:三分之一是乌克兰人,三分之一是白俄罗斯人,三分之一是俄罗斯人。最后那一个三分之一,在比重上超过了前边那两个三分之一。因为,在前半生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她都是苏联人,即苏维埃俄罗斯人。年逾中岁而遭逢国变,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内心感受可想而知。她想必也感受过被撕裂的疼痛吧?想必也体验过“二手时间”里的煎熬吧?
对作家来讲,身份上的国籍是外在和次要的,精神和文化意义上的国籍,才是内在和主要的。从身份国籍来看,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白俄罗斯作家,但是,就文化精神和文学气质来看,她却纯然是一个俄罗斯作家。她成长的精神环境,所接受的文化教育,都是俄罗斯式的。她的文学上的伦理精神和具体经验,几乎全都得之于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等俄罗斯作家的影响和启发。她热爱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等俄罗斯作家,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他们的话。因此,无论她的身份有多么复杂,所接受的影响有多么多元,俄罗斯文化都占据着主体性的地位,发挥着主导性的作用。
表象体现着本质,行为显示着德性。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行为,彰显着她文学精神上的俄罗斯气质和俄罗斯特点。俄罗斯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迫切的问题意识、朴实的求真态度、倾听与见证历史的自觉以及文体上的朴素而优雅的诗性风格,几乎全都完美地体现在她的写作之中。
无论从题材内容来看,还是从精神气质来看,她的文学写作都属于俄罗斯文学谱系。她的五部主要作品所叙写的内容——“二战”中女兵和儿童的悲惨遭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阿富汗战争”中年轻士兵所付出的生命代价以及“苏联解体”带给人们的复杂经验,全都是与俄罗斯有关的大事件和大问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成就获得了世界性的认同和赞誉,先后获得瑞典笔会奖(1996)、德国莱比锡图书奖(1998)、法国“世界见证人”奖(1999)、美国国家书评人奖(2005)、德国书业和平奖(2013)和诺贝尔文学奖(2015)等有影响的文学奖。然而,她最早获得的文学荣誉,却来自苏联——早在1984年11月,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就向她颁发了荣誉勋章。
她的文学荣耀,固然属于白俄罗斯,但首先属于俄罗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写作,证明着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强大,也证明着俄罗斯文学精神的伟大。她的文学写作是对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完美接续。
一 真相与真理:进入历史内部的写作
真实是文学的重要品质,就像善和美是文学的重要品质一样。不美的文学是粗鄙的,不善的文学是恶劣的,不真实的文学则是没有价值和生命力的。然而,追求真实却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因为,这不仅需要热情,也需要能力,更需要承受压力和痛苦的勇气。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一个将真实和真理放在第一位的作家。她很少长篇大论地阐释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在她的关于文学主张和写作理念的有节制的陈述中,真实和真理始终是一个重要的话题。在所有时代的各种样式的叙述中,都存在多种形式和多种性质的真实。不同的真实互相冲突甚至尖锐对立。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就几次谈到了真实和声音、真理和见证等问题。
她在自己所采访的讲述人身上,发现了两个人、两种真实和两种声音:“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着两种真实:一种是被强行隐藏于地下的个人真实,还有一种是充满时代精神的整体真实,散发着报纸的气味。前一种真实很难抵抗后一种庞大势力的冲击。”①环境影响着人们的心态,语境影响着人们的表达。正常的环境允许人们正常地表达自己的声音,异常的环境则干扰着他们的表达,使他们很难坦率而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真实思想。在异常的言说环境里,听众的人数越多,言说的安全风险就越大,人们的话语空间就越小,表达的真实度就越低。
当人格被外部力量分裂成两部分的时候,人们就必须学会用两套话语和两种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在采访过程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常常看到人们内心世界的分裂状态,常常听到由同一个人发出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他们反复审视自己,再次认识自己。他们往往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当时的人和现在的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战争时期的人和战争之后的人。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我一直甩不掉那样一种感觉:从一个人身上,我同时在倾听两种声音……”②在言说空间逼仄的环境中,人们内心的矛盾和分裂,个人在讲述自己生活经历时的瞻前顾后和欲言又止,实在是不足为奇的普遍现象。但是,对聆听者来讲,捕捉和理解有效信息的難度,就显得非常大,因而,就得花更多的时间和更大的力气,来分辨信息的真假。
谎言是真理之敌。说真话是通向真理的唯一路途。文学最终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正像阿列克谢耶维奇所说的那样:“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认识真理;二是回避真理。莫非我们要再次遮遮掩掩?”③她要还原事实,寻求真相,追求真理。她要让那些内心充满痛苦记忆的人们,将自己的悲惨故事讲出来。她要通过真实而深沉的叙述,将这些被长期积压在讲述者心底的故事,讲给无数的读者听,从而让那些受伤害者得到安慰,让那些未曾经历者了解真相,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符合真理的原则和人性的原则。
她将俄国视为“我国”和“祖国”,将俄罗斯的历史和未来,与自己的文学事业密切关联起来。在她看来,文学应该供奉的“神”就是真理:“过去,我国供奉很多神,现在有的神在垃圾堆里,有的神在博物馆里。让我们把真理变成神吧!让每一个人在神的面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作家就是捍卫真理之神的人。因此,他绝不能被巨大的谎言迷惑,也不能被浩荡的历史洪流裹挟:“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写到祖国边境就结束了。俄国士兵继续往前行军,而伟大的作家没有跟他們同行……”④她立志成为托尔斯泰那样的为真理而写作的作家。
真理基于事实。没有事实和真相,就不会有真理。为了接近真理,就必须了解被歪曲的事实,就必须还原被遮蔽的真相。而历史真相的发现和叙述,又依赖见证者的记忆和证言。因此,进入真实历史的入口,不在别处,就在那些经历者的内心世界。阿列克谢耶维奇必须解决的困难,就是让人们克服内心的顾虑和恐惧,打开自己的心扉,说出自己所了解的真相,表达自己的真实的情感和思想。
阿列克谢耶维奇要寻找的,就是那些内心体验过巨大痛苦、受过严重伤害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深刻地体验过生活,才认识了生活残酷而真实的面孔。正像她采访过的一位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上尉班长所说的那样:“只有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所有事实,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一切。除了我们以外,很多事都没人知道。真实太可怕了,不会有真实。谁也不想第一个冒尖,谁也不愿意冒这种险。”⑤然而,人们还是冒着危险讲出了他们的故事。这里有任何历史书都不会记载的信息,有疯狂,有犯罪,有屈辱,有死亡,有人性与兽性的交战,有爱与仇恨的纠缠。
历史是复杂的,然而,关于历史的叙述,却常常是简单的。有很多有价值的信息,都被受某种利益原则控制的书写者给过滤掉了。例如,德军占领苏联之后,当然主要是作恶和犯罪,但是,在关乎自己生存的战略问题上,他们却作出了符合人类基本经验模式的明智选择。一个女性在晚年的回忆中说:“书里都不会写,在德国人的占领下,我们的生活确实是比苏联好。德国人开放了教堂,解散了集体农庄,分配了土地——每人两公顷,两家共用一辆马车,还建立了稳固的税收:秋天我们上缴玉米、豌豆、土豆,每户还要上缴一头公猪。上缴之后,其余都归自己。人人都很满意。”⑥这样的信息非常有价值,有助于我们认识历史的复杂性,有助于人们更加具体地了解德国人在农业生产的组织和管理方面的真实状况。德国人的管理经验,说不上多么先进,只不过是按照最原始的管理办法行事而已,但是,确实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有利于维持他们自己的生存和对苏联农村的控制。
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战争的叙事,也同样提供了很多丰富而难得的信息。例如,有的士兵把自己的面包和兜里的钱,给了光脚穿着胶鞋站在雪地里的阿富汗孩子,有的哨兵却从运水的阿富汗孩子口袋里搜走了仅有的几分钱。杀人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现代武器扩大了我们的罪恶,我用刀子能杀死一两个人,用炸弹能炸死几十个人……然而我是军人,我的职业就是杀人……”⑦
战争常常在消极的意义上改变人性。残酷的阿富汗战争使苏联士兵变得极度冷酷。一位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上尉,用真实的细节,讲述了战争环境下的人性异化:“最可怕的是参加审讯……让俘虏坐在炸弹上:讲还是不讲?……还有这样的拷问——‘电话机——把电话线拴到生殖器上……接通电流……我们的军官站在被吊死的阿富汗人旁边,他在微笑……我到过那边,我见过这个场面,不过这类事可以写出来吗?谁也不写……那就是说,不能写。既然没人写这些事,那么这些事就似乎不曾发生过。那么,究竟是发生过,还是没有发生过?”⑧
这样的细节描写,真实得使人惊骇。它将战争之恶,揭露得淋漓尽致。它告诉人们:不存在文明的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征服,就是通过制造死亡和恐惧来征服对手。持久而激烈的战争对抗,必然导致仇恨和暴力的升级,必然将人性之恶全都调动出来。在《我还是想你,妈妈》中,阿列克谢耶维奇通过儿童的讲述,叙写了德国宪兵部队的令人发指的犯罪行为。他们对着女性的面部开枪。他们枪杀尚未成年的男孩子,竟然不允许家人在掩埋尸体的时候哭泣,反而强令他们必须笑。当年已经十四岁的薇拉,见证了这一切,目睹了自己的哥哥被德国人杀害的全过程:“他们站着……所有年轻的男人,漂亮的男人……他们微笑着……我已经不怕这些死人,而是怕这些活人。从那时候起,我就怕年轻的男人……”⑨战争中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悲惨的故事。纳粹军人制造了太多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瓦丽娅的母亲和妹妹就受到了可怕的折磨,死得极其悲惨:“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他们挖掉了妈妈的眼睛,扯掉了她的头发,把乳房都切了下来。小小的嘉丽娅,藏到了小枞树下面,敌人没有找到她,就放出了狼狗。那些狗一块块地把她叼了回来,当时妈妈还活着,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的眼前……”⑩
妇女和儿童是战争的最大受害者。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童年,使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就失去了无忧无虑的欢乐,以及对生活的美好感觉:“难道我们是孩子吗?在十到十一岁的时候,我们已经是男人和女人了……”11
1980年代的阿富汗战争,也是一场极其残酷的战争。它不仅给阿富汗人民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也给俄罗斯人民带来巨大的痛苦。父母因为儿子的牺牲而痛不欲生,士兵则因为可怕的战场记忆而万念俱灰,甚至人格分裂。在《为什么逼我回忆》中,一位普通炮兵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那个人不存在了,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另一个人,也就是现在的我,只是顶着他的名字而已。请不要写出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人。”12
这就是历史内部的事实和真实。这就是关于战争及其本质的真相。人被战争撕裂了。他或者失去生命,或者失去了原来的那个自我,失去了那个原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我。他不再是自己。他被彻底地毁掉了。除了制造出仇恨和敌意,战争没带来任何美好的东西。战争结束了,但苦难在继续。从此后,悲惨的记忆破坏着他的心情,良心的痛苦折磨着他的灵魂。
阿列克谢耶维奇自己也快被关于战争的采访和写作压垮了。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愿意写战争了”。她的脑海里全是关于战争的血淋淋的细节和画面:“完成《战争中没有女性》一书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正视由于普通磕碰从鼻子里往外流血的孩子。在别墅区,看到捕鱼人欢天喜地地从深水中把鱼甩到岸边沙滩上时,我扭头就跑开,鱼那双静止不动的凸泡眼睛让我作呕。我们每个人,大概在生理与心理方面都有自己的防痛储备力,而我的储备力已经用尽。我听见猫被汽车轧死时的惨叫声就要发疯,见到被踩死的蚯蚓就回避。”13
谁进入历史内部,谁就会沉重;谁看见了悲惨的真相,谁就会痛苦,就有可能受到伤害。然而,伟大的作家就是一群为了进入历史内部而不断克服恐惧的人,是一群为了真理而虽死其犹未悔的人。事实上,在写完《战争中没有女性》之后,阿列克谢耶维奇并没有畏惧和退缩,而是继续写了四部杰出的作品,其中两部(《最后的证人》和《锌皮娃娃兵》)都是战争题材。
阿列克谢耶维奇继承了俄罗斯作家追求真理的精神传统。对那些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来讲,写作就是一种殉道的神圣事业。为了追求真理,作家必须敢于直面最悲惨的生活真相,必须敢于进入历史内部,聆听从那里发出来的哭泣、呻吟和倾诉。
二 题材和主题:巨大灾难与迫切性问题
伟大的文学都是具有问题意识的文学,都是充满不安和焦虑的文学。越是伟大的文学,越是关注那些重大的问题,关注那些与人类的命运和未来密切相关的迫切性问题。文学的问题意识也应该是时代性的。也就是说,它应该关注时代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和迫切性问题。密切关注时代生活的问题,深刻体验时代生活的痛苦,这是俄罗斯文学非常重要和伟大的精神传统。俄罗斯作家几乎全都是充满问题意识的作家,而俄罗斯文学则几乎全都是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的文学。
对俄罗斯作家来讲,与时代生活完全脱节,只停留在封闭的个人生活的范围内,津津有味地描写那些琐屑而无聊的个人经验,是轻浮而不成熟的表现,甚至简直就是文学上的堕落和犯罪。普希金的奥涅金似乎过着一种疏离社会的个人生活,但是,读者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时代清晰的面影,看到了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果戈理的小说和戏剧的主题,是批判人性的龌龊和败坏,揭露权力的腐败和堕落,叙述底层人的无聊而不幸的生存境况。托尔斯泰的最具核心意义的主题,是战争与和平,是时代的困境和出路,是灵魂的罪孽和拯救。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的主题也是战争,或者说,是战争背景下人们的命运,人们的爱与恨、生与死。
对俄罗斯来讲,二十世纪是一个浸泡在泪水和血水里的世纪。巨大的灾难和沉重的时刻,实在是太多了。战争与核泄漏属于巨大的灾难,而苏联解体则属于沉重的时刻。文学应该关注这些迫切的问题,应该叙述这些重大的事件。
像那些伟大的俄罗斯前辈作家一样,阿列克谢耶维奇也是一个关注大问题的作家。她从苏维埃俄罗斯时期最重要的事件中,选择自己所要表现的主题和题材。战争、核泄漏和苏联解体,这些俄罗斯在二十世纪经历的最严重的大灾难和大事件,就成了她叙写的内容。
战争是20世纪最严重的问题之一,而俄罗斯则是受战争侵害最多的民族之一。战争给俄罗斯民族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不幸。《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还是想你,妈妈》记录了女兵和儿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悲惨遭遇和痛苦记忆。《锌皮娃娃兵》记录了苏联士兵在阿富汗战争中的恐怖经历。《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则全景式地记录了1986年那场震惊了全世界的核泄漏事件。《二手时间》更加沉重——它写的是苏联解体后流血的伤口,写的是这场剧变带给苏联人的迷惘、失落、痛苦、信心和希望。
俄罗斯在二十世纪所遭遇的最大的战争灾难有两次:一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次是历时十年的阿富汗战争(1979年12月至1989年2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俄罗斯付出了数百万人伤亡的代价;在阿富汗战争中,俄罗斯军队累计伤亡五万多人,耗资450亿卢布。然而,关于阿富汗战争,人们却所知甚少。因为,关于战争叙述的禁忌太多了。战争的后果越是严重和悲惨,人们了解战争真相的难度就越大:“我们对它的了解,恰恰只限于我们不必为它担心的那点内容,免得我们看见自己的本来面目而心惊肉跳。”14
如果说,战争叙事是一种过去时态的叙事,那么,关于核灾难的叙事,就是一种将来时态的叙事。因为,人类对于核能的控制技术还没有达到绝对安全的水平,因为,我们对核灾难可能造成的巨大威胁和严重后果,还缺乏充分的认识。
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的写实性叙事,描绘了一幅极其恐怖的灾难图景,其可怕程度,不仅超过了《圣经》里的灾难寓言,甚至超过了迄今为止的所有形态的战争。就像那些从切尔诺贝利“归来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切尔诺贝利事件就像一场超越所有战争的战争。你根本就无处可藏。”15人类很有可能毁灭于自己在核科学上的自信和任性。核灾难是一种终结性的、不可逆转的灾难。就像白俄罗斯核能量研究所实验室主任鲍里谢维奇所描述的那样:“大量核弹头的爆炸将会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空气中将弥漫着浓重的烟雾,从而使阳光无法到达地球,这一变化将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地球变得越来越冷,越來越冷,而且温度还在不断降低。”16
核灾难将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灾难。它意味着漫长的冬天和永恒的黑暗。它是一种具有太多未知性和不确定性的破坏力量。在它面前,人类将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奈和无能。就像一位见证过切尔诺贝利核灾难的村民所说的那样:战争是可以赢得胜利的,而且这样的胜利会使人变得更加无所畏惧;但是,核灾难之后,人所能体验到的,只有恐惧感和绝望感:“在这里,你会有一种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切尔诺贝利是一个比喻、一个象征。它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改变了我们的思想。”17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核灾难叙事,不仅具有针对具体事件的写实意义,而且还有关乎人类未来命运的抽象的象征意义。它通过对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灾难的叙写,象征性地描绘了人类可能遭遇的更加可怕的大规模核灾难情景。它是一部警示录,是对全人类发出的核灾难警告。每一个地球人都应该来读读这本书,从而为人类避免或应对核灾难,做好知识上和精神上的准备。
《二手时间》标志着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作的一个重要转向。她拓展了自己的题材范围,将写作的领域由战争及核灾难,转向社会政治领域。她关注人们在社会转型和政治剧变发生之后所感受到的巨大震荡和复杂感受。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今天,我最感兴趣的是人类的孤独的灵魂空间中发生着什么。在我看来,世界正是由此而转变的。”18
苏联解体是俄罗斯历史上的数一数二的大事件。固有的生活秩序被打破了。俄罗斯社会,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奥布朗斯基的家一样,全乱了。人们被迫进入了“二手时间”。在这种尴尬的“时间”里,人们过着一种陌生的、不确定的生活。他们得重新规划未来,必须重建新的价值基础和信仰体系。人们开始反思历史和现实。俄罗斯怎么了?俄罗斯人怎么了?俄罗斯男人怎么了?好像一切都变得陌生和不可思议了。会思考的俄罗斯人试图分析“俄罗斯精神的焦点”。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真实而深刻地记录了人们在过渡时代的复杂心情。有人感到兴奋,有人无所适从,有人痛苦不堪,有人觉得荒谬——“我们是共产主义的孩子,却在过资本主义的生活”19;有人依然留恋——“我为苏联时代骄傲!那時候当然没有奢华生活,但是正常生活是有的,爱和友谊是有的,裙子和鞋子是有的……”20有的人则不仅留恋,而且肯定那个时代的一切——“生活在俄罗斯,就像生活在小说中;但我就想生活在这里,和苏联人在一起,看苏联电影。哪怕这是个谎言,哪怕做什么都要循规蹈矩,但我还是爱他们。”21一位叫玛格丽特的五十七岁的医生,也表达了对苏联和斯大林的绝对性质的爱:“即使人们后来开始写他个头矮小、红发、手臂枯萎,我仍然爱他;即使他枪杀了自己的妻子,即使他被人们揭穿,即使他从列宁墓中被移走,我仍然喜欢他。”22这种不管不顾的爱,与其说是对于具体人的爱,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生活记忆的爱,对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的爱。
苏联解体之后,有人甚至体验到了严重的幻灭感和彻底的绝望感:“他们觉得遭遇了双重的失败”。23阿赫罗梅耶夫元帅甚至因为苏联的剧变而绝望得自杀了。他的死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件,也是一个值得解读的文本。他是一个真诚的布尔什维克——“几次拒绝高薪,只是请求保留他原来的水准”24,也是一个唐吉诃德,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自杀并不是因为苏联解体了,而是因为他绝望了,因为他认识到了巨大悲剧的无可避免:一切都“腐烂了……这应该才是症结所在,这也是阿赫罗梅耶夫离开的原因之一。”25然而,年轻一代却不仅没有那么大的痛苦,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们接受变化了的现实,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异邦,但这是我的世界!”26
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对苏联的情感极为复杂。苏联的解体甚至使她有些悲哀和难过。她知道它并不完美,也明白它甚至充满错误、灾难、痛苦和不幸。但是,她并不想审判它,而是试图理解它,试图客观地呈现它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这就是我们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曾经是我们的全部生活,但那时我们很少谈论。而今,世界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我们的生活开始被所有人关切,它曾经是怎样一回事并不重要,只因为它曾是我们的生活。我写这本书,是希望通过一点一滴,通过一鳞半爪,发现家的故事,寻找社会主义的内核,比如社会主义在人的灵魂中究竟是怎样的。”27
苏联解体之后的现实令她极为失望。理想主义的火焰熄灭了,消费主义的浪潮,却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我们曾经准备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准备为理想而战斗。可开始的却是‘契诃夫式的生活,一种没有历史的生活。所有价值观都崩溃了,除了生活价值。生活是最广泛的。我们产生了新的梦想:建一幢房子,买一辆好车,种一些醋栗……自由原来就是恢复小市民生活,那是以前的俄罗斯生活中羞于启齿的……在整个历史中,人们只是活过了,而不是生活过了。”28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阿列克谢耶维奇无法接受生活的庸常化。她似乎没有认识到这样一点:对物质生活的欲求本身并不是罪恶,“消费”本身也不是坏事情。俄罗斯的“新的梦想”就应该包括这样的内容:不仅要尊重人们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的愿望,而且还要以可靠的制度手段保护和帮助人们实现自己的这些愿望。
事实上,关于消费主义和“‘契诃夫式的生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态度是矛盾的。她似乎也尊重俄罗斯人民过“单纯生活”的权利,因此,在分析俄罗斯民族的性格的时候,她就批评了俄罗斯人素来不谙此道:“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俄罗斯文学也从不是这样的。举世皆知我们是战斗民族,要么打仗,要么准备打仗,从来没有其他生活。我们的战争心理由此形成,就是在和平生活中,也是一切都按战争的思维。听到密集的鼓点,看到挥舞的旗帜,心脏就快要跳出胸口……人们不仅不会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会钟爱自己的奴性。”29显然,好战性格和奴性意识都在阻碍俄罗斯人民过上那种简单而正常的生活。
那么,苏联到底为何解体?解体事件给人们的生活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给人类的内心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俄罗斯的出路和希望到底何在?
阿列克谢耶维奇选择让人物说话,让那些有故事和有思想的人物来回答这些迫切的问题。个性不同的人物,经历不同的人物,立场不同的人物,民族身份不同的人物,都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发出自己的声音。正是通过这种众声喧哗的讲述,我们才有可能了解更多人的感受和思想,才有可能最终认识一个时代复杂而诡异的面影。
总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是一种具有自觉的问题意识的社会化写作,也是一种能够对人们的精神生活产生积极影响的成熟的写作。对于影响力日渐衰竭的中国当代文学来讲,她的写作经验显得尤其宝贵。一个中国作家若想有所作为,就必须像阿列克谢耶维奇一样,带着严肃的问题意识,抱着对真理的热爱,选择朴实的写作方式,叙写那些重大的、有价值的生活内容。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具有巨大影响力和持久生命力的文学作品。
三 巨型人道主义叙事:一滴眼泪比地球还重
人道主义是文学的灵魂,也是判断文学伟大与否的首要尺度。俄罗斯文学的魅力和感染力,与它的人道主义精神是分不开的。人道主义文学就是尊重人和同情人的文学。它关注人类命运,将人当作最高目的。它常常选择从人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世界来观察人和表现人。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写作。人道主义的根本目的是人,而不是外在的事实。因此,文学不能像历史那样只关心事实,而不关心人的情感。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是以一双人道主义的眼睛,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的。”30文学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它以符合人道原则的方式来表现人的心灵世界。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人道主义写作具有鲜明的个人特点和成熟的个人风格。她的非凡的人道主义写作,可以称之为“巨型人道主义叙事”。所谓“巨型人道主义叙事”,首先是指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中的巨大的人物谱系。在俄罗斯文学史上,没有哪个作家的作品涉及了这么多具体的人物。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她采访了161位女兵;在《我还是想你,妈妈》中,她采访了整整100个儿童;在《锌皮娃娃兵》中,她采访了大约76个人;在《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中,她采访了大约96个人;在《二手时间》中,她采访了70多人,包括30多个有姓名的人与40多个无名者。其次,是指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所表现的题材内容的丰富度。它几乎全面地表现了发生在20世纪的、给俄罗斯民族带来巨大灾难和影响的重要事件。再次,是指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叙事风格。她选择了一种客观的叙事方式,将人物置放在核心的位置,让人物成为叙事世界的主宰者。人物以莎士比亚戏剧的方式直接发出自己的声音,直接显示自己的存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指阿列克谢耶维奇叙事的情感态度和精神境界。阿列克谢耶维奇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她以普希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温柔的同情态度对待人和生活,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现代主义式的冷漠和后现代主义式的玩世不恭。
心灵的感受比什么都值得研究,精神的痛苦比什么都值得关注。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她要寻找和记录的,不是战争的外在过程,不是冷冰冰的数据,不是战场的名称,而是“被称为精神科学的东西”:“我在沿着心灵生活的足迹,去从事心灵的记录。对我来说,人的心路历程比他们经历的事件更为重要,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并不重要或者并不那么重要,更不是第一位的。令人激动和恐惧的是另一个问题:在战场上人们的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看到并理解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普遍怎样对待生与死?最后,他们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我是在写一部感情史和心灵故事……不是战争或国家的历史,也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传记,而是小人物的故事,那些从平凡生活中被抛入史诗般深刻的宏大事件中的小人物的故事,他們被抛进了大历史。”31
这样的写作,本质上是一种充满同情心的人道主义写作。它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小人物身上,集中在那些不幸受到精神伤害的普通人身上。人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曾经体验过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是的,那些小人物的一滴眼泪,确实比地球还重。如果作家看不见人,看不见他们的眼泪,那么其写作就很难说有多大价值。
正因为这样,阿列克谢耶维奇才在《锌皮娃娃兵》中,重申了自己的人道主义文学理念:“我的研究对象仍然如故,是感情的历程,而不是战争本身的历程。”32阿列克谢耶维奇叙事的重点,就是人们在战争、核泄漏和政权解体过程中的内心感受,即他们所体验到的痛苦、焦虑和绝望。
在关于战争的叙事中,她真实地记录了人性的残暴和凶恶——“周围都在屠杀,屠杀,屠杀……杀死人,杀死马,杀死狗……整个战争期间,我们那里所有的马都被杀光了,所有的狗也被杀光了。真的,只有猫幸免于难。”33但是,她也写到了这种屠杀带给杀戮者的精神痛苦。对任何一个人性尚未泯灭的人来讲,杀人都是一件折磨良心的事情。无论你杀的是什么人,你都无法在杀人之后若无其事,怡然自乐。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了很多战士在杀人之后的痛苦心情。一个叫玛丽亚的女狙击手在开枪之前,就极为矛盾和痛苦:“这是一个活人哪,虽然是敌人,可毕竟是个活人。于是,我的双手不知怎么发起抖来,而且浑身都打开了寒战,产生一种恐惧感。……开枪之后我身上哆嗦得更厉害了,心里害怕极了:我真的杀死了一个人?!……永生难忘……”34而她的战友克拉芙季娅在第一次射杀敌人之后,“一个劲儿地哆嗦,浑身发抖,都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我哭了。……我是怎么把一个活人给打死了?我,杀死了某个与我素昧平生的人。我对他一无所知,却把他打死了。……我从前线回来时,头发全白了。我才二十一岁,却像个满头银发的小老太太。”35被屠杀者的肉体死亡了,屠杀者的精神也随之踏上了死亡之路,只不过,前者的死亡是迅速的,是瞬间完成的,后者的死亡则是缓慢的,是逐渐完成的。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战场。死亡的恐惧是所有痛苦中最折磨人的一种。阿列克谢耶维奇根据一位女护士的讲述,真实地记录了负伤的士兵临死前的痛苦和不甘:“有一个伤员感觉自己快死了,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紧紧抱着我不放手。他以为,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只要护士在他身边,生命就不会离开他。他会央求:‘让我多活五分钟吧,哪怕多两分钟……一些人已经毫无声息地安静下去,另一些人还在叫喊:‘我不想死啊!有人骂了脏话,有人突然唱起歌,唱着摩尔多瓦民歌……一个人直到临终都不想去死,仍不相信自己会死……死后躺在那儿,脸上还带有一种惊讶,似乎在那儿仰面思考:我怎么就这样死了呢?莫非我真的死了吗?”36
阿列克谢耶维奇从人的角度来写战争,或者说,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写人在战争中的遭遇。她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那些被伤痛和死亡折磨的人们身上。在二十世纪的作家中,似乎很少有哪个作家,像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细致而真实地记录了伤兵临死前的复杂情绪和痛苦体验。
战场上也有爱情,但它是浸泡在泪水和血水之中的。大尉军医叶芙罗尼西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博列尤斯跟自己的丈夫一起上了前线。丈夫牺牲了。她决定将他的遗体带回几千公里之外的老家。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她的想法简直等于异想天开。她从一个将军找到另一个将军,一直找到了方面军司令罗科索夫斯基:“我又一次去向他请求:‘您想要我给您下跪吗?‘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经死了……‘我没有为他生过孩子,我们的房子被烧毁了,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把他带回老家,至少还能留下一座坟墓。我在战后也好知道应该返回哪里啊。司令不语了。他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您也曾经爱过吧,元帅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爱情。他继续沉默。‘那么我也想死在这里。没有了他,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过来,吻了吻我的手。就这样,上级专门为我派出一架专机。我上了飞机……抱着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觉……”37这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它的主题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战争背景下人的命运和人道主义情感。我们从中看见了对人的爱和尊重,看见了对不幸者的同情和安慰。